《破枷》 第1章 煽风点火 天启十四年,隆冬。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拍打在尚府西侧那道矮墙上,将西跨院的清冷冻得愈发刺骨。 木青平坐在窗前,指尖捏着一枚刚绣好的兰草络子,针脚细密,色泽清雅,只是那素白的绢面上,不知何时洇上了几滴浅淡的水渍,像是落在雪地里的泪痕,转瞬便被指尖的寒意冻得发僵。 “夫人,该添衣裳了。”贴身侍女晚翠捧着一件半旧的月白绫袄进来,棉絮早已板结,却还是尽量拢得严实,见她望着窗外发怔,声音放得极轻,“这几日雪下得紧,炭盆里的火都快熄了,您昨夜又没睡好,仔细染了风寒。” 木青平回过神,将络子轻轻放在竹篮里,那是她从前最擅长的活计。三年前尚文轩还未中状元时,住在城郊的旧宅里,冬夜苦寒,她就守着一盏油灯,给他绣暖手的帕子、护膝的棉套,他总说她绣工灵气,比画坊里的画儿还好看。 可如今,这满篮的绣活,却再也送不到他面前,连装络子的竹篮,都冻得泛出了裂纹。 “不必了,这袄子还能穿。”她抬手拢了拢身上浅碧色布裙,外罩的夹袄是前年的旧物,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泛黄的棉絮,却洗得干干净净,“省着些用,府里的月钱…这个月又没送来吧?” 晚翠带着几分委屈:“刘妈妈说……说大人近日应酬多,府里用度紧,让咱们先将就些。可夫人,这都第三个月了,再将就下去,别说买针线和药,连炭都要断了,您这手都冻裂了……” 她忍不住看向木青平的指尖,几道细小的裂口结着血痂,还沾着些许丝线。 木青平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呵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她怎会不知?尚文轩高中状元,入了吏部当差,不到三年便就升了侍郎,府里的排场一日比一日大,唯独她这西跨院,像是被遗忘在寒冬里的角落,月钱月月克扣,连过冬的炭火都舍不得多给。 “罢了,”她轻轻叹了口气,白雾消散在冷空气中,“左右我也用不上什么,你若是冷,就先去我嫁妆里拿件旧棉袄拆了,添些新棉絮凑合用,别委屈了自己。” 她的嫁妆本不算丰厚,可当年尚文轩赶考时,她几乎拿空了所有,只留了几件贴身的衣物和首饰。如今嫁妆所剩无几,那几件旧袄,竟成了她们二人在这寒冬深宅里唯一的暖意。 正说着,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伴随着婆子尖利的嗓音:“夫人呢?大人回来了,让夫人赶紧去前院伺候!这大雪天的,可别让大人等久了。” 是刘妈妈,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婆子,也是府里最会看人下菜碟儿的。 晚翠皱起眉,刚想开口,却被木青平拉住了。她站起身,理了理皱巴巴的裙摆,又裹紧了身上的夹袄,声音平静得像窗外的积雪:“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跟着刘妈妈往前走,穿过雕梁画栋的回廊,廊下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雪落在朱红的廊柱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一路上前院的方向,处处都是暖意融融的景象,丫鬟们端着热腾腾汤羹穿梭,小厮们忙着清扫门前的积雪,身上穿的都是厚实的棉袍,空气中弥漫着香茗和炭火的气息,与西跨院的冰冷截然不同。 走到正厅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尚文轩爽朗的笑声,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还有暖炉里的炭火噼啪的声响。 木青平的脚步顿了顿,心里像是被雪水浸过一般,微微发疼。自打尚文轩中状元后,便妾室不断,一开始她心里或许会有怨言,可被冷落得久了,她也就不在乎了。 “夫人怎么还站在门口?快进去啊!”刘妈妈推了她一把,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木青平脚下一滑,险些摔在雪地里。 她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喉咙发疼,却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正厅里,尚文轩穿着一身绯色官袍,外面罩着件玄色狐裘,端坐在太师椅上,手边的暖炉冒着热气。 柳紫烟依偎在他身边,身上穿着件水红色棉袄,手里拿着把团扇,不是用来扇风的,而是故意露出袖口的狐毛,正柔声细语地跟尚文轩说着话,眉眼间满是亲昵。 老夫人坐在上首的位置,手里拿着佛珠,身边的炭盆烧得正旺,见了木青平,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旧夹袄上,皱了皱眉。 “你怎么才来?”尚文轩抬眼看向她,眉头瞬间皱了起来,话里带着明显的不悦。 木青平垂着眼,行了个礼,指尖冻得有些发僵,连行礼的动作都显得笨拙:“妾身见过母亲,见过大人。” 柳紫烟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目光落在她袖口的破洞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讽,随即又换上一副温柔的模样,对着尚文轩柔声说:“大人,姐姐许是路上雪滑,耽搁了些时候,您别生气了,这屋里暖和,姐姐快别冻着了。” 老夫人放下佛珠,清了清嗓子,声音严厉得像结了冰:“青平,你身为当家主母,整日待在西跨院不出门,像什么样子?府里的事你不管,文轩的饮食起居你也不上心,如今竟还穿成这副模样,是想让外人笑话咱们不成吗?” 木青平攥紧了手心,指尖的裂口被攥得发疼,渗出细小的血珠。她怎会不想管府里的事?只是尚文轩早就把权力交给了柳紫烟,府里的大小事务,她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母亲,妾身……”她想解释,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被尚文轩打断了。 “够了!”尚文轩猛地一拍桌子,茶杯里的茶水溅了出来,落在他的狐裘上,他嫌恶地皱了皱眉,“母亲说的没错,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你身为我的夫人,就该有主母的样子,穿得体面些,学着打理府里的事,而不是整日躲在院子里,像个见不得人的东西!” 他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木青平心上,虽说她早已习惯尚文轩的辱骂,可再听到时,还是会觉得心痛。 眼前人面容俊朗依旧,可那双眼睛里,不知何时而起,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温柔和缱绻,只剩下冰冷的嫌弃和不耐。 “我穿得不好,是因为府里的月钱不够……”木青平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想解释,想告诉他这些日子她在府中的处境。 可尚文轩根本不听她的话,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身上的狐裘扫过她的手臂,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眼神锐利如刀:“月钱?你还好意思提这些?我尚文轩还不至于给你买衣裳的钱都没有!你就是故意的,故意穿得这么寒酸,想让别人说我苛待你,说我忘恩负义!”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将木青平的心割得鲜血淋漓。她看着他眼中满是失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因为寒冷,迟迟没有落下:“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我跟着你的时候,你一无所有,我从未嫌弃过你,如今你发达了,却……” “闭嘴!”尚文轩厉声喝道,声音在暖融融的正厅里格外刺耳,“你还敢提从前?若不是我当年娶了你,你能有今天的身份?你竟还敢犟嘴!” 说着,他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木青平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正厅响起,连暖炉里炭火的噼啪声都停了一瞬。木青平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落在冰冷的衣襟上,很快凝成了暗红的点。 她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冰凉的地面上,晚翠从门外冲进来,身上还沾着雪,连忙扶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夫人!大人,夫人的脸都冻红了,您这一巴掌……” “我打她怎么了?”尚文轩怒视着晚翠,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她是我的人,我想打就打,轮得到你一个丫鬟来管?来人啊,把这个以下犯上的丫鬟拖下去,杖责二十!让她在院子里好好反省!” “不要!”木青平紧紧拉住晚翠的手,指尖的血痂蹭到了晚翠的衣袖上,眼神里满是哀求,“是我不好,我不该惹你生气,你别怪她,要罚就罚我吧!这雪天里杖责,她会受不住的!” 晚翠是她唯一的依靠,她不能让晚翠在这寒冬里受这样的罪。 老夫人坐在上首,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快了些,却没有丝毫要阻止的意思,反而开口道:“文轩说得对,一个丫鬟也敢插嘴主子的事,是该好好教训教训。” “青平,你也该好好管管了,让她长长记性。” 柳紫烟依偎在尚文轩身边,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大人,姐姐也不是故意的,您别气坏了身子。这丫鬟也是担心姐姐,只是说话没个轻重,要不……就罚她扫院子吧?杖责太伤身子了。” 尚文轩听了柳紫烟的话,脸色稍缓,却依旧冷冷地看着木青平:“看在紫烟替你求情的份上,这次就饶了这个丫鬟,罚她扫前院的雪。但你,木青平,给我记住了,从今往后,安分守己,别再给我惹麻烦!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木青平扶着晚翠,慢慢站直身子。脸颊上的疼痛火辣辣的,混着刺骨的寒意,几乎让她失去知觉。 厅内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是对此早已司空见惯。 看着尚文轩冰冷的眼神,心里痛楚比这寒冬更甚。这就是她倾尽所有,扶持他出人头的家,如今,却成了她受尽委屈和苦楚的牢笼。 “是。”她低声应道,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呵出的气息里,都带着一丝血腥味。 尚文轩见她服软,转身重新坐回太师椅上,仿佛刚才那一场风波从未发生过,仿佛木青平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老夫人看了木青平一眼,平淡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木青平没有说话,扶着晚翠一步步走出了正厅。 门外的风雪依旧很大,刚迈出门槛,一阵寒风就灌了进来,吹得木青平打了个寒颤。晚翠连忙给她拢了拢夹袄,哽咽道:“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大人这般对您,您何必还要忍气吞声?” 第2章 忍气吞声 木青平坐在西跨院的冷屋里,晚翠给她端来一盆温水,她用帕子敷着红肿的脸颊,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落在温水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忍气吞声?”她低声呢喃,声音里满是苦涩,“出嫁从夫,我不忍又能如何?” 晚翠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可您也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大人他越来越过分,柳姨娘又处处针对与您,老夫人也不向着夫人,再这样下去,您的身子会垮掉的。” 木青平沉默了。她知道晚翠说得对,可她却别无选择。 她总以为,他只是一时被富贵迷了眼,总有一天会想起从前的情分。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奢望罢了。 晚翠跪在她脚边,双手紧紧攥着她的裙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夫人,咱们逃吧!这尚府就是个吃人的牢笼,老夫人视您为眼中钉,柳姨娘日日算计,再待下去,您的命都要没了!” 木青平垂眸看着晚翠冻得发紫的手,一道道血痕格外刺眼。她轻轻叹了口气,“逃?逃去哪里呢?这京城之大,我们两个女子,又能躲到何处?” “回木家啊!”晚翠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老爷和夫人虽远在湖州,可终究是您的骨肉至亲!只要咱们回到木家,您就再也不必过这种日子了!” 湖州……木青平的心猛地一颤。木家虽不算大富大贵,却也把她宠得像块宝玉。可自打她嫁给尚文轩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 可转念一想,她又摇了摇头:“我已是尚家妇,如今这般狼狈地逃回去,只会让父母蒙羞。再说,尚文轩如今权力之大,若是他记恨在心,迁怒于木家,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夫人!”晚翠急得声音发颤,膝盖在冰冷的青砖上挪了挪,“您都自身难保了,还顾着这些!大人不仅让您在这西跨院受冻,还总是动手打您,任由柳姨娘欺辱您!您在这样忍下去,迟早会被他们磋磨死的!” 晚翠的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木青平的心上,她想起尚文轩冰冷的眼神,想起老夫人冷漠的话语,想起柳紫烟虚伪的笑容,这些画面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她缓缓开口,“我们逃,回湖州,回木家。” 晚翠闻言,喜极而泣,连忙起身收拾东西,她们没有多少行李,木青平只把那篮绣活和几件贴身衣物装进包袱,又从嫁妆箱底翻出最后一点碎银。 三更时分,雪势稍减。两人借着夜色掩护,避开尚府的巡逻家丁,从西跨院墙角的狗洞钻了出去。朔风卷着血沫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木青平的裙摆很快就被雪水浸湿,冻得她双腿发麻。 晚翠搀扶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外走,路上的积雪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夫人,再坚持坚持,到了木家一切就都好了。”晚翠一边给木青平擦脸上的雪,一边轻声安慰。 木青平点了点头,牙齿咬得下唇发白。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生路,若是被尚文轩抓回去,等待她的只会是更残酷的折磨。 约莫赶了半个多月,两人一路上受了不少苦,木青平又染了风寒,脸色苍白得像纸。好在晚翠悉心照料,她才勉强撑到了湖州。 当看到木家那熟悉的朱漆大门时,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顺着脸颊滚落,瞬间在寒风里冻成了冰珠。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爹,娘,女儿回来了!”她颤抖着声音,推开了木家的大门。 木老爷和木夫人正在堂屋说话。见她进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可当他们看到木青平身上破旧的衣物、冻裂的指尖,还有那憔悴的模样时,脸色又沉了下来。 “你怎么回来了?还弄成这副样子?”木夫人拉着她的手,满是责备,“文轩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她强忍泪水,把自己在尚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爹,娘,尚文轩早已不似从前,他忘了我们的情分,如今的尚家,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女儿想与他和离。”她说着,跪在了地上,泪水滴落在冰冷的青砖上。 木老爷听完,脸色铁青,猛地一拍桌子,茶杯在案上震得叮当响:“胡闹!和离?你可知和离对女子意味着什么?一旦和离,你这辈子就毁了!文轩如今是吏部侍郎,前途无量,你跟着他,将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怎么就不知足?” “爹!”木青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女儿在尚家受尽了委屈,连基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您怎么还只想着荣华富贵?” “你懂什么!”木老爷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我辛辛苦苦把你养大,送你嫁入尚家,就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归宿,能帮衬木家!如今你要和离,不仅自己落得个不好的名声,还会得罪尚文轩,到时候我们怎么办?咱们木家又该如何自处?” 木夫人也在一旁劝道:“青平,听娘的话,别任性。哪个女子在婆家不受点委屈?忍忍就过去了。文轩只是一时糊涂,等他想通了,自然会对你好的。你若是和离了,一个女子家,无依无靠,将来再想嫁个好人家,可就难了。” “忍忍?”木青平惨笑一声,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娘,我在尚家忍了三年,从冬到夏,从春到秋,可我得到了什么?这样的日子,我还能忍多久?” “那也不能和离!”木老爷态度斩钉截铁,“你若是执意要和离,就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从今往后,你再不是木家的人!” “爹!”木青平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绝望,“您竟要跟我断绝关系?我是您的女儿啊!” “我没有你这样不知好歹的女儿!”木老爷闭上眼睛,声音冰冷,“你要么现在就回尚家,给尚文轩赔礼道歉,好好跟他过日子,要么就从这个家出去,再也不要回来!” 木青平看着眼前熟悉的父母,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他们不再是那个会把她护在身后的亲人,而是变成了只看重权势和名声的陌生人。她的心,在这一刻彻底碎了,比在尚家受委屈时还要疼。 她缓缓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好,我走。从今往后,我木青平,与木家再无瓜葛。” 说完,她转身走出了木家的大门。晚翠连忙跟上,搀扶着她,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心疼:“夫人,您别难过,还有我呢,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木青平站在木家门前的石阶上,望着眼前茫茫的风雪,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何去何从。尚家不能回,木家也容不下她,这天下之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晚翠紧紧握着她的手,试图给她一点温暖,可她的心,却早已被这刺骨的寒冷冻得麻木。 方才木父那句“你不再是木家的人”还在耳边打转,心口的寒意比这隆冬更甚。 “夫人,前面好像有片松树林,咱们去那边避避风雪吧?” 木青平望着她,裤脚沾着雪水,早已冻得发硬,却还不忘护着她。她点了点头,眼下她们无家可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一步步挪进松树林,松枝上积的雪被风一吹,簌簌落在肩头。刚找了棵粗壮的松树站稳,就听见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刀剑相撞的脆响,还有人厉声喝道:“沈明决!今日你插翅难飞,识相的就乖乖束手就擒!” 木青平心头一紧,拉着晚翠往树后缩了缩。透过松枝的缝隙望去,只见五六个黑衣蒙面人围着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那男子左臂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浸透了衣料,却依旧身姿挺拔,手中长剑舞得虎虎生风,每一招都透着凌厉。 “夫人,咱们快躲远点,别被波及了。”晚翠拉着木青平想往后退。可木青平却没动,她盯着那玄衣男子的侧脸,眉骨高挺,下颌线条利落,即便此刻身陷险境,眼神依旧沉稳,腰间挂着的玉佩虽沾了雪,却能看出是上好的羊脂玉,刻着繁复的云纹,绝非普通人家所有。 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尚家是牢笼,木家已拒她于门外,若想活下去,若想有朝一日能摆脱这屈辱的命运,或许眼前这人就是唯一的机会。 这般想着,她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银簪,那是母亲当年给她的嫁妆,如今成了唯一的防身之物。 “晚翠,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引开那些人。”木青平压低声音,不等晚翠反应,便抓起地上一把雪,猛地朝黑衣人的方向掷去。 雪沫子落在一个黑衣人的脸上,那人愣了一下,转头见是个弱女子,厉声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找死!” 第3章 舍身相救 玄衣男子趁机一剑刺中一个黑衣人的肩头,那人惨叫一声倒在雪地里。木青平见状,又抓起几根枯枝,朝着另一个黑衣人的后背扔去,同时喊道:“快来人啊!有歹人行凶!” 黑衣人们本就忌惮拖延时间,见突然冒出个女子搅局 又怕她真引来路人,为首的黑衣人咬牙道:“先解决这丫头!”说着便有两人朝着木青平冲来。 “夫人!”晚翠急得哭出声,却不敢上前,只能在树后跺脚。 就在这时,玄衣男子飞身过来,长剑一挥,挡住了黑衣人的攻击,他余光扫过木青平,沉声道:“姑娘快走!” 木青平却没走,她见男子左臂伤口还在流血,动作已有些迟缓,连忙指着树林深处:“那边有个山洞,我带你先躲进去。”说着便转身拽着晚翠往树林深处跑。 玄衣男子虽不知这女子为何要帮自己,但眼下形势危急,也只能跟上。 黑衣人见状,连忙追上去,却被木青平有意引着绕了几个弯,她方才躲雪时,无意间发现了那处隐蔽的山洞。 不多时,三人便跑到山洞前,木青平推开半掩的石块,对他们道:“快进去!” 玄衣男子先入洞,衣摆扫过地上干草,带起细尘。木青平与晚翠合力将石块推回,只留指宽一道缝隙透气。 洞内漆黑如墨,晚翠慌得乱摸,终于从怀中掏出个油布包,里面火折子“嗤”地亮起,昏黄火光映出不大的空间,地上干草软,倒也干燥。 “这群狗东西!”洞外传来黑衣人的踹雪声,夹杂着粗鄙咒骂,木青平屏住呼吸,指尖攥得发白。 晚翠举着火折子的手微微发颤,火光将三人影子投在洞壁上,忽明忽暗。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脚步声才渐渐远去,木青平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干草上,只觉手脚发软,连指尖都在抖。 玄衣男子靠在洞壁上,忽然闷哼一声,抬手按住左臂。木青平抬眸,见他玄色衣料已被血浸出深色斑块,忙对晚翠道:“把我包袱里的金疮药拿来。” 木青平在尚家时,身上伤痕不断,这是她节省下来买的药。 “公子,我帮你处理伤口吧。”木青平走近,声音轻缓,却不卑不亢。 男子抬眸看她,眸色深邃如寒潭,带着几分审视,半晌才颔首。木青平解开他左臂衣料,伤口约三寸长,皮肉翻卷,血迹仍在渗。 她从怀中摸出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擦去血渍,可男子还是蹙了蹙眉,指节攥得发白。 木青平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又用布条仔细包扎,动作娴熟,倒不似寻常闺阁女子。 “多谢二位姑娘相救,在下沈明决。”男子忽然开口,声音低沉,目光落在木青平冻得发红的指尖上,又扫过她身上洗得发白却依旧平整的旧袄。 木青平心中一动,她从未听过这名字,只瞧男子衣着考究、气度不凡,想来是家境优渥的贵人,却不知究竟是何身份。她不敢表露分毫探究,只垂眸道:“公子不必多礼,我们不过举手之劳。” 沈明决道:“二位对我有救命之恩,在下定要报答。若需银钱,尽管开口。” 木青平却摇了摇头,抬眸看向沈明决,神色恳切:“公子若真心想报答,便请收留我们做个粗使丫鬟吧。我们不求银钱,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能有口饭吃,绝不给公子添干嘛。” 沈明决愣住,目光扫过木青平,她虽衣着朴素,却身子端庄,说话时眼神清澈,不见谄媚,不像是会屈身做粗使丫鬟的人。 他沉吟片刻:“以姑娘的气度,寻个好人家并非难事,为何要屈就?” 木青平指尖攥紧衣角,声音带着几分苦涩:“公子有所不知,我们家乡遭了水灾,爹娘都没了,一路流落至此,早已走投无路。做丫鬟虽辛苦,却能安稳度日,我们已别无奢求。” 她说的半真半假,避开了尚家的纠葛,也掩去了自己的身份。 晚翠忙在旁附和:“是啊公子,我们只求安稳,别的都不图。” 沈明决看着她们眼中的恳切,又想起自己的处境,他身边正缺可靠之人,这二位姑娘救了他,想来不会是敌人派来的眼线,反而让他放心些。 他思索片刻,颔首道:“好,我答应你们你们随我回府,打理生活起居,每月有月钱,日后若想离开,我也绝不阻拦。” 木青平心下一松,拉着晚翠行礼:“多谢公子收留。” “此地不宜久留。”沈明决活动了下左臂,伤口仍有些疼:“我的人该在附近接应,我们现在就走。” 三人推开石块,风雪已小了些,铅灰色天空下,枯树枝桠如墨画。沈明决辨了辨方向,带着她们往林外走。路上他偶尔问起她们的过往,木青平都只捡着无关紧要的话说,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份。 她怕暴露身份,一来尚文轩的人定在追查她,二来沈明诀虽看似正派,可人心难测,她不敢赌。 她也从不主动问沈明决的来历,只当他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便见路边停着两辆马车,几个青衣护卫见沈明诀走来,忙上前行礼:“公子,您没事吧?” “无妨,只是受了点伤。”沈明诀指了指木青平二人,这两位姑娘救了我,今后便是府中侍女,你们好生照看。 护卫们应声。 木青平心中暗忖,能有这般多护卫随行,沈明决定是家世显赫,可具体是官是商,她依旧不敢妄猜,只默默跟着上了后面的马车。 车厢里铺着厚厚的棉垫,角落里还放着个暖炉,暖意瞬间裹住全身,与方才在雪地里的寒冷截然不同。 晚翠小声道:“夫人,这位沈公子看着是个好人,咱们总算有落脚的地方了。” 木青平摇了摇头,压下心中的不安:“别叫我夫人,今后咱们以姐妹相称,你唤我名字便好。这位公子家世不一般,咱们凡事少说话、多做事,莫要惹祸。” 她靠在车厢壁上,撩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掠过的枯树,只觉前路依旧渺茫,能暂时安身已是侥幸,却不知是避风港,还是另一处旋涡。 马车驶进湖州城时,雪已停了。街道上行人寥寥,店铺门口挂着的红灯笼被风吹的摇晃,映着地上积雪,倒有几分暖意。 马车穿过几条繁华街道,停在一座气派府邸前,门口匾额上“明渊府”三字苍劲有力,朱漆大门旁立着两尊石狮子,透着威严。 “姑娘,到了。”护卫掀开帘子。 木青平和晚翠跟着沈明诀走进府中,青砖铺地,廊下挂着宫灯还没点,却透着雅致。与尚府的奢华不同,明渊府处处透着规整大气,连廊柱上的雕花都简约大方。 一个身着灰布衣裳的老管家迎上来,躬身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张管家,”沈明诀道.,“这两位是新来的侍女,你先带她们去收拾两间厢房,准备些衣物吃食。” “是,公子。”张管家应下,看向二人的目光温和,“二位姑娘,请跟老奴来。” 往后院走的路上,晚翠小声道:“青平姐,这里好大,比咱们从前见过的富户宅子还气派呢。” 木青平笑了笑,却没接话。尚府虽奢华,却处处是陷阱,明渊府虽规整,可沈明诀的身份越是不简单,她们待在这里就越要谨慎。 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求个安稳度日。 张管家将她们带到两间相邻的厢房前,房间不大,却干净整洁,桌上还放着杯热茶。 “两位姑娘先歇息,老奴去让人送东西过来。” 木青平走进房间,端起热茶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肚子里,驱散了些许寒意。她走到窗边,看着廊下挂着的红灯笼,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里真的能让她重新开始。 不多时,一个侍女捧着衣物和食盒进来,笑着道:“姑娘,这是公子让准备的。”木青平道谢,打开衣物包袱,竟是套淡青色襦裙,料子是上好的细棉布,针脚细密,比她从前在木家穿的还要精致。 “姑娘,”那侍女忽然压低声音,“方才公子吩咐了,明日起,您去前院伺候公子起居,晚翠姑娘留在后院打理杂物。” “多谢姐姐告知。” 侍女走后,晚翠跑进来,看着桌上的鱼和热汤,惊喜道:“青平姐,咱们好久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 木青平让她坐下吃饭,自己却没什么胃口。她想起沈明诀臂上的伤口,心中忽然不安,能被人这般追杀,沈明诀定是卷入了什么麻烦,她们留在这里,会不会也被牵连?可事到如今,已没有退路。 第二日一早,木青平换上新襦裙,去前院伺候。沈明诀正在书房看书,晨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将玄色衣料染得柔和了些。“不必拘谨,”他抬眸看她,“每日打扫书房,砚墨即可,有客人来,你便在门外候着。” “是,公子。”木青平应下,拿起抹布开始打扫。书房里摆满了了书架,上面的书籍从经史子集到兵法谋略,应有尽有,还有些字画挂在墙上,笔力遒劲。 午后,有护卫来报,说京中有人送来东西。沈明诀让木青平在门外候着,自己在书房内接了那包裹。 木青平站在廊下,听着里面偶尔传来的纸张翻动声,心中愈发好奇,沈明决竟与京中有关联?她不敢多想,毕竟富贵人家多有异地亲眷。 包裹处理完后,沈明诀叫她进去收拾。木青平走进书房,见桌上只余一个空木盒,她默默收拾好案几,正想退出去,却被沈明诀叫住:“你从前在家中,可读过书?” 木青平心中紧张万分,面上却不动声色:“奴婢家乡偏僻,只跟着爹娘识过几个字。” 沈明诀看着她,眸色深沉,似要将她看穿:“哦?那你方才看史记时,倒不像只识几个字的人。” 木青平心跳骤然加快,方才打扫时,她不过是扫了一眼,竟被他察觉。她忙低下头,带着几分惶恐:“公子说笑了,奴婢只是觉得那书册精致,才多瞧了两眼。” 沈明诀没再追问,只道:“下去吧。” 木青平走出书房,后背已惊出一层薄汗。她怕沈明诀起了疑心,今后行事需更加谨慎,更不能再暴露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