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城的花灯自上元当日卯时便已高高挂起,路上行人不时交头接耳、互相品评,看哪条街上的花灯最漂亮,哪家门前的花灯最精巧。
上元节时的人们大多眉开眼笑,好巧不巧,街上却走过一个看起来没精打采、生无可恋的少年公子。
地上摆摊卖萝卜的老头瞧见了,道:“这位公子,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这样好的节庆,买个萝卜,笑一个吧!”
那公子并未搭理他,公子身边的一个仆从恶狠狠地盯着那老头道:“笑什么笑,你笑成这样,不还是在这里卖了一辈子萝卜!”
老头笑道:“可小老儿开心,开心了一辈子!”
“去你的!”仆从正要推搡那老头,老头身边的一个小孩扑过来,咬住了仆从的手。
“大胆刁民,放开,快放开!”那仆从登时急了眼,“臭不要脸的,你老子卖一辈子萝卜,你也跟他一般没出息,卖一辈子的萝卜么?”
眼神涣散的公子回过神来,制止仆从道:“鸣荻,做什么呢,快松开!”
鸣荻委屈道:“殿下,不是我不松,是这臭小子不松啊!”
老头连忙拉住了那小孩:“孙儿,松口!”
那小孩有样学样,恶狠狠地盯着鸣荻,很重地“哼”了一声。
那公子,便是晋王赵镕了。
赵镕道了个不是,随手捏出一张银票给那老头:“你这萝卜,本王全都要了,鸣荻,带回府上,给大家分了。”
鸣荻道:“啊?分萝卜啊?”
那老头却激动地叫了起来,颤抖着手,又将那银票递了回来:“贵人……这,这太多了,小老儿这点萝卜,哪值得十两银子啊?”
赵镕不耐烦道:“给你你就收着,废话真多,本王又没有零碎银子找你。”
老头抹了一把眼泪:“十两,小老儿一生还没见过这样多钱呢……前几天还为没找到那什么羊狗,失了十两赏金难过,没想到,真没想到,小老儿有生之年居然能亲手摸到这十两一张的银票啊!”
赵镕刚要离开,听到这番话,又回过身来:“什么羊狗?”
老头感激地说道:“日前有个公子派人四处打听一条狗的下落,小老儿记得可清楚了,就是叫什么羊狗,听这名儿,多半来自关外异族。”
“异族啊……”赵镕咀嚼着这两个字,抬头望了眼天色,不再逗留,便往王宫方向去了。
鸣荻无奈,只得拎着这一大筐子还带着淤泥的萝卜,嘿咻嘿咻回了晋王府。
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摊子,小孩拉扯着老头脏兮兮的袖口道:“阿翁,阿翁不是常说卖萝卜是件开心的事,开心了一辈子吗?”
老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摊子,忽然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仍道:“今日的萝卜卖完了,阿翁自然很开心,开心得很!”
小孩拉着他道:“阿翁是卖萝卜开心,还是得了银子开心?”
老头笑道:“孙儿还记得,阿翁讲那桃花仙人的故事么?”
小孩自信道:“孙儿记得!”
老头道:“好,那孙儿念给阿翁听听吧。”
小孩跳了起来,站在他跟前,有模有样地道:“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上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老头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桃花仙人还要摘花换酒,可阿翁希望我的孙儿,不用卖萝卜,也能开心啊。”
老头还想找寻方才那出手阔绰、贵气逼人的公子的背影,他却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赵镕本该早进了首阳门,偏偏在门前见到了不想见的人,只好一路迁延,和那人保持着他自觉安全的距离。
他倒吸一口冷气:“嘶,她不是游山玩水去了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惜,不知那人是有走路四顾的毛病,还是有背后长眼的异能,偶一回眸,便发现了赵镕:“咦,那不是六哥嘛!”
赵镕笑得十分僵硬,前进的步子也越发变得缓慢。但那人身边的男子却似发现了救星一般,欢呼道:“臣参见晋王殿下!”
赵镕叹了口气,心知这一劫在所难免,于是以常速的步伐走了过去,假装才看到他们:“噢,是七妹妹和驸马呀。”
七公主赵瀛一挑眉,道:“六哥,你见过那北冥郡主没有?”
赵镕笑道:“没有。”
赵瀛又道:“那你知道那郡主长得好看不好看?”
赵镕无语,这个问题似乎同刚才那一问差不多意思:“不知道。”
赵瀛眼珠子一转:“那,你猜她长得好看不好看?”
赵镕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猜这个问题,只得道:“猜不出。”
赵瀛一拍他的后背:“真是一问三不知!”
她人小力气大,赵镕被这一拍拍得够呛,只得道:“本王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本王娶妻!”
赵瀛笑道:“我倒是知道一些这北冥郡主的传说。听宫里头的人说,这郡主不喜欢见人,连长乐宫那样小的地方都不愿意走动。她一住进长乐宫,连平日里温顺至极的宫猫都四处发……”她轻咳一声,“四处……留情……”
驸马白意不禁失笑,赵瀛瞪了他一眼,白意立刻便收敛了笑容。
赵瀛继续绘声绘色道:“还有还有,听说自从她来了宫里,半夜就经常传来奇怪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时有时无,宫人们都说应该是从郡主寝殿里传出来的,都不敢靠近,因为那声音像是女鬼的哀鸣……”
赵镕叉着手道:“好妹妹,今日是上元节,又不是中元节,不适宜讲鬼故事哟。”
赵瀛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怒道:“你不信我?”她转而怒视身侧的另一个男人,“白意,你信……”
白意早已在她说完之前抢答完毕:“我信!”
赵瀛见有人支持她,方才不急不慢地继续道:“现在宫中传说,这北冥郡主貌若无盐,所以白日里不敢出门见人,怕吓死人。可她实在丑得人神共愤,都到了鬼夜哭的地步,只有四处发……留情的牲畜会在长乐宫前徘徊。”她一拍胸脯道,“今天,本公主倒要看看,这北冥郡主到底是何模样!”
赵瀛说罢,却见赵镕已健步如飞,直奔着明镜殿去了,愣道:“六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赵镕只顾着穿过重重宫门,早已将七公主和驸马抛诸脑后了。
白意的笑也在逐渐消失,喉中不觉咽了一下。
赵瀛叹了口气:“好吧,又是我们两个的赌局。北冥郡主是美是丑,买定离手!”
白意苦笑道:“今日的赌注是什么?”
赵瀛想了想:“嗯……输者给本公主当一个月的坐骑!”
白意无语,看来她早已胜算在握,把自己看成不知是牛头还是马面的坐骑了。他知道自己此刻也只有一个选择,叹道:“那我……赌这郡主是美好了。”
谁想赵瀛坚定道:“不行,那是我押的注!”
白意奇道:“公主为何要押这一注?公主刚才不是说了,那郡主丑得人神共愤吗?”
赵瀛笑道:“因为我不信这流言啊。”
白意一懵,未来得及应答,便随赵瀛迈过一重宫门,往明镜殿方向去了。
宁王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宫道上挂满了花胜和花灯,连平日里天天低头干活的低贱役使,也不免抬头望望天,瞧瞧这漫天的辉煌和绚烂。虽然这烂漫极其短暂,比起往后在这朱门里的万千个日日夜夜,甚或只有一瞬,但人总是贪恋泥淖的,甘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但今夜,也有人不曾被这扑朔的灯火迷了眼,倒不是因为任劳任怨,看惯了岁岁年年,也不是因为超凡脱俗,看破了红尘世事,而是因为有一个人,可以令人一眼倾倒,一顾万年。
那人一身枫红长裳,胸前龙首,后背鱼尾,在宫墙一路花灯之下,翩然行走于宫道之中,一步明,一步暗,仿佛此刻亲睹他真容之人的心跳,跳一刻,停一刻。
宫道两侧不时有相向而行的宫人和内侍,一队自彼侧有条不紊走来的宫人瞥见他自花灯下逐渐明朗的容貌,为首的宫人竟生生忘了手中所持的雕花木盘,任其坠落在地,方才慌慌张张跪下:“奴婢见过临王殿下,殿下恕罪。”
同侧走来的是一队内侍,为首一人正要发火,教训那宫人,听见她喊“临王殿下”,此刻也不免好奇今夜这位王宫家宴中的万众瞩目之人,于是也偷眼,往那袭红衣之上瞧去。
“临……王殿下。”内侍似已忘记刚才要教训宫人之事,连说话声都有些颤抖。
“无碍。”赵铮轻道,唇边溢出一寸轻浅的笑意,但那笑也如白驹过隙,转瞬便随他消失在两盏花灯之间的玄夜中。
那宫人似乎才想起自己可以呼吸一般,痴迷地朝那锦衣夜行的背影望去,同她背后的另一个宫人道:“你听见了么,临王殿下,他刚刚,对我说了,爱……”
另一宫人倒是冷静一些,扶着她端好木盘站起:“你疯了,临王殿下说的是碍事的‘碍’。况且,就算是爱,也是无爱,他是属于北冥郡主的……”
虽然但是,铮铮我们都爱你![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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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15.上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