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鲲宁元年》 第1章 前言 我们又见面了。 时隔多年,我再一次看见你的名字,用指尖一字一字地拂过脆如蝶翼的书卷,寥寥数语,历历在目。到底是见字如面。 那两列小篆好似掌上作舞的乐姬,无论历经多少朝代更替,永远在风尘遍布的史书里,欢庆属于它的旧时荣耀。 “孟夏辛丑,公子铮祈雨,是年改元鲲宁。” 可青史上永远不会留下你的名字。 但我会留下。 鲲宁元年,赵铮的第十一年,俞遥的最后一年。 我们的第一年。 第2章 1.狐裘不暖 俪阳宫门前盘踞的山河,俨然一派气蒸云梦泽之光景。 只看这寒冬腊月,阴雨连绵不绝,不像凛冽北国惯有的模样,倒像烟雨朦胧里的静玉江南。 当然,只是看起来像,这天气可一点儿都不温柔。 一个到了知天命年纪的老人,身着藏青常服,刚踏出俪阳宫正殿,一出门,便被冻得手脚瑟缩,幽怨眼神里似乎还贪恋着殿堂中的温暖。他虽被迎面而来的北风刮得踉跄,却还是保持着被风摧残的僵硬笑容,亦步亦趋地走出宫门。 他的笑僵持着,一直到最后一刻的回眸凝望,眼前,朱红色的大门霎时关闭,发出了一声沉闷的低响。他立刻放下了端了老半天的架子,本能地抖起了双腿,姿态十分不雅。他也不再掩饰鼻子里窸窣作响的鼻涕,猛醒了下直通天灵盖的鼻子,又恶狠狠地瞧了眼铜缸后边。 “嘶——你想冻死我啊!啊嚏——”这声喷嚏震得他脑袋疼,全身上下的毛孔都吸入了彻骨的寒气,冷得他清醒异常,叉着手朝缸后挪去,“还不快……给我滚……出来!嚏——” 北风寂寞地穿过他的胸膛,铜缸后的角落里却静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他的怒火上脑,刚要骂出口时,身前闪来一个白晃晃的影子,虽与雪天一色,在俪阳宫道的一路朱红中却很是显眼。 “好你个小兔崽……”他骂人骂到一半,瞅着面前那人扬着眉毛的得意之色,顿时又堆起了满脸僵硬的笑容,“渣……啊哟,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那人冷眼瞧着他,哼道:“刘内侍与这风最是形影不离,还反倒问咱不成?” 刘内侍的笑略略尴尬:“还请大人赐教。” 那人的目光傲慢地扫过他发紫的脸和狼狈的模样,口吻中满是嘲讽:“贵府那流水的银子都打发了临水殿那些吃肉不吐骨头的猫儿狗儿了,想来呀,内侍也只能钟爱这西北风了吧?”说着,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又道:“刘内侍又在替主子哭穷了?这大冷的天儿,穿着这样单薄就去面君,想来君上又要赐给临王府几车上好的炭火……”他顿了顿,笑意中满是嘲讽,“又或是赐一个富可敌国的王妃也说不定啊?哈哈哈哈哈哈!” 刘内侍的笑僵持着,颤抖着嘴唇道:“孙大人,小人万万没有向君上卖惨的意思,这衣衫……”他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只是强身健体,对对对,强身健体罢了……” 孙明瞧着他佝偻的身躯,啧道:“刘奇啊,咱明人不说暗话,我看你这副身子骨也不好,以后少这样强身健体了,要健——啊,”他特地拉长了音,“多来找老哥哥走动走动。喏,我身上这好东西,赏了你了吧!” 刘奇的眉毛略微上挑,却还是一副憨直的笑脸:“是,是,多谢,多谢孙大人的赏。”双手恭恭敬敬接过孙明肩上啪啪两下甩到地上的大白狐氅子。 孙明刚离开白狐氅子,脖颈不免缩了一缩,吸了吸鼻子继续往前走。君上厌奢爱简,入宫面君时,也没有哪个王子王孙想要触这个霉头。 刘奇立于宫门右侧,瞧着宫门开,孙明昂首迈步,宫门又闭,目光这才转移到手中这件白狐氅子上。他眼中的怒色夹杂着可笑,昂首看了眼空中旋转翻飞的雪花,不屑道:“冷死你!”又压低了声音喃喃道:“嘿,拿我的东西送给我,真有意思!这孙子,走着瞧!” 刘奇扬起白狐氅子,往肩上一披,把身子裹得粽子一般,虽不能快速回暖,却也挡住了宫道上喧嚣肆虐的疾风。他顺了顺略湿的毛领,整个人缓过了些许劲儿,想到一会儿那跋扈惯了的孙明也得这样抖着双腿出来,心中顿时暖洋洋的。过了会儿,他回过神来:“刘佳,刘佳,死哪儿去了!你这小子,现在学会拿我的东西孝敬别的祖宗了?狗东西,等我找到了你啊,不扒了你一层皮!” “刘佳,刘佳!”刘奇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地叫唤着,又怕找不着人,又怕吵到了贵人。他走过了殿前的三个铜缸,却依然不见刘佳的踪影,愤愤道:“这臭小子别的没学好,只成日和长泰那家伙混在一块儿,惯会偷奸耍滑!” 沿着俪阳道入朱雀门,一群侍卫围堵在门前,有个好事的宫人往前一探头,便疯疯癫癫地跑了出来,一看便是吓得不轻的样子:“有人!死了——” 宫人们顿时七嘴八舌、人心惶惶,旁边一个老宫女轻飘飘地看了那疯叫的宫人一眼:“怪叫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宫里头受不了苦的人啊,每年不得疯几个死几个?” 刘奇一惯胆小又好奇,此刻也凑着热闹往前探了探,在一堆起起伏伏的人头之中,他只隐约看见侍卫们围住的是一个铜缸,一个身材单薄瘦弱、身着暗色衣物之人面朝下浮在缸中,乍看之下不免令人心惊。 一具铜缸中浮起的尸首。 “呵,晦气!”刘奇拔腿路过,不愿多停一刻,小碎步快走着,即将出了朱雀道,忽然心中觉得有些奇怪,口中自言自语道:“那铜缸分明并不大,只是有些深,照理儿,应是淹不死人的,怎么会……”他心中一颤,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莫非他是……是……” “嗨,怎么可能,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儿?”刘奇自嘲道,笑着摇摇头,驱散脑中荒唐的念想,但只走了几步,还是从宫道的另一端越走越快,最后小跑着回到了朱雀门。 侍卫们恰好从缸中捞出了那人尸身。捞尸首的年轻侍卫叫道:“哪个宫的孩子胡乱跑来这儿,这下遭了罪了!” 听到“孩子”二字,刘奇的心更冷了,左眉不自觉往上一挑。他忍不住默想,刘佳过了今年方才十一,正是一个孩子。 那尸身上穿了件内侍常服,身材矮小,浑身湿透,脸皮冻得煞白,双目圆睁得骇人。 即使如此,刘奇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脱口喊道:“刘佳!” 可惜天下再无刘佳答他的话了。 人群亦随之为他让开一条路。 “刘佳!你小子啊,竟敢来天子脚下躲懒!”刘奇有些心神涣散,眼眶中窝着火,凶神恶煞地走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刘佳胸前湿漉漉的衣领,给了他一巴掌,“你说话,说话啊!你再不说话,我可就罚你去扫日就月将斋的雪了!扫一个月!刘佳,你还不醒是不是?好啊,你这臭小子当我没法子治你了是不是?扫三个月,一年,不,十年,扫他十年!” 说到“十年”时,刘奇的眼中坠落了一片多年不曾破碎的冰花。 十年。正是十年前,他在一处破败荒芜的人家门口捡到了这个弃婴,算到而今整整十年。他们悄悄守着一个只有彼此知道的秘密:刘佳入宫后并未净身,后来又到了临王府,临王府上最是清冷,没有宝眷贵人,只有一些杂使的宫人,故而刘奇敢冒着杀头的风险保下这个孩子,只待他长大成人,临王府上添了新贵时,便送他隐姓埋名去个好所在,替他娶个好姑娘,让他替自己了却一场今生永不可及的梦。 而今,这个梦破碎了,刘奇耳中恍惚还萦绕着卯时出门前刘佳眼巴巴跪在地上死皮赖脸求着他入宫的声音:“求你了,内侍大人,刘大人!” 刘奇轻踹了他一脚:“臭不要脸的,那可是真正的王宫,多少人一辈子想出来而不得,你倒好,上赶着去送死吗?况且,你……也不合规矩。” “哎呀,儿子只想看看那传说中的龙台凤阁嘛,又不是去面君王,儿子听人家说,那宫里头好热闹的,不像咱们府上……”说到不该说的话,他慌忙咳了咳,“儿子就帮爹爹拿些物什,在那宫里头站一小会儿,好不好嘛?” 刘奇眯着眼,瞧着漫天飞舞的大雪:“今日天寒地冻……” “好不好嘛,求你了,爹爹。” 当他手中温热再抵达不了刘佳冰凉的掌心时,刘奇咒骂自己,一念之差,带他进宫,这是他此生做过最臭的决定。 “哭什么哭呐,真是晦气!一个小黄门而已,又不是亲儿子,死了便死了,装得这么伤心,哭给谁看呐!” 这刺耳的声音迅雷不及掩耳,便传入了刘奇耳中,他额上顿时暴起了青筋,一双带着怒意和杀意的眼睛直逼说话之人,原来还是方才那高声喧哗的老宫女:“他是我儿子,谁杀了他,我跟谁没完!” 老宫女被这一眼吓了一跳,退了几步,落荒而逃,隐匿在一群宫人之中。 “日就月将,日就月将……好耳熟的名字啊,像是哪位贵人的府上……”那捞尸的年轻侍卫喃喃道。 一旁,一个语带轻佻的声音道:“不就是西边那位的府上吗?” “孙大人。”侍卫首领一下便认出了孙明,抢先作了个揖,“您说西边?噢,是他?”说着,他手比划了个“四”字。 孙明居高临下瞧着刘奇:“可不四嘛。”他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将“是”生生说成了“四”。 侍卫首领冷笑:“怪不得了,也就那位府上的人这么不懂事,闹出这么个笑话来。” 笑话?刘奇目光一顿,终究没有勇气用怨望的目光同那位侍卫首领对视。 孙明笑了笑,走过来拍了拍刘奇的肩:“好了好了,都散了散了,你也回吧。” 仿佛不过在驱散一桩寻常不过的闲事。 侍卫首领略颔首,招呼人退下了。 孙明刚一转身,觉得衣角被人拉扯住,低头一看,正是箕踞而坐的刘奇。 “他是怎么死的?” 孙明厌嫌地摆脱开他的拉扯:“我怎么知道!” 刘奇紧紧盯着他,又抓住他衣角:“你不知道?那件白狐大氅怎会在你手里!” 孙明正欲走开,略顿了一顿,昂首道:“噢!贵人多忘事,我适才想起,我来时见路边有个小内侍缩在铜缸一角,抱着一件白狐氅子抖得跟筛子似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穿上,他说,这是他主子给他爹的,不合规矩,不敢擅穿。” 刘奇大梦初醒般放开了手,孙明则提了提衣裳,悠哉向前迈步,边走边漫不经心道:“噢,贵人真真是多忘事,我适才想起来了,我可怜他无处取暖,于是好心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孙明的声音懒洋洋的,对刘奇而言,却犹如从佛堂里飘来的金刚怒喝,飘然于天地之间,不绝于耳:“这铜缸下有火暖着,水里啊,可比外边暖和。” 第3章 2.白虎园 “咚——咚咚——” 打更的声音敲了一下,稍停片刻又敲了两下,更夫打着哈欠,脚底一滑,差点儿被绊倒,拿烛火往脚下照了照,原是突如其来的积雪害的。 在这个各人自扫门前雪的时代,他不禁骂道:“哪个没公德的家伙,自家门前这么大的雪也不扫了,真是缺德!” 这家府上乌漆嘛黑的,连门口的灯笼都不打。更夫无奈:“这世道,还真是越有钱就越小气,越小气就越有钱!这么大的府邸,怎么连些烛火钱都舍不得花呢!” 他气汹汹地走到府邸门口,提烛一照,眼见“白虎园”三个大字,眉一皱,小声咂舌道:“原来是这个没权没势的穷酸主儿,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不跟您一般计较!” 更夫摇头晃脑,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提着烛火,一步一步仔细着脚底,生怕又来个平地摔。走了十几步,约莫离了那临王府,洒满清辉的雪地上却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黑影。 那黑影生得蹊跷至极,似人非人,似兽非兽,仿佛长了两颗人头。黑影的步态渐渐朝更夫逼近,影子也就越发狭长扭曲,像要吃人一般。 “天杀的,今天就不该绕远路!”更夫心中一万分后悔。 白虎园前落针可闻,静得更夫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猛吸着一口气步步后退,屏住呼吸,生怕一点一滴的动静都会诱发那怪物食人的雅兴。他退一步,便见那黑影进一步,待脚下踩到了绵密的雪,心便寒到了骨子里——他又回到那座阴气极盛的府邸前了! “都是这该死的阴宅闹鬼,大不了,十五年后我莫老二又是一条好汉!”他小声地给自己壮着胆,疯狂颤抖的双腿却难以自欺欺人。 更夫已经没有退路,犹豫片刻,黑影已经贴着他烛火下的身影,下一刻就能将他的影子吞噬,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着胆子抖着手腕猛然抬起同样摇摇晃晃的烛火。 更夫的心骤停了。他的眼前,是一张颜色惨白的脸,一双大眼睛瞪得如牛一般却空洞无神。这张脸的身子则更加诡异,裹着一件白色披风,披风下却没有双脚,倒像悬在空中游走一般。 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跳了出来,隔着皮糙肉厚的身躯,却听到了雷鸣般的心跳。下一刻,他几乎要昏死过去——烛火的余光处,还有半张脸! 人的脸! 更夫瞧不清也不敢去瞧那是烛光只照见了他的半张脸,还是个只剩半张脸的人,他只知道,那是半张毫无人气、沟壑纵横的脸! “让……” “啊啊啊啊啊啊,鬼啊啊啊啊啊——来人啊,救命啊啊啊啊——狗娘养的——”更夫一路狂叫着,一路跌跌撞撞魂飞魄散地逃了,顾不得被脚下的雪滑倒了多少次,只是一路大叫一路狂奔,惊起了远处人家院里的犬吠。 这嘈杂刺耳、不容人分辩的叫喊直接将刘奇刚出口的一个字给淹没。 罢了,他现在并没有回骂那无知更夫的心情。他弓下了身子,将背上冰冷的刘佳往肩上掂了掂:“你小子,老子这辈子还是这样背过一个人,哼,下辈子,你可不许把你爹……忘了。” 刘奇步履蹒跚地踏上了白虎园门前的石阶,扣了三声门。 “来啦——”门后之人声音清脆,开了门便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脑袋,“来者何人?” 长泰一向活泼得与整个府邸的氛围格格不入,刘奇好笑道:“除了我,还能有谁?” 长泰见真是刘奇,忙给大开了门:“呀,翁翁,怎么才回来!”手中烛火往刘奇背后一照,好奇道,“翁翁带了什么回来啦,怎么还用殿下赏的白狐皮子包起来了呢,别小气,让长泰瞧一眼吧!” “那可不行!”刘奇忽然高声喝道,脚步越发得快了起来。 长泰依然不依不饶:“哎呀,翁翁,就一眼,长泰不会告诉别人的,尤其是殿下!” 啪——一声沉闷的响声后,长泰摸了摸额头。 “哎呀,谁啊,哪个敢砸我!”长泰脑袋上,一个雪球稳稳地落地开花。 “砸的就是你!” 长泰和刘奇见了那人,纷纷正色行礼:“殿下。” 二人口中的殿下便是南宁朝赵家的第四子,名铮。赵铮背着手瞧着长泰:“长泰,你方才说要瞒着我什么?” 长泰明显心慌道:“呃啊,没有,没有啊……是,是刘翁翁!他带了好东西回来还想瞒着殿下,我……我我我揭发他!” 刘奇看了眼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满脸鄙夷,一回头又堆着笑对着赵铮:“殿下,奴婢确实有要事要禀告殿下。” 赵铮瞥了眼刘奇背上之物,居然披着那件白狐大氅子,又见他身后空空荡荡无人相随,神情依旧道:“刘翁进来说话,长泰,你继续看门。” “啊?”长泰苦着脸,“殿下,好歹让我知道是什么吧!” 赵铮快步往内殿走去,迎风留下两个字:“看门。” 长泰吐舌,做了个鬼脸,又挨着门边的雪画圆圈去了。 日就月将斋前,赵铮停下了脚步:“刘翁,刘佳就不必带入我殿中了。” 刘奇打量着四下无人,这才放下了白狐氅子下僵硬的刘佳,跪在雪中道:“是,是,奴婢不敢。” 赵铮围着与雪地融为一色的白狐氅子走了一圈:“今日入宫发生了何事?” 刘奇咬牙道:“今日君上诏奴婢入宫,十分奇怪……” “他说了什么?” “君上叫奴婢在外殿候着,却什么也没做。” 赵铮重复道:“什么也没做?” “是,是,但奴婢出来时,碰见了孙明。”刘奇握着拳,将遇见孙明、刘佳溺死之事一五一十说了,说到最后一句,难免气上心头:“这姓孙的告诉刘佳,铜缸之水可以避寒,这傻小子定是被骗了,寒冬腊月的,就这么溺死在缸里,唉,他,他怎么……” “世道如此,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赵铮叹道,“将他好好葬了吧,也不枉你们父子一场。” 听见“父子”二字,刘奇悲从中来,数行老泪划过风干了无数遍泪痕纵横的脸:“殿下,殿下,奴婢没想到,这辈子,都这把年纪,这副身子了,竟还是逃不掉,白发人送黑发人……”正哭着,刘奇坐在雪地中,一把抱住了临王的双膝,“从今以后,奴婢只有殿下了,殿下一定,一定要好好儿的啊,呜,殿下啊——” 赵铮还是第一次见刘奇这样失声痛哭,虽言语有些鄙俚胡乱,却也是一片真心。他叹了口气:“刘翁,他去了,节哀吧。” 刘奇哭成了个泪人儿,红着眼圈拉了拉赵铮的衣角:“殿下,奴婢还想向殿下讨一件东西。” “你说。”赵铮道。 “奴婢想要殿下的白狐氅子,随刘佳葬了。” “白狐?”赵铮奇道,“不是赏你了吗?” “是,可是,可是这是……”刘奇醒了醒鼻涕,“御赐之物,奴婢,怕……” “我深居简出,不像你常出门,用得上。赏你了便是你的。不怕,准了。”赵铮拍了拍刘奇的肩,“长安心思缜密,不像长泰那样孩子气,我叫他与你一同去安葬刘佳吧。” 刘佳泪流满面地点点头,在雪地里磕了三个头:“谢殿下。”他仰起头,见赵铮一身素衣,此刻已被大雪侵染,心中难过得紧,嘴唇颤抖道:“殿下——” 赵铮依旧浅浅地笑着,不言语。 “是奴婢没有护好殿下,奴婢对不起谢美人,都是奴婢的错……” 刘奇从未这样大声嚎哭过,赵铮无奈笑笑:“不是刘翁的错,要怪,就怪我生错了地方。” “什么什么?”殿门开了一条缝,好奇的声音顷刻打破了日就月将斋庭前的寂静,“翁翁居然会哭,这么多年,只见过翁翁和东市卖东西的小娘子吵架,把人家弄哭了,还不曾……” “闭嘴!”刘奇悲痛的情绪戛然而止,冷不防趴到刘佳的尸身前遮上,以一副扭捏奇怪的姿势面朝门骂道,“殿下面前,胡说什么!我何时把人家弄哭过!什么小娘子,那是个无良奸商!叫她缝补件披风而已,居然和我狮子大开口,动辄十两纹银,她哭啊,是她自己翻然醒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说着说着,刘奇的声音竟越发有底气起来,音渐高昂。 赵铮嗤地一下笑了,随即掩面侧身咳了咳。 “殿下,殿下身子本就不好,别在外头淋雪了,快进去暖暖吧。”刘奇忙道,又转过头来说长泰,“都是你这个蠢货,淋坏了殿下,你有几个脑袋赔的?” 长泰忙道:“殿下快进去吧,不然翁翁要吃了我的。” 赵铮点点头:“长泰,你去叫长安来一趟,然后回去,好好守夜。” “知道了殿下。”长泰有些失落,关了门,匆匆去了。 日就月将斋中一片寂寥,京州城里的王府,还没有哪一座这样颜色惨淡的。斋中最值得梁上君子惦念之物,便是屋中上了年头的凤凰纹木和木樨花架上的几件出身宫廷的生辰贺礼,除此之外,几乎别无他物。 可是赵铮却待在这样一个没有颜色的地方,一待便是春去秋来,夏灭冬生。他只在案上和榻前各点上一盏青铜烛火,便正襟危坐在“清心”二字匾额的下方,目光透过清辉和花窗的光影之外,飘向虚无。 “北国的冬天,你眼中的,也是这样的风景吗?” 赵铮唇角轻扬,肩上披风滑落,他小心摩挲着鱼鳞般的锦缎,右手不自觉地往披风腋下之处摸去。 那儿曾有一道裂痕,现已被补好了,缝补之人虽用了同这披风一样柔软光滑的鱼鳞锦缎,自家的针线活儿却实在不敢恭维,赵铮每每触及,都觉得如手抚一条蜈蚣一般。 但一想起刘奇和那绣娘大吵大嚷着缝补价钱的样子,赵铮便忍不住笑了。 赵铮低眉,案前放着一封歪歪扭扭地粘着狗尾巴草的信。他一瞧,不用想,便知道是故人书。 第4章 3.贺礼 “北地那么多奇花异草,你倒好,逢年过节都是狗尾巴草。”他撅嘴道,“没新意。” 赵铮笑着,拔下封口处的青色狗尾巴草,随手扔进一边挤满了枯黄狗尾巴草的竹筒。他手指冰凉,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信中还是老样子,俗不可耐地放着一张银票。他翻开银票,下面躺着一封赤色花笺。 “哦?”他饶有兴趣地打开花笺,居然有些欢喜和期盼,想看见信中内容。但只瞥一眼后,便好气又好笑,咳了一阵子方停,“无……无聊。”遂把花笺丢开一边。 过了会儿,他却又忍不住顾盼目光,重新拾起赤色花笺,深呼吸后,一字一句念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他头皮发麻,深吸了口气,眼前的每一个字,都能令他心脏骤停,“恭祝殿下大寿,殿下年纪不小了,愿早生贵子,唤我叔伯。臣徐岑贺。” “俗不可耐!”赵铮再一次嫌弃地把这花笺丢在一边,纸上好似滚落了什么东西。他举烛猫下腰探看,好在斋中并无杂物,地面光滑如镜,一下便找着了。他双指一捻,便将那小东西拿了起来,放到眼前一看,居然是颗红豆。 “……”赵铮一时无言以对,把那红豆同样扔进了竹筒里,“邪门歪道,也不知哪里学来的。这个家伙,这么久没见,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赵铮取出徐岑去年送来的生辰贺信,开启重温道:“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心想事成岁岁安康。”他不禁失笑,想起竹筒里还有他去年丢进去的一包碎成渣滓的杯盏残片。这,当然也是徐岑的大作。 他笑罢,眼前摇曳的烛火已燃烧过半,心头忽然明亮起来:十年如一日地苦苦挨过这寂寞的四季,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天了。 赵铮口中念着“刘奇、长安、长泰”,手指掰着拇指、食指、中指。“如此算来,白虎园的行李实不算多。” 念叨着,他的目光又流转至案前的花笺,他第一次感到赤色的动人心弦,只这么一点点,便令整个乏味的日就月将斋重新生长出骨骼血肉一般。 赵铮的嘴角轻扬,不断摩挲花笺的手指染上了浅浅的红色。 这艳丽的芳华,是来自北国的生命么? 他的眼中,自己仿佛已穿过茫茫雪地,走到长城下,走到他苦等了十一年之久的那人身侧。 他心动了。只有这颗猛烈跳动的心脏,这份肆意生长的**,能够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漫长时光中一直对他低声耳语:他还活着。 “好了,今日的梦我做够了,我要睡了。”赵铮笑着吹灭了榻前的烛火,中规中矩地躺在被褥中,纹丝不动。 他平日多是睡不着的,不想今日却意外地好睡,一下便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长安推开日就月将斋的门,吓了一跳——殿下居然还躺着。 “殿下,殿下!平时早就醒了呀,不会,不会是……”长安昨夜刚与刘奇去地老山走了一遭,此刻脑中全是泥土、棺木和白狐,见他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真真吓得不轻。好在走近一看,赵铮便侧了侧头,长安这才松了口气,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长安?”长安正要推门,赵铮唤了他名字。 “殿下。” “什么时辰了?” “殿下,已经辰时了。” “噢。”赵铮坐了起来,“外面怎么这样吵?” “吵……吗?”长安竖起耳朵使劲儿听,愣是没听出什么声响来,“奴婢什么也没听见呀。” 赵铮双眼迷离,睁开片刻又闭上:“是君上的使者来了,去,说我已睡死过去了,怎么都唤不醒。” “啊,这,殿下……”长安面露难色,再看赵铮时,他却已安安稳稳倒下了,“唉……”默默叹了口气,长安只好走出了殿门。 不出临王所料,来者正是宫中使官,南宁王的随侍内侍郑文贞。 “郑大人。”长安站在刘奇身后,朝来者恭恭敬敬地行礼。 郑文贞探头探脑,并未见着临王:“四殿下呢?” 长安道:“殿下昨夜辗转难眠,折腾了一晚上,眼下……还未起身。” “如此,奴婢就在这儿恭候殿下起身。”郑文贞笑脸盈盈,对着日就月将斋门略略提高了声音。 长安向来不太会说谎,面露难色道:“啊,殿下他……他作息混乱,大多是昼眠夜寝的。郑大人公务繁忙,还是,还是……” 刘奇挑眉,随即笑呵呵地上前一步,凑到郑文贞身前:“郑大人呀,您有所不知,殿下近来身子不好,昨儿咳了大半夜,好不容易睡下了,还请大人通融通融,这生辰礼呀,奴婢一定亲自送到殿下手上。” 郑文贞斜眼瞧着刘奇,又瞥了眼长安:“罢了罢了,照顾好你家殿下,三日后的及冠礼,务必及时到沐云殿前!届时,诸位王子都会前来。”说着,他一挥手,身后几个年纪尚轻的小内侍便抬了三大箱东西进来,惊得长泰高呼:“这么大,这么多!这可是这些年来殿下收过的最贵重的生辰礼了,奴婢代殿下叩谢天恩!” 刘奇小声喃喃了句“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堆着脸笑道:“殿下人品贵重,定不负君上厚爱,奴婢叩谢天恩!” 郑文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见几个小内侍纷纷有嬉笑之意,一个凌厉的眼神飞去,他们便立马止住了笑,把头埋得越发低了。宫中内侍虽没吃过猪肉,却天天见得着猪跑,就这样区区三箱子东西,在其他公族王孙府上,实在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郑文贞微微颔首还了礼,带着人离开了白虎园。 送走了宫中使者,眼见无人,长泰不禁手痒:“翁翁,长安,你们说,咱殿下的生辰礼,君上送的是什么好东西呢?” 刘奇盘算着今日的膳食,长安扫着庭院中的雪,四只眼睛并无一只在正眼看他:“不知道。” 长泰气急败坏:“你们!都不好奇的嘛!”说着,他凑到长安耳边,“长安,我要跟你说一个秘密。” 长安继续扫着雪,顺手递给他一把扫把:“好啊,一起吧。” “……”长泰有些无语,但看了看这院中能说话的活人,只好委曲求全。他小心翼翼道:“你知不知道?昨夜,刘翁带回来一个人!” “你……你知道?”长安的扫把差一点儿没拿稳,却还是故作镇定,“什么?” “嘘嘘嘘,小点儿声!”长泰便说便把长安挤到一角,“我亲眼见的!刘翁当我傻,什么也不知道,哼!我同你说,昨夜啊,刘翁神神秘秘带回来一个女子……” 长安一脸迷茫,却是放下了心:“女子?” 长泰继续绘声绘色道:“是啊,裹着那么一大团白狐皮子呢!你知道是那皮子做什么去的?” 长安摇摇头。 “这你就不懂了吧,”长泰不怀好意地笑了出来,“我也是想了一夜才想出来的。那白狐皮子里,定然是一个□□的女子!你知道,那女子是做什么去的?” 长安更加茫然地摇了摇头。 长泰的笑意在唇边荡漾不绝:“日上三竿啦,咱殿下还不起,这寻常吗?这很不寻常!简直诡异!你说,那女子是和殿下做什么去的?” 长安摇晃着脑袋,想起昨夜在地老山对着土堆挥汗如雨的一夜,更加地不知所云。 长泰拍了拍他的头:“真是个木头,怪不得没人要!你真是千年铁树不开花!跟你这木头说了吧,昨夜啊,孤男寡女,夜黑风高的,刘翁啊这是送人给殿下侍寝去啦!” 长安的神情,迷茫中多了一丝呆滞:“啊?” 长泰继续乐呵呵道:“这样好的生辰礼,怪不得殿下起不来呢。” 长安恍过神来,撇嘴道:“你你你胡说什么,殿下从不好女色的。这么多年,殿下身边哪有过什么女子?” 长泰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模样:“你呀,活该孤独终老!” 长安一听,哼了一声,把自己手中的扫把塞到了长泰手中:“好好干活,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长泰两手各拿了把扫把,朝长安远去的背影吐了吐舌,风卷残云似地开始扫雪。 日就月将斋的门被轻轻推开,赵铮披上了玄色鱼鳞锦缎披风,内里一身素服,是浆洗了多次的模样。 刘翁也不知从哪个角落噌地一下便冒了出来,喜笑颜开:“殿下,君上送了贺礼来,三日后还要在沐云殿行及冠礼呢!” “噢,知道了。”赵铮答得匆忙,快步穿过庭院,似乎下一脚就要迈出殿门,刘奇又似地里的蘑菇一般倏然蹿到赵铮与三大木箱之间:“殿下就不好奇,想打开看看?” “不好奇。”赵铮答得决绝,正要迈步,刘奇又堆着笑道:“可是奴婢好奇,殿下,请殿下打开,遂了奴婢心愿吧。” 赵铮叹了口气:“今日我想亲自去临水殿一趟……” 刘奇仍眼巴巴道:“殿下看一眼,耽误不了什么的。” 赵铮无奈:“好吧。”瞥了眼那三个箱子,手指逐一指点道,“木炭,被褥……”他提了提鼻尖,朝空中微微一嗅,遂笑道:“腊肉。” 刘奇笑着摇摇头:“哎,不会的,怎么会呢,殿下及冠之年,君上怎会如往常一样还是如此无趣……”他兴高采烈地打开箱子,只见第一个箱子里是黑黢黢一大箱炭火,第二个箱子里是厚实的一叠被褥,第三个箱子……果然是一捆光泽漂亮的上好风干腊肉。 赵铮摊了摊手,绕过呆在原地笑容全失的刘奇,三两下飘出了殿门。 “这……这,怎么还是这老三样啊……”刘奇跺脚道,猜不明白君上的心思。 长泰站在一边,瞧着临王今日神采奕奕的模样,赞许道:“这说起生辰礼啊,还得是翁翁比君上要懂我们殿下,这不,我看殿下今日脚步都轻盈了许多!” 刘奇并未深思长泰话中玄机,啧道:“啧,干活去!” 长泰一手拉着一把扫把,嘟囔着嘴道:“噢,知道了!”在雪地里舞了几下,忽然觉得手臂有些酸了,左右张望,外殿的奴仆不得进入也就罢了,怎么内殿就这三两个人,连个帮忙干活的人都没有,随口道:“翁翁,这两天怎么不见小佳子呢?” 刘奇顿了一顿,轻描淡写地留下一句,便朝后厨走去:“噢,他娶亲去了,不回来了。” “噢。”长泰答应了一句,随即觉得不太对头,“啊?可是小佳子才十一岁啊……” 一会儿光景,刘奇的背影早已消失在大雪中,长泰只得拿着两个扫把继续郁闷地埋头扫雪。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重读小文,看着他们,会想起当初的自己,也会记起他们的结局。我好像一个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每每重头看一遍故事,就是一把辛酸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3.贺礼 第5章 4.京州 “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阳光了。” 赵铮的手轻轻遮在左眼前,披风下的宽袍将他藏在自己的阴影里。入冬以后,他咳疾发作得越来越厉害,便习惯了深居简出,天天疲倦地倚在自己天圆地方的斋院里。今日难得雪停天晴,他便一人出来散散心,只是许久不与白天打交道,总觉得悬挂于天上的太阳有些刺眼。 他双手做了一个拉弓如满月的动作,轻声道:“砰——”可惜手中并无弓箭,但就算有,以他之力,约莫也只能射至方寸之间。 “话说那冠英伯,那叫一个少年侠气,风流倜傥!他,笑卧茅庐,醉酒谈笑,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他,驰骋沙场,骑射无双,须臾之间便取下敌军上将首级……” 听到此处,赵铮嗤地笑出了声。一看,原是常在茅庐下说书的老艺人在编排冠英伯徐岑的英勇事迹,台下热热闹闹,围坐着一群嗑瓜子的男人和眼放光芒的女人。 赵铮凑近了些,只听那说书人又对着空中大喷口水:“那冠英伯呀,从小便是天生英才,文武双修。他,三岁能读《三字经》,六岁能射树上鸟儿,八岁能书颜柳笔,十七岁时便跟随其父靖安侯出征。你们可知道,这少年将军初到军中之时,那些个军汉们见他年纪小,可都不服他的!” “后来呢后来呢?”一个听书的妇人放下了手中的针线,着急问道。 “冠英伯自然是像我一般,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妇人身畔坐着一头缠花布的男子,此刻扬起了脸,正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 “呸,粗鄙!”妇人嫌弃地说了一句,瞪眼道,“屠户张,咱这么多年的邻居了,何曾见你杀过什么歹徒了?怕是把你砧板上的猪肉当成冠英伯手下的人头了吧!” 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 张屠户被呛了一句,面上大有惭色,却还是嘴硬道:“我若不是被杀猪耽误了,指不定又是一个冠英伯嘞!再说了,我杀猪为了谁呀,还不是你们这些街坊邻里的!再说我,哼,不给你们留上好的猪肉了!” “好啦好啦,张屠户,大家同你说笑呢,怎么认起真来啦?赶快坐下,继续听书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摸着胡须,好言劝道。 赵铮笑了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点了杯清茶。想起长泰那句“谁年轻时没有一个英雄梦”和他没事就爱在庭院中胡乱比划的模样,果然不错。 说书的老头清了清嗓子:“那冠英伯用了什么法子一下收服了众人呢?咳咳,这冠英伯呀,可不是一般人!诶,只见他扎紧了黑色的抹额,眉宇坚毅,如画一般,冷笑一声,便朝军中祭台走去!” 赵铮难得起了兴趣,抿嘴轻吻手中的白瓷茶杯,继续听着。 “冠英伯站在祭台前,略一思索,弯下双膝,左肩往前一顶,那上百斤重的青铜鼎,便被他单手举了起来!” 赵铮口中之茶一下呛了出来,他目光奇异地瞧着那说书的,原以为众人都与他一般大感诧异,却发现自己居然孤掌难鸣。 众人高声道:“好!”那妇人的喝声更是热烈,手中针线不自觉掉下了脚边。 “好?”赵铮无法理解,如此这般,徐岑在百姓眼中怕是神祇般的存在。 “还不止嘞!”那说书的似乎说上了瘾儿,继续道,“冠英伯单手举鼎,就这样走到了军营边栽种的柳树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右手把着树的上半截,腰往上一挺,那棵树竟然连根拔起!” 一手举鼎,一手撼树? “……”赵铮猛烈地咳嗽起来,而周围仍是一片欢呼:“好!冠英伯神力真是举世无双!”众人之中,就属张屠户嗷嗷叫得最大声。 这个一手举鼎一手倒拔垂杨柳之人,实在和赵铮印象中的徐岑大相径庭。他默默叹服说书人这张冠李戴移花接木的一张嘴:“季鹰啊,秦武王和花和尚若在世,怕也要对你甘拜下风了。” “那个……”人群中有个忸怩的女声,“敢问冠英伯可曾有婚约?” 又一别样的女声爽朗道:“有又如何!” 赵铮忙起身,他知道这已不是他该坐的地方了。 每每在人声嘈杂的街巷之中穿行,赵铮便会心跳得飞快,尽管他知道他脚踩的分明是京州的土地,但瞬息之间,难免恍惚得自己都辨不清前路。 他广袖之中,已是捏紧了拳头。 好在,眼前便是临水殿。殿中供奉的是扶危济难、护产保胎的湘夫人,而今寒冬腊月,临水殿更是无数蓬头垢面、流离失所之人的避难之处。 赵铮眼波流转,殿中不算宽敞,却也不至拥塞。今日的施粥亦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施粥之人是白虎园中仆从阿盛,还有一老一少在旁打下手,他三人见赵铮亲临,欲放下手中汤勺:“殿……” 赵铮向他摇头以示不必多礼,转身便往殿侧走去。 临水殿中排队的乞儿见来人黑压压一身,不算华贵,也不至粗鄙,脸色却很是苍白,看起来像是刚刚家道中落了,一副多愁多病的模样,好心道:“这位公子,来排队领碗粥喝吧!咱这临水殿里的粥还有红薯嘞,不像有些假模假样施舍穷人的权贵,尽拿些水一般的粥来糊弄人!” 赵铮微笑回礼点头,目光却朝殿侧一隅探去。那儿靠近窗沿,摆放着一丛斑驳青竹,颜色蒙尘,与黑灰的墙壁融为了一体,很是不起眼,一如十几年前。 十几年前,曾经有人用一口粥救过他一命,把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滴水之恩,他有余力,必定涌泉相报。 时光飞逝,恍若隔世。赵铮一笑了之,踏出殿门时,那乞儿还在问:“公子当真不试试咱临水殿里的大善人发的粥啦?公子试一试,必然会爱吃的!” “劳烦挂念,我很喜欢。”赵铮微笑,“家中虽不宽裕,却也常常吃这甜薯粥。”随后轻轻颔首出门。 临水殿门前放粥的阿盛见他走远了,方才小声嘀咕道:“才不劳他挂念呢,白虎园一到冬天便是这个粥那个粥的,白虎都饿成病猫了……”想着,他对下一个等待施粥之人说了句“等一下”,双手合十,虔诚地祈求着湘夫人:“夫人在上,求求夫人,保佑殿下早日发达,我想大口吃肉,不想天天喝粥啊……” 赵铮走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不时抬起头张望这家门前的酒旗,那家屋内的招牌,竟是难得的心神明朗。在京州活了十余年,这大约是他最快活的日子。 三日后,他便能在那尊贵的俪阳殿前亲口说出他用十一年换来的心之所向,然后,永远离开这座寂寞的京城。 是以,他悠闲踱步,沐浴着毫无暖意的阳光,开心地笑着。 人群中不时有人回头瞧他,被他察觉,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 他后悔了,今天不该穿这件鱼鳞披风的。若是一身素服,便不会有这些窥探的眼光了。 他不喜欢万众瞩目,不喜欢被人窥视。 赵铮走得有些乏了,停在路边咳了咳,便有一女子红着脸,颤抖着手主动递上一方绣着芙蓉的帕子,话音中亦含羞带怯:“公子……请用。” 赵铮笑着摆了摆手:“不必。”他不停片刻便朝前走去,从此,世间失魂落魄的女子便又多了一人。 转过身,他的笑意迅速流逝。 他知道,人总是会被美好的东西俘获,尽管那种美好有时是短暂的,有时是虚假的,一如人心,变幻莫测。但有一点他深信不疑,来得快的东西,自然去得也快。 赵铮朝前迈步,路过一摊点心铺子时,觉得其中一种圆滚滚胖乎乎的兔子形状的白糕很是可爱,正欲问价时,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把这摊子的点心都包起来,我家公子全要了!” 赵铮略吃惊,看向来人,是一个趾高气昂的小奴,他的身后,此刻正停着一顶飘散着淡淡花香的四辕马车。 马车上的人一撩轿帘:“四哥,上来吧!” 赵铮仔细瞧了瞧,随即微微一礼:“晋王。” 来人正是他的六弟,晋王赵镕。对他这个尚未有封地王号,连住都住在前朝权倾一方富可敌国的奸佞权贵被抄家后遗留下的白虎园的公子来说,尽管是哥哥,也还得朝晋王一拜。 “四哥见外了,说了多少次了,叫本王六弟便好,四哥上来说话吧!”晋王赵镕再次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这个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今日却如此反常,非奸即盗,赵铮轻笑推拒:“今日天儿好,我想走一走,晋王自便吧。” 赵镕急道:“哎哎,四哥别走啊!四哥不上来,本王便下去了!”说着,一跃下了马车,赵铮顿时觉得阳光都刺眼了几分。 原来并非阳光,而是赵镕一身风头夺日的金光。 赵镕瞧着眼前包装好的琳琅满目的点心,笑道:“没想到四哥还喜欢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 赵铮微笑:“噢,我家长泰喜欢,买给他的。” 赵镕笑道:“四哥,三日后便是你的及冠礼了,本王这人脑子笨,实在不知该送些什么好,不如四哥说说想要什么,本王便送什么吧!” 赵铮踽踽前行:“有劳晋王,心意领了,礼便罢了。” 赵镕两步便轻快地追上他的三步:“哎,那怎么行!听闻四哥雅好琴棋书画,本王这里有前朝司马氏的古琴,蓝田玉做的棋子,琅琊王氏的墨宝,画……本王自己可以画了送你一副,凑个四宝,怎么样,喜欢吗?” 赵铮道:“不用。” 又是五六步追上三四步,赵镕锲而不舍道:“那,四哥平昔日子过得清寒,本王那封地三晋最不缺的便是银子,本王送他三十车到哥哥府上!” 赵铮摇摇头:“不用。” 赵镕又道:“对了,四哥平日里清心寡欲,想来缺一人红袖添香倒是真的!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四海八荒的美女,只要四哥开口,本王……” 赵铮冷冷打断他:“谢了,不必。” 赵铮的傻弟弟赵镕真的很可爱呀,越到后文,你会越想见到他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4.京州 第6章 5.惊驾 赵铮的步子越发得快,但赵镕总能从容跟上:“四哥可真难伺候,还是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吧!” 赵铮心中一叹,脚下一顿:“多谢晋王好意,我什么也不缺。” 赵镕被他这猛然一刹踉跄了一下,随即不满地抱怨,声音小得赵铮听不见:“什么也不缺?呵,全京州最没资格说这话的人就是你……”他一脸正色道,“四哥莫非是看不起本王?” 赵铮一笑,瞧他生气的样子,脑中竟生出一句玩笑来:“怎会?晋王除了钱,还有什么呢?” “你!”赵镕果然面红耳赤起来,“本王有钱就是了不起!” “玩笑而已。”赵铮笑道,“晋王还有万贯家财,可我,”说着,他伸了伸衣袖,“囊空如洗。” 赵镕大笑:“走,今日就带四哥潇洒走一回!四哥的账,都算在本王头上!” 他笑得阳光灿烂,一口一个“本王”。赵铮无奈摇摇头,这块狗皮膏药今日怕是要一直黏着他了。 果然,赵铮一路走着,赵镕便一路念念叨叨。他一天听赵镕讲的话,就抵得过日就月将斋中四张嘴一旬讲的话。 “这簪子不错。”赵铮走到一处首饰摊子前,一眼便瞧见一支天青色的玉簪,触手生凉。 赵镕点点头道:“这玉簪做成了箭镞之形,的确有些特别。”眼睛一溜道:“四哥平日不爱习武的,这是买来送人啊?” 赵铮不言,亦不否认。 “好看是好看,就是这玉并非上等。”赵镕仔细摩挲手中玉簪,略有惋惜之色。 “无妨,彼之秀色,我之心意。”赵铮笑道,一手拿回他手中天青玉镞簪,一手将钱付给那摊前的娘子。 那娘子只顾瞧着赵铮低眉弄玉的神情,见他走了方才瞥见货板上的银钱,神思仍在九天之外遨游:“好,好美……” 赵镕才反应过来:“喂,说好了本王请客的!” 赵铮摆手一笑,走了大半日,腿脚有些疲累:“如今我是真的没有钱了,还得靠晋王送我回白虎园。” 赵镕赌气道:“你什么也不要,只要本王送你回家?” 赵铮点头:“我什么也不……” “你什么都缺!”赵镕喊道,“你吃过京州最好吃的烧鸭么,看过紫梧山顶的云海么,醉倒在温柔乡第一美人的怀里过么?”赵镕越说越较真起来。 “……”赵铮一愣,似乎醒悟了一般,“晋王说得对,那就请晋王送我一车京州独有、别处皆无的东西吧。” “什么东西?” 赵铮在他耳边低语,赵镕越听,神色越发古怪:“啊?”他眉一蹙,“好,置办好了,本王让他们送你府上。喏,上车。” 赵镕将刚才的一番话转述奴仆耳中,又使了个眼色,便来为他四哥当起了马前卒:“四哥,请。” 赵铮提起前襟,略一弯腰,登上了车。马车中是淡淡的花香,但他亦嗅不出是什么花。车中四壁皆是堪做明堂栋梁的水沉木,做了车座车架实在大材小用。左右两面低垂半挽的帘子,花色暗雅,绣着展翅之鹤与华茂之松。 马车外,赵镕一跃便上了车,他却不进来,只坐在前头赶马:“四哥,坐好咯!” “晋王为我驾车……”赵铮迟疑道,“这,于礼不合。” “驾——”一声长啸,晋王赵镕亲自驾着快马,在西市上呼啸而过,来往行人避之不及,纷纷惊呼。 “晋王请慢……”赵铮皱眉,“这样会伤到人的。” “怕什么!”赵镕高声道,“驾!本王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什么?”赵铮心中顿感不详。就在此时,天空一个惊雷,风云立刻翻涌起来。不知为何,他心慌得骇人,一手扶着窗沿,吼道:“停下!快停下!” 马车外的声音依旧晴空万里似地:“没事,这点儿雨……算什么!”可赵铮分明听得出来,这几个字像是咬牙喊出的。 窗外雨声细密,细碎的雨珠逐渐渗进马车里,惹得赵铮身上一股隐隐恶寒:“雨大了,你先进来吧!” “啊?什么?啊!” 好似什么滚落在地的声音,赵铮被晃倒一边,好容易起身,猛然推开车门一看,四马齐驱,不时嘶鸣,疯了似地朝前狂奔,车前,却没有人! 他的心停了片刻,大声疾呼:“赵镕!” 身后似有人高声喊叫,但声音越来越渺远:“跳车!快跳车,马惊了……” 可外边猛烈的暴风骤雨令他霎时间心神无主,“啪”一下关上了车门,冷汗密布额间,双手握紧了拳头,大口喘着粗气。 赵铮被晃得恶心,深吸了一口气,再一次猛地推开了车门,这一次,他的眼底满是绝望。 顷刻的绝望之后,是置之死地的平静。 赵镕见那四辕马车渐行渐远,站起身,卷起长袖,擦了擦脸上的淤泥。 晋王府的仆从几乎在后脚便到了,一人匆匆打着伞遮住他头顶,一人迅速为他裹上暖和的皮裘,又一人冒雨送上一壶温热的羊汤。 赵镕一口羊汤下肚,浑身热气蒸腾:“鸣荻。” “殿下,奴婢在!”为他打伞之人便是鸣荻了,他望着赵镕,眼里洋溢着笑。 他啧声:“也只有殿下,头发微微被雨水打湿的样子,才这么好看……” 裹皮裘和送羊汤的人,手都忍不住抖了一下,这马屁拍得…… 赵镕得意一笑,轻轻拭去发间的雨珠,仿佛也在欣赏自己别样的美。 欣赏够了,他便目视着茫茫前路:“去看看,冠英伯悬崖勒马的本事,本王的好四哥到底学会了没有。” 鸣荻眉中略现忧色:“殿下,前面那可是断头崖啊……四殿下那骑射之术,可是公族王孙中出了名的垫底的,咱们这么做,会不会……” 赵镕冷眼瞧着雨,一笑:“本王四哥这人呐,总让人捉摸不透,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又好像他什么也不想要。但本王偏就是要试一试,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无欲无求。” 鸣荻道:“是,奴婢这就去探看他的下落!”说着,把伞递给了方才拿来轻裘之人,碎步在山道上一路小跑着。 他沿着雨中泥泞的马车印,嘿咻嘿咻地跑了一阵,尽管穿了蓑衣,整个人依旧被雨淋得狼狈至极,口中不住骂道:“真是个倒霉差事!平时和我家主子吃香的喝辣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罪儿了!这该死的狗屁公子,连个封号都没有,还好意思称什么殿下,呸!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一条贱命!我看你今天交代在这儿啊,正合适!” 鸣荻一路抱怨着,脚下的马蹄印和车辙印忽然紊乱起来,他猛地抬起头,心中早已安排好了赵铮的结局——坠落深渊,尸骨无存! 他以为眼前必是一片虚无,一道痕迹直通地府,那地上湿滑狼藉,倒也不必去看那断头崖下的惨烈景象了,于是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便扭身准备回去交差。 瞧的那一眼很是散漫,冷汗混杂着雨水,却疑似银河落九天。 鸣荻惊呼:“这……怎么可能?” 断头崖前,晋王那架光鲜亮丽的四辕马车斜着停在了崖前,车前不时传来急促的嘶鸣和马蹄声。 鸣荻忙跑到车前,左右探看,地上很是不堪,但四面却没有人的脚印,唯独其中一匹服马倒地不起,被身侧惊叫不休的骖马踏得血肉模糊。 “人呢,人去哪儿了……难道车没事,人跳崖死了么?”鸣荻走到车头,拉着一匹马的辔头,前倾着身子往下看,不禁胆寒。崖下深不见底,石头缝中生长出来的松树上也并没挂着人,鸣荻咽了咽口水道:“可怜人呐,这条贱命到底是交代在这儿了!” 鸣荻啧啧摇了摇头,转过身,正要回去,却吓得一个激灵。 马车的门,开了一道缝。 车上之人正襟危坐,两侧雕花木门慢慢敞开,在惊雷暴雨之下,衬得那人犹如神龛中苏醒的神灵。他朝鸣荻浅浅一笑,目色清冷更甚于飞雨。 “鸣荻,我四哥呢?”赵镕的声音飘然而至。 鸣荻拉着辔头的手一下松了,双膝“啪”地着了地,战栗道:“殿殿殿殿殿殿殿下……”他被大雨拍打,头脑瞬间清醒,但越是清醒,越是不解这弱不禁风的人究竟是怎样制服四匹惊马,又是怎样活下来的。 车上传来温柔之声:“进来躲雨?” 鸣荻的目光还愣愣地直视着车中神人,双手抱拳朝他一拜:“他他……” 赵镕夺过伞,自己撑着急忙忙快步走了过来,见到车上安坐的赵铮,顿时松了一口气:“四哥……” 赵铮寻常笑道:“进来躲雨?” 赵镕的目光扫过车前那四匹情状各异的马,恶狠狠地朝骖马踹了一脚:“该死的畜生!好在本王四哥吉人天相,不然本王不会放过……” “好了。”赵铮下了车,同赵镕在一把伞下,“有惊无险,走吧。” 赵镕点头:“不过这雨太大了,他们来寻本王时并未带马……”说着,眼神掠过地上的鸣荻:“愣什么,走啊,起来,背我四哥!” 赵铮摆摆手:“不……” “噢……”鸣荻拍拍屁股起身,正欲背赵铮,忽然发觉了什么,“殿下,咱们只带了一把伞……” “……”赵镕瞧着他眼前的三个家伙,大雨中,穿着蓑衣却好似外面下大雨里边下小雨,个个睁不开眼,无语道,“都是废物,就连伞,你们都不会多带一把吗?” 开始越来越喜欢赵镕了,咋肥四,看到他就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5.惊驾 第7章 6.玉镞 “四哥,本王背你!” 赵铮无奈:“不必了,我自己能走。” “你能走什么呀?”赵镕瞧着他那一副仿佛奔着修仙去的孱弱身躯,嫌弃道,“四哥是在怪本王?” “不是。” “不管是不是,四哥总得给个负荆请罪的机会吧……不然三日后,本王……” 赵铮一笑:“你放心,君上不会知道的。” 赵镕弯下了身,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本王不放心!谁知道四哥会不会在君上面前告本王的状?” 赵铮举过他的伞,伏上他的背。 “好轻啊。”赵镕直起身板,背着他四哥在雨中行走,几个随从纷纷跟在他们身侧。 雨中,赵镕的鞋袜已被打湿,他一路沉思,而后开口道:“四哥?” “嗯?” 赵镕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到了肚里:“到西城门了。” “好。”赵铮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却也无意多言。他明白,不需多言,也不必掩饰,晋王必会回头验看那匹倒地不起的服马,那时,他便会洞悉一切。 赵铮撑伞假寐,一闭眼,却似又看见了他猛开四辕马车车门瞬间所见的断头崖。其实那一刻,他在自己眼中便死了,但他这人却生性古怪,越是死路一条,越是向死而生。 那一刻,他反倒很快冷静下来,但他始终无法克服自己勒马的恐惧,不敢尝试着坐在车前驾马。可是他更清楚,他若在这断头崖断了头,赵铮的十一年便永远成了梦幻泡影。 惧之不能,则杀之。 车上,他于心惊肉跳肝胆洞裂之际拔出袖中所藏的天青玉镞簪,对准那匹黑色服马的尾骨,猛地刺了下去! 机会只有一次,若他刺偏了地方,马只会惊得更厉害,早一刻把他带入无间地狱。只有一举击断它的尾骨,让它永远站不起来,牵制住其他三马,他才能活。 赵铮的手很稳,稳稳地扎进了要害,黑马吃痛一勒,发出它此生最后一次哀嚎,随后应声倒地。 赵铮喘着气,紧紧扶着车辕而下,摔倒在泥中。鲜血淌着雨水,顺着马背汩汩涌出,浸染了赵铮的衣裳。 他讨厌血腥的颜色和味道,见贴身的鱼肚白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忙用鱼鳞披风盖上。 大雨滂沱,他正欲寻一个避风所在,待风雨小了再踏上归途,不意却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一条贱命!” 他瞧着自己浑身的血污,忽然觉得满目疮痍,可悲可恨。不知从哪里冒出的力量,让他一跃便上了车,静坐在马车中。 赵铮的左手扼制住自己的右手,安静在车缝中观望,将那獐头鼠目的晋王随侍的模样烙在了心里。他冷笑,手中玉镞簪尚在滴着马血,见那小厮拉着辔头探看又转身,目光便凌厉地盯住了他的喉咙。 可是随之而来的又一声呼喊停住了他将要飞掷玉镞簪的手:“鸣荻,我四哥呢?” 这场惊马如梦一般,停在了他将要取人性命的一刻。 他猛醒,握簪的手微微发抖,它本来该是一件礼物,而非一件凶器的。既然脏了,便送不得人了。叹了口气,他将玉镞簪簪入自己发中。 赵镕背着赵铮,刚进了西城门,迎面而来便是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的殿下啊!可算是找着你了!哎呦喂,这浑身上下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赵铮将伞打高了些,瞧见一个打着伞却半个身子湿透的老人,叫道:“刘翁,你怎么……” 刘奇几乎热泪盈眶:“殿下,临水殿前阿盛那小子说晋王……”说着,他恍然想起眼前还有个人似的,“噢,奴婢见过晋王殿下。说仿佛听见殿下在晋王殿下的马车里,奴婢一路打听这马车去了哪里,可一时间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人都跑了,奴婢着急啊,怎么着都寻不着殿下……” 鸣荻见刘奇那没礼数的模样,心中鄙夷。 赵铮笑道:“刘翁,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看,还是晋王殿下亲自背的我。” 赵镕有些心虚,勉强笑道:“是,是啊,本王背四哥,应该的……” 刘奇觉得有些奇怪,一时间却也不便多问,便道:“晋王身份高贵,还是让奴婢来送殿下吧……长安,长泰!” 听闻叫唤,雨中两个驾一马轺车的年轻男子加快了脚步。 长泰最先瞧见了赵铮、刘奇和乌泱泱一群人,兴奋地招呼着右臂:“呀,殿下,殿下!长泰在这里!” 鸣荻越发好笑,小声嘀咕:“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长安拍下了长泰高举的手:“你在这里有何重要,重要的是寻到了殿下,别丢人了!” “噢……”长泰有些委屈道。 赵铮道:“晋王,如今既已进京州城,若再劳你大驾,只怕这满城风雨过后又是风雨,我还是自行回府为好。” 赵镕放下了他:“好,那四哥请吧。” 刘奇打着伞接过了赵铮,长安和长泰送他上了车,他们朝晋王作了个揖,便打道回了白虎园。 赵镕打着伞,在雨中凝望着这一行人的背影,视线又移回自己染血的袖口:“本王家的四哥真是,呵……”他笑着,右手缓缓拨动着自己左手的孔雀玉戒,“鸣荻,本王到断头崖之时,四哥都和你说了什么?” 鸣荻脑中顿时闪现出当时的恐怖回忆:“他,他可怕地冲我笑着,还问我,要不要进来躲雨……” 赵镕皱眉:“还有呢?” 鸣荻摇头:“没有了。” 赵镕愁思之色尽在眉间,片刻却又舒展:“也罢,如此方才有意思些。追风,赶月,随本王回府。鸣荻,你去把本王的‘君子一言’带回来。” “噢……”鸣荻大惊,“啊?可是殿下,有匹西域烈马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这该如何带回呀……” 赵镕早已带着追风赶月大摇大摆地走了,头也不回道:“带不回,你就自己从断头崖跳下去吧!” 鸣荻无助地站在雨中,良久,朝着白虎园所在的西方狠狠跺了下脚,似乎这样便同将所恨之人踩在地上肆意欺辱一般:“赵铮,我恨你!” 白虎园中竹林茂密,更适合闲人无事听雨。 但此刻,众人丝毫没有心情,只顾着簇拥着赵铮回去躺下歇息。 日就月将斋中,刘奇帮赵铮解下满身污泥的披风,立时瞪大了双眼:“殿下,血,这么多血!” 长安也略显慌乱:“殿下伤到了哪里?” 长泰惊呼:“殿下,你怎么样,不要吓我!” 赵铮安坐在榻:“你们三人何时变得和晋王一般啰嗦了,一人一句,吵得我头都大了。我无事,这不是我的血。” 刘奇眼中又开始酸涩:“殿下!殿下到这时还在嘴硬,这么多血,自前胸到脚踝,是不是那晋王……” 赵铮无语:“说了不是我的……” 长泰似乎根本无意听他辩解,吼得比谁都大声:“我就说那晋王没事背我家殿下做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赵铮更加无奈:“你们看,这真的不是我的血,这是……” “殿下……”刘奇跪了下来,抚摸着赵铮脚踝处的血迹。 长安则动作轻柔,缓缓解开赵铮的衣襟,见他身上虽有些血污,却不见真正致命的伤口。 赵铮两手一摆:“说了不是我的血,这是马血!” 刘奇和长泰在赵铮身上左看看右摸摸,确认并无大碍后才放下了心:“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啊!” 长安疑惑道:“殿下身上怎会沾染马血?” 赵铮披起湿漉漉的汗衣,淡淡道:“晋王与我驾马出城,马惊了,我俩摔了,马死了。” 长泰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相信:“就这样?那晋王平素与殿下并无深交,为何驾车带殿下出城,又为何背殿下回城……” “长泰。”赵铮将袖中之水轻甩到他脸上,“你是殿下我是殿下?” 长泰厚颜笑道:“殿下是孙行者,我只是者行孙,殿下是齐天大圣,我当然只是六耳猕猴啦!” 长安白了他一眼:“好了,你还要让殿下披着这湿衣服到几时?快去烧水,伺候殿下沐浴更衣吧。” “噢,知道了!”长泰匆匆去了。 “噢!”刘奇亦想起了什么,“奴婢也去!”随即退下了。 过不多时,赵铮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沉没在水温尚可的热水里,在水中睁开了眼。 白虎园不愧是前朝惯会贪污的奸佞所造,冬暖夏凉,既可竹中听雨,又能池上观鹅,连斋中暖池都建造得格外舒适。除了府中因抄家而多有空置,寻常难免显得空空荡荡之外,还是宜室宜家的。 赵铮自暖池出水,呈放于青铜兽台上的衣裳却有些不寻常。 他执起袖端一看,是一件玄色深衣,衣边为朱色锦缎,深衣下是一条麒麟大带。 窗外有人影闪过,赵铮喊道:“躲什么,刘翁!我都看见你了!” 殿外,刘奇抓着一个外庭小侍女的胳膊,用眼神威胁着她,那侍女只好道:“殿下……需要奴婢进来伺候吗?” “你,你是谁!不,不用进来!”赵铮退了一步,差点儿跌回池中,急急在屏风后穿好了深衣,将门一开,只见刘奇笑容可掬地瞧着他,那侍女怕早已走了。 长泰略显失望,向刘奇一撇嘴:“到底是穿上了呀……没意思,这个月又是我扫雪。” 赵铮弹了下长泰的头:“难道你觉得你家殿下会衣不蔽体地走出来?”又瞪了一眼刘奇。 刘奇乐呵呵道:“殿下,这是君上放在殿下生辰礼的被褥箱子中的,一共三套,这才是第一套冠服呢。” 赵铮瞧着身上:“繁文缛节。” 刘奇酸酸地说:“殿下年纪到了,及冠,娶亲,之藩,还有几次繁文缛节可躲啊?”又喜道,“奴婢不知道殿下这冠服合不合身,只知道殿下定不愿试这冠服,所以只好想了这个法子,现在一看,竟是为殿下量体裁衣做的一般!” 赵铮步履如飞地迈向日就月将斋:“嗯,不错。” 为了这家伙的及冠礼,一大家子真是操碎了心。接下来,那个传说中“一手举鼎一手拔树”的人该闪亮登场啦~哎呀,年轻真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6.玉镞 第8章 7.岐鸣关 岐鸣关的城墙最高处,有一人倚危栏而独立。 他身披甲胄,腰悬长剑,被北地的风雪染了一头华发。北方天狼星高挂,在他身侧呼啸飞扬的军旗之上,深邃得扑朔迷离。 桅杆上的军旗,以狼首为徽,旗上赫然大书着一个暗红的“徐”字。 军旗并不崭新,反倒有些残破,黑旗上的红字仿佛经年的血色,已然变得黯淡,但它却昂然立于岐鸣关最高处三十余年,如同一只猛兽的瞳孔,时刻注视着这座城,威严而神圣。 他沉思不语,在这座两国交界的城池,风景虽然如画,山河却是破碎分割的。自临邑城北的岐鸣关远眺,西北是大风山,东南是无涯河。他站在界山界河之间,眼前是云州,身后是宁朝。 “若是……” 他刚开口,有人便声情并茂地替他说完了后半句:“啊!若是再给我三万铁骑,本将军一定踏破云州关阙,一统南北,结束这无休无止的征伐!” “……”他转过身,未见其人,便唤出其名,“陆承恩!” 来人是南宁镇北军的将军陆承恩,其父出自靖安侯麾下,如今他子承父业,虽只有二十三岁,亦是军中南征北战的一员骁将。 陆承恩大笑:“冠英伯,叫我好找!” 冠英伯徐岑瞧着他:“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陆承恩提起了手中叮当碰撞的酒瓶:“大半夜的,自然是找你喝酒啊。” 徐岑叉着手:“什么酒?” 陆承恩得意地摇摇瓶身:“这名儿可应景了,叫雪、中、仙。” 徐岑拿过酒瓶,往嘴里一倒,白了他一眼:“雪中仙?闻所未闻,哪儿来的?” “南,南边来的……”陆承恩急道,“但是!我可是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啊,可没有挪用军饷!” 徐岑笑着,递过酒瓶给他:“你尝尝。” 陆承恩喝了一大口,顿时狐疑:“这酒……怎么没味儿啊……” 徐岑笑道:“被人骗了吧,雪中仙,名儿倒是应景,不就是雪水吗?” 陆承恩大骂:“这该死的小兔崽子,我非生扒了他的皮不可!敢讹老子!” 徐岑叹道:“乱世光景,人心不古啊。” 陆承恩怒气冲冲:“若不是这荒年灾景的,什么都缺,老子会贪他那一口?还说什么一路从南边北上,就为了赚些辛苦钱,养活他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呸!老子若不给他守这座临邑城,北方的云州人一攻进来,叫他们黄泉路上去团圆吧!” 徐岑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承恩啊,有一个人呢,从小没有吃过什么好的,穿得也是衣衫褴褛破破烂烂的,他流落街头,差点儿死了,幸好被一个人的一口粥救了。后来,他住进了一个好地方,成了人上人,还是念着那个人的恩情,自己一穷二白,日日施粥救人……” 陆承恩更加愤怒道:“哪个冤大头!喝粥有什么意思,我铁血男儿,自然该喝酒!” “……”徐岑有些无语,良久,方才想起他讲这故事的初衷,“我的意思是,如今时节,众生皆苦,哪儿没有穷困潦倒的人呐?所以,我看那人未必真是一个煞费苦心的南方骗子,多半是个城中饥民。临邑民风淳朴,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又怎会在你的虎口中去讨这一□□路呢?” 听完这一席话,陆承恩冷静下来:“唉,罢了罢了,算我倒霉还不行吗!” 徐岑瞧他一脸丧气样,又道:“承恩呐,你得学会苦中作乐,不然这塞北的长夜,可有你好受的。” 陆承恩挑眉:“好啊,那就请冠英伯赐教,这么苦,怎么乐?” 徐岑清了清嗓子,还未出口便自己发笑起来:“你看,这雪中仙呢,倒像我在京州时喝过的一种酒。那时我与我一个朋友烧酒吃牛肉,我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这酒,喝到嘴里,却如你今日一般,无色无味。” 陆承恩狐疑:“什么酒?” 徐岑好笑道:“那酒呢,叫含泪之微笑。不过是那酒家戏耍我,招牌写着不退不换,害我花了五两重金买了一大坛子水,只能含泪微笑咯!我看这雪中仙名字也一般,入乡随俗,你以后老了,在临邑开个酒铺,铺中招牌……就叫山神的眼泪吧!” “我为什么会开这酒铺……”陆承恩十分不解地看着徐岑,“但是,冠英伯苦中作乐的本事,绝……” “我这算什么,”徐岑笑道,“你是不知道,我当时气得要掀桌子砸了他家店,我那朋友却拉住了我,在我面前把那水当了酒,痛快地一碗碗喝了。那家伙说,既来之,则安之。” 陆承恩歪了下头:“啊?” 徐岑又用大白话说了一遍:“他的意思就是,自己花钱买的,含泪也要笑着喝掉。” 陆承恩大笑:“冠英伯还有这样一个穷酸朋友呢?谁啊?” 徐岑点头:“京州那个施粥的家伙。” 陆承恩思索道:“此人脾性倒是听起来有些耳熟……” 徐岑道:“他三日后及冠。” “四殿下?!”陆承恩叫了出来,有些难为情,“啊,那个什么,殿下真是爱民如子……” 眼角余光有刹那间的闪烁,徐岑立时警觉起来,手握剑鞘,一双鹰眼直视西北。 陆承恩也随他往西北角看去:“怎么了?” “我方才见大风山顶上,似有火光转瞬即逝。”徐岑的目光变得如寒冰般坚冷,“是敌情吗……” “敌情?”陆承恩不可置信,“亏他们还想火并!饥荒霜冻,还不够他们受的吗?” 徐岑凝眉:“前日斥候来报,云州城中断粮,难道他们想背水一战不成?” 陆承恩盯着黑黢黢的大风山顶:“那不就是两败俱伤吗,此时开战,无异于同归于尽啊……” 徐岑沉思:“我们难,云州只会更难。难道云中王真想拼命不成?但愿是我多心了。” 他的话音未落,大风山顶又闪过一抹鬼魅般的萤火,如前一般,一闪而过。 陆承恩惊呼:“我也看见了!有火!是烽火台?敢在界山之顶建烽火台,找死!可白天看分明啥也没有啊!难道,近来雪天,山顶多雾,莫非他们是趁着大雾动的手脚?” 徐岑道:“传令三军,今夜巡更者多加三成!百夫长以上,枕戈待旦!” 陆承恩道:“要不要整顿兵马,在岐鸣关后迎敌?” 徐岑皱眉:“动静太大,此事绝不可贸然。我在天狼营中挑十人作探哨,一同去大风山。你传令完,立刻回关,若见大风山上有信号发出,立即迎敌!” 陆承恩道:“是!”匆匆跑下了岐鸣关。 徐岑疾步往天狼营中带走十人,便沿着岐鸣关长城一路朝西北走去。徐岑身先士卒:“大风山南为我宁朝国土,山北为云中版图,听我号令,若无军令,不准越山巅一步!” 十人异口同声道:“谨遵冠英伯军令!” “走!”一声令下,十一人便咬牙开始了漫漫登山路。 腊月的大风山,完全被蓬松的积雪覆盖,他们裹着厚重的盔甲和棉服,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是艰辛。徐岑不时滑倒在地,又不断站起,他的目光中只能看见逐渐变近的山峰。 爬到山腰,有一将士终于忍不住问:“冠英伯,神女峰上有什么吗,值得我们这样辛苦?” 另一人反应倒出奇得快:“老杨,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神女峰上,自然有神女啦!” 徐岑闻言,一笑了之。 老杨却勾起了兴趣,步子似乎都显得轻快了一些,嘴上却不屑:“老李,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呢!我买的老婆饼里都不见得有老婆,这天寒地冻的,神女峰上哪来的神女啊!” 老李道:“你孤陋寡闻,怪得了谁!这北地传说啊,每逢节庆,神女峰上便会有山神降临,这山神以天为被,以地为褥,长夜啼哭,眼泪从大风山一直流到了无涯河,故无涯河虽在此极北苦寒之地,河中却流水淙淙,绝不冰封。” 徐岑想起“山神的眼泪”,不禁好笑。 老杨啧啧道:“这等山鬼夜哭之事,你也信?” 老李冷哼道:“信不信由你,总之我信!” 老杨大笑,转身问徐岑:“冠英伯呢?” 徐岑边向上爬边道:“有没有神,到了不就知道了。” 老杨得意一笑,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株黑色的植物,高声道:“嘿!你们瞧哇,冥草,是冥草!哈哈哈,真是天意!待老子去把它拔下,带回营中,老邓头这条狗命就有得治啦,哈哈哈哈!” 老李定睛一瞧:“是,是冥草,真是冥草!老杨,那边雾气太大,路看不清,你别去,老子去!” 老杨“呸”了一声:“啰嗦什么,老子要自己去!” 徐岑朝下一望,对着那吵嚷不停的二人骂道:“都争着去送命吗?给我停下!” 老杨边小心翼翼往冥草靠近,边答徐岑的话:“冠英伯!如今军中什么都缺,老邓头就吊着半口气了,这棵冥草,就是他的命!老子今天就是把命留在这儿了,也非去不可!” 徐岑停下了步子,担忧着看他蹑手蹑脚往冥草的方向去,见老杨身手敏捷,连根拔起了那株黑色的冥草,方才松了口气。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徐岑腰间的长剑已出鞘,聚成他眼中的寒光,又化成一声大喝:“闪开!” 想念以前的老伙计们~若真在苦寒之地继续活着,真想开个热酒铺子,暖暖人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7.岐鸣关 第9章 8.风动 隐匿于雪山中的一团白腾地而飞,扑到老杨背后,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接连不断的惨烈惊呼,雪地中同时多了两处新鲜的血迹。 一处是徐岑飞来的掠鹰长剑,贯穿那匹白狼的咽喉以后插入雪地,剑锋淌血不止。另一处是飞出老杨身子四五寸外的断掌,伤口处的血溅了一地,掌中还紧紧握着那株黑色冥草。 “呃啊啊啊啊啊——”风声与狼嚎之中,夹杂着人的惨呼声。 其余九人连声大喊:“老杨!”“杨老头!” 老杨边冒着冷汗痛苦地嘶喊,边撕扯下一片衣角,朝右手手腕断裂处包扎:“去你大爷的畜生!老子可是天狼营的死士,还会怕狼不成!”说着,将透血的伤口埋入雪中,用冰冷麻木断腕之处的痛感。 徐岑道:“老李,送他回去,其余人,随我继续!” “是!”老李答应了一声,刚扶老杨站起,便与一双幽蓝的眼睛四目相对。 老杨勉强笑了一声:“看来,今天我是回不去了……” 老李吼道:“要死一起死!” 老杨将他往上推了一把,自己却往山脚的方向一路往下跑,边跑边扯开自己右手手腕处包扎的衣角料子:“老李,把冥草带回去,走啊!告诉老邓头,他的命老子给的,下辈子管老子叫一声爹!” 老李跌了一跤,惊愕地看见一匹堪比虎豹大的白狼嗅着血腥,步步紧追在老杨身后。几个弟兄死死拉着他:“走啊,再不走来不及了!” “放开我!”老李挣脱开他们,将冥草往其中一只手中一塞,“叫老邓头也管老子叫一声爹!冠英伯,带他们走!” 徐岑反手抽出先前死狼喉中之剑,追向山下:“天狼营的死士,随我杀狼,回去给军中弟兄们开荤!” “是!”群声鼎沸,在徐岑身边围成人字形,簇拥着他往山下跑去。 徐岑的步子极快,如排头燕般冲在先锋,不知何时,眼前四顾茫茫,东西南北竟都成了一样的路。 大雾! “老李,老杨!小六,小七!”无人应答,徐岑心道不好,迷雾成阵,将他困在这里了。 不知走了多久的路,也不知在朝何方走去,徐岑的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诡异的凄鸣。 是风声吗,还是哭声呢?难道真有山鬼夜哭不成? 徐岑冷笑一声:“我徐季鹰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尊驾不妨显露真容。” 凄鸣之声依旧,徐岑朝那声音渐行渐近,大雾之中,居然瞧见了闪烁的萤火。 他的眼神中溢满了杀气——那是同岐鸣关所见,一样的光影。 徐岑屏息,右手持剑,时刻准备斩杀来人。雪中留下了一行他的足迹,孤寒而寂寞,过不多时,又被后来居上的雪花覆盖。 迷雾的尽头,究竟是人非鬼。 大风山巅以一块名为风动的奇石为界,南北分属两国,徐岑便伏在风动石后,不越过北界一步。 山巅之上,是一处小小的塔形石堆。隔着雾气,徐岑看得不很真切,但石堆前有萤光闪动,似乎是用作供奉的长明灯,如此想来,这石塔,大约是一座神庙吧? 徐岑觉得奇怪:“饥荒无粮,败局已定。难道这山神还能扭转乾坤么?”他叹息,“是云中王老糊涂了,还是云州城的人饿得神智失常了……” 他的眼波随雾气散开的方向游走,目光所及之处,不觉有片刻的失神。 徐岑目色诧异:“……人?” 是人,还是一个女子。 那女子卧于冰雪之中,身子被雪半埋,浅浅露出紫色长衣一角,脸色惨白,像是长眠不醒的古老神话。 在确认她身后无人之后,徐岑很快便失了兴趣:“原来是个殉神的女人。可惜,即使你死了,云州的粮食也不会从地里长出来。下辈子记住了,求神不如求己,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徐岑正欲转身离开,雪中一个坠着煞白流苏的物什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定睛细看,那流苏系在一支通透如玉的骨箫末端。他猛然想起方才如泣如诉的山鬼夜哭,恍然大悟:“是你在吹箫?” 方才在山中听到箫声,到如今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况且神庙前的长明灯依旧未灭……那女人,还活着? 一个念头浮上他脑海:救她吗? 又一个声音闪过:我徐季鹰在阵前见过多少云中的死人,只杀人,不救人! 徐岑转身便走,往前迈了几步,却又回头,径直朝那女子走去,口中喃喃:“山高雾重,辨不清南北,更不论越界……” 他走到山神庙前,这才看清,庙前供奉的并非一盏长明灯,而是一块白色的石头。白石状如初生月魄,光似澄澈清辉。他拾起之时,触手生凉,仿佛比满地的冰雪还要冷几分,于是赶紧放入腰间,生怕下一刻肌肤便与白石黏为一体。 他走到女子脚边之时,她仍在沉睡。徐岑先是踢了踢她的脚:“喂,醒醒!” 女子并未睁眼,却皱了皱眉。 徐岑自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子的神态,不耐烦道:“装睡是吗?” 女子静静躺着,睫毛微微晃动。 徐岑叉着手,瞧着她:“你起不起?我很忙的。”他拔出鞘中的掠鹰剑,剑光如万年冰山下的幽蓝,用剑气拨开她半身的雪。 见那女子仍无动于衷,徐岑眼神一转便道:“既然你执意寻死,那正好,在下也是,不妨顺道……”他话未说完,便觉那女子伸脚绊了他一下,却实在有些突然,他不及闪避,一下跌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睁开眼,双目空洞地瞧了一眼距她眉心方寸之间的徐岑:“好重……你是谁?” 此生第一次离一个女子这样近,徐岑一瞬间乱了心神,慌忙移开视线,爬起来背过她站着,至于自己身份,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容易才吐出一个字:“我……”好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于是道,“娘子何故求死?” “谁是你娘子?”那女子揉着惺忪睡眼缓缓坐起,瞧着雪中的徐岑。 “……”徐岑半天答不上话来,转而将剑锋入鞘,选择回答先前一个问题,“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略一停顿后,“琼州陆承恩。” “噢,陆承恩!我叫……银泠。”女子的声音中能听得出喜悦,“你是中原人?” “正是。” “中原人最是趋利避害,可我刚才梦中听见,你怎么整天死啊死的挂在嘴边?” 徐岑如实答道:“在下从前见人杀人,见鬼杀鬼,生死之事,并不忌讳。如今寻死,自然更不碍事。” 银泠道:“承恩,你转过来!” 承恩……徐岑哽咽了一下,到底是北狄的野蛮女子,竟这样轻易叫出了男子姓名。不过还好,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 鬼使神差地,徐岑转身面对了她。眼前女子坐在雪地中,笑着打量着他:“如今的岐鸣关是南宁徐家在守,我听说姓徐的那小子一诺千金,立下了非战南人不得越北界的将令。你定不是军中儿郎,但又身着甲胄,莫非……是逃兵?” 这句话把徐岑气得冒出了三丈火,却一时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于是似笑非笑,咬着牙道:“是,我是宁朝……逃……出来的……” “啊……”银泠试图站起,“我的腿冻得太久,站不起来了,陆承恩……”她巴巴地望向徐岑。 徐岑依旧戒备着:“银娘子不是寻死吗,既然不想活了,何必又来求人?” 银泠诧异道:“我何时寻死了?我只不过烧得厉害,浑身发热,方才在这雪山上的冰雪中祛热,不信你看!” 银泠一下抓住了徐岑的手,徐岑猝不及防,肌肤顿感一片滚烫,着实如火烧一般。他缩回了手:“在下从未见过这般雪中祛热的法子……” 银泠叹道:“我没钱,自能靠自己活下来咯。” 徐岑瞥见她紫衣上绣的暗纹,冷笑道:“银娘子说笑了,娘子腰间绣的,是云中王室的王徽双首飞鱼,可见娘子必定身份尊贵,怎会没钱?” 银泠笑道:“偷的呗。”又朝徐岑伸出了双手,“拉我一把!” 徐岑白了她一眼,故意不看她,右手背在背后,只朝她伸出了一只左手。 “小气鬼!”银泠不满道。她拉过徐岑的手,透过徐岑看向后方,眼神中布满恐惧,惊呼道,“风动石!风动石要滚下来啦!” 徐岑猛地回头,那石头却分明好好儿地立在那里,不过随风稍稍晃动罢了。 银泠右手牵着徐岑伸向她的左手,左手紧握他即将拔剑的右手,然后轻轻朝他一绊,假意顺着他往坡下一倒。 徐岑道:“小心!”心中却觉得,这有些故技重施兵不厌诈的影子了。 银泠将手伸向他盔甲后的腰间,头埋在他胸口,她知道怎样便能使自己不致受伤,偷偷狡黠一笑。 二人相拥,从雪坡上一路滚了下来。徐岑的手托住银泠后背,将她往自己身上靠,同时时刻注视着山下的情况。 “陆承恩,你怕死吗?”银泠在他怀中狡黠一笑,“心跳得这样快!” “想活就闭嘴!”徐岑盯着雪坡之下,虽无悬崖索命,两侧却不时有巨石挡道,最好的法子便是不要轻举妄动,一路跌跌撞撞滚下这条极狭长的山坡。他似乎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比之临阵杀敌,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恍惚:难道我真的怕死? 还是……是心动不是风动? 是幡动~被关下的幡旗蒙蔽了双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8.风动 第10章 9.白石 “陆承恩!你不怕,可我怕死!”银泠紧紧抱着眼前的男子,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徐岑觉得这女子越发不寻常,虽喊得比军中鸣鼓都大声,却并未胡乱挣扎,竟似临危不乱模样。他心中冒出一个想法,只见下一个陡坡处嵌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他便故意倾斜了方向,往那石头上撞去。 “啊啊啊啊——陆承恩!”银泠依然紧紧抱着他,在他胸前呼喊,“看来我们今天势必要死一块儿了!” 徐岑眼见那石头渐渐逼近,那女子却始终不曾有什么动作,难道是自己多心了?他道:“死生有命!” “那你欠我一条命!”银泠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那剑起初软绵绵的,如一条泛着七彩琉璃霞光般的锦鲤,在她手中却忽成了一把坚硬匕首,霎时间贴着徐岑的腰腹插入雪中,他二人便停在离那嶙峋山石半尺之处。 徐岑果然猜得不错,又见她软剑上的双首飞鱼:“你到底是谁?和云中王族是什么关系?” 银泠巧笑倩兮,软剑轻轻贴上徐岑颈部:“我不过是替云中王族卖命,讨一口饭吃罢了。”她的剑锋拍拍徐岑的脸颊,顺手夺过他腰上的掠鹰剑,“看起来,你很熟悉云中王族,你又是谁?” 徐岑心知在试他,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越是这时,越要佯装害怕瞧着那剑锋,自报家门:“我陆承恩不曾婚配,家父陆勇,妹妹承欢……多年前茶马古道仍在,家父做的便是茶叶生意,自然识得北地最大的买家。” “承恩呐,你别怪我,不到生死关头,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说真话……现在好了,验明正身,你确是个无用的逃兵。”银泠的剑挪开了,一脸赞赏地点头道,“唉,真不知道打打杀杀有什么好。陆承恩,如果能活下去,随我去云州吧,我养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 徐岑咳了咳,打断她的后半句:“在下从临邑逃出,本想着死在雪山便罢了,但我的弟兄们为了让我活下来,引开了雪域上捕食的白狼,甚至还断了掌。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他们,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银泠叹道:“也罢,难得你一个中原人有情有义,我也不愿强人所难……”她的呼吸急促起来,话也越说越快,“天涯路远,再会……” 徐岑见她有些异样,原先面孔尚有一分血色,如今一分也无,如同白面罗刹。 这一次,不似装的。 “糟了……”银泠遍寻腰间而无果,皱眉道,“我要回去!” 徐岑不禁担忧:“回去?你要回去做什么?” 银泠捂着心口跪了下来,双手各握起一堆雪。徐岑不知道她此刻正在经受怎样的痛苦,急道:“你……究竟在找什么?” “白色的……石头……”银泠的呼吸十分紊乱,“那是,我的药……”她狠狠抓着一抔雪,在雪中留下一道爪印,宣泄无法言明的痛苦。她边说着,边往雪山之巅爬去。 徐岑诧异她如此这般也不开口求人,与方才那一起身便要人拉扯的性子,像是两个人。他忙往袖口寻方才在山顶山神庙前捡来的白石,却慌了心神——那石头,没了! 定是刚才滚下雪坡之时丢出来的。徐岑一面想,一面走在银泠之前:“我背你去山顶。” 银泠浑身经脉如临烈火,眼中一片霜红:“哥哥……” 徐岑恍惚了片刻,走到她身边,伸出一只手。 可地上之人似乎没有力气再拉着这只手站起的样子。 他只好蹲下,两臂将她抱起。 银泠浑身滚烫,不断冒着冷汗,眼中模糊瞥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下一刻那面孔又变得有些生疏,她浅笑了一下:“你是我哥哥吗,还是奚……” 徐岑抱着她,一路往大风山顶走去,一路观察路上的石头:“我是陆承恩。” “谢谢你,陆承恩……”银泠体内之热隔着厚重的裘袍传到了徐岑的身上,眼看着便要睡去。 “别睡,醒醒!”徐岑急道,“快醒醒!” 银泠已是闭上了眼:“山顶,将军冢……” “将军冢?”徐岑奇怪道,“那大风山顶空旷平整,除了一座山神庙……”他方才不正是在那庙前拾得的白石吗?难道那山神庙,便是她口中的将军冢? “好!”徐岑答应着,一路寻着那块不知何处去的白石。可是眼前,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山间雾气或浓或薄、或聚或散,要寻一块如手掌大小的白色石头,谈何容易!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徐岑踏着月色而来,此刻背后升起的,已是关外拂晓前的霞光。徐岑的余光与霞光相撞,目力可及之间,是雪中飞鹰,是苍茫云海,是瑰丽山河,是万物迭生。 他不禁默声向天地发问:若岐鸣关上所见,是断壁残垣、破碎江山,那在这界山之上呢? 山川风云,草木华实,或许万里河山,本不该有主人。 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危险的念头,徐岑很快便打消了它,继续前行。于他而言,山路并不难行,但一路走来,已到了大风山顶,却并未寻见那块白石。 他叹了一口气,带她到那山神庙前:“这就是你说的将军冢?” 银泠微微睁眼:“是……”冢前,却不见了那块白石。 “其实,我……”徐岑有些懊悔,出口的话却被她打断。 银泠苦笑:“你是中原人,为什么救我?” “因为他日南北一统,不分你我,都是宁朝子民。” 银泠冷笑:“你……定然不是宁朝逃兵。” 徐岑知道拆穿了身份,便也无意再瞒:“那白石是我捡起,被我遗失,我虽不知它丢在了何处,但我可以带你回临邑,给你找全军营最好的医师……” “不!”银泠挣脱了他的怀抱,答得干脆爽利,“放开我,我要回家……”她爬到将军冢前,背靠石堆,仰面淋着风雪。 徐岑想走近她,脚下却犹疑了,停在风动石前,向她喊道:“你烧成这样,怎么回家!” 银泠脸色极其难看,目光朝向空中盘旋翻飞的雪,茫然而无神:“南宁徐氏立誓,非战不越风涯之界,你不愿随我回云州,我也不愿越过大风山界一步。那么,就此别过吧。” 不等徐岑回答,她便自腰间掏出那只坠有翠色莲花穗的骨箫,吹奏前似乎朝着他的方向瞧了一眼:“你走吧……听到箫声召唤,他们会带我回家。” 这女子手中的骨箫成色上品,箫声却一言难尽,呕哑嘲哳难为听。但不多时,真有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出现在雾气之中。 徐岑退了一步,隐身于风动石之后。 只见那二人一胖一瘦,内穿短衣,外披长裘,走到将军冢前,一人扶着银泠,将她轻轻抱上另一人的背。 雪山上呼啸的风声将他们同那女子说的最后一句话送到了徐岑耳边:“我们回家了!” 目送他们消失在山雾之中,徐岑也回了头,朝北坡下踽踽独行。 山顶的孤冢,奇怪的女子,诡谲的病症,消失的白石……一切似都像眼前的迷雾,拨不开,看不清。只有一点徐岑可以确信,山中并无异军,那女子虽非我族类,却并无杀心。 徐岑一路下了山,没有发现天狼营十名将士的踪迹。大雪或许早已将他们的脚印和鲜血覆盖,但徐岑连一具尸首都并未见到。 他的心里燃起渺茫的希望:或许,回到临邑,便能见到他们了吧? 正午时分,岐鸣关的司城卫大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儿站在城楼上,就着雪水啃着一个干硬的馒头,不时远远眺望关外。 一个身影出现在岐鸣关界之中,司城卫将军定睛一看,怒声一喝,遍传城楼:“给少将军开门!” 关门缓缓开启,这一天一夜,徐岑走得有些疲惫,但仍在城下稳稳地站着,作揖笑道:“黄老将军,目力还是一如当年!” 片刻功夫,这位司城卫将军黄耀武便下了城楼,意气风发地立于徐岑面前:“哼,少将军带了一小队人马出关夜探,这人是从末将手中过的关,”他故意探头瞄了一眼徐岑空空如也的身后,“现如今人呢?” 徐岑心知天狼营十人终无一人回来,难以启齿:“他们……” “来人,送少将军回营!” 黄耀武声如洪钟,立时便有一小将上前:“是,将军!” 徐岑埋首不语,在城门关上之前又望了一眼北方:他们回不来了吗……她回家了吗…… “发什么呆呢!”黄耀武一喝,徐岑的心才收了回来,昨夜而今,都如大梦一般。 回到天狼营,黄耀武一把将徐岑推进了自己的军帐,怒气冲冲地关上了帘笼。 这么多年,徐岑早知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他却无颜躲避,于是,黄耀武的口水一气儿喷到他的脸上:“你个小兔崽子,不会守将,夜开关门,这是大逆的死罪!谁与你的胆子!若是有心之人报上了京州,十个脑袋都不够你砍的!” “我替他砍一个!” 年轻真好[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9.白石 第11章 10.笑谈 原来营帐中还有第三人。 徐岑瞥了他一眼,不禁笑了出来:“我说呢,老将军怎么替了承恩的夜班!我并非有意越权行事,我这是心疼您,陆承恩他皮糙肉厚的,在雪下站一夜也没什么,但您……” 黄耀武捋了一把他三千丈的白须:“我什么?”又狠狠朝四马连盏灯下五花大绑的陆承恩瞪了一眼:“还有你小子,你是有九条命还是有九颗头?!” 陆承恩没心没肺道:“老将军息怒,我陆承恩誓死效忠宁朝,自然一身报国,一心不二!” 黄耀武骂道:“哼!臭小子,不是看在你老子份上,看我不打死你!”又回头对着徐岑,“少将军是嫌末将老了,不中用了?” 徐岑连忙摆手:“黄老将军老当益壮,季鹰怎敢……” 陆承恩在一旁插嘴道:“您可是我临邑的股肱之将!临邑没了您,太阳都不升的!” 徐岑不禁莞尔,这话虽是真心恭维,却稍嫌过了头,听起来少不得有些讽刺的意味。但陆承恩那个家伙,大抵是什么也不知道。 黄耀武果然骂道:“臭小子,瞎说八道!这普天之下,除了君上,少了谁太阳都照样升!哼,我知道你们两个小子的心思,这次一人去领三十军棍便罢了,再有下次……” 陆承恩忙问道:“下次如何?” 黄耀武气汹汹朝被绑得粽子一般的徐岑恩走去:“还想着下次?!”顺便,从四狼首方案上抽出一条蛇皮绞成的长鞭。 陆承恩急道:“没了没了!冠英伯,替我说句话呀!” 徐岑忙拦下黄耀武:“黄老将军,这是干嘛呢,承恩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就这样没规矩,何必和他一般见识……” 黄耀武双手一勒长鞭:“哼!” 陆承恩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老头可是会来真的,于是赔笑道:“冠英伯,老将军说,冠英伯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便用我替冠英伯……” 黄耀武大喝道:“放屁!” 老将军的声音向来震耳欲聋。帐外军士闻此声,纷纷相视而笑:这是老将军又在给冠英伯和陆将军讲“道理”了。 陆承恩道:“错了错了,是拿我的命抵债!冠英伯冠英伯,你看老将军待你多好,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徐岑叹了口气,真是多说多错。他用手在面前空气划了一道,意为让陆承恩闭嘴。又向黄耀武笑道:“老将军刀子嘴豆腐心,还是揽下了一切。季鹰保证,绝没有下次!” 黄耀武摆摆手,不爱搭理他们:“廉颇不老,吃饭!” 帐中,一名小卒立时出现,将端来的饭食呈在狼首方案之上。退下时,偷偷往灯盏下的人瞧了一眼,那人虽扭过头背过了身,却仍旧一眼便能认出是陆将军的背影。小卒会心一笑,出了帐门,便朝他几个弟兄卖弄道:“陆将军来黄老将军军帐时,一路说自己是老将军请来的,刚才呀,分明看见他跟个粽子似地被捆在那!” “哈哈哈哈哈!”几个人窃笑之后又回过神来,“嘘,陆将军这人最好面子,咱可千万别大嘴巴,自己偷着乐便是了!” “唉,苦中作乐,还得靠咱们陆将军呐。” 那小卒道:“嘿,说起这个,上次啊,陆将军花重金买的酒,你们猜猜什么味儿?” “陆将军的酒,定是好酒!你这样一说,我可真是不知道酒什么味儿了……” 小卒道:“走,带哥儿几个去见见世面!”他拥着几个人潇潇洒洒地来了放饭的营房,一进门便是扑鼻的肉香。 众人睁大了眼睛:“肉?什么肉?哪来的肉?” 小卒骄傲道:“黄老将军带来的,说是给弟兄们开开荤!今日啊,咱几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众人狼吞虎咽地吃肉,小卒边往几个碗中倒上酒:“干!” 众人肉吃得正香,一大碗酒下肚,顿时扫了兴道:“这酒怎么没味儿啊?” 小卒嬉皮笑脸道:“没礼貌!这可是陆将军同款好酒,无色无味,人畜无害啊!” 一人疑惑道:“他昨夜不是到处找冠英伯饮酒赏月吗?难不成,月亮没赏成,酒也没喝成?” 小卒压低着声音说道:“嘘!陆将军昨夜急着传冠英伯军令,他那陈年好酒落在了岐鸣关上,我一看呐,还剩了大半瓶,一喝,嘿,好家伙,原是白水!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道:“原来陆将军也有被骗的一天啊!” 周围士卒见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凑上前来:“有什么笑话儿,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几人摆摆手:“无事无事!” “小气鬼!” 小卒神秘地微笑道:“嘘,不跟你说是为你好,怕你被某人生吞活剥了不可,知道得太多啊,不好!” 今日军中开了荤,士气顿时高涨。徐岑解开了陆承恩身上的结,见他已被绑得红一道青一道的,花得如螃蟹一般,心里好笑,拉了他一把,一起走到案前。 “吃吧!”黄耀武漫不经心说了一句,便动了筷。 陆承恩一筷子下去:“肉?!” 徐岑见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白肉:“这是?” “狼肉。”黄耀武大口吃肉,偶有间隙才答上那么一句,“雪山野狼,延年益寿。” 陆承恩便往嘴里塞肉边道:“冠英伯昨夜在山上,可发现了什么?” 徐岑一笑:“没什么,不过是些快饿死的北人,在山顶建了个神庙,祈求天上掉馅饼罢了。” 陆承恩大笑,差点儿呛着了自己:“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看来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听说啊,云州城里已经到了人食人的地步!我看呐,再耗上个把月,他们一准要降!” 黄耀武呷了口菜汤:“吃你的吧!” 徐岑欲动筷,想起昨夜情形,便道:“我昨夜带天狼营十名弟兄上了山,也遇到了狼。老将军,这是什么狼?” 陆承恩大口吃着肉,眼瞅着黄耀武道:“一队哨探上山接应少将军,在山谷遇到了七具尸体,身着镇北军服,就是天狼营的弟兄们。地上还倒着三匹死狼。他们就把弟兄们就地掩埋,扛着狼尸回来了。” 徐岑点点头,夹起狼肉吃了一口,又抿了一口菜汤:“我饱了!” “你是吃素吃惯了么?坐下!”黄耀武大声道,“吃完再走。” 徐岑叹口气,只得坐了回去,不时喝几口汤。 陆承恩见他没什么胃口的样子,叹气道:“不怪你,这食肉无酒,自然难以下咽!等下次我得了好酒,你自然胃口大开!”说着,风卷残云般扫光了盆底的碎肉。 “粗鄙!”黄耀武骂道,“吃完了,滚吧!” 陆承恩心满意足地站起:“是!谢老将军!” 走出帐外,徐岑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说着,一个人自天狼营往岐鸣关走去。 “噢。”陆承恩伸了个懒腰,今日肉足饭饱,天似乎都更蓝了,云似乎也更白了,平时那聒噪的成群乌鸦此刻听起来亦没有多刺耳了。 经过一处飘来肉香味的营房前,徐岑驻足,问那军伙:“今日黄老将军给众弟兄开荤,这狼肉煮得不错,你觉得味道如何?” 军伙干笑道:“是,这狼肉香甜,细嚼之下,尚有回甘。” 徐岑一把揪住军伙胸口衣襟,将他拎起,双脚离地。徐岑盯着他,眼波如死水,不曾起微澜:“是吗,你还知道有回甘?” 那军伙顿时吓得哭叫道:“不,不知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按上面吩咐的做就是了……冠英伯饶命,冠英伯饶命啊!” 徐岑松手,那军伙一下跌倒在地,一连磕着头:“求冠英伯开恩,冠英伯开恩啊!” 徐岑刚要动手,方觉腰间空荡荡。 掠鹰! 在那女子手里。 罢了,此后再寻,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它。 徐岑踹了那军伙一脚,心事重重的模样。他径直走到岐鸣关门,便问:“黄老将军派出的哨探,共有几人?” 城下守卫的士卒答:“回冠英伯,一共二十人。” 徐岑追问:“现在何处?” 士卒面露难色:“他们回来之后便病了,现在……在……” 徐岑道:“说!” 士卒终于道:“在太平营正帐……” 徐岑冷着脸:“出一次关,就病得这样重吗?”他转身便往太平营走去。 太平营,是专为军中老弱病残的将死之人所设。徐岑一进营中,门口之人便拦下他:“冠英伯贵足,慎踏贱地!” 徐岑面色一如冰霜:“人间地狱我都走过,这儿,算什么?” 那人急忙递给他一副面罩:“冠英伯,此地乌瘴,还是小心些为上!” “不必!” 营帐之人,或缺手,或断脚,或剩半截身子,或是血肉模糊,苍蝇在他们身边嗡嗡地飞着,天上的秃鹫亦在静候俯冲的良机。但今日,他们或多或少地喝到了一口肉汤,脸上有了些血色,勉强倒像个人样。 徐岑径直往正帐走去,一开帘,里头乌泱泱一片人,正在不止不休地咳嗽着。 有人见冠英伯来了,喊叫道:“弟兄们,冠英伯……” 十几个人纷纷回头,此起彼伏的,却是一片翻江倒海的惨景。 “冠英伯……呕……” 徐岑倒吸冷气,退了一步,将那看起来还行的最初说话之人捞出了帐外:“你们便是今日出城的哨探?” 那人道:“是。” 徐岑指了指帐篷:“这是?” 哨探苦笑:“这也怪不得弟兄们,我们做这样的事……” “什么事?是黄老将军的将令?” “这……这都不重要……冠英伯,您别问了……” 徐岑深吸一口气:“你不肯多说,我便只问一句。你们带回城中的,是什么样的狼?” 哨探不假思索道:“灰狼。” 珍爱生命,远离野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10.笑谈 第12章 11.狼人 冠英伯的眼睛如万丈深渊,凝视着他。 哨探恍惚间觉得,被这深渊所凝视,自己似乎已经粉身碎骨了。 徐岑又重复了一遍:“灰狼?” 哨探这回倒有些战战兢兢:“是,是灰狼,大灰狼……” 徐岑面不改色:“在哪?” “冠英伯不是只问一句的吗?”哨探委屈道。 “最后一句!我问你狼皮,在哪儿?!”徐岑喝道。 “呕——”不知怎的,那哨探竟吐了出来,捂着嘴跌跌撞撞地掀开帘笼,同帐中人一道儿排山倒海去了。 “你!”徐岑刚一伸手将帘笼挑起一半,便被一只苍老而有力的手拦下了:“少将军,有些事大可不必,也不能穷究。” 徐岑看着他:“黄老将军,借一步说话。” 临邑为宁朝边关最北之城,山川如画,风雪如歌。在边城的山头远眺,极目所见,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少将军,”黄耀武每一次瞧着临邑的山川风月,眼底都饱含深情,数十年来,临邑不过四季更迭,他却已渐渐老去。“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你会出征云中,打下眼前这茫茫万里江山?” 徐岑的目光仿佛已飞越眼前的大风山、无涯河,瞧见了云州高耸城墙后的万里河山:“想过。” “你有没有想过,云州城破之后,天下万民,皆为宁朝子民?” “想过。”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今久旱年荒,若云中向宁朝称臣,北地万千人马,万千张嘴,宁朝何以救济?” 徐岑沉默。 “你又有没有想过,如今,还能怎么办?!” 徐岑又被黄耀武的唾沫星子溅了半张脸,脚下意识地往旁移了分寸:“等……” “等?哈哈哈哈哈!”黄耀武张狂狞笑,“冠英伯是要等那京州一路层层盘剥克扣、同行吟诗人般悠悠转来的军粮,还是等云州城的城门一开,我岐鸣关的关门一破,万千生灵,悉数陪葬?” “老将军!”徐岑高声打断了他,眼中布满血丝,“我天狼营的将士,死,只能死在战场上!” “冠英伯!”黄耀武的怒吼如武英殿前的黄钟大吕,低沉深邃,到底还是盖过眼前的年轻人一筹,“营中军饷不足三日,战死沙场这般好事,呵!只怕事与愿违!” 徐岑颤抖着声音:“可是如今,你我与茹毛饮血的禽兽又有何分别?” “忠孝仁爱,礼义廉耻……” 徐岑立刻打断他的话:“礼义廉耻——今安在?” 黄耀武悠悠道来:“都是身后名。无论是谁,在这儿,你得先活着。”他的眼神迷离而悠远:“君之为臣,将之为兵,人之为人,爱之则为之计深远。” “可是……”徐岑还是抑制不住脱口而出的冲动。 黄耀武笑了笑,面不改色,还是说出了徐岑最想听见的话:“少将军聪慧过人,在我帐中之时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今日军中所食,正是人肉。” “我爹告诉过我,狼肉酸咸,人肉甘甜,故而我知道。”徐岑凝眉,“是他们?” “靖安侯……”黄耀武的目光变得柔和了起来,“是。我确在雪山上找到了七具尸体,也是我叫哨探将人尸裹着狼皮回来的,如你所想,哨探在太平营剥皮,军伙在营房碎尸……” “所以你才会将帐中那几张灰狼皮带去装殓,是吗?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在大风山遇到的,是一群白狼。” 黄耀武笑道:“少将军既已明知,何必故问?” 徐岑道:“南边的粮草二十六日定会来的,算来恰好三日,老将军为何非……” “正因邸报上言之凿凿,写定了二十六日,我才断定那一天的粮草,一定不会来。” 徐岑惊异:“为什么?”他出口,又喃喃道,“腊月廿六,是……” 黄耀武道:“是四殿下的生辰。” “那又如何?” 黄耀武道:“此人熟知少将军脾性,知道今年送呈殿下的贺信中,有一张密密麻麻歪歪斜斜的百人书。” “那又怎样?” “这百人书附于信后,若与信合在一起看,便是众将士的祝词,可若是单独一页上呈天听呢?” 徐岑眼神麻木地接过他的话:“百人书,上呈天听……” 京州距临邑万里之遥,快马传书,少则**天,多则十数天,方可互通有无。 黄耀武道:“少将军忘了?国朝礼制,诸王子及冠,晋爵,分封,娶亲,之藩。除了那晋王是君上的掌上明珠,提早封了王。” 徐岑出了些冷汗:“陆承恩……我记得这小子写的是……” “恭贺新王。”黄耀武淡淡道,“这小子神神秘秘的,遮着他的贺词不让他人窥视,信寄出去了之后才得意洋洋地跑来炫耀。下次见着他,打死了都不为过。” “他不知道殿下的封属,所以写了‘新王’,以为是新封的藩王。”徐岑蹙眉,“所以,若那一日约定的军饷没有来,军中一旦有人闹事生变,我递给殿下的书信,便是他谋逆的铁证……” “所以啊,如今的临邑,进也难退也难。我若不这么做,少将军你告诉末将,到底该怎么做?” 听见黄耀武久违的一声长叹,徐岑不愿在他一生骄傲的脸上瞧见落寞的神情,于是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大风山。此时云开雾散,大风山顶,将军冢依旧在孤独地守望。 看见将军冢渺小的影子,那女子的笑颜又横亘在他心头。徐岑叹息:“船到桥头自然直,或许北人也并不一定想开战的。” 黄耀武神色凄凉:“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那云州早已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血城了,会不会与我们鱼死网破,还尚未可知,若战,必定是一场苦战。” 徐岑道:“云州俞……” 忽有人大喊大叫:“云州俞慕之的东西过了无涯河南界,冠英伯,我们要不要截?” 云州俞氏?徐岑犹疑道:“是什么东西?” 城下探哨答道:“那人驾一只小舟,渡到河水中央,呼喊是替北朝王子、云州城主俞慕之来送货,送给一个叫陆承恩的人,说完便泅水走了。” 陆承恩恰好从城下经过,满脸诧异:“什么,送给我?” 徐岑咳了咳:“既是送给陆将军的,便截下来吧。” 无涯河畔,一只小舟靠了岸,舟上用黑布覆盖着。 陆承恩立刻靠近,左看看右瞅瞅:“我倒真想知道,那样的穷酸部族,能有什么好东西送得出手!”确认小舟看起来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后,方才出手,掀开黑布。 徐岑奇道:“这是……” 陆承恩道:“哟,见棺发材……这里面难道有些什么?” 徐岑道:“棺材里还能有什么?开!” 陆承恩推开棺盖:“两具尸体!他们怎么穿着宁朝的军服啊?” 徐岑上前一看,两人皆以腐烂多时,其中一人缺了手掌,伤口尚缠绕着一缕粗布,另一人手中却拿着个人掌,掌中还有一株蔫头耷脑的黑色冥草。 “他们是我天狼营的死士。”徐岑取下断掌中的冥草,长叹一声,“昨夜大风山上,我遇到了一个朋友,她自称为云中俞氏效命。离别前我与她说了我要下山寻人之事,这尸首,定是她送来的。” “原来如此。”陆承恩点点头,“等等,人家说是‘送给一个叫陆承恩的人’,你为什么盗用我的名号?不对,这个人必定有些古怪,说,那是什么人?” 徐岑干笑道:“你……你的名字好听,我就用咯。” “呸!”陆承恩满脸不信,“冠英伯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呵,朋友?我看呐,分明是……” 徐岑喉间咯噔一下。 “那个泅水的汉子!他说他与北朝王室有关,你就刻意隐瞒身份,想去那边当细作,对不对?” 徐岑放了心,憋笑道:“对,你说的都对。” 陆承恩得意道:“可惜啊,冠英伯演技太差,没两下子便暴露了,人家不要你,你就只好托词说要寻人,夹着尾巴回来了。” 徐岑苦笑:“对,没错,是的。” 陆承恩道:“不过你这朋友,还算有情有义啊,居然向俞慕之开口,把弟兄们的尸首送到了界河。唉,可惜了,若他不是北人,真能算个朋友,可眼下时节,只能算个露水朋友咯。” 徐岑道:“人人都说北地蛮夷,我看只是中原的成见罢了。” 陆承恩道:“冠英伯如此为这位朋友说话,看来此人不简单呐。” 徐岑瞧着棺内,又大叫:“这是……掠鹰?冠英伯,你把掠鹰都给了他了,你与他可真是生死之交啊!” 徐岑拾起棺中的掠鹰剑,远远地凝望云州城:“谢了。”转身便走。 陆承恩叫道:“喂,你去哪儿?” 徐岑并不回头,扬了扬手中的冥草:“给人治病去!” 可太平营中,徐岑绕了三四圈,却没有看见老邓头。 正巧一名戴着面罩、鬓发霜白的医师迎面走来,行礼道:“冠英伯。” 徐岑问道:“许医师可有看见一位皮肤溃烂、浑身畏寒的老兵?他姓邓。” 许医师长叹:“今日营中开荤,他午后食了肉,便暴躁不已,开始胡言乱语、出手伤人,方才刚咽了气。邓老头平日心善,今日却性情大变,眼中流泪不止,直至死去。” “许医师可知为何如此?” “邓老头十五从军,今已花甲,牧原一战后,这么多年,或许今日肉食香甜,想起了昔日舌中之味吧。” 徐岑抬头,正与医师泛着泪光的双眼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牧原之战中活下来的人,都吃过人肉。 作为武将,徐岑肩负着保卫边塞的重担。可作为人,他不想看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矛盾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11.狼人 第13章 12.冠礼 “医师……”徐岑唇张了半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最后只吐出两个字,“珍重。” “冠英伯,往事如烟散,该忘的,老朽早已忘了,冠英伯所见不过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之人,平凡得再平凡不过之人。”那医师的面容隔着面罩,似笑非笑,“就如冠英伯手中冥草,草如其名,生长在极寒之地,宛若幽冥。此草药效非常,却也及其难寻,一旦摘下,必须立刻药用,看冠英伯手中葳蕤,它如今也只是一株普通的草罢了。” 徐岑听此言,愣了愣神,心中空空荡荡,仿佛被人掏出了心来一般。不知何时,那医师早已飘然而去,宛若神仙一般。 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徐岑走啊走,不知不觉又走到了歧鸣关最高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临邑,难道是下一个牧原么?” 徐岑长叹,在城关高处吹了许久的寒风,竟不知该何去何从。仿佛一只迷途的困兽,找不到回家的路。 塞北五年,今是昨非,徐岑淋着雪,仰面倒下。 “殿下。” 这声呼唤自他心中发出,他并未睁眼,坦然享受倒在雪中的感觉。这一刻,他只愿做徐季鹰,可以在京州呼风唤雨的徐季鹰。 偏偏有个大煞风景的声音跳了出来:“殿下来了!” 徐岑惊醒,猛然坐起,只见陆承恩咋咋呼呼道:“殿下来了信了!沈大哥刚送到的!” “……”徐岑恨不得一剑砍死他,拖着怨怼的气息道,“给我。” 陆承恩张牙舞爪道:“这回我给殿下的贺词啊,那可叫一个冠盖满京华!快,快看看,信上都说了什么,是不是夸我呢?” 说起贺词,徐岑更想将眼前这人大卸八块。摊开信从上扫到下,他的神色从疑惑到坏笑到震惊再到担忧,看得陆承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着急道:“冠英伯,你什么表情啊,殿下到底说了啥?” “你家殿下……”徐岑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要成家咯。” “啊?”陆承恩惊讶道,“殿下这么厉害呢……还有呢还有呢?” “没了。”徐岑淡淡道。 “不是,那殿下娶的是谁啊?” 徐岑假笑了一下:“他没说,他说婚姻大事,他会亲口告诉我们。” “亲口?”陆承恩奇道,“殿下莫非……真要来临邑?” “也许吧。” 徐岑极目遥望,目光投向冬河共长天一色的关外。落霞共孤鹤齐飞的院中,赵铮正惬意品茗。 歧鸣关远处雪山依旧,白虎园庭中暮色苍茫。 “哎呦,殿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在这这这儿喝茶呢!” 赵铮坐在院中的大槐树下,悠悠道:“刘翁,你急什么,这可是晋王送来的上好黄山毛峰,我都没喝过呢。刘翁坐下,来一杯?” “哎呦我的殿下呀,”刘奇一脸着急模样,“真是……”又卡了一下,“殿下不急太监急!冠礼事务这么繁杂琐碎,殿下却跟个没事儿人似的,不知道的,以为门口那小子要及冠了呢!” 说着,长泰抱着香案和香炉从门外经过,高呼:“殿下,奴婢准备好了!” 刘奇笑得如沐春风:“殿下,子曰,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殿下请吧!” 赵铮叹道:“刘翁,不必了吧,今日已经第三次了,子又曰,事不过三呐!” “奴婢可不曾记得这一句。”刘奇笑道,“殿下日后面对的可是君上,是满朝文武。殿下在家里多练练,日后就不怕了。” 赵铮略显伤心地放下茶杯,口中回味着毛峰茶鲜爽酵厚、隐隐有桂圆的味道。经不起刘奇百般催促,他换上深衣,抬头望了一眼四方的天。 “原来宫里的天,比白虎园中还要狭小。” 或许人一多便显得地方小了。这一日的沐云殿,宫中乌泱泱一片,放眼望去,朱红深紫,仙鹤麒麟,举目皆是衣冠禽兽,倒比白虎园中热闹得紧。 这是赵铮跪在宫中的第一感觉。这三日在白虎园中跪立得他早已麻木了,眼下,看人,他不觉出了神。 沐云殿前,氤氲香萦,一人居高位,着黑袍,华发满头,面容苍俊,正在将手中爵弁稳稳加于赵铮所戴的缁布冠、皮弁二冠之上。 三冠加罢,随侍内侍郑文贞唱道:“礼成——” 刘奇是白虎园中唯一有资格前来观礼的内侍,他站在沐云殿外的最角落一隅,紧张得不断搓手,又激动得手脚发凉。他恨不得跟左右两边之人大喊大叫“这是我家殿下,我家殿下”,但好在还是克制住了。 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如飞鹰盘旋在赵铮头顶:“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声突如其来的多余问候立刻引起了两侧臣子的眼神顾盼,他们纷纷转而窥视着诸王子的神态。只见兰王面色如常,挺拔端正一如青松,晋王则昂起首,往虚无之处虚无一顾。 赵铮直身跪立,三拜叩首:“臣,谢君上。” “恭贺君上,恭贺四殿下!”文武百官纷纷叩首,山呼之声霎时传遍天际。 赵铮一身肃穆,深衣为玄色,衣边为朱色,身体微微前倾,跪于南宁王之下,以手加额:“请君上赐字。” 南宁王却笑了一声,在赵铮听来又似极了一声叹息。 一步又一步,南宁王踱步到他身侧,开口道:“赵铮,你想叫什么?” 群臣瞩目,赵铮不由得朝侧上的方向凝视了南宁王一眼。南宁王脸上没有波澜,亦没有笑意,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但赵铮便不同了,他虽极力隐藏,面上的惶恐之色还是能令人瞧得出端倪。 兰王眼中略显忧色,晋王及多数大臣却是一副静待好戏的神情。 飞鹰般的声音仿佛盘旋在沐云殿上空:“你想让世人叫你什么?” 赵铮不再注视南宁王的目光,转而仰望着沐云殿之上的四方天际,面上的惶恐逐渐消减了三四分,反倒添了一丝真挚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赵铮,无求于世人,只有求于君上。” “哈哈哈哈哈!”南宁王肩上,黑貂裘的皮毛被风吹乱,衬得他如乱世硝烟中走来的枭雄。他逆风独立,“若四海之内,孤宁朝所有,任你挑选呢?” “君,君上,这不合礼制……”长史晏和已是个历经四朝的老人了,他连忙反驳,生怕南宁王比他还更早老糊涂了。 南宁王伸出裘袍下苍老的左掌,示意晏和禁言。他倒想看看,赵铮会如何抉择。 晋王赵镕在一旁小声怨道:“我虽富有三晋,那也是君上所赐,如今到了我四哥这儿倒好了,任君挑选?哼,他要选了京州,看你给不给!” 赵镕的窃窃私语自然传到了他哥哥兰王赵钰耳边,兰王轻声道:“他不会。” “大哥,你怎知他不会?”赵镕道。 “他是个聪明人。”赵钰轻笑。 “走着瞧。”赵镕不屑道。 赵铮依旧仰望着沐云殿上方,方才云卷,此刻云舒。他笑道:“君上,臣要什么都可以吗?” 此话一出,群臣又是一番交头接耳。赵镕更是拉了拉赵钰的袖角:“大哥,你看,你看他!” 赵钰淡淡一笑,倒是觉得眼前这万众瞩目之人有了些意思。 南宁王面不改色:“君无戏言。自是什么都可以。” 赵铮跪着转身,朝南宁王深深一拜:“臣愿往……” 群臣都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喷嚏让他们错过了至关重要的什么话。最角落一隅,刘奇更是翘首以待,偷偷地手舞足蹈着:“哎呀呀,我家殿下苦守寒窑十一载,终于,熬出头了!谢美人,你在天之灵,看见了么?殿下呀殿下,哎呀!” 沐云殿前,赵铮笑道:“临邑。” 刘奇站在最角落之处,自然听不见赵铮亲口说出的话,他见周遭之人神色有些古怪,还笑呵呵地问道:“殿下说了什么?” 一内侍仍陷在诧异之中,似乎还未回过神来:“殿下他说,临邑?” “临邑?!”刘奇大跌眼镜,“什么,殿下是不是疯了?边城临邑,早不是那茶马古道往来富得流油的关隘了!如今什么时节,那可是极北苦寒之地啊,是鸟不拉屎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恍惚间,一切对日后美好的遐想,都化为了梦幻泡影。他无力地安慰自己道:“是了,殿下定是昨晚没睡好,今天说了疯话,他一定会……会……改口的……会的……” 长史晏和不禁道:“殿下,你可想好了?” 藩王戍边拱卫中原,便是军权在握的众矢之的。靖安侯戎马一生,赵铮与靖安侯子冠英伯徐岑又是至交,他二人在临邑,很难不让人无端猜测,想入非非。但,如今的边城临邑,稍有不慎,水满覆舟,便是杀身之祸。怎么看,都是赔本的买卖。 “你是去戍边,还是去交结五都雄?”南宁王的目光深不可测,唯令人见之生寒。 “君上可以赐臣一诏,以平人心。”赵铮坚定地与他父亲眼中的寒锋相对。在他心中,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淡淡道:“臣赵铮愿赴临邑,此生永不回中原一步。” 锦衣玉食和粗茶淡饭,无所谓贵贱,只关乎一个人现在能过的、心里想过的是何种生活。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朴素有朴素的开心。临邑好不好,去了就知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12.冠礼 第14章 13.临王 “边城可以给你,诏书也可以给你。”南宁王往殿前铜鹤的方向瞥了一眼,鹤前站的是郑文贞,他颔首,将手中的诏书藏进了袖口,心中默念可惜。那上面本是拟好的诏文,写着“赐封邸于齐”。 东海之齐与塞北临邑,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晋王赵镕心中暗自好笑:“看来四哥不但是个聪明人,还是个大善人。” 兰王赵钰瞧着赵铮的眸子,竟看不出虚假推让之意,不禁遐想,他真的愿去临邑,终生不回吗? 群臣神态各异,有人讥笑,有人痛心,有人不解。可无人知晓,这便是赵铮心底最真切之心愿,在他眼里,再好的封属也不及临邑万一。他苦等十一年,便是为了这一天。 南宁王的手搭在赵铮额前行礼的臂上:“平身吧,临王。” “临王。”晋王赵镕仍在回味着这个封号,心中甚是满意。更令他高兴的是,前几日君上诏诸王内侍入宫,虽然不知何意,今日若将他赵铮丢去了临邑,此人便成了颗百无一用的弃子,从此赵铮与俪阳宫便再也风马牛不相及了。 赵铮再拜:“谢君上。” 南宁王仍似笑非笑:“君子成人之美。临王铮,今日以后,你的字便是‘成美’了。” “是。臣谢君上。” 赵铮直身而立,站在南宁王身侧之后,宛若老鹰背后的雏鹰。 “咦,那是那个四殿下吗?”绍京卫左将军张明志似乎许久没有见过赵铮一般,惊叹道。 右将军张致远立刻纠正他道:“叫临王殿下。”他抬头望去时,面上也流露出诧异之色。 晋王赵镕、兰王赵钰站在左首最前列,见到赵铮时,也不禁失了神。 赵钰倒还好些,赵镕已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这是……四哥?本王前几天见他……好像不长这样啊?” 赵铮朝赵镕瞧了一眼,轻浅一笑,赵镕竟觉得,那是书上所言的烨然若神人,顾盼便生辉。 两列文武仿佛也第一次见到赵铮似的,纷纷慨叹起来:“士别三日,殿下容止风度,令臣等刮目相看。” 可惜,这些溢美之词在赵铮耳中不过尔尔。自九岁入白虎园,他便不喜华服,不爱装束,平常到每日出入的街巷坊市,隆重到每年一度的千秋盛典,他总是几件常服在身。在绫罗遍地、贵人满城的京州,一个千金散尽、朴实无华的公子,实在是很不惹眼。 他心中自知,如今向他投来的欣赏目光,不过是因为人靠衣装罢了。剥去这身皮,他什么也不是。 是以,他以肖若君父的微笑面对每一个人,这样便不必虚与委蛇,也不必同人解释他的心。 沐云殿外,霞光满天,冠礼后,朱衣紫衣又一道鱼贯而出。赵铮站在南宁王身后,目送着最后一人走出宫门。 最后一人走后,南宁王不发一言便走了,赵铮追随他身后,再之后,是郑文贞及两列低眉顺眼的内侍宫人。 一路往俪阳殿而行,途经一座看起来很苍老很疲倦的宫殿。 赵铮不常入宫走动,自小又在宫外白虎园独居,不知为何这样一座红墙斑驳、落叶满阶的宫殿会出现在威严的天家脚下。他抬头瞧了宫门前的雕花匾额,虽已有了年代的痕迹,但 “凤鸣宫”三字赫然在目。 南宁王背过手,瞧着红墙上的裂痕与霉斑:“人总会有老的一天,宫殿亦如是。我方才瞧那些臣子们出宫门,像极了‘姹紫嫣红’四字,与此间风景倒成了个对子。”他略一沉思,“文贞,孤想不起来了,那戏文上如何说的?” 郑文贞笑道:“君上,奴婢愚钝,仿佛听过,一时却记不起。” 于是赵铮应声道:“断井颓垣。” “嗯?”南宁王回头,“你还在?临王好大的胆子啊,给孤对了这样煞风景的一对。” 赵铮微笑:“臣是个闲人,看的是闲书,听的是闲曲儿。臣记得有这样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臣看此间风景,一时想起,若不合君上心意,也是臣才学不通的错,臣甘愿领罚。” “你倒是逍遥。”南宁王道,并未吩咐赏罚,继续沿着宫墙走去。 “君上……”赵铮还是忍不住道,“也爱看戏文么?” 南宁王霎时驻足,赵铮慌忙低头行礼,但听他道:“是她爱看。” 她是谁?赵铮心中不解,但南宁王不说,他也不继续追问。 但也许……是从前住在这座凤鸣宫的先王后曹氏吧。 “你跟着孤,还有话说?” 听见声音,赵铮才发觉南宁王已行至数步之外,急忙几大步匆匆追上:“臣还有一请。” “今日加冠封王,你还有何请?”南宁王背着手,走在朱红色的宫道上,两侧内侍宫人纷纷下拜。 “不是临王还有所请,是赵铮还有所请。” 南宁王笑道:“诡辩。” “十一年……”赵铮声音略微颤抖,“臣没有忘,君上忘了吗?” 这一次,南宁王停下了脚步,不再向前走:“孤记得。” 赵铮眉头渐渐舒展,眼中却渐渐红润:“成美对爹爹,还有所请。” 苍老的声音中流淌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说。” 郑文贞挥了挥手,随侍的内侍和宫人纷纷退去。 转眼间,宫道上只剩下他二人。赵铮面对南宁王孤独的背影,跪道:“赵成美欲求娶北冥郡主。” 南宁王回过身,正视着跪立的赵铮,赵铮亦未回避他刀锋般的神色。 “北冥郡主?”南宁王想了想,“云中王女?” 赵铮道:“是。” “是那个丫头啊。”南宁王笑道,“她今年也该十八了吧?” 赵铮道:“是。臣会在临邑,把她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噢?”南宁王道,“你要在临邑成婚,不在京州?” 赵铮笑道:“想来,女子远嫁定会思乡。临邑离云中近些,她若想家了,登上歧鸣关便能看到家。” 南宁王摇头笑道:“临王,你今日讨了好大一笔债呐。你要靖安侯打下的边城作封地,要云中王的掌上明珠作妻,怪不得,你今日跟孤说的话,比一年来说得都多。” 赵铮道:“是,所以臣会离开京州,永远留在临邑。” 南宁王叹道:“所以你是铁了心,不回来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出自这个人口中,令赵铮心头一颤。他道:“臣……” 南宁王道:“你又怎知云中王定会割爱成全?” 赵铮道:“北国大旱三年,十月无雨,无兵无粮,我临邑尚多饿死,此时和亲,云中王一定会答应。” 南宁王道:“想要云中王答应,那你可有法子可以救两国的灾?” 赵铮道:“宁朝可以救云中。” 南宁王笑道:“宁朝尚且自顾不暇,如何顾得上他人?” 赵铮的心跳得厉害:“若君上肯为臣舍弃一颗棋子,宁朝就可以救云中。” 南宁王大笑:“你说说,要孤舍什么子?” 宫道静谧,赵铮的心跳声已将他自己淹没:“东海富饶……” 这四个字倒是超出了南宁王对赵铮的意料:“你知道些什么?” 赵铮压制住内心的波澜,努力平静道:“臣在临水殿中,救济过一名东海客商。他告诉臣,曾见满船稻谷,自东海而来。” 见南宁王不言,赵铮继续道:“可这船粮食并未到边城临邑,至少如今还未到。如此看来,君上当是在等一个时机。” “什么时机?” “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时机。” 南宁王笑道:“是孤从前小瞧你了。” 赵铮道:“这笔账,臣愿意替君上还。” 南宁王又如平常般似笑非笑,令人捉摸不透:“你拿什么还?” 赵铮坚定道:“臣会在临邑替君上戍边,臣有生之年,定让两国盟好,天下太平,不让云州人越雷池一步。” 南宁王淡淡道:“这就是你的开价?孤不需要。” “那君上有没有想过,让我边关将士置之死地的代价?!”赵铮红着眼道,“君上……不能就当是为了龙城飞将,为了无定河骨,为了臣,为了臣的十一年……不能么?” “你的十一年……”南宁王的声音瞬间高了几分,即便是个不完整的残句,依旧让人直面君王之怒。 赵铮害怕听到,即使他已经猜到那未出口的三个字必然是“算什么”。他不敢沉默,开口便道:“那就当,是为了臣的娘亲……” “住口!”南宁王大喝。远在宫道之外的郑文贞都听到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哎呀,真不知这临王殿下这是说什么了,惹得君上发这样大的火……” 一群昏鸦掠过宫道上空,停在凤鸣宫碧瓦的积雪上,此起彼伏地嚎叫。 在一声声悲怆哀婉的鸦鸣中,二人却相对无言。赵铮其实并不觉这样无话可说有什么奇怪,毕竟这十一年来的多半时间,他也并没有多少话同面前之人说。 就连这条宫道,于他也像陌路。 沉默半晌,南宁王先开了口:“你走吧,临王。” 临王……这两个字出口轻如鸿毛,入耳却重如泰山。 “臣,谢君上。”赵铮哭得酣畅淋漓,笑得泪流满面。他三拜之后,目送着南宁王迈过凤鸣门,消失在九重宫阙之中。 或许这个孤独而苍老的背影,是他此生见君父的最后一面。 从今以后,你就是临王赵铮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13.临王 第15章 14.月近评 一个老人,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一般,失魂落魄地走过京州的西市,在一座古朴的园子前驻足。 喧嚣的呼喊让他苏醒了一些,就是头还有些昏昏沉沉的,眼前之人看起来也有些熟悉,但有些一言难尽。 “嗡——嗡——嗡——” 老人觉得眼前这人似乎是神经病,光天化日之下,闲得学苍蝇叫,还玩得乐此不疲的模样。于是,他不打算理睬这个人了,一脚便踏进园门。 门外,长泰一脸迷茫不知所措,又喊了一声:“翁翁——”刘奇还是不予理会,径直走了进去。 “今日不是殿下及冠吗,怎么刘翁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一个人……是啊,我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刘奇恍然大悟,回头看见同他说话的长安,欲哭无泪。 长安忙道:“莫非殿下出了什么事?” 刘奇的表情仿佛吃了个天下最酸的橘子:“出大事儿了!你知道殿下封王封去了哪里么?哎哟喂,这个小祖宗哟!” 不等长安说话,刘奇便继续哭天喊地:“临邑,那可是临邑啊乖乖!” 长安面上略有诧异,倒没有痛惜之色:“远是远了些……是殿下自己想去的么?” 刘奇哭道:“是啊,君上说四海之内任殿下挑选,殿下他倒好,选了个……临邑?!” 长安微笑道:“殿下最喜欢在日就月将斋中赏雪。临邑的雪景,想来是极好的。” “你你你!你小子,你知道临邑是什么地方吗?”刘奇恨道。 长安却道:“对了,冠英伯也在临邑,太好了,殿下平日最牵挂的就是他!” “你!”刘奇感到十分心梗,与长安已经无法交流了,破天荒地叫道,“长泰!” “翁翁!”长泰爽朗的笑声令刘奇更倍感不适,他捂着心口道,“算了……” 首阳门外,一个满面春风的少年骑在一匹矫健的骏马上,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宫门,静静地等待着。 出宫的人经过他时,纷纷驻足行礼,他亦不曾流连过目光。 鸣荻十分纳闷,平日他家晋王殿下可是最不耐烦等人的,今日却在这闹市之中作了一回望夫石,望着宫门,生生等了两个时辰。 “四哥!”骑马的少年大呼,一跃下马,朝着首阳门外身着鱼鳞披风走来之人殷勤跑去。 “晋王。”赵铮换下了礼服,又身着那件一年冬天可以穿到头的披风,朝晋王微微颔首。似乎他的及冠礼,已是件很遥远的事儿了。 “哎,四哥,如今你已封王,你我兄弟,何必叫得这般生疏呢?” 赵铮笑道:“六弟……在等人?” 赵镕双眼放光道:“等的就是你!四哥今日惊为天人,今天又是四哥的好日子,总该去本王府上一聚,不醉不归!” 赵铮拱手笑道:“谢六弟好意,不过喝酒便算了吧……我很忙的。” “不是吧……”赵镕挫败道,“四哥何事这样忙,连本王亲自邀约也不肯赏脸?” 赵铮扶着一内侍的手,准备登上一辆小巧的马车:“明日诏命一到,我便出京。” “四哥!”赵镕惊讶地拉扯住他的手臂,“你,你走得这样急?君上有旨,适逢年节,诸藩王可在京留至十五,大哥还要过了上元节再回兰城呢!” 赵铮笑道:“初一十五,我都要躲了。六弟,你放手吧,我再不回去,白虎园中的行装没人收拾了。我当真忙得很。” 赵镕拉着他不让走,半晌,咬牙道:“你不是要本王送你一车京州独有、别处皆无的东西吗?” 赵铮撤下了凳子上的腿,正眼瞧着他:“嗯?” 赵镕道:“这样好的东西,又岂可车载斗量?” 赵铮笑道:“我所求,不过些锦帛珠宝之财、跌打损伤之药、果腹可口之味,怎不可车载斗量?” 赵镕坚定反驳道:“不!那些杂物本王会命人送到四哥府上。但那些……配不上你,就如同这车子,破烂老土!” 赵铮好笑道:“我本就是破烂老土的一个人。” 赵镕抓着他的手,风风火火地拉着他上了一辆比之先前更加富贵逼人的四辕马车,随即唤来鸣荻:“驾车!” 赵镕跃上了骏马,在马车前开道。京州城里达官显贵多如牛毛,路人却鲜少见到这样一辆马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 赵镕却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就是要铸造一辆金马车,成为全京州万众瞩目的那个人。 但若是坐在马车里,便瞧不清过往每一个人脸上的仰慕、渴望、感叹了,所以,他决定找一个人去马车里坐着,而他自己驾一匹高头大马,在最前面开道。 鸣荻一脸无奈,他对自家殿下的这种想法很是不能理解,但他无从置喙,谁叫他不是殿下呢。他驾着马车,路人纷纷侧目,背后却莫名其妙发凉,可一回头,什么也没有。 很显然,马车内的人不很享受得来路人异样的目光,车上门窗紧闭,有人在车内道:“六弟要带我去哪儿?” 赵镕笑道:“自然是去京州有、临邑无的地方咯。” 隔了许久,赵铮才道:“有吗?” “……”赵镕啧啧道,“四哥啊,你仿佛和本王不活在一个世界。” 夜幕降临,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一辆金光闪闪的马车停了下来。有人从马上下来,甫一落地,便被赵镕立起了披风的帽子,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脸。 “你这是……” “快!跟本王走!还赶得上!” 赵铮一头雾水地走进了眼前这座水榭楼台。周围人本堵了个水泄不通,争先恐后地欲瞧一眼金马车上的贵客,不料此人一身黑衣遮住了全身,众人的愿望便落了空。 可惜是可惜,但很快有人注意道:“哎,你看,那黑衣者身边的那人,好像是浔阳夜夜生啊?” 又一个眼尖的马脸汉子应道:“啊呀,当真是他!” 一红脸汉子惋惜道:“他可真是痴情啊,五个月了,他月月都来这月近评,那得花多少银子呢!” 又一布衣道:“花钱抱得美人归,近水楼台先得月。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你们懂不懂!” 那红脸汉子道:“哼,我们自是不懂,莫非阁下懂?阁下是上过这近水楼台呢,还是目睹过江娘子的真容呢?” 那布衣讪讪道:“我……”便说不出话来了。 马脸汉子忍不住道:“连这般俊美的浔阳夜夜生都瞧不上,这姓江的小娘子莫不是嫦娥转世?” 红脸汉子嘿嘿一笑:“或许那嫦娥下凡时栽了跟头,只和脸着地的天蓬元帅看对眼呢,哈哈哈哈哈!” “呸!”众人一阵笑骂,赵铮却越发迷糊了。 他早已习惯了白虎园夜里的烛光,这近水楼台的满楼灯火着实刺眼。 赵铮不禁道:“六弟,这里是哪里?” 赵镕的眸心映着飞红的灯火:“近水楼台!” 赵铮道:“月近评是什么?” 赵镕道:“嗯……东汉汝南月旦评闻名遐迩,这近水楼台月近评嘛,同它差不多,凡是被评之人,那叫一个青云直上!” “四弟本就在青云之上。”赵铮停下了步子,“那这……与我何关?白虎园中尚有行李要收拾……” 赵镕摆摆手:“本王叫人传信给你府上掌事去收拾!四哥,这可是京州人此生必来之处,错过了可要后悔终生的!” 赵铮已没了兴趣:“这儿人太多了,我先走了。” “哎!”赵镕急道,执手相看,“四哥,你这一走,你与本王今生可就难见了!就当是为了本王,求你了!”看赵铮并无留意,他着急便脱口道,“四哥这一生,难道没有心动之人吗?” 赵铮瞧了瞧他,笑道:“这楼上有你心动之人?” “自然!”赵镕答得这样干脆,倒是出乎赵铮意料之外。 赵铮风帽下的目光一探,赵镕便招了:“好吧,经品题之人,可以同江娘子提一个心愿。” “你要我把这个心愿让给你?” “是……” “她每月都会许出一个心愿?” “是……” “男人还有什么心愿?” “她卖艺不卖身的……” “你有什么心愿?” “本王还没想好……” 赵铮一叹,上了楼,笑道:“想不到,这个浔阳夜夜生当真痴情。对了六弟,这个浔阳夜夜生,是谁啊?” “这……这不重要。”赵镕窘道,“好吧,其实是本王的江湖艺名……对了四哥,你也得想一个,你总不能说……你叫赵铮吧?” 转眼之间,二人已上了楼。近水楼台一共七层,站在这第七层,脚下生云,手可摘星。 赵镕显然是此地的常客了,一上楼,便热情地打招呼:“哟,梨花公子,笑面郎君,又见面啦?” 梨花公子,笑面郎君……赵铮忽然理解了赵镕艺名的存在。他忍不住往赵镕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人绿袖掩面,眉眼间似小儿女生离别一般,果如梨花带雨;另一人身着粉裳,眉目含情,唇角上扬,始终在笑。 “哟,这不是浔阳夜夜生吗?”二人亦打招呼道。 每一次赵铮听见这个艺名,还是不禁莞尔。 笑面郎君笑着打招呼道:“这位是生面孔啊,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我……”赵铮一时语塞,艺名显然尚未想好。 梨花公子走到赵铮身边,仿佛下一刻便要与他执手相看泪眼,幽怨道:“阁下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赵铮感到有些窒息,赵镕忙挡在他身前:“这,留个惊喜,留个惊喜啊。” 酸枝木屏风上是一幅晚山鹧鸪图,屏风后,隐隐映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来给我们铮铮取个江湖艺名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14.月近评 第16章 15.贺新郎 隔着屏风,女子轻声慢道:“小山,客来齐了么?”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子自屏风后钻出,赵铮瞧她时,一眼便最先瞧见她那两道弯弯的眉眼,果然人如其名。 梨花公子含泪道:“江娘子总是这般,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的心都要碎了。” 小山东张西望一番:“嗯,一二三……你是谁,你也是来参加月近评的么?” 赵铮见她指着自己,咳了咳道:“是……” “那好,一二三四!”小山再也瞧不出有第五个人来,便道,“姐姐,兰公子他人呢?” “兰公子?”赵铮和赵镕彼此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各自诧异,“不会是他吧?” 赵镕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大哥那样的人,怎会来这样的地方?” 赵铮好笑道:“他是哪样的人,我又是怎样的人?” “四哥……”赵镕赔笑道,“四哥啊,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赵铮不以为然,不过看破不说破。就在几天前,他这个最好的哥哥差点儿被他的好弟弟害死在断头崖上。 屏风后的女子道:“吉时已到,错过便是错过了。小山,开始吧。” 赵铮不知道这个兰公子到底是什么人,但听女子谈起他时,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哀伤。只凭这一点,他便觉得,这定不是那位向来与声色无缘的兰王了。 小山皱着眉,有些不开心似的,大声道:“请各位入幕、更衣!” 赵铮有些震惊,拉着赵镕:“这是什么品题之法?” 赵镕安慰他道:“四哥放心,这里绝非下九流之地!四哥形容俊美,穿上这一身啊,绝对超凡脱俗!” “可我本就是个俗人。”赵铮叹道。 小山道:“那个,浔阳夜夜生,还有……你,不许交头接耳,你俩都排去最后!嗯……笑面郎君,你先请吧。” 笑面郎君笑得更是灿烂:“谢小山姑娘。” 梨花公子叹了口气:“可惜,可惜,还是让他抢了先!” 小山大笑,她似乎很喜欢看笑面郎君笑,也很喜欢看梨花公子哭。 不多时,笑面郎君翩翩走来,他身高七尺,笑容满面,与他身上一身大红衣裳甚是相配。 小山也笑了:“今夜品评的题目是,贺新郎!” 赵铮瞧那笑面郎君,果然穿着一身大红婚服。那婚服腰背两侧似有白鹤羽翼,人穿上时若流风回雪,倒很是别致。 只是,赵铮有些奇怪,寻常人家婚服,极少有这样一抹白色闯入的。 笑面郎君走到危栏边,道:“如何?” 近水楼台下顿时喧嚣一片。“妙啊!” “真美啊!” “就他了!” “我投笑面郎君一票!” “郎君郎君,我要嫁给你!” 似乎很是满意,笑面郎君得意地从梨花公子、浔阳夜夜生和赵铮身畔走过:“如何?” 赵铮笑了笑,不言语,另外二人则翻了个白眼。 屏风后,江娘子缓缓道:“笑面郎君春风得意,如文曲星下凡。” 笑面郎君施礼:“江娘子过誉。”遂换下了婚服。 小山笑道:“梨花公子,请吧。” 梨花公子一席红衣,倒与他不甚合适,看起来像个逃婚的新娘。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爱慕者在楼下大喊大叫:“梨花公子,把我带走!” “啊啊啊啊梨花梨花我爱你!” 赵铮惊恐地往楼下瞧了一眼,却是一片乌泱泱的,完全看不清人。 江娘子道:“梨花公子我见犹怜,但请一笑。” 小山笑道:“他是不会笑的。” 梨花公子急道:“我会笑!”可惜,他笑起来仍然像哭一样,甚至比哭还可怕。 小山倒吸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你别笑了。”转身道,“那个谁……浔阳夜夜生!” 赵镕三步作两步地就去了,一身大红地出来,倒是很活泼开朗的一个少年。 他傲然立于近水楼台,俯瞰楼下百姓,眉眼间似有睥睨天下的神情。 楼下又是一阵群声鼎沸:“浔阳夜夜生!浔阳夜夜生!” “夜夜生,夜夜生,我要夜夜给你生儿子!” 这样的狂热还是让赵镕感到有些害怕,他略定了定心神,走到赵铮身边:“怎么样?” 赵铮点头道:“美。” 江娘子也道:“美。” 赵镕等了一会儿,除了这个字,却又没有了下文,迟疑道:“没啦?” 小山道:“哪有你这般无礼之人,还嫌人夸不够的!” 赵镕啧了一声,走进帷幕中换下婚服。 “噢,这个浔阳夜夜生笨手笨脚的,我帮他换。”赵铮跟着他的脚步便进去了,小山看着他二人形影不离的身影,瞪大了眼睛:“咦?” 出来时,浔阳夜夜生换回了来时的衣服,最后一人却并未换上婚服。 小山道:“你怎么……” 赵铮拱手道:“在下婚约在身,断不敢玷污他人嫁衣。只是久仰近水楼台高处风景,今日到此一游,已是三生之幸。这件婚服,请小山姑娘交还江娘子吧。” 小山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赵铮已将婚服递给了小山,赵镕眉头都拧成了一股绳,压着嗓音道:“四哥……” 屏风后飘来一句答复:“小山,不必强求。” 小山哼了一声,跺了下脚,只好转身回了屏风后。 屏风后,江娘子摩挲着掌中的婚服,似在沉吟。 良久,只见小山走了出来,脸上面无表情道:“今日无胜者。” 笑面郎君笑不出来了,梨花公子更加痛心疾首,二人哭号道:“为什么呀!” 赵镕却是站在原地,愣了愣神。半晌方反应过来:“为什么啊……” 江娘子浅浅一笑,她的声音仿佛自天上来,“请问,这位客人姓名?” 小山不耐烦道:“喂,黑衣服的,问你呢?” 赵铮笑道:“萍水相逢,何求一名?” 江娘子道:“素昧平生,唯求一名。” 近水楼台上,北方星辰倒是触手可及的样子。赵铮道:“在下……徐……伯虎。” 赵镕喃喃道:“这名字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江娘子叹道:“那么四位……就此别过。” 笑面郎君、梨花公子、浔阳夜夜生蔫头耷脑地下了楼,赵铮欲走还休,还是说出了心里话:“惧之不能,则杀之。爱之不能,便忘之吧。” “徐公子留步。”江娘子站起时,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原是缠绕于脚踝上的铜铃作响。 “今日,是徐公子胜了,我欠公子一愿。” 赵铮一笑,追上赵镕,走下了近水楼台。 小山叹道:“姐姐,他们都走了,你还在等他吗?” “他不会来了。”江娘子吹灭了屏风前雪花灯盏中的烛火,幽幽道:“而这,是我等他的最后一次。” 金马车停在了白虎园前,顿时将园子前都照亮了几分。 车前,骑马的晋王赵镕看着这黑灯瞎火的四周:“四哥,你府上怎的不点灯火啊?” 鸣荻欲扶他一把,赵铮却自己径直跳下了车,走到赵镕马首旁:“府上清贫,向来如此。” “答应四哥的东西应已送到府中了,那四哥,本王先行一步!” 赵铮回了礼,便见那追风般的少年和一辆金马车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殿下!” 赵铮刚踏入白虎园,迎面便是刘奇的一声尖叫。他装作并未听见,调头便往白虎影壁背后闪去。 他刚欲探头,却与一张面目狰狞的脸撞了个满怀:“殿下!” 赵铮躲闪不及:“噢,是刘翁啊,收拾得如何了?” 刘奇咬牙道:“殿下,奴婢就是想不通啊,这大好的河山,殿下为何偏偏选了临邑呢?” 长泰不知何时也闪了出来,委屈巴巴道:“对呀,为什么呢?” 刘奇皱眉道:“长泰,这么大个园子,叫你收拾东西都收好了么?惯会偷懒的!” 长泰手比划了个“三”道:“苍天可鉴,我可没偷懒啊!这白虎园虽大,可却没有多少东西是咱们自己的,收拾起来自然快得很……” 赵铮附和道:“是吗?那我去查验一番。”说着拔腿便走。 刘奇警觉道:“殿下不要转移话题!这临邑……” “啊,这是什么?”长泰从赵铮方才走过几步的地上捡起了一条白色而细长的布条。他手执白布条两端,借着天上月色仔细瞧了瞧,惊叫道,“呀,这不会是白绫吧?!” “白绫?!”刘奇慌忙扯过了长泰手中之物,顿时失色道,“还真是……殿,殿下……” 赵铮道:“噢,这是……” 刘奇拉扯着赵铮:“殿下千万别想不开啊,奴婢知道殿下心里苦,但也不能自寻短见吧!殿下既然不喜欢京州,咱明天就走,离开这个破园子!再也不回来了!” 赵铮刚欲解释,长泰又哭天喊地道:“殿下,殿下不喜欢京州离开便是了,千万不能想不开啊!”他一手抱着赵铮的脚上的靴子,一手指着天道,“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天是不会塌的!” 轰—— 一声雷鸣,吓得长泰紧紧抱着赵铮,更不敢松手了。 赵铮叹道:“好了,这打雷呢,快进屋吧。” 刘奇拉起了长泰,亦步亦趋地跟在赵铮身后:“那,殿下……早些歇息。奴婢们都收拾好了。” 赵铮点点头,又欲开口道:“对了,那白绫其实……” 刘奇立刻打断了他:“殿下,别想着什么白什么绫的了,早些睡吧。” 关上日就月将斋的门,刘奇转身对长泰道:“看好殿下!出了半点差错儿,你小子有九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浔阳夜夜生,什么鬼w(?Д?)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章 15.贺新郎 第17章 16.临行 又是光打雷不下雨的一夜。 赵铮坐在“清心”二字匾额的下方,四周似乎一切如常,不多什么,也不少什么。 窗外晦暗如斯,他忽觉心中隐隐作痛,仿佛血肉之间,裂变生长出了一双澄澈空灵的眼睛。 案上的青铜灯盏照亮了他眼前,噢,那竹筒没了,定是长安已经替他收拾好了。 想起长安的沉稳,便想到另外那两个活宝的喧哗。赵铮不禁笑道:“那白绫确实非我所有,而是近水楼台江娘子之物。” 夜里,在赵镕入幕更衣之时,赵铮便抽出了那大红婚服上的双鹤羽翼,看时,竟是一条白绫。他虽不知何故,但今夜江娘子言语中似乎略带感伤,又有一位她似乎很在乎的兰公子缺席,他隐隐担忧这喜事成了丧事,于是藏起了白绫。 是以,小山送到江娘子手中的,便是一件真正鲜艳明媚的婚服了。 赵铮不愿见近水楼台出事,大约江娘子见到婚服时已知其意,也并未怪罪。 他吹熄了烛火,还未走到榻前,便有人猛地开了门。 “殿下!” 赵铮吃了一惊,见是长泰:“何事?” “呃……”长泰手持灯盏,尴尬一笑,走到案前重新点燃了火光,“殿下,今夜那个黄历上说了,宜燃灯夜寝,殿下还是……还是别灭灯了吧……” 赵铮一笑,猜到了这小子准是躲在门外守着自己,道:“好,不熄灯,长泰你坐。” 长泰刚坐下,便听到了一件他此生闻所未闻之事。 赵铮躺下,闭上了眼:“长泰,给我讲个故事吧,什么都好。” 长泰“噢”了一声:“奴婢想想啊……”他默想,给殿下讲故事,势必要给殿下一个美好的未来,叫殿下放弃轻生的念头。念及此,他道:“嗯……从前有一个小公子,他呢,长得呢普普通通,但也人模人样。他住在一个大园子里,这个园子里有一个凶悍的老管家,一个痴傻的二管家,和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管家……” 故事越讲越长,长泰越说越兴奋,不由得偏离了这个故事的初衷。不知讲了多久,他带着困意道:“那一天,王宫西门外人山人海,小管家见自己是金榜下的第一名,一回家便告诉了小公子,小公子高兴地跳了起来,又奖励给小管家一个漂亮媳妇儿……” “说什么呢?” 长泰眼睛惺忪,揉了揉眼,方看清推门而入之人是长安,边打哈欠边道:“噢,长安啊,殿下叫我给他讲故事呢,你瞧,睡得可香了……” 长安瞧了一眼已然正襟危坐的殿下,笑道:“是吗?” 长泰转眼一瞧:“呀,殿下,你何时起的?” 赵铮起身,走到窗前,见天已破晓,笑道:“故事很好,最宜燃灯夜寝、闭目养神。我生怕醒来是大梦一场,如今不是,便放心了。” 长泰哑然:“闭目养神……殿下一直清醒着?!” 长安失笑道:“你呀,是讲了一夜的故事,还是讲了一夜的笑话儿呢?好了,趁着天色尚早,快去囫囵睡一下吧。” “噢……”长泰确实困极了,但难掩面上委屈之色,哀怨道,“殿下,奴婢告退。”便去了。 赵铮在长安的服侍下换好了衣裳,出了庭院,恰是东方日出之际。 灿烈的朝霞洒在庭前,洒在赵铮和长安二人身上。 霞光之下,赵铮长身玉立,恍若遗世独立。长安不言,立在他身后,享受着这份安静。 “长安。”良久,赵铮唤道。 “奴婢在。”长安道。 赵铮转过身,他的人一半在阳光之下,一半在阴影之中:“你们可后悔随了我,后悔去临邑?” 长安笑道:“殿下,长安不悔,亦知无人后悔。” 赵铮侧了身,这一回,他的整个人全然立于初升的漫天红霞之下了。 日就月将斋中一如往常,在此守护了百年的槐树轻声一叹,檐上作巢的燕雀叽喳碎语,日头正从白虎园一角烧起一片火红。赵铮站了很久,似乎想将这一切记在心头,带回北方。 长安轻声道:“殿下走得这样急,仿佛对京州的一切了无留恋、全无牵挂,但其实,殿下心中还是有一些恋眷的吧?至少,对这十一年,对这白虎园……” “不早啦,走吧。”赵铮笑着迈开了步子,检视了一番庭院中大大小小的随行之物,确实不甚多,反倒是晋王那一车的珠光宝气,叫人的目光第一眼就被吸引了去。 刘奇又拎了两个布袋走出来,一见赵铮便眉开眼笑道:“殿下,这里有殿下十一岁时在上元节做的兔子花灯,十五岁那年画的字画,还有十八岁抄的《心经》,平日里啊,奴婢都当压箱底的宝贝藏着,这回差点儿老糊涂了忘了带了,奴婢是辗转反侧了一夜都在想啊,哎呀,还好想起来了!但奴婢总觉得,好像还差了点儿什么没带似的……” 赵铮笑道:“刘翁,这些都是无用之物了,照你这样收拾,马车可就装不下了。” 刘翁神气道:“殿下,这怎会是无用之物?!殿下不是说过吗,无用之用,方是大用!这都是奴婢的宝贝呢,若马车装不下,奴婢就自己背着!” 似乎……是有一年上元节,他在西市那儿同人家几个小童子做兔子形状的花灯来着;似乎也有一年,他照着冬天的大雪胡乱挥毫出了一幅字画;两年前抄的佛经,倒是记忆犹新,却好像也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知哪里冒出来这些回忆,赵铮笑道:“敝帚自珍。这些东西,除了刘翁,谁又会这般视为珍宝?” 刘奇却紧紧抱着手中那两个布袋道:“奴婢喜欢便足够了。” 长安缓缓道:“奴婢会。” 长安的声音很轻,赵铮正好假装这声音已被长风拂去,自己一身轻松,大步去了。 正午时分,白虎园外响起一阵鞭炮声,随后,内侍长郑文贞踏进了园门。 赵铮在白虎影壁前躬身行礼,似是已等待良久的样子:“郑大人。” “临王殿下。”郑文贞行礼,笑着取出袖中诏书,“今日终于肯见奴婢一面啦?” 赵铮笑问道:“郑大人为何自炮竹声中来?” 郑文贞叹道:“临王殿下这般着急出京,等不及听见明岁的炮竹,奴婢只好提前燃放,也祝殿下此去,一路顺风。” 赵铮笑道:“如此,多谢郑大人了。” 郑文贞颔首,慢条斯理地开启手中诏书。 赵铮及白虎园中众人跪拜听旨。 “孤获承天序,用建藩辅。公子铮,宽仁孝悌,温文肃敬,自请戍边,兹封临王。”郑文贞略顿了顿,他宣读诏谕三十载,声音素来稳如泰山,这一次却叫人听出了他内心的惆怅。 赵铮却笑着抬起头,听他说完最后一句:“非诏,永不得入京。” 刘奇的面上已有泪痕,只得自己悄悄用衣角擦了。 长泰耳边嗡嗡作响,大约是还未睡饱的缘故。这一个字一个字他似乎都知道,但连起来却不知郑大人在胡诌些什么,仿佛每一句都不像是人话。只是君命如山,他亦不敢放肆。 长安远远地瞧着赵铮的方向。 郑文贞道:“殿下昨日心愿,君上已修书云中,不日即可到达。” 赵铮开颜,爽朗高声道:“臣,谢君上!”三拜大礼之后,接过了郑文贞手中诏书。 “四哥!” 白虎园里跳进来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 赵铮笑道:“六弟,来送我?” 赵镕往旁边一闪:“可不止本王呢!” 他的背后,一人如青松般挺立,一袭蓝袍更衬得他温文尔雅。 赵铮行礼道:“大哥。” 赵镕哼道:“好你个四哥,叫本王叫了那么多年的晋王晋王晋王,大哥逢年过节有一趟没一趟地在京州,你倒好,开口就叫人家大哥!” 赵铮也奇怪,不知为何,叫他哥哥时竟觉得这般寻常,仿佛他们真如寻常人家的寻常兄弟一般。 兰王赵钰人如其名,温润如玉,他笑道:“四弟,你的生辰及冠礼送得迟了些,四弟莫要怪罪。” 赵铮道:“不敢,多谢大哥。” 赵钰笑着递上一方胡桃木匣:“一点绵薄心意,还望四弟笑纳。” 赵镕不由笑道:“上次本王生辰,大哥送给本王一盆‘黄金甲’,本王一瞧啊,就知道是兰王府后院的手笔!这世间除了本王大嫂,还有哪家贵人有这般手艺,能手植名花、不染凡俗的?四哥四哥,你快打开看看,大哥最是别出心裁,这次又送了什么好东西给你?” 赵铮打开胡桃木匣,是一块碧色的玉。 一块…… “璞玉?”赵镕惊道。 “正是一块璞玉。”赵钰笑道,“愿四弟如此璞玉,随心雕琢,随性而活。” 赵铮笑道:“成美,多谢大哥的贺礼。” 吁—— 白虎园外,等待已久的马声开始骚动。 赵铮昂首直视阳光,道:“大哥,六弟,临邑路遥,就此别过!” 赵钰道:“四弟珍重。” 赵镕目送着赵铮上了一辆在他眼中无比简陋的马车,不由得皱眉:“四哥,坐本王的金马车走吧!” 马车上,赵铮掀起了布帘笑道:“六弟,你的金马车太招摇,我怕我到不了临邑,便被人劫掠一空了!” 我也很喜欢白日做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16.临行 第18章 17.风尘 京州北门的风肆意呼啸,这一刻,城门上伫立的并非守城的士卒,而是一袭黑色裘袍。裘袍被寒风吹起,让城上身影更显清冷独绝。 听见有人匆匆上楼、不时气喘的声音,黑袍者亦不回头,只是轻轻道:“他走了么?” “既然舍不得,为何不与他再见一面呢?”来者定了定方才爬楼乱了的气息,才行礼道,“君上。” 南宁王浅浅笑道:“昨天见与今天见,又有何分别?” “说是如此说,可君上今天,还不是登上了这七丈高百来步的京北城墙,只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南宁王笑道:“文贞啊,孤看你是年纪大了,越来越爱啰嗦了!” 郑文贞笑着摇摇头,隐于南宁王身后。 京州城下,形容、装束各异的百姓徐徐而出,他们或身挑长担,或肩负包裹,时而几声笑骂,时而问好作揖。南宁王只是静静地看着,苍老而肃穆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喜悲。 “君上,君上!”郑文贞手指着城下,高声道,“那辆车,那便是临王殿下的马车!” 南宁王的目光顺着他所指之处望去,那是一列简朴的车队,四辆马车有条不紊,依次而行。 郑文贞又道:“为首那辆马车,便是临王殿下平日所乘。” “噢。”于是,南宁王的目光便随之而去了。 瞧那马车渐行渐远的模样,郑文贞捏了一把汗:“君上,临王殿下他定是不知道君上在此为他送行,不然,殿下一定会回头拜别的!” “回头?”南宁王笑道,“这个小子去意已决,看来,是不会回头了。”他的笑声随风声而逝,一时竟不知是北风萧瑟,还是笑意凄凉。 那辆马车一路北行,终是躲藏在了叠嶂之后,消失在了他的江山之间。 “去吧,去吧……”南宁王笑道,忽然,他的笑声化为了一阵阵猛烈的咳嗽声,那仿佛方才正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身躯,瞬间如泰山之倾颓。 “君上!君上!”郑文贞急忙托住南宁王的背后,惶恐叫道:“慕容护……” “卫”字还未出口,便见一人疾速如风的身影闪过。他刚才还在几丈之外的地方守着,转眼间却已看见他的人立在了脚跟前。 瞧见他,郑文贞才算放下了半颗心。 马车上,长泰的心倒是悬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抓住长安的袖子,声音中满是惊恐:“不……不行了!” 车内之人却似充耳不闻一般,呼唤道:“长安,再快些!” “是,殿下!”长安一手扬起马鞭,一手握着缰绳,策马驰骋时,笑得竟如少年一般,“驾!” 那马吃了一鞭,猛地飞起,长泰顿感一下推背,好似整个人即刻都要飞出车下,好在他的五指紧紧地抓住了稳如泰山的长安。 长泰已是面色苍白,一夜不眠的睡意早飞去了九霄云外:“长安,你……” “跟你说了同刘翁坐一车,偏要来同我为殿下驾车,这下如何?”长安笑道。 长泰大叫道:“谁知道你们跑起马来这样疯?!我倒真想和翁翁一车了,停一停,放我下去!” “晚了。”马车之内,有人悠悠道。 长泰面上极其痛苦:“殿下救命啊……” 赵铮掀开了布帘,将一路风景尽收眼底,仿佛忘了这起起伏伏的颠簸,他笑道:“刘翁太慢,我等不及,到下一处驿站你再换车吧。” “殿下……”长泰哭丧着脸,“殿下就不想停一停,回头看看这京州么?以后若是想看,可就没机会了!” 长安笑道:“殿下自有分寸。” 马车内,赵铮笑道:“不看。”他的目光,早已被一路向北的风景填满,再装不下其他了。 瞧着长安所驾马车一路绝尘的样子,刘奇十分不甘,咬牙道:“阿盛,粥没喝饱么?给我再快点,追上殿下的马车!” 阿盛道:“是!”于是一鞭下去,马车倒是快了许多,就是刘奇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也迟早要交代在这儿了。 信使总是比人走得快些的,尤其是往来于中原与边地的狼牙符特使,日行千里已是家常便饭。 “冠英伯!” 来人风尘仆仆,右手将腰间一件铁制的九节筒高高呈举于天狼营正帐之外。 和他一起来的,是车水马龙的无数军粮补给。 看来黄老将军是多虑了。 但又当真如此吗? 而此刻,帐外一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闻声,勒马回头,眉眼一亮,飞下了马背:“特使!” “冠英伯英姿,犹胜靖安侯当年呐!”狼牙令特使沈同尘大笑,“果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徐岑大笑:“特使谬赞,季鹰不敢当。”他的目光停在了沈同尘手中的九节筒上,“特使今日来,是奉了谁的钧命?” 徐岑这样问,是因这位沈特使长年奔波往返于京州和边城之间。护送王命诏谕、军情奏报、加急文书的数位特使之中,他的马永远是最快的。徐岑来临邑五年,与他相交五年,喜欢他的速度,更喜欢他的性情。于是,徐岑与赵铮往来书信也托付他手,而今日有一事,徐岑必须要问。 陆承恩一见沈同尘来,便兴高采烈道:“沈大哥,别来无恙啊!” “陆将军!”沈同尘抱拳笑道,捋了捋自己的长髯,他其实已是一个即将到了知天命年纪的人了,但却十分精神抖擞,转而向南边天空一拱手,对徐岑道:“老夫奉的君命。” 徐岑入帐,取出半枚狼牙,与沈同尘手中半枚相合后,沈同尘便将拼好的一枚狼牙置于九节筒中心凹陷之处,转递徐岑。 徐岑开启筒心,取出密信,信封上赫然写着“临王、冠英伯启”,他眉间一蹙。 展信罢,他才松了一口气:“殿下真是好福气,封了临王,君上已修书云中,若云中有意,便‘命冠英伯为送婚使,赐便宜行事之权,护北冥郡主至京州和亲’……” 陆承恩一惊:“原来殿下要娶的,是那个云中王女北冥郡主啊!只是这异族女子大多野蛮得很,哎,不知道殿下那弱柳扶风的样子,吃不吃得消呢……” 徐岑仍在咀嚼信中之意:“至京州?诸公子封王倒是先成家后之藩,但殿下日前与我信中之意,分明是要来临邑……”他接下来看去,不禁愕然:“这信……”接下来的话,他再未出口,而是忙问沈同尘道,“特使在京州,临王之事,可有耳闻?” 沈同尘摊了摊手:“老夫一路飞驰,才送了冠英伯给临王殿下的贺信,又来了君上给冠英伯的差事,实在是忙的很哟,哪有空听什么坊市传闻?哎,倒是说起这婚事……冠英伯啊,殿下都及冠娶妻了,冠英伯如今二十有二,不成家立业,还想独守这空城到几时啊?”说着,沈同尘脸上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陆承恩在一旁煽风点火道:“是啊,冠英伯年纪也不小了,也该那个啥……成亲了是吧?”说着,又给沈同尘使了个眼色。 沈同尘自然地将话题接下去道:“嗯……老夫家中倒是有七个女儿,个个才貌出众……” 陆承恩咂舌道:“沈大哥,你莫不是要冠英伯把你那七个女儿都娶了?!”他不怀好意地对着徐岑笑道,“那冠英伯可比殿下还要吃不消呀……” “你小子!”沈同尘敲了下陆承恩的脑袋,“想得美!”转而笑脸对着徐岑,“冠英伯,老夫的意思是,萝卜青菜,冠英伯择心中所好便是了!” 陆承恩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原来沈大哥那七个女儿,不是萝卜,就是青菜呀!” “臭小子!”沈同尘骂道,“看老夫今天打不死你!” 陆承恩急急躲过了沈同尘一掌:“哎哎哎,特使特使,手下留情!” 徐岑却在原地,回味着信中所写,愣愣地出神。他折起密信,放入袖中,对沈同尘道:“特使,季鹰还有一事想要请教。” 沈同尘的手扬在半空中,陆承恩顺势溜了出去。沈同尘道:“冠英伯请讲。” 徐岑道:“日前我送与殿下贺信,特使可是亲自交到殿下手中?” “这个自然!”沈同尘奇道,“冠英伯与老夫相交多年,莫不是,信不过老夫?” “非也。”徐岑笑道,“只是此次殿下及冠,要比往常慎重些。” “冠英伯,”沈同尘笑道,“京州到临邑,春夏秋冬,南南北北,老夫这大半辈子的命,可都活在这条路上!老夫送的信,还从未出过差错!” 徐岑忙道:“特使切莫多心,是季鹰多此一问了。承恩,交代下去,替特使接风洗尘!” 陆承恩道:“是!” “无事无事!”沈同尘大笑,又与陆承恩一道儿勾肩搭背去了。他这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不将任何不愉快之事烂在心头,也不将任何不快乐之事留到明天,所以每个人见到他时,总是觉得这个人一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模样,全然没有旁人五十岁的老态龙钟之感。 二人已走了数步之远,沈同尘突然高呼:“对了,冠英伯!老夫同你说的萝卜青菜……不,是老夫的七个女儿,可别忘了啊!” 徐岑却好像又未听见似的,他的目光,已悄无声息地定格在密信背面那一抹令人惊艳的流光溢彩上。 京州是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但也不一定,也许外面的人不想进来,里面的人未必想出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17.风尘 第19章 18.金鲤鱼 “哥哥是大英雄!” 云州城中,一个少女笑得有如明媚的暖阳,融化了这座极北之城的地冻与天寒。 她旁边坐着一个面如白玉、披着厚裘的少年,少年笑道:“遥妹妹,当心袖口!” “啊?”少女低眉,方才见自己只顾着将手伸到水中摸鱼,两边的袖子竟都已经湿透。 “郡主当心,莫要着凉!”一名侍女打扮的女子突然出现,惊叫道,“郡主的袖子都湿透了,快随奴婢去换一身吧!” 被换作“郡主”的女子自然是云中王女北冥郡主俞遥,她口中的“哥哥”,自然也就是驻守云州的云中王子,未来的云中国君,俞慕之。 俞遥大笑,双手似乎没有从池中伸出来的意思:“银泠,你怎么和我哥哥一样爱大惊小怪!我可没有那么弱不禁风!你瞧!”说着,她轻轻泼了一些池水到银泠脸上。 银泠正欲躲闪那些飞溅的水珠,转眼间,却与一个人脸大的鱼头对上了眼。 “哎呀,郡主!”银泠显然被这鱼头吓了一跳。 俞遥却很是自豪道:“银泠你瞧,今天呀,有鱼吃了!” “鱼!”银泠眼中顿时放出了光,在这等饥寒交迫的时节,居然能吃上鱼?但她立刻反应过来,瞧着俞慕之道:“难道,王子殿下又去……” 俞遥骄傲道:“没错,我的哥哥,乃是上天眷顾的王子!他去求长生天保佑,长生天从来没有不与的!” 俞慕之白玉无瑕的面容上点缀着灿烂的笑意:“遥妹妹,我可没你说的这么灵。”他随口唤道,“来人,将这些鱼送与前方将士和城中百姓吧。” “是。”一条条活蹦乱跳的鲤鱼,便被人从池中捞出,装入车轮水箱运走了。 俞遥叹息一声,大呼道:“富贵儿!” 一只阔耳长腿、身形矫健的牧羊犬飞了过来,俞遥摸了摸它脑袋上方神似箭头的一撮白毛,哈哈大笑道:“富贵儿你瞧,到嘴的鱼儿,飞啦。” 富贵儿委屈巴巴地“嗷呜”了一声,乖乖趴在俞遥脚边。 俞遥笑道:“我们身在王军之内,每日还有些菜食供养,但云州城的百姓若能吃上鱼,就能活下来。富贵儿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般算来,你来世也能做人了,是不是?” 富贵儿叫道:“汪!” 俞慕之笑道:“可惜,富贵儿的愿望要打水漂了。来人!” “王子殿下。”前来的随侍手中捧着一个青铜盆,盆里,一条金色的鲤鱼正在缓缓游动。 俞遥的眼睛顿时放了光:“哥哥!” 俞慕之笑道:“谁说没有你的份了?我家郡主今夜是要喝鱼汤、清蒸鱼、红烧鱼,都满足你。” “好哥哥!”俞遥笑着,双手环抱过俞慕之。“嗯……我想吃麻辣鱼头、清蒸鱼尾、红烧鱼块!” “好,你想如何都可以。”俞慕之笑道,“去吧。” “走,富贵儿!”俞遥亲手捧着青铜盆,生怕他人洒了水失了鱼,小心翼翼地绕回了郡主府。 她本封在云中北冥郡,但三年前,前方战事一起,便同她哥哥一同守着风涯之界的云州城。那时俞慕之百般劝阻她南下出征,俞遥却非要冲在阵前,一箭射翻南宁徐家军的战旗,在千军万马之前,高声对云州城墙上的俞慕之呼喊道:“我云中的王子,绝不后退一步!” 那时,云州城墙上的俞慕之,手拍栏杆,热泪盈眶。他恨自己当年不慎坠于马下,被飞马在地拖拽百丈,腿脚也从此落下了残疾,如今只好将最最艰辛的倥偬戎马托付于他最爱的女子之手,叫她如木兰一般,替长兄浴血出征。 是以,那位每每在两军阵前所向披靡的云中王子,从来都是穿上了哥哥甲胄战袍的北冥郡主。 王军帐前,俞慕之笑道:“郡主走了,你为何还不走?” “我……”银泠眼中略含怒意,“殿下果然又去无涯河畔祈求长生天了吗?” 俞慕之笑着颔首:“无涯河畔祈祷后,我自行舟送郡主友人之物渡界河去南宁,泅水而回,带回一网活鱼,随行军士人人都是见证。” 银泠却穷追不舍地问道:“王子殿下果然只去了无涯河么?” 俞慕之道:“何意?” 银泠红着眼,一只手高指南方道:“大风山,将军冢!” 俞慕之那样冷静的一个人,此时也不免一惊:“你知道?” 银泠哽咽道:“殿下为什么骗她?那哪里是将军冢,那分明是……” 俞慕之不愿听见她说出来,于是道:“因为我不想她与我做一样的事。” 银泠道:“殿下,可知自己身上流的是云中王室的血?我们这些小民在偌大的云中,多如蝼蚁,根本不值得……” “值得的。”俞慕之一双星眸静静地望着银泠,银泠不禁心乱如麻。 “为什么?” “因为我云中的郡主,绝不后退一步,我云中的王子,也不会永远在郡主身后。” 银泠重重地一叹:“所以殿下宁可……” 俞慕之裹紧披风一叹:“你既知道我的秘密,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银泠沉默。 “我要你,永永远远,都不要告诉她。在她身畔,护她周全。”俞慕之仰望着南方渐沉的天色,悠悠道,“否则,我定会杀了你。” 良久,银泠才道:“是,殿下。”她欠身行礼,转身,只想赶紧逃出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 一声轻唤却将她留住。 “喂——你说错啦,我没有骗她!”银泠依旧未转身向他,俞慕之便笑道,“那真的,真的有……山神的眼泪。” 银泠听完,背对着俞慕之行了个礼,头也不回便急急地走了。 “你等等我呀!”俞慕之笑道,“我也要去找你家郡主呢!” 郡主府上,一片人间烟火气。俞慕之进门时,未见其人,便先闻其声。 一人道:“活不了了,活不了了!天天都那几个菜,我用脚煮都比他煮得好!” 俞慕之不禁莞尔。 又一人道:“我呸!这什么厨艺,定是靠人脉进来的!这好好儿的青菜,煮得比我奶奶的脸还老!” 俞慕之大笑。 然后,便是几声狗吠,之前说话的二人便道:“瞧瞧,瞧瞧,我们说这是狗食,富贵儿都同意了!” 再然后,是一个俞慕之最熟悉的声音:“你们两个,别带坏富贵儿!” 俞慕之笑着走了进来,左右两边是一胖一瘦二人,见到他时立刻站起,躬身行礼:“见过王子殿下!” “嗷,嗷!”富贵儿也打了招呼。 俞遥摸了摸它的狗头,起身道:“哥哥!” 俞慕之瞧了瞧桌上菜色,不论是俞遥案前,还是二人桌前,都无一丝鱼脍,便笑道:“遥妹妹舍不得那金鲤鱼?” 俞遥笑道:“嗯……我瞧它怪好看的呢,不如暂且留它一命,改日兴致到了,再吃也不迟呀。” 俞慕之在笑,笑意却并不明朗,掺杂着一股沉默的惆怅。 俞遥自小与他一同长大,最知道他的心,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噢。”俞慕之回过神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俞遥笑道:“哥哥有话说?”转身道,“大富,大贵,你们先下去吧。” 那一胖一瘦便是郡主的随侍,一名萧大富,一名萧大贵。这样对仗的名字,自然同那牧羊犬名富贵儿一般,出自俞遥手笔。 二人拜道:“是。”转身退出。 俞遥笑道:“哥哥要说什么,但说无妨。” 俞慕之叹道:“父王……寄来一封书信。” 俞遥道:“父王来信啦?信上说什么?” 俞慕之道:“两军休战,南宁愿送粮草来云州,助我们度过眼下危机。” 俞遥眼中冒出了光,比先前见到活鱼时还开心:“真的?”但不过刹那的开心,她便清醒道,“中原人一向讲究礼尚往来。所以,南宁要的是什么呢?” 那两个字在俞慕之口中,迟迟吐露不出。 可是俞遥已经在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找到了答案:“是我,是吗?” “和亲。”俞慕之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并不看她,“遥妹妹只要说一个不字,就当我没有说过,你从未听过。” 俞遥却爽朗笑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哥哥不是知道,我最喜欢喝中原的碧峰茶,最喜欢吃中原的五味果,最喜欢看中原的话本子么?我怎么会不愿意?” “俞遥……”俞慕之低下了头,不愿意看她。 “哥哥!”俞遥托起他的脸,“哪有妹妹嫁人,哥哥哭丧个脸的!快,笑一笑!你笑起来多好看!” 俞慕之很淡很淡地笑了一笑。他想起云中王寄来的那封信,那是他父王叫他做一个选择。 仿佛,在拆信的那一瞬间,他已做出了选择。但其实,他别无选择。 成千上万人的命,和一个人的命。 和一个人,一年的命…… 俞遥作思索状,俏皮一笑:“胆敢求娶北冥郡主,哥哥,你快说,那人是谁?” 俞慕之幽幽地凝视着俞遥的眼睛,半晌,方道:“南宁王四子,临王赵铮。” 赵铮身边:长安长泰。俞遥身边:大富大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18.金鲤鱼 第20章 19.风山君 “赵铮?”俞遥木讷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没听过。” 俞慕之苦笑不得:“他方才弱冠,是南宁王新封的王子,封国就在临邑。” “临邑?对面那个小破城临邑?”俞遥激动道,“哥哥,那我想你和父王时,岂不是一下就能回家?” 回家……该怎么跟她说呢?如今她脚下的土地是家,可跨过风涯之界,这里便成了故乡。 俞慕之一时不知道怎样回答,只好道:“云中永远都是你的家。阿遥,那临王若敢欺负你,写信给哥哥,哥哥替你做主。” 俞遥自然很快知道了他的意思,于是不再多问,笑道:“哥哥,我可是堂堂北冥郡主,如今在云中,北冥郡主骑的是最野的马,射的是最快的箭,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俞慕之浅浅一笑:“那你可千万别把人家欺负得太惨。” 俞遥洒脱一笑:“只要不奢求,就不会失望。你没瞧那书上写的么,中原男子多是负心薄幸之人,这样的人,又怎值得真心相待?” 俞慕之叹道:“我倒希望这个临王,是个值得托付的真心之人。” 俞遥笑道:“哥哥,我也愿你早日找到那个真心之人。这样,我不在,也有人能关心照顾你了。” 俞慕之笑道:“这样说来,好像平日里都是你关照我了?” 俞遥一哂,脚下突然有些站不稳:“哥哥……” 俞慕之扶着她坐下:“阿遥,怎么样?” 俞遥眼前一黑,头晕脑胀,甩了甩脑袋:“没事,我没事……” “又开始烫了。”俞慕之的手放在她的额头,急道,“阿遥,白泽角呢?你放在哪儿了?” “我……”俞遥睁着眼,眼前却是一片模糊的黑影,“丢了……” “丢了?”俞慕之猛地站起,“丢在哪儿了,我去找!” “找不到了,哥哥……”俞遥抓着他的手,不让他走。她闭上双目,平静片刻,又睁开,眼前出现了一个有些模糊的人影,她抓着那个影子:“哥哥,大风山,我想再去一次,大风山……” 她终于看不清俞慕之的容貌,连他的声音也有些模糊:“好……” 大风山顶,将军冢依旧屹立。 萧大富在石堆前轻轻将郡主放下,和萧大贵一起走开,守在离将军冢十几丈远之后。 雪山之巅,俞遥坐在将军冢前,衣衫单薄。与肌肤相触的寒雪渐渐将她体内的热气逼退,寒冷令她清醒,渐渐地,她又能看见这个世界的美丽了,不禁喜道:“哥哥,我看见你了!” 站在她身前的俞慕之之将手背轻放在她额头,过了一会儿,道:“好些了吗?” “好多了,哥哥。”俞遥如大病初愈一般,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 俞慕之笑道:“那就好。” 俞遥抿嘴一笑,对着那将军冢自言自语道:“风山君,我来了,你好吗?” 自是没有人回答的。 俞慕之也坐了下来,和俞遥一起看着那不会说话的冢。 俞遥道:“哥哥,他离开我们,多久了?” 俞慕之不假思索:“三年。” 俞遥叹道:“三年,这样久了么……若他还活着……” “若他还活着,我的妹妹定是嫁给他的。”俞慕之瞧着俞遥笑道,“毕竟,他可是我云中第一勇士。” “哥哥……”俞遥打断道,“我不喜欢那个傻子。” 俞慕之摇头叹道:“阿风,你听听,前一刻还说风山君,后一刻就说你是个傻子,可见啊,我妹妹不喜欢你。” 俞遥的笑意很淡薄,像融化在水中的冰,令人瞧不出颜色:“三年了,他也算得偿所愿了。” 俞慕之道:“日前整理他的遗书,也不知这家伙何时写的,藏得那样奇怪。若不是梁上飞燕啄泥,再有个十年八年都发现不了。” 梁上飞燕啊,是今年北来的新客么?好像自他走后,俞遥便再没见过那不胜寒的高处,有人振翅翱翔过了。 他从来是个很怪的人,四季常服亘古不变,永远一身湛蓝色,与北国风景倒很是相衬。 他不喜欢笑,也不爱说话,平日里,若要寻他,不是在军营里练兵,便是在山崖处舞剑,再没有第三处地方。 可是和这样一个奇怪的人待在一起,却叫俞遥莫名地觉得很舒服。 在山崖草长之处,俞遥会悄悄躲起来,看他舞剑,然后抓准一处破绽,“咻”地持剑飞出。但往往,他一个漂亮的箭步,回挡跳跃,便填上了这个破绽,“叮”地击飞她的剑。 那时,俞遥便会笑道:“军中那些家伙都碍着我郡主的身份,不敢跟我来真的,只有你,敢跟我动手。” 他一笑了之,使出一招自创的风剪燕尾式,俞遥分明并未眨眼,却不知他何时已飞出数丈之远,立于崖边,轻如飞燕。 俞遥啧啧称赞:“我常在想,你若不做将军,会做什么呢?” 他独立于悬崖之侧,并无丝毫畏惧之色,也无答话之想。 俞遥只好自己答道:“我猜,你定是一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做好事不留名……” “过来!”他开口道,自袖间挽了一个剑花,“教你。” 俞遥笑着,一幕幕从前旧事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历历在目。她道:“他一直是一个天资卓绝又傲得没边的人,这样的人总是有些神秘的。他的遗书,若平平常常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我才觉得奇怪。被燕子啄了下来,反倒像他的作风。” 俞慕之轻轻将手搂过俞遥的肩膀,对着将军冢道:“阿风说,他生前是云州的将军,死后就要当大风山的山神,永远守着云中。” “可惜,我只能为他立这样一个衣冠冢。”俞遥黯然神伤,“三年前那场苦战,无涯河的河水红了三天三夜,每一寸泥沙,都布满血腥。我在战场上找了他三昼夜,三昼夜,也没有找到他的尸骨。”她的话音越说越慢,终于,三年前的无涯河水还是越过了漫长的岁月,流淌到了她的眼眶,“只找到了这支簪子,守住他魂魄的……长乐簪……” 那支雕刻着双首飞鱼图案的,世间独一无二的长乐簪,正簪在俞遥发髻之上。 又一滴清泪在俞遥脸庞坠落:“此去南宁,如果我见到了那个人……”她一字一句道,“必杀之。” 俞慕之蹙眉:“遥妹妹,你想杀了徐家小子?” “若不是他!”俞遥的手心狠狠握住了山间一抔雪,“若不是那一箭,他怎么会死?!” 俞慕之道:“南宁徐家百步穿杨的箭术,连奚风都躲不过,你又何必自讨……” 俞遥道:“我这些年苦练骑射,为的就是有一天,在两军阵前找他报一箭之仇。” 俞慕之道:“遥妹妹,徐岑是南宁的冠英伯,杀了他,边地势必又起一场风波。若在战场上,自然是北冥郡主杀了徐将军,可在南宁,就是临王妃杀了冠英伯。如此,临王必然会牵扯其中。” 俞遥偷偷嘀咕道:“那就在我成为临王妃之前杀了他不就好了?”但她在哥哥面前,只是笑道,“我必不会牵扯上临王,也不会牵扯上云中。总之,终有一天,我也会叫徐岑死在我的箭下。” 俞慕之湿润的眼波里是无奈,是疼痛,是后悔:“阿遥,若不是你有我这样一个没用的哥哥,你本该是我云中最快乐的女子。” 俞遥拉起他的手:“哥哥,就因为阿遥是郡主,阿遥从来都没有忘记,自己该是怎样的人。而且啊,和哥哥在一起,我本来就是云中最快乐的女子。”她笑着呼喊,“我的哥哥是大英雄!” 这声呐喊响彻大风山巅,如苍鹰般久久盘旋在碧蓝的长生天。 可是俞慕之却很轻很轻地对自己说:“不是。” 俞遥站了起来,双手放在唇边,像吹响着军中长号一般高喊:“风山君,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炙热的三问之后,是冰冷的沉默。俞慕之自小最看不得的,便是他的妹妹落泪。 “哥哥……他……” 俞慕之没有犹豫,张开双臂,将她拥入自己怀中,俞遥呜咽着,眼泪仿佛渗进了他心口处的血液:“哥哥……他不回答我,他为什么不回答我……他是不是真的死了……阿遥……不想他死……” “阿遥不哭,再哭眼睛又肿了,又要一夜都睡不好觉了。”俞慕之拍了拍她的后背,像幼时无数次哄她的时候一般,温柔轻声道,“风山君,阿遥可是特地来看你的。你瞧,我的妹妹,是不是世间最好看的新娘?” 俞遥擦掉了自己的眼泪,又胡乱抹去了俞慕之衣上的泪渍,冲着那将军冢道:“你这个傻子!不说话,你就是承认了!” 俞慕之拨开她被泪水沾湿的头发,扶她站了起来:“小郡主,回家吧。” 俞遥又揉了揉眼睛,掏出腰间的骨箫。她一吹,俞慕之不由得笑了。 俞遥道:“难听吗?” 俞慕之笑着点点头。 俞遥又好气又好笑道:“忍着!” 两个一胖一瘦的模糊身影,在将军冢前渐渐变得明晰。 北冥郡主和亲的日子,定在了黄历上书“宜嫁娶”的新年第一天,元日。 今天正好下雨了。这眼泪是山神的,还是阿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19.风山君 第21章 20.城下 宁朝的补给已然运到了临邑城,蜷缩的生命开始苏醒,临邑也好像终于迈过漫漫长冬的尾巴,挨到了万物萌生的季节。 “殿下!你看!” 听到长安的呼唤,赵铮双手推开了车门。他的目光穿过长安的肩膀,看见了一座城。 赵铮手抚着自己的心脏,觉得它跳得越发得快,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座城池:“长安,你看,那是哪儿?” 长安笑道:“殿下,是临邑,到临邑了!” 赵铮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眸子都亮了:“临邑?真的是临邑,你没有骗我?” 长安道:“殿下,奴婢何时骗过殿下,真是临邑!” “走!”长安不曾想,像殿下那般害怕骑马的人,有一天也会不自觉地策马驰骋起来。 赵铮和长安同坐在车前,长安不禁道:“殿下还是进车里吧,路途颠簸,奴婢怕……” 赵铮却如首次出远门的孩童一般兴奋道:“我不怕,快,快些,再快些!” “是!”长安无奈一笑,一只手握着马缰,一只手放在随时可以护住殿下的地方。 长安驾的车后跟着另外三辆马车。刘奇和长泰叫苦不迭:“殿下,等等,等等啊!” 可长安的车非但并未停下,反而绝尘而去。 刘奇咬牙道:“这个长安,回头非叫他和殿下分开不可!阿盛,快快快些,赶紧儿的,跟上殿下!” 几天下来,一处驿站换一次马,长泰此刻已经晕在车上,头重脚轻,昏迷不醒。 阿盛道:“是!” 一路北上,越是靠近临邑,地上越多骸骨。今日又是一个雪天,大雪纷飞,已将最底下的一层白骨覆盖了一半。 是以,长安的快车并未看见雪中半掩的一具白骨,咔地一下,车轮卡进了骸骨与坚冰之间,整辆马车也就瞬间倾倒下来。 “殿下当心!”长安的反应迅捷,他护着赵铮,跳车滚到了雪中。 阿盛驾的车及后两辆马车也到了。刘奇慌忙跑到车前,拉着赵铮仔细打量:“殿下,没摔着吧?”转而怒骂长安,“你小子,驾那么快的车,殿下若是磕着碰着了,我拿你是问!” 长安忙拱手:“长安知错了,长安领罚。” “殿下,你看……”一句话的间隙,赵铮便已朝北方跑去,刘奇跺脚道,“哎,殿下!” 赵铮并没有半点停下脚步的意思。他直视着城门上高悬的两个大字,昂着头,阔步跑去,每跑一步,他便离那两个字更近一步。他平生第一次这样欢喜过自己的心跳和呼吸,欢喜自己活在这世间。 赵铮的玄黑披风在白雪地里很是夺目。刘奇一叹,既悲伤又欣慰:“殿下做殿下做得很不开心,不开心了整整十一年,奴婢希望殿下做临王时,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 长安还是第一次见殿下的背影就能叫人瞧出满眼的快乐来,笑道:“殿下他会的。” 百步之外,城池上的两个古老文字终于映入了赵铮的眼帘。那是他梦寐以求十一年的地方,如今他却不敢相信他真的站在了临邑城下,这一切实在太像一场大梦,真得极不真实。 “临邑。”赵铮颤声轻唤,“临邑……我来了。” 临邑城上,守卫的将士开始骚动。将士们在城上窃窃私语:“你们看,那雪地里一共四辆车,莫非,是临王殿下来了?” “京州至临邑万里之遥,就是沈特使也才昨日抵达,临王殿下怎么可能这样快!” “我曾在京州见过临王殿下一面,虽然体弱,却很俊朗,我瞧那人,倒很像是殿下啊……” “不可能吧,你都说了,临王殿下一向体弱多病,怎禁得起这样的长途奔驰?” “唉,但愿不是殿下,今日除夕,本该是合家团聚的日子啊!” “殿下一路远来,若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一定很难受的……” “偏偏,今夜又是年节……” “别说了,冠英伯的军令,我们又有什么法子呢?” 一声又一声叹息中,一个如洪钟猛兽般的声音突然出现:“住口!冠英伯绝无此意,君命如山,谁敢阻拦!” “是!”城上众人瞬间闭了嘴,腰板也挺得更直了些。 方才发号施令之人踱步至城关中央,拱手问道:“请问来人,可是临王殿下?” 赵铮抬眼望去,说话那人站在悬挂着“临邑”二字匾额的城楼正上方,头发胡须皆已花白,但声音洪亮,风采大约是不减当年的。 之前听徐岑说起过这样一个人,赵铮边走近城门边道:“正是。黄老将军无恙否?” 城楼下,黄耀武却向赵铮伸出右掌,示意他莫要再往前走。 赵铮愣了片刻,并没有停留之意,目光直视着他的掌心,从容向前。 “临王殿下!”黄耀武喊道,“莫再往前走了!” 赵铮不知其中意,只觉得好笑,仍步步向前:“我受封临王,难道因为你一句话,连临邑的大门都进不去么?” 黄耀武道:“殿下勿怪,末将人微言轻,自然无权阻拦,但臣奉的是君命,今日只能拒殿下于临邑城门之外了!” 君命?赵铮看着眼前这座苍老的城楼,有一瞬的恍惚:“什么君命?君命封我为临王,这里,是我的封地!” 黄耀武道:“殿下再不止步,就休怪臣无情了!” 赵铮自雪中来,雪地里只留下了他来时的一串脚印,他也从未打算回头。 “殿下,臣君命在身,对不住了!”黄耀武见赵铮步步紧逼,直至城下,向身边一将大喊:“放!” “是!”那小将挽弓搭箭,手中黑箭便朝城下射去。 几乎是同一瞬间,又一支白羽箭飞出,自前一支黑箭的箭尾中心穿过,生生将其射穿成两半,斜斜飞入赵铮一步之遥的雪中。 那小将朝射箭之人看去,面有惊叹之色:“冠……冠英伯……” 刘奇和长安见临邑城上之人居然拒不开门,反倒射箭驱逐,匆匆赶到赵铮身边。 刘奇怒吼道:“大胆,谁给你的胆子,敢朝我家殿下射箭!姓甚名谁,报上来,日后叫你好看!” 那小将有些犹疑,黄耀武正欲开口,射箭之人徐徐走出,自城关上大呼:“在下江阴徐岑!” 刘奇大吃一惊:“冠英伯?殿下奔驰万里而来,马都跑死了数匹,如今到了城下,冠英伯却放箭阻拦殿下入城,究竟何意啊?”他毫不客气道,“明日便是新年元日,冠英伯守的临邑,就是这样礼待封王的么?” 赵铮凝眸,城上之人,确是徐岑。 赵铮高声呼喝,像他乡遇故知般寻常:“季鹰!” 徐岑躬身行礼:“殿下!”他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他的箭,代他言说。 长安捡起雪中的白羽箭,自箭身取下一卷信纸,呈给赵铮:“殿下,冠英伯的箭上有信。” 赵铮取过,展信凝眉。 黄耀武朝徐岑一叹:“少将军本来让老夫做这个坏人,可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自己出来见他了。” 徐岑道:“临王不能回临邑,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这城楼上高高在上,看他的笑话。可刚才我突然发现……我虽无法面对他,却更难躲着他。” 黄耀武道:“少将军其实是怕老夫担不起箭惊临王的罪名吧?” 徐岑一笑:“自作多情。” 城下,赵铮看罢信,手中紧紧攥着信纸,目色空洞无神。 长安和刘奇彼此一瞧,纷纷不知所措,刘奇先开了口:“殿下……那信中所书……” “兹命冠英伯为送婚使,赐便宜行事之权,护北冥郡主至京州和亲。俪阳走水,彻查疑案,诏诸王子疾速回京,不得有误。”赵铮一字一句吐出,手中信纸已然拧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临王……不得入封邑。” 长安疑惑地看着赵铮:“殿下,俪阳宫走水?那君上……” 可赵铮仿佛根本不关心长安说了什么,他忽然一笑,望着临邑城关:“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我吗?君王一诺,竟这般做不得数!” 徐岑道:“殿下!俪阳火起,殿下还是回去吧,为了君上,也为了殿下自己!” “可恨,可悲,可笑!”赵铮一怒,徒手将抓皱的信又撕成了粉碎。在数十片的碎片中,有一片纸却怎么也撕不碎。他盛怒之下,将它掷于雪地,那碎纸轻盈,背面朝上,在白茫茫大地中,出奇得醒目。 原来那并非碎纸,而是一片流光溢彩的残锦。 残锦的颜色似水中波光,又似鱼鳞变幻。赵铮几乎停住了呼吸,只因为看见了这抹颜色。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是十一年前,那女子身上,唯一的颜色。 他猛地蹲下,将残锦放在温热的掌心,那怪异的神情,好像抓住了它,就抓住了生命的尾巴似的。 仅仅片刻之后,他起身,冷冷地望着临邑禁闭的城门:“长安,把我的聘礼留下。调头,回京!” 长安目有忧色,却还是没有多问:“是……” 刘奇却疯了一般:“殿下,咱们好不容易到了临邑,如今已在城下,又逢年节……” “走!”赵铮双臂一扬,不由人分说,刘奇只好退下。他直视城上之人:“冠英伯,京州等你!带我妻归来!” 徐岑抱拳道:“是,殿下!” 赵铮紧紧地盯着“临邑”两个字,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念叨:奔波万里,年节前夕,拒之门外,很落寞吧? 赵铮苦笑,一步又一步,夕阳的余晖照在了他的身侧,分明很寻常的霞光,他却觉得分外刺眼。他踉跄了一下,突然有些恍惚,不知归路。 回头,来时的脚印已被飞雪覆盖,好像他的十一年,又一次在皑皑白雪茫茫天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临邑城上,徐岑没有射出那支箭,就好啦。那么鲲宁元年发生的,就是另一个故事了,不至如今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20.城下 第22章 1.出降 歧鸣关的城楼上,“徐”字军旗如往常一般,迎风飘扬。经年累月,它的颜色已然黯淡,映衬得城楼四角飞舞的红绸更加鲜艳璀璨。 徐岑亲自在城楼四角系上了红绸,默默叹息。 那红绸是临王自京州送来的聘礼。车中,除去凤冠霞帔和锦帛珠宝,竟还有不少书籍乐器、干粮谷物、糕点腊肉、蔬果种子等等。 “殿下这般,倒像极了昔日文成公主入藏。”陆承恩笑着,也不免难过起来,“看来,殿下本来想永远留在临邑,做一辈子临王的。可惜,天不遂人愿啊。” 徐岑站在歧鸣关上,远远地瞧着云州:“云中俞氏日前修书,愿以北冥郡主和亲,与宁朝永结秦晋之好。郡主出降之日,就是今日。” 陆承恩骂道:“偏偏选在大年初一来作怪!新年第一天,就不让人睡个好觉!” 徐岑笑着眺望北方,云州的城门,正缓缓开启。 云州的王军帐中,一个女子身穿绛红长裙,心灵手巧的侍女站在她身侧,为她挽好发上最后一支发簪。 一支双首飞鱼发簪。 女子对镜摩挲着发簪上的鱼首,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才好歹笑了一下。忽然,她自镜中瞧见帐外走来一个人,立时转身道:“哥哥!” 来人外披貂裘,里衣暗红,笑道:“遥妹妹真好看。”他说着,一眼便瞥见了她头上那支来自故人的长乐簪。 俞遥提着裙摆起身,一下便飞扑到俞慕之怀中:“哥哥。” 俞慕之轻轻拍着她的背:“阿遥,站好。”他蹲下,亲自在她腰间系上了半块玉佩。 “这是什么?”俞遥瞧着那半块玉佩,是如阳光般灿烂通透的金丝玉鱼尾,鱼尾下悬着一束翠色莲花穗,宛若鱼藏莲中戏水之态。她动容道:“哥哥,这是……” “遥妹妹,”俞慕之笑道,“哥哥希望你与临王殿下,鱼水谐好。” “哥哥会想我吗?” “会。” “哥哥什么时候会想我呢?” “嗯……等你到了京州之后,或者你到了临邑之后,或者送你渡河之后,或者……” “现在。”浴血沙场的北冥郡主,一到他怀中,便成了一只温顺的兔子,“我想家了,哥哥。” “我在。”俞慕之轻道。 王军帐外,长号已奏响三次,声声催发。 俞遥放开了手,揉了揉眼睛:“哥哥,我的妆花了,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俞慕之道:“好。” 他前脚踏出王帐,俞遥便道:“银泠,过来!” 帐外,北冥郡主的随嫁、车马、仆侍已在待命。不多时,银泠便搀扶着盖着大红绸缎的郡主,小心翼翼地靠近缀有风铃的鱼纹马车。 萧大富看俞遥走路时跌跌撞撞的模样,不禁无语:“就他们中原人事儿多,好好的,头上为啥盖这么一块红布,平白让新娘做了瞎子!” 萧大贵附和道:“还说我们是北狄,我瞧他们才是南蛮!” 他们脚边,富贵儿也叫道:“嗷,嗷!” 俞慕之一哂:“好了,你们三个,入乡随俗便是。” 鱼纹马车前,俞遥停下了步子,道:“哥哥!” 俞慕之走近她:“阿遥。” “长兄如父,阿遥今日拜别哥哥,也是拜别父王。唯愿哥哥和父王,新岁安康,福泽深远。”她欠身跪下,以手加额,长跪在地,起身,再拜,又拜。 三拜之后,俞慕之扶着她起来:“遥妹妹,此去京州,山高水远,一路珍重。” 许久,红盖头里才传来一句女子的哭腔:“哥哥……在云州,也保重。”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她想告诉俞慕之,不要一天到晚不是看兵书就是看舆图,不要总觉得自己达不到父王的期望,也不要总是不顾腿伤偷偷跑去没人的雪域里练剑…… 可是不知为何,最后出口时,却只说了这一句轻声的“哥哥珍重”。 她上了鱼纹马车,银泠亦随之上车,关上了车门。 俞慕之患有腿疾,骑不了马,便上了一飞鱼战车,车轼高至腰部,两旁的驭手武士稳稳站立。他手握横栏而立,背后,马蹄缓慢,风铃清远。 云州城门大开,车马列队,徐徐而出。 从云州城往无涯河南岸望去,临邑城门外,车马仪仗,整齐有序。 俞慕之的战车停在了无涯河畔,他下车,走到鱼纹马车前,待俞遥下车时,搀扶着她。 “阿遥,过了无涯河,便是宁朝了。” “嗯。” 俞遥没有多话,俞慕之便送她到河边船前,随后,两列侍女、仆从井然有序地依次上船,当然,富贵儿也在其中。 “小郡主长大了呀,还以为临别之时,又有一场哭闹呢。”俞慕之笑着对自己道。他立于河畔,这里也算是大风山脚,没有屏障阻挡,一阵寒风袭来,格外得冷,比冬天冻河里的水还要冷,他不禁将手藏进貂裘里头。 船悠悠渡河而去,俞慕之背靠着云州,远眺着临邑:“这一次,云中王子,会永远守在北冥郡主背后。” “俞遥。”他轻道,可偌大的云中,再无人唤他一声“哥哥”了。 临邑一边,徐岑与陆承恩分别跨坐于两匹骏马之上,等候云中和亲的婚船渡河而来。 徐岑高声:“奏乐!” 八字排开的军号一齐吹响,重叠并进的鼓声擂起了一鼓、二鼓、三鼓,此情此景,倒不像娶亲的吉乐,更似开战的号角。 陆承恩忍不住道:“冠英伯,你看对面那云州城门户大开,我恨不得立马杀过去,结果了这一堆野蛮的北人!” 徐岑好笑道:“今日是替临王殿下接亲,你杀了那北冥郡主,小心殿下和你拼命。” 陆承恩笑道:“殿下才不是那般重色轻友的人嘞!” 徐岑也笑道:“我倒也十分好奇,这个北冥郡主究竟是何等人物,殿下十年清贫如苦行,居然一朝求得君王命,甚至自请封在边城临邑,就是为了娶她?” 陆承恩道:“想来是个有些姿色的野蛮丫头吧。” 徐岑摇头道:“殿下与这位郡主素昧平生,何况,这北冥郡主在我宁朝也并未有什么奇谈,我所知,也不过她是云中王膝下的掌上明珠罢了。” 陆承恩啧道:“向来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子,都野蛮,野蛮得很……” 一阵奇异的乐声断断续续,闯入了雄浑深厚的军乐之中。 陆承恩道:“什么……什么声音……” 越听,徐岑越觉得有些耳熟,不禁道:“好像是船上传来的……” 陆承恩不屑道:“想不到这船上还真是卧虎藏龙!谁奏的箫,如此难听!” 箫声…… 徐岑忽然想起,大风山巅,也有一个奇怪的女子,吹奏过这般令人不敢恭维的骨箫。 无数个念头在他心上徘徊,是她吗?她的病好了吗?她也在这船上吗?难道她就是北冥郡主吗? 思索间,婚船已缓缓停靠在岸边。 徐岑下了马,陆承恩也跟在他身后,等待着郡主驾到。 第一个下船之人,身穿蓝色长裙,肩上一件白色貂裘,一头乌黑的长发恰恰及腰,两股发辫挽在脑后,发上簪了一支双首飞鱼的簪子。 徐岑不觉喃喃道:“是她……真的是她……” 那女子一眼便瞧见了徐岑,脚步轻快,自船上跳下,高声喊道:“陆承恩,是你啊!” 徐岑笑道:“银娘子。” 正立于船上之人盖着红盖头,盖头下的花容却已失色,她连忙扶住了身侧侍女的手。 而徐岑身侧之人,亦是一脸茫然。 俞遥踱步到了徐岑跟前:“好久不见,陆承恩!” “冠英……”陆承恩的话只说了半截,便被徐岑后背一掌直接扼杀在胸腔。 “银娘子,”徐岑笑道,“病可痊愈了?” “早没事了!”俞遥一挥手,“你这个假逃兵,怎么会在这儿?” 徐岑朝船上一身大红婚服之人一瞥:“今日北冥郡主出降,在下自然是替临王殿下送婚。”他瞧见那大红盖头,说到“北冥郡主”四字时,笑容竟自嘴角一发不可收拾。 徐岑心道,这样看来,她果然不是郡主。 俞遥“噢”了一声:“我听说送婚使是徐家小子,”她顾盼陆承恩,道,“怎么,你就是那个南宁朝赫赫有名的冠英伯?” 陆承恩哑口无言:“我……”他恍然大悟,拉过徐岑,悄悄道,“原来冠英伯在雪山所遇之人不是汉子,竟是个女子么!怪不得你如此替那云中人说话,哼,照以前,我们冠英伯的眼睛看人啊,只分得清生死,辨不出美丑的!”说着,他坏笑道,“没想到啊,真是万年的铁树开了花!” 徐岑推了他一把:“去!” 似是听出了方才话中锋芒,想来多半是云中之人来寻宁朝主将杀戮之过,徐岑笑道:“冠英伯日前失足,跌落于城墙,回京州休养了,今日不曾来,望银娘子转达北冥郡主,祈请郡主恕罪。” 俞遥一脸笑容洋溢,道:“怎么,那么厉害的冠英伯,也会失足跌落?”她似乎十分高兴,不自觉提了几分音高,“你仔细说说,摔了哪儿了?” 徐岑咳了咳,道:“他……” 陆承恩大笑,抢着道:“哼!我们那冠英伯,摔了脑子!如今话都说不出口了!说出口的,都不是人话!” 一阵清脆的笑声自俞遥口中发出,她对着陆承恩道:“你倒是很爽快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陆承恩张口就道:“老子就叫陆……” 徐岑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截了胡,道:“他叫陆铁树,是我弟弟。” “……” 徐伯虎vs陆铁树,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1.出降 第23章 2.长乐 俞遥嗤地一下笑了。 陆铁树这个名字,倒是别致。她笑着同陆承恩打招呼道:“陆……铁树?我是郡主的侍女,我叫银泠。” 陆承恩却并不对她感兴趣,只是狠狠地盯着徐岑,半晌,才道:“银娘子……好啊。” 船上,盖着红盖头的女子在两侧侍女的搀扶下,有条不紊地下了船。 徐岑戳了一下陆承恩,两人拜道:“臣见过北冥郡主。” 红衣女子悠悠扬手:“不必多礼。” 徐岑道:“臣是宁朝冠……”他愣了愣,瞧俞遥朝他一瞥,不觉深吸了一口气,“冠绝一时威震四方的将军,陆承恩,臣定不负君上所托,护送郡主平安抵达京州。” “京州?”俞遥略一惊讶,“不是临邑?” 徐岑道:“是。” 俞遥一笑:“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吧郡主?”俞遥回头对穿着红衣的银泠一笑,银泠亦忍不住笑了。 陆承恩呢,也偷偷笑了起来。 “多谢将军。”红衣女子道,“银泠,我想在无人之处,再看一眼云州。” 俞遥还在痴痴地笑着,忽然反应过来:“噢,来了!”于是上前搀扶着她,离开了徐岑和陆承恩的视线。 萧大富见俞遥搀扶着一个头盖红盖头的女子,也恍惚了一下:“咦,那不是郡主么?” 萧大贵随口附和道:“是郡主啊。”他略朝身边一瞥,“咦,郡主扶着……郡主?” “嘘!”俞遥在嘴边比划了一根手指,“小点儿声,过来!”她自车尾不知拿了一篮什么东西,蒙着黑布,神神秘秘的模样。 “是!”二人匆匆跟上,在一处空地停下。 俞遥道:“传令下去,我与银泠互换之事,谁也不准说!” 萧大富和萧大贵惊讶道:“郡主,你难道想让银泠替你嫁给那什么临王?” 俞遥道:“那倒不是,我与银泠车上换装,不过是为了这一路过得快活些。” 银泠掀开了盖头,面有忧色:“可是郡主,奴婢还是觉得如此不甚妥当……” 俞遥哀求道:“哎呀银泠,你不是都同意了吗,求求你了,银泠,银娘子,银姐姐!到了南宁,我就要永远和那个叫赵铮的人待在一起了,这条去京州的路,是我最后的自由了……” 银泠还是挨不过对她的心软,一叹:“好吧,就到京州,只能到京州为止!” 俞遥笑道:“银泠最好了,一言为定!” 萧大富好奇道:“诶,郡主,你这手里拿的什么呀?” 俞遥轻轻掀开黑布,露出一个红木提篮。 萧大贵挠挠头:“篮子?” 她再打开篮盖子,里面一尾金色的鲤鱼似发现了来自天空的窥视,回旋打转,游动得愈发快了。 “金鲤鱼?”银泠奇道,“莫不是当日王子殿下送给郡主的?” 萧大富和萧大贵眼睛都瞪大了:“鱼?” “是呀。”俞遥笑着,抱着木篮子走到了无涯河边,望向对岸时,依旧能隐约看见那辆河边的战车。想来,彼岸车上之人此刻也在看着此岸吧。 “我从前不吃你,是因为从小听故事里说,金色的鲤鱼有灵性。想着,若哥哥还能活一天,你便还能活一天。如今,南宁要与我和亲,解救云州荒旱,我便放你走。小鱼儿,你走吧,永远不要再被人抓到了。” 她倾倒木篮,一道明艳的金光便自篮中跃下,回归山川湖海。 一小卒找了半天,终于瞧见了一身红衣的女子,躬身施礼道:“郡主,陆将军请郡主回马车上路,莫误了吉时。” 银泠放下了盖头,道:“知道了。” 俞遥扶着银泠坐上了那辆拉满红绸、满眼喜庆的马车,自己却左探探右看看,直到瞧见了那人身影,便欢快地喊出他的名字:“陆承恩!” 徐岑和陆承恩并行而来,双双叫道:“什么?”随后二人四目相对,各自无语。 徐岑转头笑道:“陆铁树,你鬼喊什么?”他一字一句,小声在陆承恩耳边低语,“冠英伯的军令,方才已遍示三军,如今所有人都知道,陆承恩是谁。” 陆承恩则一副敢怒不敢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谨遵冠英伯军令……” 徐岑大笑着朝俞遥走去:“银娘子,何事?” 俞遥道:“陆将军,可否替我备一匹快马?” 徐岑道:“噢?银娘子不坐车,不坐轿,愿意骑马?” 俞遥笑道:“在云中,可没有几个人,快得过我的马!” 徐岑大笑:“好,来人!备马!” 一匹四蹄雪白、浑身黝黑的骏马被牵了过来,陆承恩眼睛都直了:“见色忘义!我讨过那么多次都不给我骑,那女子一要你就与了人家!” 徐岑不曾理会脑后这些杂音,笑道:“此马名为踏雪,当配得上银娘子。” 银泠一踏马镫,高坐踏雪之上:“多谢啦,承恩!” 徐岑将自己的坐骑玄耳让与一参将牵行,跨上一匹白马,一步一步,缓缓行在俞遥身侧。 仪队启程,陆承恩漫不经心地骑着马,落在了后边。他看一眼冠英伯,又看一眼那银娘子,啧啧道:“哼,这哪里是给临王殿下送婚,我看呐,分明是假公营私!” 一个不明觉厉的黑影“咻”地朝陆承恩眉心之间飞来,好在他敏捷如电,忙后仰半身,伸手抓住了它。 一瞧,原是一块小石子,陆承恩往前一瞥,只见徐岑依旧缓缓而行,不过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陆承恩小声骂道:“啧,这都能听到,真是顺风耳!” 出了临邑,送婚仪队一路南行。俞遥驾着踏雪,倒是确确实实每一步都踏在雪中。她四处张望着四周,叹道:“原来南宁也到了松柏冢累累、骸骨相撑拄的地步。” 徐岑一奇:“银娘子读过我朝诗文?” 俞遥顿时来了兴趣:“虽然我也不会写,但要我看,你们中原人写诗作文,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今的那些文墨,不过将前人牙慧拾了又拾,了无新意,一股子小家子穷酸气儿!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你们既然自己都如此觉得,又做什么诗,做什么文呢?诗文法古,是永远超越不了过去的,难道不是一辈子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么?不如……有机会再去阴曹地府和汉唐古人讨教讨教?”她笑道,“若我是你中原士子,定不会浪费光阴在这无聊之业上。” 徐岑笑道:“秦汉古文,唐宋诗文,是我朝取士的度量衡,想来,银娘子是在嘲讽那些科场举子了?” 俞遥叹道:“有人年少登科,功成名就,就有人白头不仕,空耗一生。” 徐岑道:“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不得已,譬如,士子不喜欢这样的诗文,但他们身不由己,君上不喜欢这样的新秀,但他也无法可选。” 俞遥道:“他是万人之上,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改呢?” 徐岑仰望着长空,思索了片刻,笑道:“一个人若要改变自古以来习以为常的惯例,是很难的。所以历朝变法,定有无数志士仁人抛头颅、洒热血,不如此不得以成功。变法之路,向来是一条荆棘遍布的血路。” 俞遥瞧着他,也随他仰视着天空,但除了略略刺眼的阳光,好像什么也没瞧出来。她轻轻将手搭在自己额间,阻挡了阳光:“听不懂。我们云中长年冰封、万里雪飘,若在你们宁朝,我,定要游历名山大川,看尽海角天涯!” 徐岑笑道:“银娘子好志气!” 俞遥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中原人写的小说话本儿倒是不错的。想来,京州一定很多吧?” 徐岑笑道:“京州东西市、十里街,应有尽有,定不叫银娘子失望。” 陆承恩听着,目光怀疑而空洞,他面对着这两个人,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对话。他一叹,果然冠英伯并非寻常人,生生将姑娘处成了兄弟。 说着,徐岑的目光又驻留在俞遥发髻上的那抹幽蓝上。 他道:“银娘子既然戴上了长乐簪,莫非也曾上过战场?” 俞遥略昂首,转头瞧了徐岑一眼:“陆将军也知道我北地风俗?” 徐岑道:“我在临邑驻守多年,曾听老兵讲起过,云中的将士有个习俗,出征之前,必要在头上戴一根名为长乐的发簪,我想,大概是祈求超度将士英灵前往极乐之境吧。” 俞遥笑道:“你错了。此簪是名长乐,却并非你口中之意。长乐簪有两用,一用,云中风俗,战士簪发从军,即使头颅被敌军割去邀功,魂魄亦会归来。” 徐岑道:“那二用呢?” 俞遥拔下手上双首飞鱼的发簪,在掌心摩挲着,迅雷不及掩耳之间,竟朝徐岑喉间刺去。 陆承恩在后面,忽然一惊:“当心!” 徐岑灵巧一躲,自然躲过了俞遥手中簪子,但他定睛一瞧,她对准他的并非簪锋,而是双首飞鱼簪头。 俞遥笑道:“陆承恩,你倒有点儿功夫。这二用便是,若被俘拷打,便以此簪自尽。” 徐岑苦笑:“自尽?我看分明见缝插针,是以此簪杀人。” 陆承恩已气呼呼地跑马而来:“喂,你要做什么?!” 俞遥道:“承恩呐,你这位铁树兄弟,真是个火爆性子。” 徐岑笑道:“铁树,银娘子与我开玩笑呢。” “玩笑?”陆承恩冷哼一声:“笑死你算了!”扭头便跑了。 第24章 3.犬吠 春日暖阳下,那抹幽蓝却叫人瞧一眼,便好似同万年的冰窟对视一般,周身战栗。 徐岑笑道:“银娘子既然有此簪,难道也曾上过战场么?” 俞遥目视着前方道路的风景,笑道:“我既有此簪,自然上过战场。”她回眸,“陆承恩,说不定,我们还在战场上交过手呢。” 徐岑打量着她头上的长乐簪,不知为何,竟愈发觉得熟悉,道:“这支双首飞鱼……能否借在下一看?” 俞遥刻意离他远了些,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你都信呢?那我说,我曾统率三军,单枪匹马杀入敌营,于万人阵中割你家冠英伯首级如探囊取物,你也信?” 徐岑笑了笑,不答。 俞遥笑道:“话本子看多了,自然觉得自己也好像书中人一般,无所不能。其实,这支长乐簪非我所有,是一位故人之物。” 谈起战场上的故人,也许是旧相识,也许是已故之交。徐岑不再问,静静与她骑马并行。 马蹄轻踏间,一阵狂躁的犬吠自仪仗队尾传来。 只听萧大富大喊大叫道:“富贵儿,出来!” “嗷,嗷嗷!” 萧大贵猫下了身子,要将躲在一辆马车下的富贵儿拉出来:“你过来!”刚伸出手去,那长腿的牧羊犬早已溜得没影儿了。 萧大富喃喃道:“奇怪,它今日怎么这样发狂……” 萧大贵道:“哎呀,你可别寻思了,快追吧!” 萧大富高声喊道:“富贵儿!”他二人自送婚队列的尾追到了头,那牧羊犬却时而在东,时而在西露出一颗狗头,将二人耍得团团转。 萧大贵骂道:“这狗……定是失心疯了!” 俞遥驾着踏雪小跑而来:“怎么了,富贵儿呢?” 萧大富喘着气道:“郡……银泠,它今日不知怎么了,发疯似地跑啊……” 萧大贵接着道:“而今,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俞遥喊道:“富贵儿!” 陆承恩说不管便懒得管他们,但听到这样一声叫喊,又奇怪又好笑,这名字实在像是一个地道的南宁人的小名。但他还是决定不管他们,一个人悠悠地骑着马,怀中抱着佩剑,一副厌倦俗世、看破红尘的冷漠表情。 徐岑亦驾马追至她身后,问道:“银娘子是在找一个叫富贵儿的人?” 俞遥正四处找它不见:“我……郡主的狗!” 徐岑眉一挑:“狗?” 萧大富道:“哎呀,就是我们郡主那只灰毛长脸大耳粗腿的……”他一句话说得太长,又接不上气来。 萧大贵便替他接道:“狗!” 俞遥正调转马头,四处寻觅那只牧羊犬的踪影,忽然,自东南角一处雪地乱草丛中,一个银灰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俞遥高呼道:“富贵儿!” 那灰影却并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干枯的草丛深处钻去。 “驾!”也是那一瞬间,俞遥一夹马肚,便飞了出去。 “陆……铁树!”徐岑大喊,“护好郡主!” 陆承恩撇了撇嘴,也高呼:“陆承恩,你自己护!” “别停,往京州走!路上交汇!”最后一字说出时,徐岑与他的白马已飞过了乱草雪堆。 “你……”陆承恩咬咬牙,正要发作,马车中的女子却出声道:“陆将军,是出什么事了吗?” 陆承恩只得平静下气息,道:“郡主勿忧,无事!”他将手中佩剑高举过头顶,“所有人,听我号令,继续前行!” “是!” 俞遥的马跟着那一抹银灰影子飞了出去,在干草、石堆、雪地里没头没脑地狂奔。千奇百怪的树枝不时划过俞遥的头和手,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细密的伤疤。 这伤口实在太细,血液实在太少,以至于她几乎未曾察觉到疼痛。 这样浅的伤,对于一个曾经从古战场活地狱中爬出来的人,实在不值一提。 “富贵儿!停下!”俞遥飞马越过一截倒地的枯木后,回首道,“陆承恩,当心!” 徐岑纵马一跃,亦飞过那枯木。 “嗷嗷,嗷嗷嗷!” 犬吠渐近,俞遥赶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那只银灰色的牧羊犬:“富贵儿,你叫我好找,你跑什么呀!” 富贵儿仍龇牙咧嘴,嘴里滴着几滴浓稠的血:“嗷嗷,嗷嗷!” 俞遥朝它狂吠的方向看去,雪中一片殷红,倒着一只瘦弱的公鸡,喉颈已被咬断。 俞遥一惊:“富贵儿,是你干的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怒喝:“不是它,还有谁?!” 俞遥抬眸,那片殷红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双踩着破旧草鞋的龟裂的脚。自那双脚往上看去,是一件处处破洞却还算干净的布衣,再往上,便是一张狰狞如鬼魅、纵横若沟壑的脸。 “老人家。”徐岑挡在俞遥身前,遮住了她的视线,“多有得罪,在下替我家恶犬赔个不是。” “赔不是?”那相貌奇丑无比的老人骂道,“我儿大婚,我遍请亲朋好友,为的就是热闹一番,如今好了,鸡飞狗跳的,我家唯一一只鸡都被你咬死了,你拿什么赔我?不如,把你这只狗赔给我好了!” 俞遥立马将富贵儿抱得更紧了些:“那不行!” 徐岑赔笑道:“老人家,我们无意打搅令郎喜事,我这儿有些银两,权当赔个不是,还望老人家恕罪。” 那老人见徐岑自腰间锦囊一下便取出了五两碎银,本就鼓得如青蛙一般的双眼越发地突出。他颤抖着接过徐岑的银子,下拜道:“五两,可够我们一家人半年的花销啊……多,多谢恩公,如不嫌弃,不如来老朽寒舍赏赏光,热闹热闹?” 徐岑正犹疑,俞遥笑道:“好啊,不过你不能再盯着我的狗。” 老人连连哈腰点头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请,快请……” 徐岑道:“银娘子,我们还是赶紧回程吧。” 俞遥一脸哀求:“可是,我想看看你们中原人的婚礼……” 徐岑不禁道:“这是为何?” 俞遥笑道:“我是郡主侍女,将来是要伺候她出嫁的。我家郡主怕生,若我知道你们中原的婚礼是怎么回事儿,日后她便不会行差踏错了。” 徐岑笑道:“看来北冥郡主对临王殿下也并非无意。” 俞遥也笑了:“她只是不知道,做那大红盖头下的女子,究竟该怎样罢了。” 徐岑点头道:“好吧。老人家,请引路吧。” “好好好,请请请……”老人一笑,皱纹立时蔓延到了整张脸上,变得更加面目可怖。他走时,不忘抱起雪中那只惨死的鸡。 二人二马一犬,跟在那老人身后,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处荒芜的村庄。 老人道:“老朽姓乔,这村子里啊,就是乔家村,只是如今年富力强的壮丁都被征调去了,只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守着这村子,难免有些寥落。” 俞遥不禁道:“那你的儿子,不去吗?” “我的儿子……”乔老人愣了愣,“回来了。” “噢。”俞遥笑道,“这样呀,恭喜了。” 乔老人哈哈大笑:“我也没想到我的儿子还能回来,但他既然回来了,便是全村的骄傲!” 俞遥会心一笑:“你有一个好儿子。” 走到一座破落得几乎不成样子,只剩四面光光的墙壁和一顶被雪压实的厚厚茅庐前,乔老人道:“这里就是敝寒舍,还请二位不要嫌陋。” 俞遥将富贵儿同白马黑马栓在一处,摸了摸它的狗头:“等我回来。” 富贵儿叫道:“嗷呜。” 徐岑四顾,不见一个宾客朋友,奇怪道:“老人家,你的亲朋好友呢?” “唉……”乔老人长叹一声,摇了摇头,“到底是瞒不住哟……实不相瞒,老朽今日,并没有请来亲朋好友……” 徐岑警惕道:“何意?” 乔老人又叹一声:“这村里的人,不是出征,便是逃亡,哪儿还有人呀?老朽守在这儿这么些年,不过是等着儿子罢了。如今,我儿成婚,这村子里呀,却没有人咯……其实这里,只有老朽与那老婆子,和一对新人,再无旁人了……” 徐岑听这话,倒是放下了心。这样时节,这样环境,如何能有人肆意开席、大宴宾客?况且这老者看起来亦非千金在握之辈。这样简陋粗朴的茅庐婚嫁,倒才像那么回事。 俞遥笑道:“不妨,我们就是你的宾客!” 乔老人又一阵大笑:“这位娘子倒是爽快,里头请,快请!” 随着老人进了茅屋,堂前简朴破旧,桌上所有,不过五六只缺口的碗,一小盘浅浅的黄米饭,一道黑乎乎不知为何物的菜叶,一道被切得透明晶莹的白萝卜薄丝。还好屋内栋梁上大张着红布,四角交叉,垂至地面,方才有些喜庆的样子。 乔老人自豪道:“日前节庆,我替我儿领了军饷,今日,便同贵客一起小聚一番!” 俞遥笑道:“恭喜恭喜!” 乔老人高呼:“老婆子!哎呀,这婆娘,定是又给我儿梳妆打扮去了,哈哈!”他赔笑道,“小儿年轻爱美,二位贵客恩公稍候,稍候啊。” 俞遥摆摆手:“不妨事。” 乔老人掀起一小门布帘便进了另一屋,片刻后传来他的声音:“哎呀,差不多得了,瞎讲究啥呢!” 第25章 4.乔家 徐岑在屋内踱步,自东至西,自南至北,不时瞧一瞧天,又看一看地。 他腰间挂着掠鹰,剑佩琅然作响。 俞遥瞧着他走过来又走过去,笑道:“看来是真的。” 徐岑闻言一动:“什么是真的?” 俞遥笑道:“你跟我说的话,至少有那么一句是真的。” 徐岑摸不着头脑:“我说了什么话?” 俞遥咳了咳,开始学起他的腔调:“家父陆勇,妹妹承欢,我陆承恩不曾婚配……”她不禁大笑,“我虽不知道你父亲是不是叫陆勇,又有没有一个叫承欢的妹妹,但,你不曾婚配,倒是真的。” 徐岑面上一红:“我……” 俞遥叹息道:“还想同陆将军讨教一番南宁婚俗,看来,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徐岑笑道:“银娘子莫要小瞧了在下。我宁朝婚姻,依古制,行六礼,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新婚之日,需在新房内燃一对龙凤花烛,彻夜不缀,婚床上洒满桂圆、红枣、花生、瓜子……” 俞遥打断道:“我哥哥从不让我在床上吃东西的。” 徐岑道:“啊?吃东西?噢……那不是用来吃的,那是寓意早生贵子……” 俞遥打断道:“我不喜欢孩子。” “不喜欢便不要好了。”徐岑刚出了口,整张脸都涨成了关公那般的红色。 俞遥道:“不要什么?” 徐岑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越发紊乱,乱得他连脑子都成了一锅粥,耳边更是嗡鸣不断。他忙背过身去,咳了又咳:“我……没……没什么……” “陆承恩,你看!”俞遥拉着徐岑的衣角,跑到了一处对着窗边摆放的小木台前。 “龙凤花烛?”徐岑恍惚道。 那确实是一对雕龙画凤的红烛,大约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古物了,想必是乔老人珍藏着给爱子大婚留下的。 徐岑喃喃:“可是,为什么会摆在这里,而不在洞房?” 俞遥拂过眼边的碎发:“那话本小说上常常说起‘送入洞房’之类,为什么新婚夫妇都要躲到山洞里去呢?去做什么呢?” “因为……”徐岑又咳了咳,这样近地瞧着这女子的面孔,他已自觉,意乱情迷,急忙后退了一步。 一滴血自她的眼角流下,仿佛一滴鲜红的眼泪。 徐岑不觉又上前了一步:“银泠,你受伤了?” 俞遥胡乱自眼角抹了一把,那贴着眼角的一道细细的伤口又冒出些许血来:“噢,或许是方才骑马被树枝划到的吧。” 徐岑递上一方白帕:“别碰,会留疤。” 俞遥笑道:“留就留呗。” 徐岑奇道:“我们中原的女子,都十分珍惜自己的容貌。你,不在乎?” 俞遥道:“从前自然是在乎的……”她想起她的第一道疤,是心口之上的一道箭伤。她曾在云州城下,被宁军一箭从后背贯穿前胸,回到王军帐中,医师抹了一把汗,剪去了箭头和箭尾,拔出了留在她血肉之中的倒刺,命是保住了,那伤口,却永远留了下来。 此后数年,云州将士所受的伤和痛,北冥郡主也一并承受过。 徐岑道:“后来呢?” 俞遥一笑:“后来啊……我有一位故友,他自小习武,一身的伤,他开解我说,每一道杀不死我们的伤,都会让我们在痊愈后变得更强。所以我不在乎。” 徐岑道:“又是那位故友?他还在云中吗?” 俞遥道:“他永远留在云中了。” 徐岑蹙眉:“他……” “死了。”俞遥淡淡道,“他的伤没有痊愈。”她的声音平静得异常,朝窗外的白昼投去一抹无奈的笑,仿佛那一刻,她的魂魄亦随之去了。 徐岑大概能猜到,那于她而言,定是一位很重要的故人,也许,那故人还活着的话,她就不会远来宁朝了。 徐岑咳了咳,想要打破眼前僵局:“那老人家怎么去了那么久,还没有出来?” 俞遥回过神来:“是啊。” 说着,乔老人匆忙小跑了出来:“二位久等了,我儿就来,就来!老婆子,赶紧的!” “唔!”一声奇怪的声音答应了乔老人的话,随后是一阵轱辘声,像是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 小屋前的布帘子掀开了,徐岑和俞遥都定睛细看,想瞧一瞧这对新人的模样。 乔老人偷偷绕到茅屋一角,将垂在递上的一角红布用力一拽,伴随着一声苍老的呼喊:“闹喜咯!”霎时间,屋梁上的几张红布全都刷拉拉落了下来。 “嗯?”红布落在了俞遥头上、身上,宛若一面新人的红纱。 徐岑的掠鹰剑已拔出,却僵持在手中,并未动作。 他被一层红布所包裹,他眼前的女子,也被一身红妆所覆盖。 这层纱布极透极薄,却也极长极宽,他想卷起红布,却无论怎么卷,都解不开、走不出。 俞遥惊喜道:“陆承恩,这是什么风俗?” 徐岑道:“这是……” 又是一阵轱辘声,想必新人已经到了堂前。乔老人连声笑道:“娘子,这是乔家村闹喜的风俗!娘子和恩公在这结中,越是解不开,日后呀,越是缠绵悱恻、不离不弃呢!哈哈哈哈!” 徐岑道:“老人家,你搞错了,我们不是!” “哈哈哈哈!”乔老人笑道,“恩公不必解释啦,老朽什么没经历过!都懂得,懂得!” 徐岑又气又笑:“我……” 他仿佛忘记了手中的掠鹰,又或是不愿剑毁红幔,于是,在一层又一层的交缠环绕中,愈陷愈深,终于无法自拔。 “喂,陆承恩!” 徐岑转身,他的背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同她一般,也被这**的红幔阵缠绕,难以脱身。 见俞遥被绕得粽子一般,徐岑不禁莞尔。 俞遥跺脚,她此时也只有一双腿是可以自由活动的了:“你笑什么?同是天涯沦落人!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徐岑大笑,他倒还有一只左手可以动弹:“五十步就是可以笑百步。”他用手托举着红幔,朝她靠近,红光之下,他的心竟又一次乱得一发不可收拾。 “陆承恩,你怎么了?”俞遥在他眼前晃悠,“是你脸红,还是我眼花了?” “我……”徐岑凝眸,“银,银泠……” “哎……”俞遥被脚下的红幔一绊,撞倒在他身上,“咦……你这个人……上一次在雪山,我当你是贪生怕死,可现在,你的心为什么还是跳得这样快?” 徐岑轻喘着气息,他的手放下了托举的红幔,一瞬间,那抹鲜艳的颜色便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如同一面真正的红盖头。 那时,他心道,若这一切是真的,该多好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驱使着他的身躯往下、往前一探,隔着红幔,欲触碰她的朱唇。 “陆……”俞遥的眼里满是惶恐,并非因为他奇怪的举止,而是因为一种十分熟悉又温热的气息。 那种生命自指间里流逝、魂魄自躯壳里抽离的感觉,她再熟悉不过了。 是血。 徐岑胸前的血正汩汩涌出,滑落到俞遥眼前的红幔之上。他想要解开右手和掠鹰上的红幔,那支刺入他胸膛的长枪却猛地一绞,将他心口的一字变成了十字。 “陆承恩!”俞遥惊道。 徐岑咳了一大口血出来,朝俞遥身侧冲了过去,终于撞破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红布。 乔老人的长枪自他伤口脱节,口中大叫:“你们这些人面兽心的无耻之徒!都是你害了他,都是你害了我儿!” 徐岑将俞遥撞到一面空墙,眼前红布落尽,他们才得以看清,这座茅庐的本来面貌。 梁上各处,红绸落尽,赫然系着雪一样纯洁的白幡。 徐岑捂着伤口,他只觉得掌心之下,好像就是他跳动的心脏。他一瞥堂前,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站在轮椅旁边,不知是她搀扶着轮椅,还是轮椅搀扶着她。另一人坐在轮椅上,面对着堂前,背对着他,头戴纱帽,似还披了一件红披风,披风下,露出了一片一片的甲胄。 那想必就是新郎了。 俞遥道:“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为什么?”乔老人大笑,“这天底下的事儿,很多是不需要理由的!不过既然是一家人,说给你听也无妨!” 俞遥道:“呸,谁与你是一家人!” 乔老人道:“你磕了头,就是一家人了!”说着,抽紧了俞遥身上的红布,将她自徐岑身边拉到那轮椅之侧。 “银泠!你别动她!有……什么事,找我!”徐岑的冷汗瀑布似地往外冒,左手怎样撕扯那红布都撕扯不开,只好耐心去解困住右手和掠鹰剑上的一个又一个结。 乔老人道:“还没轮到你,放心吧。”说着,老妪将俞遥的头往轮椅边一按,乔老人继续道,“你不是问为什么吗,好,我现在就给你答案!”他伸出右手的五个手指,瞪大了那双恐怖的眼睛,“五两,你们一出手就是五两啊!” 俞遥道:“什么……” 乔老人道:“五两是够我们活半年,可是五十两,五百两,五千两呢?!” 俞遥骂道:“真是恩将仇报!况且,我们行路之人,哪有那么多钱!” 乔老人笑道:“就算没有,我也能让你们有!” 俞遥怒道:“你这样人的儿子,也配是全村的英雄吗,我看,他分明是……”她边说边挣脱着老妪,目光刚移至那轮椅,忽然变得疑惑。 那端坐轮椅之人似乎身着一件宁军的铠甲,绊甲丝绦已经腐朽,甲片也已然残破。奇怪的是,甲胄之下便戛然而止,此人的一双腿,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第26章 5.孤坟 俞遥惊呼:“他的腿?!” 乔老人淡淡道:“在战场上没的。” 俞遥的目光由那双消失的双腿往上探看,那具铠甲不但残破,缝隙之间,还不时有虮虱和蛆虫在蠕动。 一念心惊。俞遥挣脱开那老妪的手,终于看清了轮椅新郎的容貌。 这样一张面容,俞遥实在是见过太多次了。 新郎看起来并不是一个很清秀的人,反倒是个很可怕的人,他瘦弱得几乎是一副皮包骨头的样子,两颊凹陷,眼骨突出,皮肤干枯,一双同冰雪般的瞳孔随着耷拉的头颅直视着俞遥。他大张着嘴,好像想说什么,却再没有机会了。 因为他已死去。 俞遥冷冷道:“他死了,你还要绑着我做什么?” 徐岑心上一凛,好像知道了那老人的目的,喘着气道:“这是千古陋俗,你儿子可是我宁朝英勇的军士,你为什么……” “你不懂,你不会懂!”乔老人吼道,“我儿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我儿的铠甲,到现在都脱不下来,生生嵌在了肌肤里!我这一生就这么一个儿子啊!”他越说越愤怒,“我看你一身戎装,你也是宁朝的将士吧?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还活着……” 徐岑倚在墙上,他的血顺着身体和墙壁滑落在地:“每一个从沙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死过很多次。” 乔老人听不进他的话:“哼,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看到的,是他已经死了,而你还活着!”他说着,拉着老妪,二人大放悲声,“现在,他死了,我却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我这是,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老妪似是个哑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地依靠在乔老人身边哭泣。 俞遥不解道:“他是你们的勇士,为什么不能下葬?” 乔老人抹了抹沟壑纵横的脸上的泪痕:“你问为什么,我只能告诉你,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的人还得活下去。” 徐岑道:“你……放开她……你若是敢,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俞遥不知其所以然,冲他道:“你伤成那样,别说话了!” 乔老人推开那笨手笨脚的老妪,又将俞遥按在堂下,怒目圆睁:“拜堂!” 俞遥倔强地扭着头:“谁要与他拜堂!” 乔老人道:“哼,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一掌还未落在俞遥脸颊,一束剑气袭来,将乔老人震到那摆放着喜宴的桌上,黄米饭洒得遍地都是,黑菜和萝卜丝的盘子直接粉身碎骨,桌面顿时一片狼藉。 乔老人顿时红了眼:“你敢坏我儿的好事,我杀了你!” 俞遥已从红幔中抽身出来,护在徐岑身边:“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她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剑身顿时变成了笔直的一条线,剑锋正停在离乔老人咽喉一寸之处。 她道:“你要庆幸,你碰到的是我,若是他的话,此刻我手中的剑已经贯穿了你的咽喉。” 乔老人自然不知道,也无心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他大笑:“难道你一个弱女子,还会杀了小老儿不成?” 俞遥冷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你若不信,就试试,看看我是不是弱女子。”她手中的剑很稳,一直走到剑锋直抵乔老人的咽喉,划出了一道流血的伤口,她也并未眨过眼。 老妪在旁一直发出“唔唔”的叫声,乔老人的腿也开始抖了,他不禁后退了一步,又退一步,直至退到轮椅旁边,一手握住了老妪,一手握住了轮椅上的儿子。 俞遥走到徐岑身上,一剑劈开他身上的结,见他的血还是止不住地流,拉着他的手:“走!” 她一剑划断玄耳和富贵儿身上的绳结,跃上踏雪,向徐岑伸出手:“陆承恩,快上来,慢点儿!” 徐岑不禁失笑:“你到底是要我快一点,还是慢一点?” 俞遥笑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徐岑拉过她的手,上了踏雪。俞遥大喊道:“驾!”一阵奔波之后,她对身后的徐岑道,“陆承恩,你还活着么?” 徐岑道:“放心,死不了……” 俞遥道:“记着你说的话!” 徐岑一手捂着心,虽然俞遥的马并不很快,但他仍觉胸口处的气息随着这起伏颠簸上下翻涌。踏雪矫健的四肢越过来时那段挡路的枯木时,他终是忍耐不住,咳了一声又一声,一口血吐了出来,整个人也失去意识,扑倒在俞遥背后。 “喂,陆承恩!”俞遥被他血溅了半边脸,急道,“你别死啊!” 迷糊之间,徐岑好像听见有人在唤他。 “陆承恩!陆承恩!” 陆承恩?这不是他的名字,但世间这样唤他的,又的的确确有那么一个人。 眼里看见的是六角形的阳光,耳中听见的是窸窸窣窣的杂音……可是这一切,又那样陌生,徐岑又闭上了眼:“这……是哪……” “不许睡!”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命令的语气道,“睁眼看我!” 徐岑身心俱疲,连睁眼也觉得是一件很疲倦很艰难的事情,他半睁开眼,似梦似醒,嘴角的血渍已凝成了黑色。他笑道:“我可是宁朝冠绝一时威震四方的将军,陆承恩……我怎么……怎么可能死呢……” 俞遥好笑道:“闭嘴。” 她的纤纤细指在他身上轻点之时,他忍不住痒,有气无力地睁开了眼,眼波流转至自己心口处的十字伤痕。 “你……”徐岑略蹙眉,想要遮去他的伤,“男女授受不亲。银娘子请自重。” “我自重?”俞遥好笑道,“你是不是和那什么冠英伯一样,摔坏了脑子,说出口的都不是人话啊?你还想不想活了?” 徐岑脸色苍白,仍是倔强地将分开的两片衣襟朝胸前一裹:“我无事。” 俞遥便又轻车熟路地将他的衣服解开,轻轻移到伤口之外的地方:“好险啊,只差寸余,就伤到心脏了。” 徐岑只好稍稍侧身,不去看她:“银娘子还懂医术?看来……果真是天……不绝我啊。” 忽然,一股滚烫的温度爬上了他的肌肤,他忍不住回头一瞧,这一瞧,又忍不住握紧了双拳。 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离他的心只有咫尺之遥,手中正拈着一根银针,在他心口处的鲜血淋漓的皮肉上穿针引线。 徐岑干着唇:“你不怕?” 俞遥朝他一瞥:“你不怕?” 徐岑无力一笑:“我怕什么?” 俞遥也道:“那我怕什么?” 徐岑看着她一针一线,从容不迫地在他心侧穿引,片刻之间,她的手已沾满他的血。 徐岑平静地看着她:“银泠,你到底是什么人?” 俞遥在伤口末端打上最后一个结,又揉碎了一枚黑色药丸敷涂其上:“我是你的恩人。”她嫣然一笑,“好了,止住血了。” 徐岑看着这道鱼骨似的伤疤,不禁一笑。 俞遥道:“你笑什么?” 徐岑笑道:“你这针线活儿倒挺别致的。” 俞遥哼道:“你是在说,我缝的很丑咯?” 徐岑笑着不语。 “忍着!”俞遥起身,轻轻踢了他一脚,吹响了一声口哨。 富贵儿在不远处应道:“嗷!嗷嗷!”立时,银灰色的牧羊犬便领着一黑一白两匹马来到了二人面前。 “还是我家富贵儿最好了!”俞遥摸了摸它的狗头和下巴,牵着白马走到徐岑身侧,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徐岑一笑,拉着她的手,却并没有将全身的劲儿寄托在这只手上,他右手的掠鹰插入雪中,握着剑柄,缓缓站了起来。 富贵儿甩着长舌头,呼啦啦风一般跑在前头,徐岑骑着白马缓缓而行。俞遥驾着踏雪走在他身侧,问道:“为什么那老头要我与他死去的儿子成亲呢?” 徐岑一叹:“这是千年的陋俗了。他说他儿子十七岁身亡,应是还未娶妻,他今天办的,想来是一场冥婚。” 俞遥道:“冥婚,那是什么?” 徐岑道:“方才缝针之时,我背靠那古坟,你可发现有古怪?” “古……古坟?”俞遥咂舌,“我只看到那是一个土丘,难道是……” 徐岑笑道:“那全是荒草和大雪,若不是我手摸到一块断了的石碑,我也看不出那是个坟墓。” 俞遥好奇道:“那石碑上写了什么?” 徐岑道:“我方才看不清,只用手摸了几个字,是小篆。” 俞遥道:“小篆?” 徐岑点头:“那是宁朝百年前的通行文字。” 俞遥惊讶道:“百年前?那古坟里的人岂不是死了上百年了?” 徐岑道:“那石碑上有一句,‘乔木既毁,丝萝难再’。” 俞遥道:“传奇话本里常这样说,这意思是……” 徐岑道:“意思是,这坟中之人,或是孀居妇,或是望门寡,总之,是个女子。” 俞遥喃喃:“百年前的……女子……” 徐岑叹道:“她非但是百年前的女子,还是乔老人的儿媳,乔家子的新妇!” 俞遥奇道:“什么新妇?” 徐岑的神色中略带悲凉:“在那四分五裂的石碑后,有一对崭新的龙凤花烛。” 希望一切泯灭人性的陋俗消失,所有的人都应该被尊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5.孤坟 第27章 6.日落 黄昏中的风拂过俞遥额前的碎发,迷离了她的双眼。 富贵儿在前一个路口处嗷嗷大叫,徐岑远望,有一人高坐马上,望着他们。那人的背后,是两列就地休整的队伍。 那人将手中佩剑高高举过头顶,左右扬起:“陆承恩!” 徐岑高呼答他:“陆铁树!” 俞遥凝神一看,原来远方的人马,就是送婚的队伍。 她仍困在方才的话中,幽幽地看着徐岑:“陆承恩,上百年前的女子,能和人成亲吗?” 徐岑苦笑:“在宁朝……能。” 俞遥又问:“那,过世不久的男子,也能和人成亲吗?” 徐岑虽还在笑,却已全然失去了笑意:“能。” 俞遥颤抖着声音问道:“上百年前的女子,和过世不久的男子,也能成亲?” 徐岑没有回答,但俞遥已经知道了答案。 俞遥接下来问道:“那我呢?如果今天我和他儿子拜了堂,会如何?” 徐岑沉默了许久,方道:“冥婚,若女子是活人,他们会将她与乔家子放入一具夫妻合棺中,用断魂钉将女子的双肩、双手、双膝、双足钉入内棺,让她在暗无天日的棺椁中挣扎不得、呼喊无门。然后,将整具棺木埋葬在地下。” 俞遥无法想象那样的情景:“既然已经盗墓掘尸,为何还要人……” 徐岑叹道:“人心的可怕就在于此。他们连死人都不在乎,又怎会在乎活人呢?” 俞遥无奈道:“中原人真是太可怕了。” “凡是人,都是很可怕的。”徐岑回过神来,“但你可以信我。”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送婚队伍之前,富贵儿冲着萧大富、萧大贵疯狂地摇着尾巴,俞遥驾马到婚车前:“郡主,我回来了!” 车帘子立刻拉了开来:“你回来了,伤着没有?你的手……怎么这么多血……” 俞遥一看自己的手,十指之间,从手背到手掌,确实留下了一道道五花八门的血印。看到这双手,她不禁朝徐岑一瞥。 只见陆承恩将徐岑上下打量了一番:“哎,承恩呐,说说,你们这些天,去哪儿了?都做什么了?要精确到时间地点啊,快点儿的,老实交代!” 徐岑白了他一眼:“你审犯人呐?” 陆承恩定睛朝他的胸口看去,上手扒拉开他的衣襟,嘴角随即露出一抹坏笑:“不简单,不简单呐……哟,受伤了,还有金疮药,我想想……英雄救美,美人疗伤,孤男寡女,夜黑风高,惺惺相惜,长夜难眠……” “滚远点儿!”徐岑一把推开了他。 “我们冠……”见徐岑瞪了他一眼,陆承恩忙改口道,“我们陆大将军终于开了窍了,哎,真是万年的铁树……”他又想起了什么,“不管了,日后你大婚,这第一杯喜酒,定是要请我喝的!” 徐岑正要从他身边走开,不再理会这些风言风语,又回头道:“等等,一个乔家小子,最近身故,他老子刚去领过军饷不久,还有不像人住的乔家村……” 陆承恩狐疑道:“什么乔家?出什么事了?” 徐岑简单交代了来龙去脉,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自然三缄其口:“我总觉得那乔老人有些古怪。” 陆承恩道:“这冥婚着实不堪。但听你这样一说,那老人好像只是个急于给自己儿子办冥婚的家伙,有什么古怪?” 徐岑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 陆承恩道:“怕儿媳妇没找到,他儿子就烂透了呗。” 徐岑道:“不对。那乔老人曾说,‘他死了,我却连让他入土为安都做不到’。若是办了冥婚,怎会不能入土?”他的目光顿时如捕猎的鹰一般凌厉,“他好像,着急办完儿子的婚事,还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似的……” 陆承恩道:“既然怀疑,我们大可现在就去那乔家村查一查的。” 徐岑拍了拍他的马屁股:“哪儿有时间呐,赶路。”他扬起马鞭,“启程!” 队伍又开始前行。陆承恩拉着缰绳,驾马跟上了他:“着什么急啊?” 徐岑叹道:“你不着急,殿下也会着急的。” 陆承恩狡黠一笑:“殿下?他急什么?到手的媳妇又跑不了。” 徐岑无语,追着眼前的天际跑着马:“在京州,一个不得踏入封地的王子,定然是不好过的。但他若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妻子在侧,想来也能过得舒服一些。” 陆承恩长长地“噢”了一声:“了不得,不得了,冠……承恩呐,你长大了!” 徐岑骂道:“去你的!” 陆承恩摇头晃脑,如同一个教书的老学究一般:“陆承恩呐,你涉世未深,兄弟我告诉你一个人生在世的金规铁律吧!” 徐岑好笑道:“看来我弟弟铁树倒是有些慧根的。” 陆承恩点头道:“什么都没有的人才不会失去。你看啊,从前有个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后来他就必须剖了心;从前又有个人剑术睥睨天下,后来他果然死于剑下……人呐,还是不要长大,不要懂得太多的好。” 徐岑好笑道:“铁树,你莫不是又喝了临邑特酿‘山神的眼泪’?” 陆承恩道:“啊?我没喝酒啊!” 徐岑道:“你没醉,说这么多胡话!哪来的歪门邪道?” 陆承恩道:“喂!我上次不是还教了你一首诗!” “什么诗?”徐岑略一思索,笑骂道,“你还有脸说?我给殿下的贺信,就那一句诗词空着不填斟酌再三,你倒好,给我加上了那样一句话,还放了一粒什么狗屁红豆,殿下若是误会了我,我要你好看!” 俞遥闻言,不禁好奇道:“什么话?” 徐岑忙捂着陆承恩的嘴,不让他开口,陆承恩却咬了他一口,大笑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哈哈哈哈!原来,铁树兄弟还有这样的癖好。”俞遥大笑,“是哪位殿下?” 陆承恩随口道:“临王殿下呗……” 徐岑赶紧道:“与我无关,我是他亲哥。” 俞遥嗤笑,问道:“临王殿下……是怎样的人?” 陆承恩道:“殿下啊……”他掰着手指头道,“穷……” 徐岑已又捂上他的嘴,替他道:“他的意思是,临王殿下清贫简朴,不好奢靡,时常在京州施粥行善。” 俞遥“噢”了一声:“这样看来,他还算个好人?” 徐岑笑道:“临王殿下是君上诸王子中最好的人。银娘子放心,北冥郡主嫁给我们临王殿下,殿下绝不会负她。” 俞遥浅浅一笑:“好,那就好。” 陆承恩忽然挣脱了徐岑,道:“你捂着我做什么,听我说完!我要说的是,殿下那是……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徐岑莞尔:“铁树啊,你难得说了句人话。” 陆承恩道:“记这几个字可不容易,我就是要见到殿下时,让他对我挖眼相看。” 俞遥懵懂:“‘挖眼相看’是什么?” 徐岑偷偷笑道:“他大约想说的是‘刮目相看’。” “这不重要了,”陆承恩一挥手道,“银娘子啊,我跟你说,临王殿下向来不近女色的,这么多年,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冠英伯,府上内宅都没有侍女踏足过的。最重要的是,我家殿下,那叫一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他的皮肤像鹅毛大雪一样白,他的眉眼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亮……” 徐岑赶忙打住了他:“铁树啊,你这样的才华,不去科考真是可惜了。” 俞遥笑道:“看来铁树兄弟很仰慕这位临王殿下?” 陆承恩的目光竟变得深邃了起来:“我家殿下,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罗神仙,他是,他是一个,一个很好的……人。”想到殿下时,他时常会想起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将奄奄一息的自己扶到角落靠着,少年并不嫌弃他一身的破烂和伤口的恶臭,轻轻将一碗粥一口一口喂到他口中。若没有那少年,他是决然熬不过那样冷的一个冬天的。 那是在临水殿,那少年便是赵铮。 俞遥甩着手中的马缰,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冠英伯是怎样的人?” 听到此问,陆承恩又恢复了平日的神情,他略带深意地注视着徐岑,呵呵笑道:“冠英伯嘛,是个呆子,比起陆承恩,差得远了!” 徐岑瞪着一双想要将陆承恩大卸八块的眼睛,道:“临王殿下是心性纯良之人,冠英伯自然也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俞遥一笑,她骑马的侧影后,是苍茫大地上的日将西沉,她的每一步,都好像踏在火影之中。 “哥哥。”她轻唤一个远在天边的人,眸光里,无数赤色的星河在闪烁。山穷水复,峰回路转,往北看,已经看不到家了。 天边的日头落了,换了月亮站岗,月亮熬夜累了,又换太阳顶上。白昼黑夜轮回交替,俞遥已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的路了。 直到她听到走在前方开道的徐岑喊出了黄昏下那座城池的名字:“京州!”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的。眼前的光影之下,那座迟暮的四方宫城,似乎已将她的一切吞没。 一天天就这么过去了,有时看一个人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好像却已经很老很老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6.日落 第28章 7.长夜 一人道:“唉。” 另一人道:“唉!” 一人又道:“唉——” 另一人接道:“唉——唉——” “做什么呢!”一个白衣背影出现在二人之间,打断了他们此起彼伏的叹气,“长泰,你叹什么呢?” 长泰坐在日就月将斋前的石阶上,手托着腮,耷拉着脸,目光空洞:“殿下,我在叹人生苦短。” “你小子,”赵铮手中一卷《史记》拍了拍长泰的脑袋,“你十几岁的年纪,叹什么人生啊?” 长泰不服道:“殿下十几岁的年纪,不也天天叹气吗?再说了,殿下不过刚刚弱冠,比我大三两岁罢了,我怎么就不能叹了!”他越说越觉得委屈,“奔波万里到了临邑,就我一个人连临邑这两个大字都没有瞧见,醒来时,还是被不知哪来的臭小孩放的炮竹吓醒的!”他嘟着嘴,哼道,“连阿盛那小子都知道临邑长什么样子呢!” 赵铮好笑道:“好了长泰,人生虽苦短,前路却修远,我的封地就在临邑,京州之事了了,不就能走了么?” 长泰一下便被哄好了:“真的,殿下?那下一次,到了临邑城下,可千万要叫醒我!” 赵铮笑道:“好。” “唉——” 赵铮道:“刘翁又在叹什么呢?” 长泰也道:“翁翁在叹什么呢?” 刘奇又叹了口气:“我在叹世事无常……” 赵铮笑道:“刘翁几时这般伤春悲秋了?” 刘奇道:“殿下!亏你还笑得出来!殿下知不知道,现在全京州的人都在看我们笑话呢!” 赵铮走到庭中,白衣上洒满了月华:“俪阳走水,我不知何故,跋涉京州,谨遵君命,有何可笑?” 长泰惊讶道:“翁翁,原来你不是叹你脸上又多了两条抬头纹呐?那你在叹什么?” 刘奇骂道:“小兔崽子,干你的活儿去!”一把将长泰从石阶上推走,长泰只好悻悻地走了,刘奇踱步到赵铮身后:“奴婢知道殿下都知道奴婢知道的。” 赵铮微笑:“我不知道刘翁知道我知道什么。” “奴婢知道……”刘奇道,“哎呀,殿下把奴婢给绕进去了……殿下,俪阳走水,殿下是不知何故,可世人议论纷纷,宫火前一日,是册封临王的及冠礼。跋涉京州,殿下是谨遵君命,可世人看到的是,殿下长途奔驰,好容易赶在年节前夕到了封地临邑城下,可人家过新年的时候,殿下却被拒之千里之外……” 赵铮笑道:“世人看到什么,在意什么,重要吗?” 刘奇叹道:“殿下听奴婢一句劝,好歹奴婢也是宫里头的老人儿了,这些风风雨雨的,实在见得太多了。世人看到了什么,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最重要的,是谁让世人这样看的!” 赵铮不解:“和一个远封边城与世无争的藩王作对,有意思吗?” 刘奇道:“可是此刻,殿下不在边城,和亲的队伍……应当也快到了。如此,殿下的背后,可就不仅仅是这一座小小的白虎园了。殿下身后,是冠英伯和北冥郡主,是戍边军权和云中王室……” 赵铮的眸光与月色相触:“我说了永不回京,为什么不信呢?” 刘奇一笑:“可是殿下眼下,不就在京州吗?” 赵铮一愣。 刘奇道:“殿下的誓言,是拗不过一道上诏的。” 赵铮不禁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而今的处境:“刘翁觉得,这背后执刀之人,会是谁呢?” 刘奇叹气道:“奴婢要是知道,就不会在这里叹气了。” 乌云悄然而至,遮蔽了月色清辉,赵铮的目光也黯淡下来:“那就要看,俪阳宫火,因何而起……” 刘奇道:“这也奇了,君上急诏殿下回京,这待了三日了,说是任何人不得进宫,又不见旨意,宫中情况如何,君上情形如何,咱可真是两眼一抹黑,啥也不知道。”他自言自语道,“是兰王吗,还是晋王呢……不行,我果然还是得找找门路,打听打听……” 赵铮一手拦住了他:“兰王晋王不曾来我这白虎园,多半是为避嫌之故,刘翁又何必去撞这个南墙呢?有乌云蔽月,自然会有月出云层之时。” “殿下!”刘奇道,“殿下这是……铁了心,甘愿做一辈子临王吗……” 赵铮笑道:“刘翁,做一辈子临王,我心甘情愿。” “唉……” 赵铮道:“刘翁今天叹的气已经够多的了,早些休息吧。”说着,将他推着出了门。 “哎,殿下,殿下,奴婢还没说完呐!殿下!” “明天再说吧!刘翁,去吧去吧,早些睡吧!”赵铮终于合上了门,背对着木门,坐了下来。 好容易安静了一会儿,又响起一阵敲门声。 赵铮道:“刘翁,回去吧!你再敲也没用,我是不会开门的!” “殿下,是我!” 赵铮开了门:“长安?” “殿下!”长安兴高采烈道,“冠英伯派人进城传来口信,云中北冥郡主的车马戌时已到京州城外,休整一夜,明日便入京州!” “好!”赵铮笑道,直愣愣地往日就月将斋走去,又想起了什么,直愣愣地走了回来,“迎亲的红绸,都备好了么?” 长安拱手笑道:“回殿下,白虎园各处早已装点好。” “好,好……”赵铮疾走入斋中,忍不住东张西望起来,他在斋中走过来又走过去,步态轻盈得如外头十里街上看舞龙舞狮的垂髫幼童一般。 “这斋中,是不是少了点儿东西?”赵铮自言自语道。 长安在门外侍立,闻言笑道:“殿下忘了?殿下说,近日日就月将斋中禁火,故奴婢们都没有点灯燃烛。” 赵铮这才发现,这屋内所有的光,原都是天边月光自敞开的大门中倾泻进来的。 案前,一片小小的碎片亦得到了清辉的照拂,绽放出波光鱼鳞般变幻而神秘的颜色。 赵铮眼中迭起的欢愉刹那间便为这抹颜色所收敛,那夜的日就月将斋中,亦只剩了这一种色彩。 他眸心的火似明似灭,聚于这一放小小残锦之上:“你到底是谁?” 赵铮一如既往地坐在“清心”二字匾额之下,开始沉思。此人将这残锦夹于信中,必然知道当年旧案,他知道,若我见到了这残锦,一定会乖乖咬下他抛下的饵,立刻回京。他是敌是友?是挑衅是线索?他想说什么呢…… 叩、叩、叩。 赵铮抬眸,长安敲罢三下门,拱手施礼道:“殿下,早些休息吧。” 赵铮微笑道:“我不困。你不用守了,下去吧。” 长安道:“殿下回来以后,整日整夜地睡不着觉……” 赵铮道:“我并非睡不着,只是不耐烦睡……” 长安略想了一想:“殿下昼不爱食,夜不爱寝,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浑身无力,奴婢说句实话,殿下莫怪。” 赵铮笑道:“你说。” 长安咳了咳:“眼下是黑夜,奴婢看不清殿下,但白日看来,殿下就如同一个身患恶疾、油尽灯枯之人……” “真的如此吗?”赵铮并没有责怪的语气,“好吧,我睡不着。” 长安道:“那不如奴婢给殿下说故事,定比长泰说得好些。” 赵铮笑道:“不用不用……” 长安坚持道:“可殿下这副模样,若是北冥郡主见了,只怕……” 赵铮宛若梦中惊醒:“长安,我好像,有些乏了。”他站起身,木头人一般走到榻前,和衣躺下,双手放于胸前,一副端端正正的模样。 长安淡淡一笑,轻轻关上了木门,不准天外的月光再搅扰殿下的清梦。 可是赵铮又怎能够睡得着呢? 他用了十一年抚平的伤痕,以为它终将愈合,于是苦苦追寻着心之所向,但突然,有人撕开了他的伤,让他目之所见、鼻之所嗅,全都是鲜血的颜色和气味。 寒风袭来,他半是污泥半是血的手“砰”地一声推开门。 他喊道:“我回来了!” 阴冷的小屋里却无人应答,只有寒风吹打在墙壁上的声音,像无数只壁虎,在人的心上不停地挠动。 一滴血,自梁上滑落。 一双腿,在空中晃动。 他尖叫一声,赶紧跑过去抱住那双腿,只可惜他的身材实在太过矮小,抱不住那悬挂在半空中的一双腿,只把那人的一双肮脏的布鞋脱了下来。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他哭喊着,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被脸上的鼻涕眼泪弄得狼狈不堪。他抱着那双腿,又一滴血坠落,恰巧溅落在他脸上。他顺着血腥,哭着往梁上看,此时此间,那条高悬的锦带,是他目光所及唯一的颜色。 榻上,赵铮猛地睁眼,他的贴身里衣已经湿透,冷汗还在不断往外冒。 他裹紧身上的被褥,面对着墙壁蜷缩起来,还是忍不住叫道:“冷,好冷……” 刚才,又是梦吗? 冷静下来之后,他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铜镜前自照。这个梦已经做过了太多次了,镜子里的人,不是九岁,不是十一岁,也不是十三岁、十五岁,镜中的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再不是从前少年的模样了。 他适才想起,镜中这个甫及弱冠的人,已经是临王赵铮了。 今天中秋,祝愿铮铮和大家,一家团团圆圆圆圆圆圆ヾ(??▽?)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8章 7.长夜 第29章 8.初见 “那就是京州了!” 陆承恩手中马鞭直指京州城北门,高声呼喝着,他已经时隔数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如今的京州还是不是旧时模样了。他恨不得立刻冲进去,先去一趟白虎园,再去一趟临水殿。 徐岑勒马回头,至婚车前:“郡主,我朝使者已在京州城下亲迎,臣之职责,到此为止,恭祝临王殿下与郡主,鹣鲽情深,琴瑟和鸣。” 马车中的女子缓缓道:“谢陆将军。” 徐岑拱手,退了一步,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什么人。 陆承恩冷不防出现在他身后:“找谁呢?” 徐岑道:“总之不是找你。” 陆承恩道:“哼,我知道不是找我,喏,往后看,你要找的人,在队伍的最后。” 徐岑瞧了瞧队伍的末尾,果然,一匹四蹄雪白的黑马正一步一步悠哉游哉地走着,他要找的人坐在马上,蒙着面纱,不时地朝来时的路回望。他拍了拍陆承恩的肩:“是了,我是在找踏雪……” 陆承恩瞧着他纵马飞去的背影,摇头道:“我才不信呢!” 一匹白马飞来,俞遥笑道:“陆承恩。” 徐岑道:“银泠,你戴着面纱,可是受伤了?” “昨夜起了一些红疹。”俞遥看了一眼愈来愈近的城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北方的天,“脚下是京州……” 她大约是想家了吧,不愿人看见她的憔悴吧,徐岑想。 也不知是专心致志,还是漫不经心,俞遥问道:“我们进京州城之后,会去哪儿呢?” 徐岑道:“迎亲使臣已在城下专候,应是先将郡主一行接至行宫,再择吉日出降,入白虎园。” 俞遥奇道:“白虎,什么白虎?” 徐岑道:“临王殿下所居之处,是京州城西的白虎园。” 俞遥笑道:“白虎园中有白虎吗?” 徐岑想了想:“据说旧时园中主人喜好饲养各类飞禽走兽,曾自北境狩猎的好手中购得了一只珍贵的白虎幼崽,养在园中,后来……” 俞遥见他不说,便问道:“后来怎么样?” 徐岑无奈道:“后来,这园子主人被抄了家,园中各类禽兽及那只白虎,贩卖的贩卖,屠宰的屠宰,不管曾经怎样锦衣玉食,最后还是落得了和家禽家畜一般的结局。” 俞遥不解道:“既是珍禽异兽,怎么落得这般下场呢?” 徐岑道:“园子随主人,主人的命运如何,园子的命运也就如何。” 俞遥道:“所以,那园子主人是被贩卖,还是被屠宰?” 徐岑苦笑:“那人好像犯了大罪,抄家之后,他被判了当市腰斩之刑,他的子嗣被流放充军,女眷全部没为乐籍……” 俞遥笑道:“南宁王将这样一个园子赐给他,看来,临王殿下的日子也不好过。” 徐岑叹道:“银泠,我同你说的,不要再跟北冥郡主说了,我……怕郡主多心。” 俞遥一笑:“你放心,我家郡主才没有那么小气呢。你们中原人的俗话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都懂,郡主她更是通透得很。” 徐岑弱弱地反驳了一句:“嗯,殿下,倒不是鸡狗……” “对了,陆承恩,”俞遥指着近在眼前的京州城下,“那一堆人里,哪一个是临王?” 徐岑望去,也只见乌泱泱一片人海,笑道:“看来宁朝等北冥郡主,已经等候许久了。走吧,去了不就知道了。” 京州城北门,送婚车队渐渐停下,俞遥停在郡主婚车之侧,徐岑和陆承恩依次下马,走到队伍最前,见到那位鹤发长眉的迎亲使臣,二人不禁一凛,四目相对一视,彼此都有吃惊的神色。二人跪拜道:“臣见过穆襄王。” 那老使臣大笑:“起来吧起来吧,你是不是在心里头说,怎么是我这个老家伙呢?哈哈哈哈!” 徐岑尴尬一笑:“臣……臣不敢,臣只是有些惊奇,君上竟让久不出山的穆襄王亲迎云中郡主。” 穆襄王捋了捋花白的长须:“怎么,我四侄儿大婚,迎娶的还是云中的郡主,本王当然要亲迎。” 徐岑道:“是……”忽然,他心中一动,“臣敢问,穆襄王可是要将郡主送至行宫?” 穆襄王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 徐岑蹙眉:“那是去……” 穆襄王身后走出一个白衣儿郎,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那驾婚车:“王宫。” 徐岑惊讶地看着来人:“殿下……”他印象中的赵铮,多是粗布简服,此时眼前之人一身飘逸白衣,衣上绣有麒麟暗纹,镶边埋有红绸锦缎,行走时分明无风,却似有微风吹拂。这一身并非绮丽华服,却衬得他一人烨然若神人,周遭之人皆成虚无。 陆承恩不由得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殿下,真是你吗?士别三年,真是挖眼相看啊……” 赵铮不禁失笑,目光流转至比当年晒得更黑了些的陆承恩身上:“承恩呐,士别三年,你真是大有长进。” 陆承恩挠了挠头:“嗯,就是殿下似乎有些瘦了,这可不行,臣可以带殿下晨起跑步,夜里相扑,保准还殿下一副好身子骨!” 徐岑无语,冲赵铮一笑:“殿下方才说,北冥郡主一行,要入王宫?” 穆襄王一下挤在了赵铮身前:“走开走开,你太扎眼了!本王才是迎亲使臣!” 赵铮失笑:“七王叔……” 穆襄王虽已年迈,呼喊声中却不减雄浑之气:“穆襄王奉我朝君上谕旨,在此恭候北冥郡主尊驾,随行男子驿站安顿,郡主及女眷入宫,修习宁朝礼仪,择日出降!” 城门下等候的百官纷纷行礼道:“臣等恭候北冥郡主尊驾!”山呼之声,遍及城内。 驻足观看的百姓越来越多,又值新岁年节,百姓们围着京州城北门堵了一圈又一圈,放眼望去,数不清的人头在起伏攒动。 俞遥望着那城门上的“京州”二字,顿感全身的热血都在倒流,没想到,一语成谶,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真的又回到了这片土地。 队伍缓缓前行,婚车行至城门,银泠自车中徐徐道:“愿临王郡主,宁朝云中,永结同心,万年不改。” “好!”人群中,有人发出第一声喝彩之后,便不时有人此起彼伏地应和,最终成了几乎所有百姓的呼声,“永结同心,万年不改!永结同心,万年不改!” 俞遥不禁对银泠的智慧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一片欢呼声中,她靠近银泠的马车:“银泠,还得是你!” 银泠悄声道:“郡主,一到了京州城内,必须换回来!” 俞遥笑道:“放心吧。” 银泠又道:“哎,郡主,那个临王殿下来了吗?他究竟长什么样子?配得上我们郡主吗?” 俞遥笑道:“这人山人海的,我去哪儿找什么临王……”面纱之上,她的一双明眸自人海中回返,翩然落在一位白衣公子身上。 那公子站在方才说话的穆襄王身后,目光似乎与她相触,那样美的一个人,连俞遥也不禁移转目光,不敢从容正视他。 徐岑与陆承恩侍立在城门之侧,穆襄王纵马,前有宫中内侍鸣锣开道,后跟着云中南来的车驾。俞遥骑着踏雪经过城门时,徐岑指了指对面的白衣公子,似乎在说什么。 城门口实在太过喧哗,俞遥听不清他的声音,只能依稀辨别他的唇语,他大概在说:“临王。” 那便是临王么? 俞遥骑马而过,临王一席白衣,在禁卫军的簇拥下立于城门一隅,一双洁净平和的眸子横扫过踏雪之侧,紧紧注视着那红绸结彩的车驾。 那一刻,俞遥也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人人都说临王赵铮人品贵重,不惜远赴边城迎娶自己,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可她与他毕竟素昧平生,她又有什么值得他做到这般地步呢?况且,这世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易脆。那样的一个人,是真心相许的吗? 车马已过城关,俞遥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袭白衣,仿佛又与他四目相望,她一惊,再一瞧,原来那公子的目光并非向她,而是逗留在婚车之畔。 俞遥不再回首,麻木地跟随着队伍的节奏,向王城宫门走去。她的心头浮起一个奇怪又好笑的念头,那临王赵铮,他喜欢的究竟是北冥郡主,还是俞遥呢? “殿下,人都走远了,别看了!” 陆承恩的声音将赵铮拉回了现实,赵铮笑了笑:“等人散了些,再走吧。” 人海中,又一个声音高呼:“殿下,我在这里!”他似乎又瞧见了赵铮身边所站的熟面孔,惊喜道,“呀,冠英伯,陆小将军!我在这儿……”他的话音未落,便被一波人潮所挤走。 赵铮朝他看去,一哂:“长泰!” 长安在赵铮背后道:“殿下,我去找一找长泰。” 赵铮拦着他:“不必了,瞧这架势,你一去,指定是回不来了。走吧,回家。” 陆承恩好不容易背下的词儿还没有说,忙道:“殿下真是,穷……”至于“穷”字之后如何,一路到京州,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此刻正不耐烦记那些,于是道:“哎呀,殿下,臣同你一起回白虎园,正好,我也好久没去了。” 徐岑拦着他:“你还嫌殿下的日子过得不够苦么?眼下俪阳失火一事未了,朝中是否猜忌殿下,尚未可知,眼下,你还是别像小时候那样,做殿下的跟屁虫了。” 想回到小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清澈而愚蠢。虽然现在也没聪明到哪里去┓(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9章 8.初见 第30章 9.故人 “陆承恩!” 听闻这声熟悉的呼唤,徐岑来不及思想,瞬间便解下腰间的掠鹰,剑不出鞘,一手横持在前,一路撞倒了无数人,口中一句“让开”一句“抱歉”,如同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的将军。 陆承恩叉着手,摇了摇头,仍待在城门口看热闹:“啧啧啧,我看啊,你才是跟屁虫!” 赵铮奇道:“我分明听见有人喊的是你的名字,怎么徐季鹰反倒冲出去了?” 陆承恩叹了口气:“殿下,这呀就说来话长了,不过长话短说呢,就是冠英伯他,坠入爱河了。” 赵铮笑道:“还是第一次见徐季鹰这样莽撞。那女子是谁?” 陆承恩道:“是北冥郡主身边的侍女,叫银泠。” 徐岑一路横冲直撞,一直追到车队末尾,踏雪之上的女子正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徐岑喊道:“银泠!” “陆承恩!”俞遥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徐岑急道。 “富贵儿不见了!”俞遥着急地左右张望,“怎么办,这么多人,我去哪儿找……陆承恩,京州的人这么多,我还能找到它吗?” “你别急,”徐岑安抚她道,“这里交给我!” 萧大富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没有!” 萧大贵也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我这儿也没有!” 俞遥一急,一滴清泪隐隐划过脸颊,她的手攥紧了半根带着咬痕的犬绳:“找不到了,找不到了吗……” 两名内侍着急地从队伍前头赶来:“这位娘子,穆襄王有命,勿再耽误,速速归队,北冥郡主的马车要入宫了!” “我……”俞遥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徐岑喊道:“银泠!你放心,我一定会替你找到富贵儿的。” 两名内侍还在不停地催促:“哎呀,娘子,快走吧,穆襄王的脾气可是不饶人的!” “陆承恩!”俞遥回马,“我许诺你,若你找回了它,你要什么我都应了你!” “若我要银娘子嫁给我呢?”话一出口,徐岑自己先吓了一跳。 “好!” 倒是徐岑一愣,那女子却已绝尘而去。 他举目四顾,果然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但他心头却热血翻涌,顾不得行人推搡,手中掠鹰剑出鞘,直指长天:“让开,挡我者死!” 徐岑当然不会真的杀人。但人群瞧见那冷冰冰的剑锋,不免都觉得脑后脖颈瑟瑟发凉,一时,“快跑啊”的呼声不绝于耳,自徐岑四周,空出一片圆形空地来。 北冥郡主的车驾入南宁王宫时,走的是王宫北侧的丹凤门。 俞遥目色郁郁,也不知道徐岑能不能真的找到富贵儿。 一行车马进了九重宫阙,车轮碾过沧桑的石板,咿呀作响。宫门道中禁止纵马,俞遥便跟在婚车之后,大步快行。 跟在最后的两名内侍止不住交头接耳,一人道:“你瞧,那女子飞也似地走,还到处乱看,哎哟,真真是北边儿来的异族女子,怕是连礼数都不知为何物!” 另一人附和道:“那可不!不然,咱君上怎么要特意交代,让那郡主入宫修习中原礼仪呢?” 一人叹道:“真是野蛮……”他话还未说完,便觉婚车旁快走的一队女子渐渐慢了下来,而且慢得越发离谱,先是小步走着,后来渐渐用挪的,再后来,动与不动几乎也没有什么差别。 两名内侍都着了急,赶到女子队伍前头道:“哎哟,娘子,快些吧,走快些吧!” 俞遥仍不紧不慢地走着,在面纱下嫣然一笑:“二位不是在教我们这些野蛮女子宫规么,我们照做就是了。” 两名内侍道:“娘子,这可耽误不得,耽误不得啊,求娘子走得快些吧!不然穆襄王追问起来……” “如何?”穆襄王已立于众人身前,不满道,“你们这样走,是要走一天吗?” 俞遥行礼道:“穆襄王殿下,奴婢们谨遵二位内侍大人嘱咐,莲步轻行,再快,便成了野蛮女子了。” 穆襄王突然大笑起来:“殿下?已经很久没有人叫过本王‘殿下’了。” 南宁朝规,君王称“君上”,君王之子可称“殿下”,君王手足则称其王爵。故而这句“殿下”,对穆襄王而言,确实有恍若隔世之感,但他似并无怪罪之意,转而对两名内侍道:“既然如此,本王就成全你们,你们二人就绕着王城宫墙走他一天一夜,走到明日此时,若有懈怠者,断其双足。” 两名内侍叩头答道:“是,是,奴婢谢穆襄王恩赏。”二人遂一前一后,沿着宫墙外围,低头走路。 俞遥本只是打算轻轻教训他二人一番,不想这个穆襄王一句话便罚人走上一天一夜,她忍不住问道:“殿下,难道他们真的要不停不休,就这么走上一天吗?” 穆襄王冷笑,笑声中充满志在必得的神情:“两双脚而已。” 俞遥一凛,自觉这四方宫城的路,真是长路漫漫,又了无生趣。 沿着宫墙往南,又往西,再往南,又往东,马车终于停下。穆襄王走到婚车周围,道:“到了,郡主暂歇在这长乐宫吧,此后事宜,想来君上早有安排。” “北冥谢过穆襄王。” 穆襄王略一颔首,挥一挥衣袖,不做片刻耽搁,消失在朱红色的宫城之中。 俞遥抬头,这座宫殿上竟真的赫然题着“长乐宫”三字,她目色怆然,呆滞地站在宫门前,久久不进。 “银泠,银泠……” 俞遥低头,盖着红盖头的银泠正拉着自己:“走吧。” “是,郡主。”俞遥扶着银泠,踏进了天家膝盖那般高的门槛,长乐宫前,两列宫人内侍纷纷下拜行礼:“奴婢参见北冥郡主。” “起来吧。” “谢郡主。” 俞遥掩面,便是怕日后同银泠换回身份之时被这些朝夕相处之人所识破。她扶着银泠,走过殿前的青砖路,踏入氤氲飘香的正殿,不禁道:“好香啊。” 一宫人礼道:“郡主,这是中原最好的茶叶,洛桑花茶制成的香,此香有养性、凝神、明目之效,郡主此来中原,便将他乡作故乡,愿郡主福泽深远、无忧长乐。” 俞遥转身去看香炉里的香,背对着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人道:“奴婢秋霜。” 俞遥道:“你方才说,这是中原最好的茶叶?” 秋霜点头道:“是,这洛桑花乃洛水南岸古茶木所生,那古木如今仅有七株,一年开一次花,花落而叶茂,香凝三日不散,是洛城每年送往京州朝贡之物。洛桑花茶珍贵又稀少,连君上想喝,也得足足等一年呢。” 盖头中,银泠道:“如此珍贵名茶,你们也舍得制成香料吗?” 秋霜笑道:“内侍长郑大人说了,这是君上的亲口嘱咐,茶马古道虽然禁闭,故人之憾却不得不了却。” “故人?”银泠不解。 俞遥背过手,佯装左右踱步,端详屋内的陈设:“郡主乏了,你先下去吧。” 秋霜瞧着这个奇怪的侍女,居然不顾主子,自己到处走动,愣在了原地。 银泠道:“下去吧。” “是,郡主。”秋霜一面走,一面百思不得其解。 人已走远,银泠把头纱一掀,关上了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道:“郡主,快,换回来,换回来!” 俞遥笑着解开银泠身上的婚服:“唉,还是做银泠好。” 银泠略现忧色:“郡主,难道临王殿下是个獐头鼠目、面目可憎之人吗?” 俞遥笑道:“不是。”她的手指刚触摸到香炉中的半截灰烬,不觉一缩,“我只是觉得,他离我很远罢了。” 银泠不平道:“郡主,这有何难?他离你很远,你便走近他就是了。” 俞遥笑道:“可我已经走到这长乐宫里来了。” “长乐……”银泠仿佛明白了什么,叹道:“郡主,他已经成了护佑云中的风山君,永远留在大风山了。你们之间隔的界河,不是无涯,是黄泉……” 俞遥摸了摸头上的长乐簪,指尖所触之处,不用眼观也能知晓是双首飞鱼的鱼眼,她淡淡道:“我知道。” 银泠道:“郡主……真的知道吗?” 俞遥未曾更衣,便放肆地张开双臂,躺在了榻上:“银泠,你困了吧?我与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银泠走到她身旁坐下:“好。” 俞遥闭着眼,道:“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冬天,一个小女孩和他的父亲不远万里到了京州。那时候,云中和宁朝的茶马之路还没有断,小女孩的父亲找到了中原的南宁王,南宁王答应他要给他全宁朝最好的茶叶,可是小女孩忽然得了一种病,父亲等不及南宁王的茶叶,就带着她回了家。” 银泠叹道:“她的病,是寒疾吧?” 俞遥闭眼微笑:“那个冬天,原本只是风寒,不知为何,那病就好像滚雪球一般愈演愈烈,父亲随行的医师说,这是冰火相生相克的病症,只有雪山之寒可以克制小女孩的热毒,于是,她就这样回了云中,再也没有离开过雪山。可是年复一年,这病越来越奇怪,即使她卧于雪山之上,时而还是有烈火焚身之痛。好在后来,父亲给她找到了白泽角……” 银泠道:“可是郡主,眼下的京州,既没有雪山,也没有白泽角……” 俞遥笑道:“这病不是一到冬天才折磨人吗,现在才是春天,新年开始的季节。” 银泠的眼神坚毅:“所以郡主,一年之内,必须北上。” 屋檐上有瓦片滑落之声,银泠警觉道:“谁在那儿?” 喵喵喵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0章 9.故人 第31章 10.宫猫 瓦片还在窸窸窣窣响个不停,银泠道:“原来南宁王宫之内,还有这等放肆之人!” “喵呜——” “银泠。”俞遥笑道,“一只猫罢了。你来,我还没讲完呢。” “是,郡主。”银泠狐疑地瞄了一眼屋顶,坐回了俞遥身侧。 俞遥仍闭着眼:“那个小女孩,便是我了。” 银泠道:“郡主应该十分厌恶京州吧?让郡主染上那样的恶疾,就是杀光所有的京州人都不够赔的……” 俞遥笑道:“我于京州,不是厌恶,是后悔。” 银泠道:“郡主后悔什么?” 俞遥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京州那座鼓楼下的拐角处。 “那一年的冬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一个小乞儿,那小乞儿问我,我是谁。那时,父王刚带着我看了一场说书,说的是南宁王如何醉打猛虎、箭穿双雁,我那时觉得,若我可以嫁给这个大英雄,该多好啊。我就说……” 银泠心中已猜到她说了什么,还是问道:“郡主说了什么?” 俞遥忍俊不禁:“我说……我是南宁王之妻。” 银泠也忍不住笑道:“南宁王和郡主,嗤——” 俞遥笑道:“后来我才发现,南宁王的年纪,都可以当我的父王了。” 银泠道:“郡主那时还小,童言无忌,做不得数的。” 俞遥叹道:“可我还是后悔。你看如今,我虽没有做南宁王之妻,却来做了南宁王子之妻。京州啊,京州……到底是困住我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银泠见俞遥不再说话,似乎是睡着了。银泠起身,帮俞遥身上盖上被子,头下加上枕头时,发现这故事说完,她眼角的泪已如小泉一般聚集至耳窝。 屋顶上又传来一声猫叫,银泠感到厌烦,出了门,便往踮着脚尖使劲儿往宫殿的瓦上看去。 秋霜和一群宫人上前行礼道:“姐姐是在寻什么吗?” 银泠刚想遮住面容,才想起自己不用再为郡主的身份遮遮掩掩了,索性大大方方道:“长乐宫里,很多猫吗?” 秋霜笑道:“姐姐有所不知,宁王宫内多宫猫,它们可都是宫里的主子呢。” 银泠冷冷道:“主子?我瞧那猫上蹿下跳,难道要我们郡主在屋子里天天听它叫春不成?” 秋霜和宫人们顿时红了脸,羞道:“这……姐姐,愚小厮平日里性子温顺,从不乱叫不咬噬的,今日不知怎么了……” “愚小厮?”银泠冷哼一声,一掌下去,秋霜的脸上便多了一个**辣的手掌印,“你是看不起我云中俞氏么?” 秋霜哭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这猫儿的名字是从前住在长乐宫里的主子起的,奴婢怎么敢借此诽谤云中郡主呢?大约这猫儿是只公猫,所以叫‘小厮’,反应愚钝,所以名字叫愚钝之愚,与云中王族绝无瓜葛……宫人们都可以作证,断断不是奴婢故意为之啊!” 跪在地上的宫人们纷纷道:“是,确实如此,奴婢们皆可作证。” “好了,银泠。”俞遥打着哈欠,眼眶还有些红,“我瞧,‘愚小厮’这名儿起得不错。”她走出殿外,冲着屋顶呼喊:“愚小厮,愚小厮!” 屋顶一片安静,秋霜道:“奇了怪了,平日里喊它的名字,一下便会出来的,今日怎么……” 银泠怒目而视:“你最好祈祷,确实有这么一只猫。” 秋霜急道:“郡主,姐姐,苍天可鉴,真的有的!” 一道令人眼花缭乱的黑影掠过,一只猫便蹦跳到了屋脊上,它仿佛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此处,弓着背,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 银泠道:“这就是你说的,反应愚钝、性子温顺?我只看出来这猫不太聪明的样子。” 秋霜嘟着嘴道:“所以叫愚小厮嘛……” 俞遥莞尔一笑:“愚小厮,愚小厮!” 那黑黄白的三花猫果然瞪着一双不太聪明的眼睛,愣愣地看着俞遥。 “愚小厮!”俞遥笑道,向它伸出了双臂,“来,来姐姐这里!” 三花猫优雅地迈着小步走到了屋檐边上,蹲下了身子。 俞遥朝它靠近了些:“来呀!” 三花猫一跃,扑到了俞遥怀中,“喵呜”一声,懒懒地靠在俞遥身上。 俞遥摸了摸它的脑袋,忍不住念起下落不明的富贵儿来,抱着它踱步回殿中。 秋霜道:“郡主,这愚小厮是个喜新厌旧、夜不归宿的猫儿,郡主若不见了它也莫急,它总是不离这长乐宫中的。” 俞遥笑道:“知道了。” 秋霜一行宫人悄然退下,长乐宫上的黑影,也如风一般席卷而去。 银泠一人跟随她至殿中:“郡主还是给它换个名儿吧,天天喊它‘愚小厮’,奴婢觉得不好。” 俞遥笑道:“有什么不好?我们云中没有中原人这么多忌讳,这也要避讳那也要避讳的,总有一天全天下的字都叫不得了。” 银泠道:“郡主不避讳,有些人却会无中生事!” 俞遥笑道:“你这么急的性子,小心嫁不出去。” 银泠不屑道:“我又没想着嫁人。” 俞遥顺口问道:“银泠,你觉得宁朝的男子怎么样?” 银泠心中一惊,忙道:“郡主,我是侍女,不是媵妾,我是绝对不会横插在郡主和临王之间的!” 俞遥好笑道:“不是临王,你觉得……陆承恩怎么样?” 银泠想了想:“那个陆将军,嗯……不好也不坏,普普通通、平平无奇吧。” 俞遥道:“我倒觉得,他是个好男儿。” 银泠失色:“郡主莫非想逃婚,嫁给那个陆承恩?” 俞遥笑道:“不,我答应了他,若他寻得了富贵儿,银泠便嫁给他。” 银泠脱口而出:“郡主!我不嫁!” 俞遥叹道:“银泠是在怪我吗?以此为约,我并未有看轻之意,只是与陆承恩一路相处之下,此人倒是可信。” 银泠急道:“郡主,我气的不是这个,奴婢答应过王子殿下,誓死守护郡主!” “知道啦知道啦。”俞遥笑笑,忽然道:“你盖着盖头,一定看不清他的容貌。你先瞧上他一眼,若没有一见钟情的话,还可以试着朝夕相处嘛,总之,陆承恩,你一定会心动的……”俞遥的脑海中,浮现出一路南下时听见的关于临王的点滴碎片。临王赵铮的清贫和荣华,都来得十分异样。他住在那样一个白虎园里,还有这样的野心,蛰伏隐忍十一年之久。如今他的身后,有冠英伯徐岑和北冥郡主,有戍边军权和异族王室,这滩浑水,不能再让更多一人无端搅入了…… 俞遥沉思之时,银泠不禁道:“一见钟情,朝夕倾心……郡主莫非,心动了么?” 回白虎园的路,当真令人身心俱疲。 赵铮拖着一副疲惫的身躯踏入园中之时,长泰早已在园中多时了,正活力四射地同刘奇讲今日京州城北门下发生的故事。 长安跟在赵铮身后,欲出声通报,赵铮却摆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走到一棵古树之后,静静听着这二人你唱罢来我说话。 刘奇一手扶着墙,一手插着腰道:“若不是闪了腰没去成,咱还用听你这小子说故事?别卖关子了,快点说吧!” 长泰不知从哪来弄来一把扇子,正不合时宜地扇着风,摇头晃脑道:“翁翁,你道那京州北城之人,多是不多?” 刘奇白了他一眼:“肯定多呗,用脚趾想都知道。” 长泰又道:“你道那人挤人,累是不累?” 刘奇扶着腰,想了想:“我猜,殿下定是很累的。” 赵铮正在树后头箕踞而坐,放松双脚,闻言,同长安彼此看了一眼,笑了一笑。 长泰道:“哎,可是我这一路回来啊,就是不累,你道为何?” 刘奇无奈地配合着他:“为何?” 长泰道:“哈哈哈哈!因为人太多啦,我根本无须用自己的双脚走,自有人推着我走!” 赵铮失笑,刘奇扶着腰,恨不得踹他一脚:“别扯那些没用的!快说,今日迎亲使臣是谁啊?” 长泰道:“噢,是那位穆襄王。” “穆襄王?”刘奇面露诧异之色,“君上真是……” 长泰点头道:“是啊,君上真是宠爱我家殿下!居然请动了那神仙般的穆襄王!宁朝王室之中,除了君上,就属他老人家地位最高了。” “傻小子。”刘奇夺过他的扇子,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君上哪里是冲咱殿下来的,分明是冲那北冥郡主和她背后的云中王室去的。宁朝与云中久不通往来,今日在京州城下,这样大的面子,可不仅是殿下婚礼,更是两国邦交。” 长泰委屈地护着头道:“说就说嘛,翁翁打我做什么!” 刘奇好笑,将扇子扔回他手中,摇摆着去了。 长泰在他背后吐了吐舌,拌了几个不同的鬼脸,方才悻悻地走开。 长安朝地上的赵铮伸出一只手,笑道:“殿下,白虎园中呱噪的寒鸦都散了,殿下回屋吧。” 赵铮笑着拉着他的手站起:“走吧。” 当所有人都在端庄雅正地活着,就能看出有一个让人开心的人是多么重要!长泰,这个家要是没有你得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1章 10.宫猫 第32章 11.禁城 日就月将斋中,赵铮坐在案前,一手扶额,目光涣散,不知看向何处。 长安递上一杯泡好的新茶:“殿下,驱驱寒。” 赵铮抿了一口热茶,依旧有所思的样子,双眉不展。 长安知道,他家殿下有什么事总是憋在心里,可最好的法子当是与人说出来才是。他等赵铮饮罢茶,才道:“殿下是在想北冥郡主的事?” 赵铮出着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答了句什么:“或许吧。”半晌,他忽然觉察出舌中清甜,才见案前有人恭谨侍立在侧,讶异道,“长安,你还在啊?” 长安温和一笑:“殿下,奴婢一直在。” 赵铮捏起那茶杯道:“香气袭人,与平常的有异,这是什么茶?” 长安道:“洛桑花茶。” 赵铮思索道:“洛桑花茶……可是洛城进贡之物?此间怎么会有?” 长安拱手道:“是宫中派人送来的。” “宫中……”赵铮慢慢道。他凝视着杯中清茶,又不知在思索什么。 长安只得又道:“殿下是在想北冥郡主的事?” 赵铮一笑:“长安,看来今日我这斋中倒是飞进来一只与众不同的寒鸦。” 长安笑道:“有何不同?” 赵铮道:“一只趋暖避寒的鸦。”他一笑,倒是向那只寒鸦敞开了心扉,“我倒是没想到,君上会让穆襄王亲送北冥郡主入宫。” 长安道:“殿下,或许真像穆襄王说的那样,是要宫中教习郡主中原礼仪呢?” 赵铮瞧着杯中茶,摇晃起茶杯:“长安呐,宁王宫城的俪离台下,有一条混浊不清又深不见底的宫河,你知道吗?” 长安道:“奴婢知道。” 赵铮忽然起身,一路快步往□□的池塘边去,绕过曲曲折折的九曲石桥,走到水中央的亭台里,站在亭上“河清海晏”的匾额之下,倏然回身。 长安自然跟在他身后。 赵铮道:“那你知道,那宫河叫什么名字吗?” 长安笑着摇头:“奴婢不知,请殿下赐教。” “它叫……山河。”赵铮退着上了亭台,“牧原之战惨胜之后,那个人将朝中文臣武召集在整个王宫,也是整个京州最高的那座俪离台下,那时我还在宫中,躲在河边一处寿山石后头,偷偷地看那个人……他说……”他的目光仿佛溯洄了光阴,同当年那人一般锐利如刀锋,“此河,今日起就名山河!孤,要寤寐之间,表里围之,将天下山河,尽收眼底!” 长安一惊,忙跪倒在亭前:“殿下……慎言……” 赵铮的影子倒影在浅浅池水之上:“他这是要将她困在这里,将我也困在这里,换他想要的!这是什么教习礼仪,这分明是……圈禁!” 长安急道:“殿下,君上之意,或许并非如此的……”他左顾右盼,还好这□□中侍从稀少,这会子应当多在前院里各自忙碌着,才松了一口气。 一颗石子落下,赵铮的影子在波澜不定又脏乱不堪的浅池中变得模糊起来。 “殿下,”长安平静道,“殿下不妨等一等呢。” “等什么?”赵铮道。 长安指着水上,方才惊起一层涟漪的水面,此刻摇摆着几条黑鱼的影子:“水至清则无鱼,宫中如此,殿下也如此。” 沉默片刻,赵铮道:“好吧,等便等吧……”他随手捡起一块碎石,随意抛掷于池塘,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群密密麻麻的黑色簇拥成片,抢夺那天上掉下的馅饼。 “傻鱼。”赵铮立于柱边,悠然瞧着水面,“沈特使,还没到京州吗?” 长安无奈,殿下此人大约是生性劳碌,他对一件烦心事的所谓等待,无非是换一件事烦心罢了。他苦笑道:“沈特使常年奔驰于京州与边关,此刻大抵还在路上。” 赵铮又拾起一块小石子,放在两指之间摩挲:“十日了,他还未归吗?” 长安道:“昨日晚些时候,奴婢又去了一趟,沈宅紧闭,连那平时伶俐的看门小童也过了多时才来开门,见了奴婢还只开了一道门缝,说是特使未归,奴婢还想多问一句,门又匆匆关上了。沈家似是很忙的样子,奴婢没再打搅,便回了白虎园。” 赵铮将石子掷于水中,看着迭生的波澜:“有鬼。” 长安道:“殿下说的是?” “正月年节,岂有闭门拒客之理?”赵铮笑道,“走,再探沈宅。” “殿下等……”长安的话来不及说完,便跟在赵铮身后,刚过白虎影壁,正巧见着了长泰和刘奇,二人异口同声道:“殿下回来啦!” 赵铮径直往大门走去,背对着他们挥了挥广袖:“嗯,我出门啦!” 二人面面相觑,长安便在他们彼此呆滞的目光中,悄然一笑,随着赵铮出了门。 方才自京州城北门大片涌来的人潮人海已经散去,但适逢正月,街上依旧喧闹不断,转角炮竹声、小贩呼喝声、小孩哭闹声、酒楼猜拳声,各种各样的声音充斥在街巷的每个角落。赵铮想寻一条僻静小路,却处处无从下脚。 长安道:“殿下不喜热闹,不爱上街,不如还是回去吧,奴婢自行前去沈宅便可。” 眼前乌泱泱一片乌烟瘴气,赵铮叹道:“既来之,走吧。” 十字街口,只见一个身材高大之人朝地上一个摆摊卖萝卜的老头问道:“喂,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粗腿、大眼、阔耳,呃……长嘴的……” 卖萝卜的老头呵呵笑道:“公子说笑了,小老儿在京州城卖了这么多年萝卜了,还不曾见过这样奇怪之人!” 那公子道:“谁说我问的是人了,我问的是一条狗,一条银灰色的牧羊犬!” 老头摆摆手:“没有没有!” 那公子又道:“好吧,那狗叫富贵儿,你若是见了那狗,报与我知,赏金十两!” 老头“哎哟”一声,把身边一个打瞌睡的小孩拍醒:“孙儿,快给这位公子哥儿去找狗去,找着了,十两赏金呐!” 小孩迷迷糊糊地,揉着眼便瞎找了起来。 赵铮蹙眉,对长安道:“十两找一条狗,世风日下……” 长安瞧着那人的背影:“殿下,那公子似乎有些熟悉,有点儿像……” 说着,那公子恰好转过身来,赵铮叫道:“陆承恩!” 陆承恩亦一眼瞧见了赵铮,飞奔过来:“殿下!” 赵铮道:“你做什么呢?” 陆承恩“嗯”“啊”地犹豫了一下,略显无奈道:“殿下,臣不能说……” 赵铮奇道:“你花重金找一条狗?” “嘘!”陆承恩叹道,“殿下,不是我的狗……” 赵铮道:“那是谁的狗?” 陆承恩道:“好吧,殿下,我替冠英伯办事呢……” “冠英伯?”赵铮越发奇怪。 陆承恩道:“不止我呢,这街上凡是找狗的兄弟都是冠英伯的人,喏,殿下,你瞧。” 赵铮和长安顺着他手指之处看去,果然东一个掏人家狗洞的,西一个问人家路人的。 陆承恩叉手道:“这个冠英伯,要我们给他找狗,还说一定要咬死是他自己找到的,真不知道发的什么疯……” 这和赵铮印象中的徐岑有些不同,但他无意再在这嘈杂的闹事逗留,正欲脱身走开,陆承恩又骂骂咧咧道:“不就是北冥郡主的一条狗吗,弄得比人都金贵……” 赵铮挑眉:“北冥郡主的狗?” 陆承恩答道:“是啊殿下。” 赵铮笑道:“那,听冠英伯的话,好好找!” 陆承恩想起了不久前寄到京州的贺信,拉着赵铮道:“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 赵铮瞧了一眼长安:“我忘了什么?” 长安不知,又一脸迷茫地看着陆承恩。 陆承恩笑道:“殿下不该夸我吗?” 赵铮和长安更加不知所云:“夸什么?” “在那一群庸俗的贺词里,殿下第一眼看到的,难道不是我吗?”陆承恩有些小小的失落,提醒他道:“恭贺……” 赵铮蹙眉:“恭贺?” 陆承恩无语,只好一口气全部交代了出来:“恭贺新王!” 赵铮一时语塞。长安四顾,好在并无有心之人朝他们观望:“陆将军,请慎言。” 陆承恩疑惑道:“怎么,写得了,就说不得吗?” 长安道:“当今君上治下,宁朝海晏河清,不知陆将军恭贺的,是哪一位……”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小声,“新王?” 陆承恩恍惚:“我,我并无此意,只是日前庆贺殿下生辰,临邑发出的书信早于殿下的及冠礼,不知殿下封属爵号,才说了‘新王’,我……并无其他之意……” 赵铮截住他的话:“你说临邑发出的书信?什么书信?” 陆承恩道:“就是那封军中数百名弟兄给殿下的贺信啊!我们都是粗人,不识几个字,那封信,写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的……殿下,没有收到吗?” 赵铮心跳得怦然作响:“我只收到了徐季鹰的信。” “是同一封!”陆承恩奇怪道,“那百人书,就附在冠英伯书信末页!” 赵铮的喘息变得急促起来,周遭乱七八糟的各类杂音声渐渐被阻挡在一层不可见的坚壁之后,此刻,他仿佛溺于汪洋之下,只能听见自己猛烈的心跳。 长安冷汗淋漓:“殿下……收到了冠英伯的信,但信中,没有那一页百人书。” 陆承恩喃喃:“殿下没有收到百人书,就说明有人拿走了,若他要拿信做文章,那我的那句狗屁贺词,岂不是成了殿下谋……”他的手心已被汗浸湿,“是谁,是哪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拿的,不对,不对啊,殿下和冠英伯的书信往来,向来只有……” 陆承恩回过神来时,赵铮和长安早已消失在长街了。 今天是国庆八天假期后的第二天,人回来了,心还没有。[摆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2章 11.禁城 第33章 12.沈宅 长安敲了第三遍门,又过了许久,无人应答,他只好锲而不舍地再去敲第四遍。 门倏然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小童在门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你家冠英伯大人,说了我家大人不在,就是不在,是真的不在!好了,我已说了三遍,你再不走,我可再不给你开门了!” 长安的手拉住了门:“雨童!” “哎,是长安哥哥的声音!”那小童子将门又开大了些,探出头来,转而又道,“但是,你是长安哥哥也不行,夫人说了,今日家宅事务繁忙,我可得一碗水端平,不能给你开门。” 赵铮笑道:“劳烦通报,临王赵铮请见沈夫人。” 雨童上下打量着赵铮,叹道:“咦,你是谁,还怪好看的嘞!” 长安摸了摸雨童的头:“他是临王殿下,听殿下的话,替我们通报沈夫人一声,好不好?” 雨童点点头:“好吧,长安哥哥。那,好看哥哥,你等我一下。” 赵铮笑道:“多谢。” 过不多时,沈宅的大门开了,但开门的人并不是刚才那小童,而是沈夫人。她一身朴素常服,眼角犹有晶莹闪烁,一出沈宅,便关了门。 沈夫人朝赵铮行礼道:“老身沈氏,见过临王殿下。” “老夫人多礼。”赵铮正要上前将这年迈的妇人扶起,沈夫人却退了一步,道:“殿下,沈家近日诸事繁忙,不得空闲,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赵铮笑道:“沈夫人这是在下逐客令?” 沈夫人躬身:“老身不敢,实在,实在是……” 赵铮道:“老夫人勿怪,我并无叨扰府上之意,实有要事,需亲口与特使相商。” “可是他……”沈氏一擦眼角泪痕,两行热泪再也止不住地流下,“怕是再不能亲口答殿下的话了。” 赵铮惊道:“难道特使出了什么变故?” 沈夫人一叹:“殿下莫问了,快走吧,再不要来了。”说着,她便往门后退去。 赵铮高呼:“长安!” 长安则用力推开这两扇紧闭的大门,同时扶好站在门后的沈夫人。 门一开,赵铮和长安的神色皆陡然一变。 正堂之上,竟处处布满了白幡。宅邸四面,每一个人都披麻戴孝。 赵铮讶异道:“沈特使他……” 雨童赶紧关上了门,沈夫人一抹眼泪:“殿下不该来的……” 赵铮不信,穿过天井的几步青石路,走到堂前,便见一具漆黑的棺木,三盏燃香的香炉,案前一些蔬果祭品,和一盆余烬飞灰的火盆。 灵堂中央的灵牌上,“宁朝狼牙符特使沈氏同尘之位”一行字赫然在目。 方才那种溺亡汪洋之感愈加强烈,赵铮轻喘着气,站在压抑的灵堂之下,好像真的不见天日一般。灵堂四壁似乎开始在眼前旋转,弄得他头晕目眩,他想象着那封临邑贺信的百人书末页递到有心之人手里的样子,想象着那封背附残锦的君上诏命递到徐岑手里的样子,递上这两份书函的,是同一双手,可这双手,此刻正冰冷地随它的主人躺在棺中。 沈同尘死了,这条线索便一下断了。可他不甘心。 赵铮转身,走到沈夫人身侧:“夫人为何,秘不发丧?” 沈夫人道:“正月年节大丧,不敢打扰贵人,故不发丧。” 赵铮的口气缓和了下来:“腊月底才接过特使跋涉万里,自临邑带给我的信,不曾想,这么快……请问老夫人,特使因何故世?” 沈夫人哭道:“四日前,他回到家中,给女儿们带回各种各样的小巧玩意儿,说是奔波几个来回,有些乏了,便在榻上倒头便睡,直至翌日天明。虽然他平日里鸡鸣时便起了,那日晨时未起,老身觉得大约是路途劳累所致,起先并不觉得异常,直至过了晌午,他仍毫不动弹,老身再碰他时,发现他身子早已冷了……”沈夫人说着,便哭了起来。 一个戴孝的妇人走了过来,抱着沈夫人道:“娘,别哭了,爹爹他走得这样快,去时一定没有痛苦的……” 赵铮忍不住道:“老夫人可有仔细验明沈特使的……”他叹了口气,“死因?” 沈夫人有些不快:“殿下的意思是,我夫君是横死的?” 赵铮道:“并无此意……” 沈夫人还想说什么,那妇人忙行礼道:“殿下,家中经历变故,我娘心中愁苦,言辞激切了些,还请殿下勿怪。” 赵铮拱手道:“不敢。” 妇人颔首道:“妾身是沈家长女,家父出事,自然延请杏林巷诸位名医问诊,只叹回天乏力,但各位名医都未诊出家父身体有异,因此,家父死因并无他异。” 赵铮叹道:“原来如此,多谢沈娘子告知。” 妇人回礼道:“多谢殿下关心。” 沈夫人长叹一声:“殿下请回吧,莫要在此地停留了。” 赵铮在灵堂前上了三柱香,回身道:“请老夫人、沈娘子节哀。”说罢,同长安踏出了沈宅。 出门的瞬间,门外有人高声道:“殿下?” 赵铮抬眸,是陆承恩,他身后站着的,是徐岑。 那小童正急着关门,被陆承恩一手掰住了门缝,雨童大喊大叫:“放手,你这个坏人!” “我不放!”陆承恩哼道,“凭什么他们可以进,要拦我们在外边?” 雨童道:“因为你是坏人!” 陆承恩一时无话可说:“你!” 徐岑行礼道:“殿下,臣本欲查明百人书下落后,再禀告殿下,可是特使迟迟不归……” 赵铮叹了口气,指着沈宅道:“他,他在里面呢。” 徐岑惊讶道:“那为何拒绝来客?” “沈同尘,死了。”赵铮的声音很轻,落在徐岑身上,一下便随风飘散了。 徐岑站在沈宅灵堂前的时候,将那灵牌看了一遍又一遍。灵牌上的字只是寻常隶书,也并非冷僻生字,他却看了很久很久,才看懂那牌位的主人,真的叫“沈同尘”。 良久,徐岑才叹道:“没想到临邑一别,竟是这样再见。” 徐岑和陆承恩分别跪坐于灵堂蒲团之上,沈氏长女淡淡说了一遍昨天今日的来龙去脉,说罢,跪坐于最后一排的一小女孩拿着一只崭新的老虎布偶,哇哇大叫起来:“娘亲,姐姐,爹爹呢,我不要老虎了,我要狮子,我要爹爹给我买狮子……” 陆承恩红着眼道:“我与冠英伯久驻边城,许久不回京州了。听沈大哥说,他家,有七个好女儿……”他哽咽了一下,朝堂上一众女子蜻蜓点水地扫去,“没想到,第一次来沈家拜访,就能看见沈大哥的所有……掌上明珠……”他低头,抹去了眼泪。 沈家灵堂前,沈同尘的六个女儿果然整整齐齐地跪坐着,只剩那个小女孩,年纪尚小,咿呀乱语。 听到“冠英伯”三个字,那小女孩丢开了手中的老虎,站起来跑到陆承恩身前:“你是冠英伯?” “我是。”徐岑浅笑道。 小女孩又跑到徐岑面前,徐岑跪坐着,她站立着,大约到他肩膀处那般高。她又问了一遍:“你真是冠英伯的话,那你姓什么?” 沈夫人忙道:“不可无礼。” 徐岑笑道:“无妨。我姓徐。” 小女孩眼前一亮:“看来你没有骗人,你真的是冠英伯。” 徐岑点点头:“我真的是冠英伯。” 小女孩改口道:“徐哥哥。” 徐岑笑道:“徐哥哥?” 小女孩点头道:“我爹爹跟我说过冠英伯的大名,你叫徐……但是徐什么我不记得了。我就叫你徐哥哥好啦。” 徐岑笑道:“好。” 小女孩笑道:“我爹爹还跟我说,徐哥哥是我家未来的女婿呢。” 徐岑顿时想起那“萝卜青菜”的一番谈笑,不禁悲从中来。他当时不过当耳旁风,也并未附和,此刻再想同沈同尘谈笑,却再没有机会了。 小女孩继续道:“可是你看,我大姐手中怀抱襁褓,二姐已为人妇,三姐与秀才定下了终身,四姐气性儿高,是断然看不上徐哥哥的,五姐呢,常伴青灯古佛,六姐喜欢隔壁的小王哥哥,徐哥哥,你只有我啦!”她的话一说完,灵堂中的哭声中又夹杂着几句笑骂声,众人顿时轻松了一些,陆承恩似乎也缓过了劲儿来了。 徐岑瞧着这个扎着垂髫发髻的小女孩,笑道:“我只有你?” 小女孩骄傲地点了点头。 他又想起沈同尘那句“七个女儿,任你挑选”的玩笑,如今真是叫他哭笑不得。徐岑问:“你如今几岁了?” 小女孩高昂着头,直视着徐岑的眼睛:“我如今八岁了!” 徐岑摸了摸她的头,小女孩又叫道:“徐哥哥,虽然我是你未来的妻子,但是现在,”她冷静地把他的手从头上拿开,“男女授受不亲。” 徐岑失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不信我的话?”小女孩眼波一动,“我爹爹说了,姐姐都嫁了人,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陆承恩一笑,心中阴霾倒是扫荡了不少。他不怀好意地瞧着徐岑,想看看这出好戏该怎样收场。 徐岑叹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不祈。” 这个小女孩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3章 12.沈宅 第34章 13.谪仙楼 出沈宅的时候,夜已深了。 陆承恩双手抱在胸前,走在沈家门前的街市上,形形色色的人群、五花八门的杂耍扑面而来。一墙之隔,有人悲恸欲绝,有人笑靥如花,仿佛墙内与墙外,是毫不相通也毫无关系的两个世界。 眼前车水马龙,陆承恩却好像失了心一般:“冠英伯,你说,我死的时候,你会做墙内的人,还是做墙外的人呢?” 徐岑狠狠地打了他一下:“什么墙内墙外,你放心,你死不了。你这小子的命,就像那些老学究的文章一般,又臭又长。” 陆承恩笑道:“我是认真的。” 徐岑便用“认真”的神情认真地瞧着他:“我也是认真的。” 陆承恩仰望着被绚烂的大地映衬得无比黯淡的星辰:“哎,冠英伯,我还不了解么……我若死了,白天,冠英伯定会风风光光给我办一场丧仪,可是到了晚上,指不定偷偷摸摸躲在哪儿哭呢。” 徐岑道:“臭小子,想得美。” 陆承恩得意一笑:“你别嘴硬,走着瞧。不过……我倒是希望,若我死了,冠英伯做这墙外的人就好了,该吃吃,该喝喝,该笑笑,痛快地活他一辈子!别像沈大哥这七个女儿一般,从早到晚,老在我堂前哭哭啼啼的,烦死了!” 徐岑努力笑道:“你错了,是六个。” “六个……”陆承恩一笑,“好吧,六个就六个。我说徐哥哥,你当真要娶那小女孩啊?” 徐岑又给了他重重一掌:“你说呢?” 陆承恩捂着胸口,咳了咳:“这个,我说不好,你得问问银娘子意见……” 徐岑骂道:“滚开!”说着,便往靖安侯府走去。 靖安侯府自然是没有人的,靖安侯旧疾缠身,在君上特赐的温泉行宫疗养,徐岑又常年在外戍边,府上空置已久,只有从前的旧仆在府中时常拂拭,勿使其沾染尘埃罢了。 往靖安侯府的路上,会经过一条有名的道路,名“有容”。有容道上,一道巍峨的白石牌楼上书“海纳百川”四字。这道白石牌楼地处王宫东南角,京州城中心,路上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因此京州百姓往往不叫它“海纳百川牌”,俗称“加官进爵门”。 在这样一道门后开的酒楼,自然生意兴隆。 一路东张西望,走到白石牌楼跟前,徐岑一下调转了脚跟,蹿入一条小巷。 陆承恩紧随其后:“冠英伯,都走到跟前了,你还绕远路,我看,你是,存心不想让我加官进爵吧?” 徐岑不理会他,在一个拐角忽然加快了脚步,跟着一团风也似的东西飞了过去。 陆承恩连忙赶上:“喂,你等等我!”他追上徐岑时,只见徐岑蹲在地上,不知抱着个什么玩意儿,语带欣悦:“可算找到你了!” 那一团银灰色的毛团自徐岑怀中露出一颗狗头,大张着嘴哈着气,“嗷呜”了一声。 陆承恩骂道:“你这臭狗,让我们兄弟一顿好找,大过年的四处找你!”他瞥了一眼此间,正是那家生意极好、宾客满座的谪仙楼,酒肉之香阵阵袭来,“看我不把你拔毛剥皮,卖进狗肉店!” 牧羊犬朝陆承恩“嗷”地骂了一声,徐岑安抚它道:“好了,别跟他一般见识。” 陆承恩叉着腰道:“我才懒得跟它一般见识!” 徐岑摸了摸狗头:“我是跟富贵儿说话,谁跟你说话了?” 陆承恩气道:“果然是重色轻友,见色忘义。哎!堂堂的冠英伯,为了讨一个野蛮女子的欢心,竟然使唤我响当当一个七尺男儿满大街地给她找一条狗,真是岂有此理!” 徐岑用绳子拴住了富贵儿的脖子:“瞎说什么,我这是替郡主找的狗!” 陆承恩一叹,朝天上一望:“沈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家冠英伯名花有主了,和你那七个女儿果然是有缘无份哟!” 徐岑牵着富贵儿,向靖安侯府的方向跑去:“我们走,富贵儿,最后进的人不给开门!” 陆承恩骂道:“喂!”脚踩着风火轮一般地追去了。 谪仙酒楼二楼窗边的视线极好,将路上一切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一个醉醺醺的青衣人又往嘴中送了一杯酒:“好酒,好酒!王……尚书,我……眼花了,那是冠……冠英伯么?” 王尚书一身褐色长袍,咀嚼完嘴里的一口细细薄薄的酱香豚片,方才满足道:“可不是嘛,冠英伯自临邑护送北冥郡主一路返京,这不,回来了。” 那青衣人又大口饮了一杯酒:“北冥郡主,是谁啊……” 王尚书一脸厌嫌地看着他:“我说探花郎,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啊。你真不知?” 青衣人一句话便饮一杯酒,他神色复杂地笑道:“圣贤……圣贤……是什么……” 王尚书摇了摇头:“探花郎好歹也是我朝命官,醉成这样,成何体统?” 青衣人醉眼迷离,首如飞蓬,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随意地倚着窗外:“冠……冠英伯……你自歧鸣关归来,可还听……听见过……岐山的……凤鸣啊……”他一通说完,啪嗒一下,头磕在了酒桌上,洒翻的酒溅了他一身,任人怎么唤也唤不起。 “晦气!”王尚书远远瞧着那白石牌坊,冷笑道,“你这样的人,就是过了这加官进爵门,也上不了道儿!”他朝那青衣的探花郎“呸”了一声,拿起他的身侧的一卷画轴,展开一看,摇着头,很是不解道:“也不知道那位看上你这画什么了,几次三番邀你至府上作画,你却碍着你那没用的骨气,愣是死活不去。哎,探花郎,论识人心的功夫,那位可真是不如老夫哟。他不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有老夫知道。” 说着,王尚书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往天上一抛,那锦囊先是砸中青衣人的脸,然后滚落至他衣襟之前。 王尚书卷好了画轴,悠悠道:“珍惜着点吧,老夫这锦囊,可是你最后一层遮羞布了。用完了,可就没有了。”说罢,他大笑,扬长而去。 这间茶室只剩他一人的时候,青衣人也笑了起来。他死死地抓着那锦囊,囊中坚硬,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兰王是雅士,你是什么东西?” 青衣人想起他第一次进兰王宅中之时,宅中松涛翠竹,室内兰桂幽香,兰王端坐于清泉之岸,手抚古琴,琴声息止之时,泉下曲水流觞的酒杯正流至他面前。他大笑,持杯饮酒,张口赋诗,身侧众士子连声喝彩,兰王亦对他笑眼相待。 青衣人抹了抹额前凌乱的碎发,苦笑:“可是如今,我这样的人,怎么配见他……” 诗、画、酒,曾是他的挚交三友。如今他久不读诗书,画成了与人交换的商货,只有眼前这壶酒,陪伴他朝夕。 他闭眼,痛饮下一杯醉生梦死的酒。 青衣人闷声倒下,但谪仙楼中的谈笑私语仍在继续。 一座临街的雅间内,左将军张明志抹了抹嘴上的油脂,道:“弟啊,咱要不要查一查这酒楼?” 坐在他正对面之人,正是他的弟弟右将军张致远,他不明就里地嚼着口中的菜,奇道:“怎么了?” 张明志顿时如虎狼般又吞下一大口白灼肉片:“太他娘的好吃了!我严重怀疑,这该死的厨子是不是在菜里放了罂粟!” 张致远笑道:“哥,他这菜里要是放了罂粟,照咱俩这俸禄,将家里的老底搭进来都不够的!” 张明志啧啧道:“美味佳肴在手,要是有美人在怀……” 张致远道:“哥,你又看上哪家娘子了?” 张明志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好奇,让临王殿下朝思暮想的那异族丫头,到底是个何等货色。” 张致远一笑:“北冥郡主?我对那郡主不感兴趣,倒是日前沐云殿前及冠礼,见临王殿下,倒是觉得殿下真是,真是……” 张明志补充道:“真是孩子大了十八变啊!”说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口蘸了酱油醋蒜的肉。 张致远笑道:“倒是话糙理不糙……从前真是小觑了他,现在看来,全京州城,也没人比得上临王殿下一根手指头。” 张明志嚼着肉,又饮了一口酒,舒畅地吐了一口气道:“不过啊,这临王殿下,确实和那位子无缘了。” 张致远不满道:“临王如今势力崛起,怎的就无缘了?” 张明志道:“你小子,不懂了吧。你看看,君上给他赐字‘成美’,可不就是叫他成人之美,闪一边儿去吗?你再看看人家兰王殿下,字成汝,这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哟!” 张致远仍不信:“怎么就天上地下了?我看不都差不多吗?” 张明志趁着说话间隙,捞起最后一口大肉往嘴里送:“猪脑子!人兰王为啥字成汝,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那是君上寄予厚望的!” 张致远瞧着窗外,天边星辰黯淡,南宁王宫东南角的角楼肃穆独立于夜色之下,他叹道:“是吗?” 生而为人,进而为官。所以先做人,再做官。一个人得先活得像个人。[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4章 13.谪仙楼 第35章 14.龙鱼 “君上口谕,两日后于明镜殿举办上元家宴,届时诸王子公主皆至。”郑文贞拱手笑道,“宴后,北冥郡主出降临王殿下,入白虎园。并准临王同诸王子留京三月,同俪阳宫查案之期,待春末北上之藩。” “臣遵旨。”赵铮眸光一闪,“郑常侍,上躬安否?” “上躬安。”郑文贞拜道,“殿下,奴婢还要去其他王子公主府上传话,先行告辞。” 赵铮还礼道:“郑常侍请。” 郑文贞转身,带着传旨的两列内侍出了白虎园。 长泰第一个道:“殿下要娶亲啦,殿下真的要娶亲啦!这个北冥郡主可真好命,能遇到我们家殿下这样的贵人,真是几百年修来的福气。” 赵铮笑道:“我遇到她,是我好命。” 刘奇面上隐隐有忧色:“恭贺殿下。可是奴婢还是想说,俪阳宫火起一案尚未结束,君上有命,任何人不得入王宫,怎么这会子北冥郡主一入了宫,又要操办上元家宴和殿下婚仪呢?” 赵铮无奈笑笑:“天心难测,我又不是天,刘翁问我,我问谁去?” 刘奇咂舌道:“殿下……” 长安倒是一脸发自内心的笑:“殿下,或许君上并非想困住什么,殿下如今,不是已经等到了吗?” 刘奇和长泰同时道:“等什么?” 长安笑道:“北冥郡主呀。” 赵铮会心一笑,那一刻或许他真的相信了那个在凤鸣宫前许诺他的背影:“也许吧。”他正欲转身步入庭院,忽然阿盛跑来通传道:“殿下,一位自称近水楼台第一美人的女子前来求见。” 长泰顿时来了精神:“又是她?!那小女子古灵精怪的,她要是做了媒婆,我看能把烂泥巴说成白莲花,把臭豆腐说成玉菩提!” 赵铮奇道:“近水楼台第一美人?” “就是本姑娘我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子高声笑着,双手捧着一个精心扎好的包袱,向赵铮拜道,“徐伯虎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长泰挡在了赵铮面前:“你一个外府女客,不经通传,擅入王府,有没有点羞耻心?” 那女子哼道:“谁说我没有通传的,喏,他不是吗?”她指着阿盛道,“你说王府,这园门外明明写着‘白虎园’三个大字,亏你看起来天天住在这里的样子,原来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 长泰一时气急攻心:“你……” 刘奇面露不悦:“你方才喊我们殿下什么?” 赵铮咳了咳,想起那夜近水楼台上匆忙起的诨名,拉开长泰,道:“小山姑娘既然在这白虎园中,想必也知道了,我是谁。” 小山笑着,又拜了一礼:“小女子见过临王殿下。”顺带着将手上的包袱呈上他眼前。 赵铮推辞道:“一之已甚,岂可再乎?” 小山道:“这我可不管,这是我姐姐叫我交给你的,我若没交成,回去了又要被她克扣吃食的。” 长泰小声哼道:“养得白白胖胖的,可不得少吃点儿吗……” 小山立时火起:“喂,你说什么?!” 长泰躲到了长安身后:“我……我说我自己,不行吗?” 赵铮笑道:“小山姑娘,江娘子大可不必如此客气,即使是还白绫之情,那件麒麟白衣,也已经足够了。” 小山摇头道:“我姐姐这个人,别看平日里温温柔柔的,她要是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长泰又小声道:“有其姐必有其妹,我看你是一百头牛都拉不回来……” “别以为我听不见!”小山怒视着长泰,跑到长安身前,长泰赶紧又溜到赵铮背后,做了个鬼脸。 赵铮笑道:“江娘子的情,我承受不了。” 小山急道:“哎呀,临王殿下,你就不打开看一看吗?我姐姐说了你会推辞,叫我一定要你打开看一看的!” 赵铮犹疑着,解开了包袱上精巧的结,手指划过包袱中枫红的颜色:“这是?” 小山虽对着赵铮说话,眼睛却仍怒视着长泰:“殿下放心,我姐姐才不是横刀夺爱之人嘞。这,就是我姐姐送与殿下和北冥郡主的贺礼!整个京州,再没有比我姐姐的手还巧的了!” 赵铮展开那抹令人心动的枫红,长安和刘奇分别轻轻拿起一角,展开一看,原是两件龙鱼呈祥样式的婚服,一件宽大些,为男式,前胸右侧为龙首,背后为鱼尾,另一件略小些,为女式,前胸左侧为鱼首,背后为龙尾。两件婚服并列放置,倒真叫一个成双成对。 赵铮的手拂过婚服上的龙鳞和鱼目,不禁为这婚服的绣工所叹服:“宁朝尊游龙为祖,云中以飞鱼为徽,江娘子,真是有心了。” 小山笑道:“临王殿下,我姐姐还叫我与你说一声,愿殿下和郡主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多谢江娘子,也多谢小山姑娘。”赵铮移开一步,反手将长泰往前一推。 长泰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小山一把揪住了耳朵:“大胆狂徒,你方才对近水楼台第一美人说什么呢?” 长泰哀嚎道:“殿下你……哎哟,疼疼疼疼,轻点轻点……” 赵铮重新收好了婚服,急急走去,刘奇一边诧异地回头看着小山和长泰,一边跟上赵铮的步子:“殿下,奴婢有个问题想问殿下。” 赵铮心情舒畅,语气也爽利了许多:“讲。” 刘奇一口气道:“殿下,奴婢看这小女子如此放肆,这近水楼台到底是何处?为何两次给殿下添置衣物?殿下去那,为何又多了个什么‘徐伯虎’的诨名,这名儿倒挺耳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了。对了对了,江娘子是何人呐?白绫之情又是什么?” 赵铮无语道:“刘翁不是说问一个吗?” 刘奇小声试探道:“难道殿下在迎娶北冥郡主之前,已经纳了别室?” 赵铮闻言,脚下一停,刘奇便撞上了他的后背:“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赵铮刚欲发作,叹了口气:“罢了,日后便会知晓的。”他一挥手,“刘翁,快将这件鱼首龙尾的婚服装好,送进王宫北冥郡主手上。”说着,大步流星地去了。 刘奇瞧着他冷漠的背影,长叹道:”唉,殿下长大了,有秘密了……” 将满京州绕了一大圈之后,郑文贞终于又自宁王宫南面的首阳门进了宫,入宫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俪阳殿被一场大火烧成一片废墟之后,南宁王便长居在青山殿,深居寡出,暂免朝例,同时严令所有内侍宫人不得将青山殿中之事泄露片语。 郑文贞轻轻地推开青山殿的门,便听见一声如沉睡狮子般的苍老声音道:“回来了?” 又轻轻关好了殿门,郑文贞才拜道:“是,奴婢回来了。君上真是好耳力,这样轻的声音,也躲不过君上的耳朵。” 南宁王赤足坐于榻上,与郑文贞隔着一层纱幔、一层珠帘。他道:“人老了,能听见很多从前听不见的声音,就是想不听见也难。” 郑文贞笑道:“君上,奴婢方才入宫,瞧见了一个人。那人是临王殿下身侧的随侍刘奇。” “刘奇?”南宁王对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印象,“他入宫?” 郑文贞道:“是,他还带了一件精巧的礼服,送至长乐宫前。刘奇同奴婢说,殿下已备好了上元大婚的婚服。” “婚服?”南宁王冷笑道,“他主子,是瞧不上宫中织造局之物吗?” 郑文贞道:“依奴婢瞧,临王殿下定无此意。奴婢也未仔细端详,只是瞧了那衣服一眼,倒是别致得很。” 南宁王摆了摆手:“随他去吧。”他说着,便咳嗽了起来。 郑文贞赶紧穿过珠帘和帷幔,朝南宁王递上一方帕子,又紧接着递上一杯温水、一枚药丸,叹息道:“君命任何人不得入王宫,是想瞒天过海吧?” 南宁王失笑:“孤瞒得了天下人,瞒不过文贞一人啊。” 郑文贞叹道:“君上明明病体未愈,为何突然意动,要办上元家宴,还要王室子孙齐聚一堂,庆贺临王殿下大婚呢?” 南宁王笑着,一句心声萦绕在他心中:阿沫,非如此,孤怎么亲眼看这小子大婚呢? 他用帕子捂着嘴,咳得越发厉害起来,好容易消停一会儿,便将那帕子紧紧攥在手中,不去多看一眼。 郑文贞急道:“哎哟,君上……快躺下吧!” “不躺……”南宁王就那么倔强地坐着,努力平复了喘息后道,“孤无事。”他的目光望向花窗,却看不见窗外的风景,只好道,“文贞,梅花开否?” 郑文贞一愣:“梅花?” 南宁王缓缓道:“今年,凤鸣宫墙内的红梅,开了没有啊?” 郑文贞道:“君上每年都问,可那株红梅早枯死了。” 南宁王“噢”了一声,点点头,不久又问:“那红梅当真不开了?” 郑文贞温言道:“君上,先王后走后数年,那株红梅便没再开过了。”他不禁难过,睹物思人,若是眼前之物,尚可藏起来,可深植人心之物,世间还有法子可以毁灭么? 南宁王的面孔渐渐隐于床榻的阴影之后,青山殿中,只余一句疲惫又孤独的叹息。 “凤鸣宫墙红梅,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逝者如斯矣。” 二十岁就结婚,年轻真好。老得半截身子埋土里的人瞧着梅花。你说他家大业大,确实整个国家都是他的,你说他福泽绵长,确实又有几个不省心的家伙承欢膝下。可他还是想念发妻,每当他一个人等风,一个人赏月,他好像还是全天下最孤独的人,一直孤独终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14.龙鱼 第36章 15.上元 京州城的花灯自上元当日卯时便已高高挂起,路上行人不时交头接耳、互相品评,看哪条街上的花灯最漂亮,哪家门前的花灯最精巧。 上元节时的人们大多眉开眼笑,好巧不巧,街上却走过一个看起来没精打采、生无可恋的少年公子。 地上摆摊卖萝卜的老头瞧见了,道:“这位公子,人生在世,开心最重要。这样好的节庆,买个萝卜,笑一个吧!” 那公子并未搭理他,公子身边的一个仆从恶狠狠地盯着那老头道:“笑什么笑,你笑成这样,不还是在这里卖了一辈子萝卜!” 老头笑道:“可小老儿开心,开心了一辈子!” “去你的!”仆从正要推搡那老头,老头身边的一个小孩扑过来,咬住了仆从的手。 “大胆刁民,放开,快放开!”那仆从登时急了眼,“臭不要脸的,你老子卖一辈子萝卜,你也跟他一般没出息,卖一辈子的萝卜么?” 眼神涣散的公子回过神来,制止仆从道:“鸣荻,做什么呢,快松开!” 鸣荻委屈道:“殿下,不是我不松,是这臭小子不松啊!” 老头连忙拉住了那小孩:“孙儿,松口!” 那小孩有样学样,恶狠狠地盯着鸣荻,很重地“哼”了一声。 那公子,便是晋王赵镕了。 赵镕道了个不是,随手捏出一张银票给那老头:“你这萝卜,本王全都要了,鸣荻,带回府上,给大家分了。” 鸣荻道:“啊?分萝卜啊?” 那老头却激动地叫了起来,颤抖着手,又将那银票递了回来:“贵人……这,这太多了,小老儿这点萝卜,哪值得十两银子啊?” 赵镕不耐烦道:“给你你就收着,废话真多,本王又没有零碎银子找你。” 老头抹了一把眼泪:“十两,小老儿一生还没见过这样多钱呢……前几天还为没找到那什么羊狗,失了十两赏金难过,没想到,真没想到,小老儿有生之年居然能亲手摸到这十两一张的银票啊!” 赵镕刚要离开,听到这番话,又回过身来:“什么羊狗?” 老头感激地说道:“日前有个公子派人四处打听一条狗的下落,小老儿记得可清楚了,就是叫什么羊狗,听这名儿,多半来自关外异族。” “异族啊……”赵镕咀嚼着这两个字,抬头望了眼天色,不再逗留,便往王宫方向去了。 鸣荻无奈,只得拎着这一大筐子还带着淤泥的萝卜,嘿咻嘿咻回了晋王府。 看着眼前空空如也的摊子,小孩拉扯着老头脏兮兮的袖口道:“阿翁,阿翁不是常说卖萝卜是件开心的事,开心了一辈子吗?” 老头看着空空荡荡的摊子,忽然也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但仍道:“今日的萝卜卖完了,阿翁自然很开心,开心得很!” 小孩拉着他道:“阿翁是卖萝卜开心,还是得了银子开心?” 老头笑道:“孙儿还记得,阿翁讲那桃花仙人的故事么?” 小孩自信道:“孙儿记得!” 老头道:“好,那孙儿念给阿翁听听吧。” 小孩跳了起来,站在他跟前,有模有样地道:“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上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老头笑得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些:“桃花仙人还要摘花换酒,可阿翁希望我的孙儿,不用卖萝卜,也能开心啊。” 老头还想找寻方才那出手阔绰、贵气逼人的公子的背影,他却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赵镕本该早进了首阳门,偏偏在门前见到了不想见的人,只好一路迁延,和那人保持着他自觉安全的距离。 他倒吸一口冷气:“嘶,她不是游山玩水去了么,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可惜,不知那人是有走路四顾的毛病,还是有背后长眼的异能,偶一回眸,便发现了赵镕:“咦,那不是六哥嘛!” 赵镕笑得十分僵硬,前进的步子也越发变得缓慢。但那人身边的男子却似发现了救星一般,欢呼道:“臣参见晋王殿下!” 赵镕叹了口气,心知这一劫在所难免,于是以常速的步伐走了过去,假装才看到他们:“噢,是七妹妹和驸马呀。” 七公主赵瀛一挑眉,道:“六哥,你见过那北冥郡主没有?” 赵镕笑道:“没有。” 赵瀛又道:“那你知道那郡主长得好看不好看?” 赵镕无语,这个问题似乎同刚才那一问差不多意思:“不知道。” 赵瀛眼珠子一转:“那,你猜她长得好看不好看?” 赵镕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猜这个问题,只得道:“猜不出。” 赵瀛一拍他的后背:“真是一问三不知!” 她人小力气大,赵镕被这一拍拍得够呛,只得道:“本王知道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本王娶妻!” 赵瀛笑道:“我倒是知道一些这北冥郡主的传说。听宫里头的人说,这郡主不喜欢见人,连长乐宫那样小的地方都不愿意走动。她一住进长乐宫,连平日里温顺至极的宫猫都四处发……”她轻咳一声,“四处……留情……” 驸马白意不禁失笑,赵瀛瞪了他一眼,白意立刻便收敛了笑容。 赵瀛继续绘声绘色道:“还有还有,听说自从她来了宫里,半夜就经常传来奇怪的哭声,那哭声断断续续的,时有时无,宫人们都说应该是从郡主寝殿里传出来的,都不敢靠近,因为那声音像是女鬼的哀鸣……” 赵镕叉着手道:“好妹妹,今日是上元节,又不是中元节,不适宜讲鬼故事哟。” 赵瀛一双圆圆的眼睛里似要冒出火来,怒道:“你不信我?”她转而怒视身侧的另一个男人,“白意,你信……” 白意早已在她说完之前抢答完毕:“我信!” 赵瀛见有人支持她,方才不急不慢地继续道:“现在宫中传说,这北冥郡主貌若无盐,所以白日里不敢出门见人,怕吓死人。可她实在丑得人神共愤,都到了鬼夜哭的地步,只有四处发……留情的牲畜会在长乐宫前徘徊。”她一拍胸脯道,“今天,本公主倒要看看,这北冥郡主到底是何模样!” 赵瀛说罢,却见赵镕已健步如飞,直奔着明镜殿去了,愣道:“六哥,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赵镕只顾着穿过重重宫门,早已将七公主和驸马抛诸脑后了。 白意的笑也在逐渐消失,喉中不觉咽了一下。 赵瀛叹了口气:“好吧,又是我们两个的赌局。北冥郡主是美是丑,买定离手!” 白意苦笑道:“今日的赌注是什么?” 赵瀛想了想:“嗯……输者给本公主当一个月的坐骑!” 白意无语,看来她早已胜算在握,把自己看成不知是牛头还是马面的坐骑了。他知道自己此刻也只有一个选择,叹道:“那我……赌这郡主是美好了。” 谁想赵瀛坚定道:“不行,那是我押的注!” 白意奇道:“公主为何要押这一注?公主刚才不是说了,那郡主丑得人神共愤吗?” 赵瀛笑道:“因为我不信这流言啊。” 白意一懵,未来得及应答,便随赵瀛迈过一重宫门,往明镜殿方向去了。 宁王宫中,四处张灯结彩,宫道上挂满了花胜和花灯,连平日里天天低头干活的低贱役使,也不免抬头望望天,瞧瞧这漫天的辉煌和绚烂。虽然这烂漫极其短暂,比起往后在这朱门里的万千个日日夜夜,甚或只有一瞬,但人总是贪恋泥淖的,甘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但今夜,也有人不曾被这扑朔的灯火迷了眼,倒不是因为任劳任怨,看惯了岁岁年年,也不是因为超凡脱俗,看破了红尘世事,而是因为有一个人,可以令人一眼倾倒,一顾万年。 那人一身枫红长裳,胸前龙首,后背鱼尾,在宫墙一路花灯之下,翩然行走于宫道之中,一步明,一步暗,仿佛此刻亲睹他真容之人的心跳,跳一刻,停一刻。 宫道两侧不时有相向而行的宫人和内侍,一队自彼侧有条不紊走来的宫人瞥见他自花灯下逐渐明朗的容貌,为首的宫人竟生生忘了手中所持的雕花木盘,任其坠落在地,方才慌慌张张跪下:“奴婢见过临王殿下,殿下恕罪。” 同侧走来的是一队内侍,为首一人正要发火,教训那宫人,听见她喊“临王殿下”,此刻也不免好奇今夜这位王宫家宴中的万众瞩目之人,于是也偷眼,往那袭红衣之上瞧去。 “临……王殿下。”内侍似已忘记刚才要教训宫人之事,连说话声都有些颤抖。 “无碍。”赵铮轻道,唇边溢出一寸轻浅的笑意,但那笑也如白驹过隙,转瞬便随他消失在两盏花灯之间的玄夜中。 那宫人似乎才想起自己可以呼吸一般,痴迷地朝那锦衣夜行的背影望去,同她背后的另一个宫人道:“你听见了么,临王殿下,他刚刚,对我说了,爱……” 另一宫人倒是冷静一些,扶着她端好木盘站起:“你疯了,临王殿下说的是碍事的‘碍’。况且,就算是爱,也是无爱,他是属于北冥郡主的……” 虽然但是,铮铮我们都爱你![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6章 15.上元 第37章 16.废墟 一袭红衣所到之处,宫中之人纷纷驻足、低眉、行礼,然后痴痴地瞧着那人步步生莲,渐行渐远。 人们彼此心照不宣,这一世,大概不会再遇到这个一眼便令人心动的人了吧? 朱雀门外冷冷清清,此刻值守的是两名侍卫,趁着眼下没人,彼此道起了家常来。 门左侍卫叹道:“哎,真是倒霉,上元节还要值夜!” 门右侍卫道:“谁家咱俩抽签,逢抽必输呢!” 门左侍卫唉声叹气:“叫咱们守这朱雀门,还不如去守明镜殿呢,好歹,还能看见临王殿下!” 门右侍卫笑道:“听说临王殿下今非昔比,如今可是凤凰一般的人物呢。” 门左侍卫忍不住道:“可是我听说那北冥郡主,奇丑无比,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我看她才配不上临王殿下……” 一声有力的声音喝道:“她配不配得上,轮不到你来置喙。” 两名侍卫朝眼前看去,红衣之上,是一张清俊的面容。二人虽不曾见过他,却也知道今日上元宫宴,如此穿红的约莫便是那唯一一人,连忙跪下道:“臣见过……临王殿下。” “你们好大的胆子!”刘奇在赵铮身后举着灯笼,此刻已卷起了两边的袖子,“敢在宫中妄议殿下和郡主,你们是嫌这脑袋留在肩膀上,怪沉得么?” “臣知罪,臣知罪!”两名侍卫磕头道,“求殿下开恩,宽恕臣等吧!” 两名侍卫匍匐在地,等着赵铮发落,半晌,赵铮方道:“半个时辰之内,我要知道朱雀门外南北宫道上共有多少块青砖。” 两名侍卫不由得抬了头,互相不知所措:“啊?” 刘奇更是奇怪:“殿下让他们数青砖?” 赵铮跨过朱雀门,回头见他二人还在地上,并未动作:“还不快去?” “是,是……”左右侍卫慌忙爬了起来,瞧着这条漫长的南北宫道,叹了一声。 左侍卫哭道:“半个时辰,如何数得过来呀……” 右侍卫挠了挠头道:“罢了,我数南边那一头,你数北边这一头,这样快些……别哭了,快去呀!” 左侍卫道:“好!” 刘奇追随在赵铮之后,啧道:“殿下不罚他们掌嘴,也不罚他们长跪,就数几块砖头便罢了?” 赵铮沿着幽暗的朱雀道上走着,宫灯实在晦暗,他便转身拎过刘奇手中的灯笼,继续往前走着:“刘翁不觉得,这条路有些眼熟么?” 刘奇摸不着头脑:“殿下,奴婢自宫中出来的,宫里哪一条路不眼熟……呀……”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拍自己的脑袋,“朱雀道!” 赵铮笑道:“朱雀道。” 刘奇哭道:“原以为殿下是被这一身富丽堂皇蒙了心,绕这样的远路,是想让宫中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殿下的飒爽英姿和绝世丰仪,当然,奴婢也是乐意见到的……” 赵铮好笑道:“刘翁,你说什么呢?” 刘奇呜咽道:“想不到殿下竟然还想着他,奴婢替刘佳,谢过殿下了……” 赵铮在宫墙之下停下,提着灯笼往前一照,朝刘翁道:“是这里么?” 刘奇老泪纵横:“就是这里,是这里……奴婢……就是在这里找到刘佳的……”他很重很重地叹息了一声,方才走到宫墙边,“就是这铜缸。” 宫门两侧各放有一个偌大的青铜铜缸,缸底三足皆为狮首,呈怒吼咆哮状。赵铮往眼前这铜缸里一瞧,果然装着满满一缸子的水,他又蹲下身子一看,缸底石板下,火焰摇曳,时明时暗。 赵铮一叹,沿着记忆中的方向继续往前踱步,他不常来宫中,只是记着个大概。一路往朱雀道上一直走,他的心越跳越快,感觉冥冥之中,答案就在这道晦暗不明的宫门之后了。 “哎,殿下……”刘奇呼喊道,“别再往前走了,那是……” 赵铮认定的路,不会因他人的劝告和阻拦而断绝。他越走越快,一步迈过宫门齐膝的门槛,眼前,果然就是他要找的路。 一片荒芜的、焦黑的、杂乱无章的废墟,在上元节夜,沉默地躺在整个灯火通明又金碧辉煌的宁王宫一隅。 赵铮将手中灯笼提在身前,继续往前走。这片废墟上不仅没有一个人,更没有一盏宫灯,赵铮手中灯火在这片广阔的黑暗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殿下别再往前走了!”刘奇又害怕,又不得不跟着他,“这不祥之地……是从前的俪阳宫,被一场大火烧毁的俪阳宫啊!” 常年身处黑夜之中,赵铮已然习惯了这样的黑暗和安静,他似乎瞧见了想找的东西,道:“刘翁害怕,不必跟着过来。” 周围扑面而来的黑暗着实叫人心惊,脚下偶然踩到的不知何物更令人心头一颤。刘奇只得努力克制自己,尽量不往地上看,其实他也看不出这黑灯瞎火的一团糟是什么,于是大声说话,试图让赵铮比他更害怕,自觉地回头:“殿下,听闻俪阳大火,宫人内侍烧死了十数人,这会子,都还躺在这乌漆嘛黑乱七八糟的底下呢!” 赵铮笑道:“刘翁小心,别踩到他的手了!” “什么手?”刘奇吓了一跳,心中防线终于溃决,正巧脚下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还有些弹性,忍不住在脑中幻想出一只幽灵鬼手,大叫起来,“哇,鬼啊!”三两下便蹦到了赵铮身后,抓着他的一只手,“殿下,我们回头吧!” 灯笼的火光照耀下,赵铮就着一道环形刨开一层泥土,泥土之下,露出了青铜的颜色。 赵铮盯着那青铜,自言自语:“火起……” “殿下说什么?”刘奇害怕地瞧着那青铜和土,生怕里边豁然跳出来一个孤魂野鬼。 赵铮正在脑中勾勒着这一带的王宫舆图,忽然心念一动,回过神来,朝刘奇道:“刘翁,彼时你入俪阳殿送白狐裘,刘佳可是在殿外等你?” 刘奇道:“正是,奴婢是一个人进去的。” 赵铮蹙眉:“舍近求远……”他喃喃道,“彼时严冬,铜缸生火是为防止缸水结冰,俪阳殿为君上所居,设有三处铜缸储水,那刘佳为何要跑到百步之外的朱雀门处取暖,之后溺死铜缸呢?”他猛然后退,自己都被这一念所惊,手中灯笼不觉落地,“除非……” 除非俪阳殿前的青铜缸里,储的不是水,是冰。 刘奇赶紧从地上提起那灯笼,松了口气道:“万幸万幸,没灭没灭……”他还拉着赵铮的手,奇道,“殿下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呢?” 赵铮甚至忘记了将出汗的手自刘奇手心缩回,他忽然对眼前的黑暗有了恐惧之感,心中的声音淹没了他:京州城里,果然有人要囚禁我,困住我,利用我,这个人,和那封寄往临邑的锦书,绝对脱不了干系。 就算没有远赴边城,就凭这及冠礼后俪阳火起一事,那个藏在背后的人,一样能把我留在京州。可,这个人却要让我不远万里地奔波来回,就好像捕猎的猛兽,喜欢追逐着猎物,看猎物不断奔走、耗尽心力,最后再猛地咬断其喉颈,一击毙命。 赵铮不喜欢当猎物的滋味,更讨厌故作高深的猎人。可眼下,不再一次撕开十一年前的旧伤,不再看一眼那翻起皮肉里的鲜血,他便只能永远做一头白虎园中任人宰割的困兽。 他的目光失魂般游走在眼前废墟,不禁想,难道,这一切,从那一刻起便开始了么? “殿下,殿下,走吧,咱回去成亲去吧!”刘奇见赵铮有些不对,忙拉着他的手,大踏步地走过这片废墟,边走边说,“咱们殿下天不怕地不怕,是人中龙凤,是天生贵人,怎会怕这地底下长出的什么手啊脚啊的,不怕!” 出了废墟,又回到朱雀道,赵铮逐渐缓了过来,道:“刘翁,走吧。” 踏出朱雀门,方才在地上数青砖的两名侍卫此刻一在南,一在北,两人尚未交汇,此刻又见赵铮,慌道:“殿下……” 赵铮也想了起来刚才有叫他们数数这么一回事,道:“如何?”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左侍卫磕磕巴巴道:“殿下,臣等,还未……” 赵铮一见这副情景,也猜中了**分,他笑道:“这宫道上的青砖,数目是单是偶?” 左侍卫脑子还没转过来,数都没数全呢,是单是偶怎么知晓?他正不知该如何答赵铮的话,右侍卫脱口而出道:“回殿下的话,是偶!” 赵铮道:“噢?” 右侍卫坚持道:“是偶!今夜上元佳节,殿下与郡主成双成对,佳偶天成,天造地设!” 赵铮一笑,阔步走过昏暗的宫道,朝灯火通明处走去。 左侍卫一脸震惊,朝右侍卫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刘奇一脚踢开了他的手势,哼道:“起吧!咱家殿下今夜大婚,不罚你们,这是大人有大量。给咱家牢牢记着,要是你们再敢胡乱嚼舌根子,仔细你们的脑袋!” “是!多谢殿下。”左右侍卫又回到朱雀门前站着,彼此一顾,朝那阴森森的朱雀道里望了一眼,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这婚怎么还没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16.废墟 第38章 17.宫宴 明镜殿前,刘奇理了理赵铮的衣裳。一声通报之后,赵铮昂首入明镜殿,殿内一切早已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晋王赵镕瞧着瞧着赵铮,一笑:“哟,东风来了。” 在白虎园生活得太久了,赵铮不习惯这样多的人齐聚一堂、有说有笑,也不习惯被无数双眼睛正大光明地窥探,他努力克制住内心深处的反感,走在明镜殿正中金光灿灿的龙鱼滚边红毯上,朝殿堂高处走去,边走,边应付着此起彼伏的恭喜和道贺声。 “恭贺临王殿下新婚。” “恭祝临王殿下新婚长乐,上元安康。” 每一句恭贺之后,赵铮便驻足,一揖,笑道:“多谢。” 冠英伯徐岑朗声笑道:“殿下,恭喜了!” 赵铮轻松一笑:“谢了!” 七公主赵瀛道:“四哥哥,娶了郡主,要开心幸福呀!” 赵铮回了一个开心的笑:“七妹妹回来了?” 赵瀛一拍自己的大腿:“那自然!” 一路走来,明镜殿西首,站的是兰王赵钰和晋王赵镕。 赵钰仍是如往常般温文尔雅:“恭贺四弟新婚,愿弟与妇,千秋万世,永为佳偶。” 赵铮抬眸,见明镜殿中央的乌木漆金匾额上,正是“千秋万世”四字,倒是觉得这句祝福既合此景,又合心意,笑道:“多谢大哥。” 赵镕道:“四哥,这殿上的人都把本王想说的说光了,本王嘴笨,想不出其他的了,就……恭喜四哥抱得美人归吧!” 殿上众人闻言,纷纷大笑起来。这笑声中有多少真情实意,又有多少虚情假意,赵铮无心盘算,他亦笑道:“多谢六弟。” 赵镕坏笑了一下,目光正与七公主赵瀛相对,赵瀛一挑眉,赵镕便转移了目光。 “真是扎眼的小子。”殿堂东首,穆襄王正瞧着赵铮,目光中露出一丝满意的欣慰,“本王便借北冥郡主在京州城门下的话,送给你吧。” 赵铮连忙拱手行礼道:“是,谢七王叔。” 穆襄王大笑:“你小子急什么,本王还没说呢!” 殿中众人又笑了起来,穆襄王便在一片笑语中,对着他道:“愿临王郡主,宁朝云中,永结同心,万年不改!” 众人纷纷喝彩:“恭贺临王殿下大婚!”呼声如浪潮一般,自内殿至外殿,一阵高过一阵,怕是整座宁王宫的人,全都能听见。 临王赵铮站在东首的穆襄王和西首的兰王之间,长身玉立,听着明镜殿中余音绕梁的呼声,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切的笑意。 呼声和余音渐渐消散之后,明镜殿最高处的蟠龙白裘椅上,传来一声呼唤:“临王。” 赵铮行叩首礼,跪拜于堂前:“臣赵铮,参见君上。恭祝君上上元安康,福泽无量。” 南宁王半倚着龙椅东侧把手上的龙首,苍老的声音传至殿下:“赵铮。” 赵铮以手加额:“臣在。” 南宁王笑道:“一步一停,这条路,孤等了你太久了。” 赵铮惶恐道:“臣是在……” 南宁王道:“平身吧,你也等了她许久了。” 赵铮起身,望向殿堂高处:“是,臣谢君上。” 只见南宁王轻轻摆了摆手,郑文贞会意,高呼道:“请北冥郡主入殿!” 明镜殿中,众人纷纷往殿门处看去,赵铮亦回身,凝视着殿外,胸膛中的心跳如出征前的战鼓一般。 一身枫红、头顶红盖的北冥郡主在身侧侍女的搀扶下,稳稳当当地走在白玉石阶上的红毯上。徐岑不由得探出身子,往前一凑,却见那侍女是一个生面孔,并非他想见的人,不禁有些失望。 明镜殿里人声鼎沸,徐岑耳畔却只有乔家茅庐间那女子的笑声:“我是郡主侍女,将来是要伺候她出嫁的。我家郡主怕生,若我知道你们中原的婚礼是怎么回事儿,日后她便不会行差踏错了……” 徐岑摇头一笑,中原的繁文缛节,大概于她如枷锁一般,想来,她是学不会的吧?念及此,他放宽了心,站回了班列中。 赵铮的笑久久停留在那着鱼首龙尾红衣之人身上,再移不开目光。他看着她走过众人身侧,走过潇湘池,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忽然觉得,十一年来所有的风霜雪雨雷电,再无法令他心生畏惧。 看着这抹枫红,赵铮的眸间也隐隐生出枫叶一般的颜色来。 侍女银泠扶着北冥郡主走到了红毯尽头的西侧,站在与临王赵铮齐平的位置。 赵镕不怀好意地笑道:“四哥,你怎么没喝酒就醉了,脸红成这样,哈哈哈哈!” 赵铮失笑:“见笑了,六弟。” 七公主赵瀛瞪了赵镕一眼:“四哥,等你成婚之后,脸要是绿的,那才是作怪嘞!” 赵镕又好气又好笑:“本王头上从不见绿!” 赵瀛“噢”了一声:“四哥,我说的是脸,又不是头,你着急什么?” “七妹,你……”赵镕一时无语,“驸马,你也不管管她!” 白意显然无意也不愿参与到这场口舌之争,不想多发一言,此刻心中亦只有全身而退这一个想法,尴尬笑道:“殿下,公主说的确实是脸呀。” “你……”赵镕如鲠在喉,拂袖而去。 红盖头中传来一声偷笑,随后慌慌张张地以手掩饰,赵铮忍不住想要看一眼此刻红盖头下的模样,她在笑? 郑文贞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宁朝临王殿下与云中北冥郡主婚仪,一拜天地!” 赵铮与她面南而立,举手加额,行跪拜礼。 明镜殿中,宁王后妃之中,不时有人低语:“殿下真是好福气呀……” 又有人道:“不对,我瞧这郡主才是好福气呢,这样眉眼如画的如意郎君,和当年的君上,真是一模一样啊……” 郑文贞高声唱道:“二拜天子!” 赵铮面北而跪,北冥郡主却犹疑着,银泠连忙上前,假装为她整理婚服长摆,悄声道:“郡主,快行礼!” 红盖头下一声叹息,二人终于面北而拜。 南宁王笑着,先瞧了眼郡主,目光又流转至赵铮身上。 郑文贞最后一唱:“夫妻对拜!” 赵铮转过身,面西而立,北冥郡主与他相对,行礼如仪,并无丝毫差错。 “礼成——” 南宁王的后妃中,一年轻妃嫔与身侧姐妹道:“殿下与郡主所着婚服,似是十分别致。你瞧,龙鱼首尾交颈缠绕,难舍难分,像不像小儿女解不开的千千结?” 旁侧一妃子道:“像极。临王殿下身姿俊秀,郡主娇小玲珑,真是好一对璧人呢。” 又一人叹道:“你们瞧临王殿下看她的眼神,真羡慕呀……” 殿堂中欢呼迭起,赵铮却似充耳不闻,满眼唯有这一人而已。 “入席吧。”南宁王的声音传入殿堂之下,东西两侧立时有两队宫人轻步走至新人跟前:“临王殿下,请临王妃随奴婢出殿更衣。” “临王妃”这三个字令赵铮心头一震,他的笑顿时如和煦春风,连声音都似化入柔骨之中:“好。” 那宫人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见他一笑,心中竟也有些动摇,好在立时便以老成持重的模样掩饰过去,向赵铮一礼,便要带临王妃离去。 “等等!” 一人登时闪在了那宫人面前,宫人只得行礼道:“晋王殿下。” 赵镕早就看在场所有人不顺眼了,穆襄王那样一个清闲散人也就罢了,南宁王的殿堂之上一群莺莺燕燕,兰王背后有兰王妃,公主身侧有驸马,连临王如今也有了临王妃……他不甘心,凭什么全家上下,处处成双成对,就他一人多余似的…… 赵铮警觉地看着他,赵镕自宫人走到临王妃身侧,上下打量了几眼,又瞥了眼赵铮,最后向北拜道:“君上,今日既是上元家宴,临王妃既已是自家人,也该入乡随俗,留下用一碗元宵吧?” 赵铮不知他究竟有何企图,亦向南宁王道:“君上不可……临王妃的中原仪礼,还没有学透,入席怕是……” 赵镕坏笑道:“四哥这是怕四嫂给你丢脸吗?” 赵铮虽明知隔着盖头看不见她神色,依旧立刻看了那枫红一眼,冷静道:“不是。” “习礼,日后地久天长。留与不留,问临王妃心意吧。”南宁王咳了一声,郑文贞正要递过来一方帕子,见南宁王摆手示意,便又悄声退下。 临王妃正觉这红盖头里待久了,都要呼吸不过来了似的,她听赵铮称呼方才那人为“六弟”,便向南宁王拜道:“既蒙六弟好意,俞遥请留。” 赵镕笑道:“果然是蛮……北朝女子,竟然自称姓名。” 银泠靠近俞遥,拉着她的衣袖,小声提醒道:“郡主,在南宁,对临王殿下该称妾身,对南宁王该称臣妾才是。” 俞遥转身,面向赵铮:“我是不是临王妃?” 赵铮一笑,由着她道:“是。” 俞遥又问:“你是不是临王?” 赵铮笑着答:“是。” 俞遥道:“那临王妃,是否临王之妻?” 赵铮点头:“是。” 俞遥三问已毕,语带傲气:“既是你妻,为何称妾?” 银泠拉着她,牙关都咬紧了:“郡主……” 终于结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17.宫宴 第39章 18.剑舞 明镜殿前的女子纷纷沉默了。殿堂之上,先王后已故,所有妃嫔,皆是君王之妾,此时每个人神色各有不同,有人怒目相视,有人黯然神伤。 兰王妃同兰王一般,性情淡泊,闻言一笑了之。 七公主赵瀛却眼前一亮,显然对这个不见其人只闻其声的四嫂很有兴趣,不觉喊出了平时看名角唱戏的气势来:“说得好!” 白意四顾,瞧了瞧众人的脸色,轻轻将赵瀛举起的手拉在自己手中。 赵铮连忙朝明镜殿上一拜:“君上,临王妃长居云中,初来京州,还望君上恕罪。” 赵镕仍嫌事儿不够大,一哂:“四哥勿怪,本王只是就事论事。难道临王妃初来乍到,就可以无视宫规,藐视君上么?” 赵铮蹙眉道:“君上,臣并无此意……” 俞遥面向南宁王,许久,才吐出两个字:“君上。” 南宁王高坐上位,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和这乱哄哄一场戏。 “俞遥既称君上,就并无藐视君王之意,还请君上明鉴。”她又面向赵镕道,“俞遥守宁朝之礼,称呼南宁王为君上,难道要背弃云中之礼,隐姓埋名吗?” 赵镕哼了一声:“临王妃别忘了,脚下是我宁朝土地,是明镜殿!” 俞遥笑道:“宁朝是礼仪之邦,云中郡主和亲宁朝王子,就应当不负两国礼仪邦交。殿下与我身上这龙鱼婚服,不正是国婚的象征么?” “你……”赵镕语塞,瞧着赵铮,“四哥就这么放纵临王妃胡来吗?”他一面说,一面瞧着七公主和驸马,只见赵瀛对自己怒目相视,白意则快要消失在宴席之上,不吱一声。赵镕不禁好笑。 “俞遥。”南宁王叫了她的名字,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性子倒是和从前一模一样,和你父王也一模一样。” 赵铮笑道:“君上这是恩准了……” “君上,她这不合规矩……”赵镕无奈,还想争取些什么,穆襄王早已瞪着一双虎豹圆眼瞧着他:“你这臭小子,不合规矩的事儿,你干得还少吗?要不要本王从你小时候讲起,一件一件念给你听啊?” 赵镕顿时萎靡不振:“七王叔……饶命……” 讲了这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话,俞遥正欲掀开盖头透透气,请命道:“君上,我云中女子最是善舞,恰逢佳节婚庆,俞遥愿献一剑舞,为大家助兴。” 赵瀛目瞪口呆,道:“四嫂嫂还会舞剑,来人啊,速速将本公主重金购得的宝剑从宫禁外取过来!” 赵镕立刻道:“不可!宫中除侍卫禁军,任何人不得持械!”他盯着俞遥,“临王妃要舞便舞,偏偏要献剑舞,莫非,有什么不可说的居心么?” 赵铮冷哼:“她决无此心。” “你怎么知道?!”赵镕冷笑道,“万一呢?” “君上,殿下,俞遥愿以木剑献舞。”俞遥道,她只恨这个话多的六弟,让她快要在盖头里喘不过气来了。 南宁王道:“准!” “是,君上。”郑文贞领了命,便命人寻来一把木剑,双手交给俞遥,“临王妃请。”转身面向众人:“开席!” 一时,众人纷纷入座,酒杯碰撞声、欢呼笑谈声又重新交叠在了一起,赵镕坐在西侧,抿了一口杯中佳酿,等待着临王妃掀开盖头后,和临王一起成为普天之下最好笑的笑柄。 坐于西首的兰王赵钰起身,向南宁王拜道:“君上,上元宫宴,临王妃舞剑,岂能无乐?臣不才,愿献一曲笛音辅奏。” 赵铮归坐东首,闻言一笑:“兰王雅好诗书礼乐,一曲惊为天人,如肯垂顾,感激不尽。” 赵钰自兰王妃手中取过一支玉笛,笑道:“四弟谬赞。” 赵镕狡黠地瞧了一眼赵钰,心中已然幻想出那临王妃掀开盖头的场景,也不知笛声会不会因此变成哨音,赵钰会不会因此身败名裂……念及此,他不禁大笑出了声。 “臭小子!乐什么呢,不如说出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穆襄王一句话将他拉回明镜殿中此刻,赵镕憋笑道:“我没笑,没笑!” 众人各自归坐好,临王妃手持木剑,剑锋向下,朝南宁王行了一礼。她身侧,侍女银泠轻轻将她头上的红盖头揭下,退入东首之后。 赵铮终于一睹那女子的侧颜,见她真的在笑,不禁自己亦随她笑了起来。他自知已等了她太久太久,漫长的十一年早已将旧时的面孔抹去,但他依旧高兴,站在他面前的,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俞遥自东方转过身,浅浅瞧了赵铮一眼,与他目光相触时,脸颊便泛起一层绯红。他仍如昔日京州城下一般,神采奕奕,剑眉星目。 俞遥持剑面南而立,众人的欢呼喝彩声中,有一人陡然失色,手中杯盏洒翻在案前。 他是冠英伯徐岑。 “怎么了,冠……”身后侍女连忙递上一方帕子,轻轻往徐岑衣袖间擦拭。 “别碰我!”徐岑蛮横地推开那侍女和帕子,一双眸子如狼捕猎一般,毫无保留地盯着俞遥。 昔日的银泠,或是说今朝的俞遥,一身枫红,红妆浓抹,眉间贴了金鲤鱼图案的花钿,高高的发髻上端端正正地插着一只坠着金玉流苏的钗头凤,发间,还有一抹不易为人察觉的幽蓝。她并非姿容绝代,也没有倾国倾城,但也不是晋王赵镕想象中的能令宫鬼夜哭、人神共愤的丑陋容貌。 赵镕震惊地看着俞遥:“你,你怎么不是……”他又转头朝赵瀛看去,见七公主一副眼冒星光、仰慕无比的样子,便知定是又被这家伙骗了,朝地上狠狠跺了一脚,“见鬼!” 背过方才那几个七嘴八舌的南宁王、穆襄王、临王、晋王,俞遥狠狠呼吸了一口明镜殿中的空气,终于有活过来的感觉了。她举目四顾,原来这大殿之上的人这样多,放眼望去,坐着的女子和她们背后的侍女便占了一半有余,想来,都是南宁王的后妃吧。 俞遥想起幼时随父王来京州,听的那段南宁王打虎的说书,不禁想,说书果然是南宁朝一大邪术,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老人,怎能醉打猛虎、一箭双雁呢?这样多的女子,他分明日日流连后宫,朝秦暮楚……俞遥在心里骂道:“怪不得中原话本多风流,上梁不正下梁歪,负心薄幸!” “临王妃,请。”兰王一字一字轻道。 “好。”俞遥听他的声音,仿佛自天外而来,他的笛声会比他的话音更好听吗?她一手持剑半遮面,目光一变,直视着明镜殿外。 一剑在握,冷却心性,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她的剑锋向来是指向敌军首级的,但她也是人,她第一次用剑砍下一个宁朝士卒的头颅时,那人脖颈下喷溅出的鲜血如同她此刻身上的颜色,那以后良久,她持剑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颤抖。 直到她午夜梦回时,沙场上的惨烈场景一次又一次让她头痛欲裂,她只好跑去人迹罕至的山崖上寻求内心的安宁,山崖上,有个不爱说话的人告诉她:背后是云中。 执剑者,无心,那人拿起剑的时候,真像个无心之人啊。她当然做不到无情无心,但她学着去冷下心性,将自己当成雪原上的一只猎豹,一匹白狼,或是一只苍鹰。猛兽捕猎的时候,也需要置之死地而后生,如同她每一次冲入硝烟四起、喊杀如雷的沙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时刻都记着,北冥郡主背后是云中。 俞遥一身枫红,手持木剑飞向殿堂中心的潇湘池心。池心是一座莲花台,俞遥轻点,稳稳落于一瓣白玉雕成的莲花之上,人立花中,霎时如花瓣绽开,莲心红遍。 赵瀛鼓掌鼓得最是热烈,高声叫道:“好!”她又转头不满地瞧了眼白意,“白意,你怎么不叫好?是有什么意见吗?” “不是,没有!”白意顿时卯足了劲连声大喊,“好!好!” 赵镕虽然嫌弃他二人的声音,此刻眼睛也不愿从潇湘池上转移。 赵铮一笑,刘奇已从殿后众人席间绕到了他身后,此刻也忍不住道:“殿下,临王妃还会武功呢?好看虽然好看,可我中原的大家闺秀讲究才不外露,主打的是一个琴棋书画、刺绣女红,这舞刀弄枪的,这,这恐怕不合……” 赵铮笑道:“白虎园中宽敞得很,她若喜欢,随她去吧。” 刘奇撅嘴道:“殿下还真是护食。” 兰王赵钰横笛而奏,笛声清朗,仿佛令人沉醉于天外的月色,俞遥不禁叹服,原来他的笛声竟不输给说话声。 她慢点莲步,落于最东侧一瓣白玉莲花上,右手轻巧地自袖间挽了一个剑花后,木剑在半空飞旋,又回落于她的左手。她轻盈地持剑一跃,一身红衣在她身畔,宛若一朵鲜艳的红云,簇拥着花间仙子坠落人间。 所有人似乎都没有眨眼,却都没有看清她是怎样忽然出现在最西侧的莲花花瓣之上的。 赵瀛惊呼:“好快,我都没有看清是怎样过去的!” 白意赶紧附和道:“是啊,我也没有看清!” 赵瀛道:“四嫂嫂,你这剑舞有名字吗,我在中原还从未看过这样的舞!” 俞遥挽剑,背手而收,想起那人教她这一招式的名字,笑道:“它叫……风回燕舞。” 在众目睽睽之下看见真相,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9章 18.剑舞 第40章 19.幻灭 风? 俞遥的心一惊,再朝方才那一隅望去,原来只是个穿蓝袍行走的宫中贵人。 她失笑,原来她也有老眼昏花的一天,但耳边的清脆鸟鸣,又将她的目光吸引了去。 一只玄色飞燕,绕梁盘旋,身形恰似一把剪子,掠过她触手可及的眉间,往明镜殿外飞去。 是他吗?孟春时节,那只燕子,是北归,朝大风山回家去的么? 俞遥的目光远眺着隐匿了那只玄鸟的夜色,赵钰见她不再起舞,笛声便渐渐地淡了。 “好!” 这一次的喝彩由赵铮开始,明镜殿中诸人亦纷纷喝道:“好!临王妃婚服舞剑,不愧是云中郡主,真是英姿飒爽啊!” 赵镕也不禁道:“是挺好看,好看……” 赵铮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笑容,这么多年,刘奇还是第一次瞧见他这样明媚灿烂的笑,也随他笑了起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上而下,盘旋在大殿之中:“宁朝最快的箭,是从前靖安侯的箭。靖安侯骑射一流,刀剑亦快……”南宁王望着殿下席间一人道,“冠英伯,临王妃的剑,如何呀?” 冠英伯?俞遥猛然一颤,来时陆承恩不是说,冠英伯在京州养病,如今,竟也同在这片苍穹之下吗? 她笑意全无,正想看看这位冠英伯,究竟是怎样的衣冠禽兽。 只见席间有一人缓缓起身,朝殿堂高处行礼道:“臣以为,临王妃的剑,甚好。” 俞遥的目光流转至说话之人身上,满座皆陌生,这殿堂之上唯一的熟人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竟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君前无戏言,她知道,此刻面对的,终于是真正的冠英伯了。 徐岑的目光亦驻留于俞遥身上,仿佛有很多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俞遥眼角的妆模糊了一小片,握紧了手中的木剑,径直往徐岑身上刺去。三年前的云州城下,不就是他的那支箭,于千军万马之中狠狠射入那只飞燕的胸膛么! 她恨不得以身为剑,刺入眼前那人的心脏,也让他尝一尝,一箭穿心的滋味。 徐岑方才咽下的酒倒回,流到了眼睛里,瞧着她手中飞来的剑,那剑好像在说:“原来……你不是陆承恩。” 他知道,身为北冥郡主,她一定痛恨斩杀过万千云中将士的南宁将军,他笑着,唇间轻吐出几个字,脚下竟一时没有站稳,踉跄着向后跌了一下:“你也不是银泠。” 银泠给过他寻犬出嫁的许诺,如今,牧羊犬正快活自由地在靖安侯府上奔跑,可临王妃和冠英伯,俞遥和徐岑之间,再没有可能了。 “阿遥!”赵铮喊道。俞遥手中的木剑终于在刺向徐岑心脏之前停了下来,摔在案上,席上滚烫的汤水溅了徐岑半身,他却好似无感无知无觉,浑不在意。 俞遥感激赵铮,将她心中的声音喊了出来,仿佛她手中的剑,便是为此而停的。 赵镕大惊失色道:“君上看她,她行刺冠英伯,果然有异心!” 赵瀛大声辩解道:“六哥,她手中拿的可是木剑!” 赵镕冷笑道:“木剑,也是可以杀人的!” 赵瀛叉着手道:“喏,既然如此,你杀一个我看看!” 白意小心翼翼地拉着赵瀛道:“公主,不可……” 赵镕无语道:“你……” 俞遥站在徐岑面前,一字一字道出此间众人对他的称谓:“冠英伯。” “银……”徐岑低眉,将目光自她身上移开,转向殿外的飘渺处,低声对她道,“临王妃的爱犬,臣已经找到,不日奉还府上。” 殿上,郑文贞瞧了一眼南宁王隐忍不发的神色,大约方才说了太长的话,眼下又努力藏着病气,对着徐岑席间一片狼藉,笑道:“临王妃此举,不知何意呀?” 赵铮大约也猜中,宁朝徐氏的声名,是云中人的心头之恨,俞遥大抵也是如此。他刚想张口辩白,徐岑便笑道:“想来,临王妃是在试臣,有没有替靖安侯说话的资格吧。” “谢临王妃手下留情。临王妃的剑太快,臣躲不过,若是比剑,臣已经输了。”徐岑弯下腰,自一片狼藉间拾起木剑,用身后侍女递来的手帕擦拭干净,而后一手持剑柄,一手持剑身,双手呈于俞遥面前,“完璧,归……赵。” 最后一字,他缓缓说出。 俞遥接过徐岑的木剑,面色沉静,缓步朝殿前那袭红衣走去。殿上明镜高悬,果如其名,匾额上“千秋万世”那四个字,也实在刺眼。 俞遥不禁想,云中也好,南宁也罢,这世间,真的有千秋万世不息不灭之物么? 赵铮面北而拜:“君上恕罪,临王妃天性率真,殿前舞剑,只是贺岁,绝无他意。” 南宁王缓缓道:“知道了,孤乏了,这里,留给你们了。” 郑文贞走至蟠龙椅前,欲扶起他,南宁王摇摇头,自己站了起来,自东而西扫视了整座大殿,大笑着,慢慢往帷幕之后走去。 殿前众人起身,跪拜于地:“恭送君上。” 南宁王走后,穆襄王也悠悠走出了殿堂。 归坐之后,席间歌舞如流水,俞遥只是木讷地望着宫殿上的舞女,吞咽下赵铮夹到她碗里的菜肴,再道一句:“多谢殿下。” “对我,你不必说谢。”赵铮笑着瞧着她,“阿遥,我可以叫你阿遥吗?” 俞遥奇怪地瞧了他一眼:“殿下方才不是已经叫了?” 赵铮笑道:“我们中原讲究礼尚往来,我既然叫你的名字,你该叫我什么呢?” 刘奇在一旁酸酸地笑着:“别闹了殿下,这不合规矩……” 俞遥奇道:“可以吗,赵铮?” 刘奇小声嘀咕道:“不可以!临王妃怎么能直呼殿下名讳!” 赵铮无视刘奇的话,点头道:“可以,甚合我心。” 刘奇艰难地咽下这一口气:“殿下真是宠爱临王妃啊,什么不可以的,都成了可以的……” 赵铮在自己碟中剥好一只晶莹饱满的红虾,用筷子夹到俞遥碗里:“这是东海之外的海虾,你尝尝。” 俞遥夹起那弯弯曲曲的虾肉,一口送进嘴里,嚼了两下,眉眼一亮:“嗯,好吃!” 银泠站在俞遥身后,小声提醒她道:“郡主又忘了,中原礼仪,食不言,女子用膳需端庄,不可大口进食,还有,要等临王殿下先动筷方可……” “无妨。”赵铮打断她,又往俞遥碗里夹去一只剥好的虾肉。 对面的晋王赵镕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不屑地扭过头去,只见兰王妃轻轻将一方小帕递给兰王,兰王一笑,优雅地拭了拭嘴角。赵镕蹙了蹙眉,又转向另一边,驸马正附和着公主道:“公主果然厉害,我愿赌服输,公主喜欢什么样的坐骑,我当牛做马都可以……” 赵镕倒吸一口气,只好一口饮尽了杯中酒,双目瞪着对面的临王和临王妃。 “赵铮,”俞遥嚼着虾尾,“你那六弟为何这样看着我们?” 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他的名字了,赵铮莞尔,朝对面一看:“他嫉妒。” 俞遥笑道:“刚才殿堂之上,就他的话最多,他平日里也这样吗?嗯……他叫什么来着……” 银泠道:“郡主,奴婢未时才说过的今日宫宴席客,你怎么又忘了……” “他就这样。”赵铮笑道,朝银泠摆了摆手,“他是南宁王六子,晋王赵镕。”他顺道将宫宴上诸人一一介绍了一遍,“晋王之上,是南宁王长子,兰王赵钰,亦是方才吹笛之人。兰王身侧即兰王妃。” 俞遥的目光随之一人一人看去,看着这兰王,竟觉得有些眼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 赵铮道:“晋王之下,是七公主赵瀛与驸马白意。” 俞遥瞧了过去,目光与赵瀛相对,赵瀛挥手示意,白意瞧着她挥了手,也忙不迭挥起手来。 俞遥嗤地一笑:“你的这个妹妹倒可爱。” “她向来如此。”赵铮一笑,朝殿堂一隅看去,“那个人,你应当认识吧?” 俞遥笑着朝那一隅看去,笑容便消失殆尽。 赵铮道:“他是阿遥此行的送婚使,冠英伯徐岑。方才见你举动,和冠英伯有仇?” 俞遥冷笑:“有仇,血海深仇。” 赵铮还想好言相劝,俞遥却将面前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自斟自酌,连饮下数杯,红了眼道:“你们中原的杯盏真小气,这样小的杯子,怎么喝得醉……” 刘奇道:“临王妃,这席间之酒,本就不是要人喝醉的……” “酒不醉人人自醉……”俞遥郁闷道,“赵铮……回家……” 赵铮瞧着她酒意上头,自己分明只饮了一杯,脸颊处却已有了醉态,似烈酒灼烧一般。他豁然站起,眼神一时无处安放,看着刘奇道:“那,刘翁,回吧……” 刘奇惊讶道:“殿下,这么早回去做什么……”他一出口,便拍着嘴笑道,“噢噢噢,奴婢僭越了,僭越了,回去喝喜酒,喝喜酒!” 赵铮举杯,走至红毯中央:“恭祝各位上元安康,本王失陪!”饮罢,对刘奇使了个眼色,“快走!” 刘奇会意,对银泠道:“拉着王妃,快走!”于是,五六个人跟着赵铮,风风火火地要出明镜殿。 话音未落,一群人便蜂拥着前来敬酒挽留。徐岑跳了出来,拉着赵铮,从人群中冲撞出一条路来。 玄鸟夜归,万箭穿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0章 19.幻灭 第41章 20.春宵 “君上,药膳来了。” 宁王宫的角楼上,郑文贞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朝面上吹了吹,药气扑鼻,连闻一闻都令人叫苦不迭。 南宁王嗅了一嗅,叹了一声,朝郑文贞伸出手:“拿来。” 郑文贞摇摇头:“君上,先喝药,后吃糖。” “啰嗦!”南宁王不耐烦叫道。郑文贞只好递给他一枚油纸包,南宁王拆开,果然是一颗裹满砂糖的莲子,他立时放入嘴中,顿觉畅快。 郑文贞笑道:“君上还是和先王后一样爱吃糖。” 南宁王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吃下糖莲子,端起那药碗,刚送到嘴边,又犹豫地放下,“孤就是想看看,想亲眼看他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文贞呐,孤及冠那年迎娶阿沫的时候,也给先王磕过头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君上这是又想念曹王后了。”郑文贞叹道,“君上,用药吧。” 南宁王推开那药碗:“太苦了。一次不喝,想也无碍。” 郑文贞道:“君上不听奴婢的,先苦后甜,这会子吃了糖,又不愿喝药了。”他一叹,“好在奴婢早有准备……”他说着,又自袖中掏出一枚鼓鼓囊囊的油纸包。 南宁王摇头笑道:“老狐狸……”他端起药碗,一下饮尽,迅速将第二枚糖莲子送入口中。 角楼之下,便是王宫南面的凤阳门外了。随着两扇宫门缓缓而开,一队灯火中的人马涌出。郑文贞道:“君上,那便是临王殿下的车驾了,咦,那骑马之人,仿佛是殿下……” “噢?”南宁王朝那车马望去,婚车之前,果有一人一身枫红,高坐白马之上,马首之侧,有人引辔而行。 郑文贞道:“那执辔之人,倒像是,冠英伯……” 赵铮坐在马上,虽然是徐岑牵马前行,他的双手还是紧紧握着马缰。他对徐岑道:“还是季鹰懂我,我最不喜欢的……” 徐岑接道:“最不喜欢的,就是那些朱门酒肉的味道……” 赵铮大笑。 徐岑道:“殿下的骑射之术,可是全京州闻名的倒屈一指,还偏要骑马……” 赵铮道:“这不是你在么?” 徐岑一哼,此刻做他的马前卒,倒是百感交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只是不断地逼迫自己学会心甘情愿罢了。 出了首阳门,临王的车驾一路往白虎园走。白虎园西僻,这条路向来昏暗,可今日却一路灯火通明,被京州的百姓围堵得水泄不通。 在一句一句“恭贺临王殿下新婚”的欢呼喝彩声中,夹杂着一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女子的窃窃私语。 “那是,谁呀……” “骑白马的,是临王殿下!” “天哪,我一定在前世见过临王殿下,背叛了他,不然他为何今生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徐岑不禁好笑,他分明朝茫茫人海中一笑,又掀起一阵汹涌的波涛。 “这儿郎也俊秀,像个将军!” “他真是又俊美又高大……” “你们看他腰间佩剑,还真是个将军!” 人群中,有人瞧见徐岑身上的掠鹰,高呼:“那是浴血生红的掠鹰剑呐!他是冠英伯!” 有人道:“什么是浴血生红?” 那人捋了捋胡子,俨然一副说书人的口吻,向空中喷着口水:“此剑以鹰眼石铸就,不动时剑身通体冰蓝,一旦杀人染血,剑身立刻变红,不以高山冰雪洁净,血红永附剑身,不会褪去。” 那人身旁,屠户张高呼道:“冠英伯,老子也想成为你一样的人!” 徐岑于人声嘈杂中听到了这句话,却没有回应,因为他尚且不想成为自己这样的人。 婚车之中,俞遥想起大风山的雪坡,无涯河的小舟,乔家村的孤坟……那柄掠鹰剑在她眼前来来回回晃过了那么多次,那陆承恩在她眼前活了那么久,她却没有认出来,那人就是冠英伯徐岑。 俞遥坐在马车中,自嘲道:“我真后悔,没有在雪山之上就杀了你。” 一个念头横亘在她心上,她要杀的,是徐岑,还是陆承恩呢? 这条回白虎园的路,如同孤军突围一般,还好一队宫中禁卫奉君命前来开路,不然,怕是直至夜尽天明也走不到白虎园。 “让让,让让!”前方的禁卫军一路开道,终于到了白虎园前。门前,长泰都傻了眼:“这么多人啊?真没想到,殿下居然一下麻雀变了凤凰,这样受欢迎……” 长安笑道:“殿下本就是凤凰。”他朝马上红衣之人一礼,“恭贺殿下,恭贺临王妃!” 赵铮搭着徐岑的肩下了马,笑道:“谢了!” 徐岑一拜,余光中,同样一身枫红自马车跃下,同赵铮肩并肩,双双踏入了白虎园的大门。 园门外万千次心碎的声音里,也有那牵马之人的一份。 徐岑目送着他们入白虎园,园门缓缓闭上,周遭人亦散尽,方才长叹了一口气,仰首望着漆黑夜色下才能看清的璀璨星空。 天际那颗天狼星依旧高悬北空,徐岑望去时,却再不见它从前的万丈光芒。 日就月将斋中,银泠扶着俞遥坐于榻上,她“咦”了一声,忽然想起,有人曾经跟她说过,中原人家的新婚,婚床下会铺一层满满当当的桂圆红枣花生瓜子,于是伸手自被褥下摸了一颗花生出来,笑道:“赵铮你瞧,‘早生贵子’。” 赵铮一阵咳嗽,银泠挨着俞遥道:“郡主,这本就是临王殿下准备的……”她转身,自觉这屋中气氛暧昧,便行了礼道,“殿下,郡主,奴婢先行告退。” 银泠一走,赵铮坐在桌前,分明是自己住了十一年的地方,倒是如客人一般,手足无处安放。 还是俞遥先开口:“赵铮……” 他蓦地站起,又红了脸坐下,而后再度如平常一般平静地起身,向她走去。 俞遥瞧着他,不禁好笑。这位长居白虎园的王子果然不同凡响,有本事笼络常年戍边的冠英伯,有手段迎娶云中王族的郡主,更且以退为进,假意自请封于临邑却在京州大婚……这样一个人,现在还在扮猪吃老虎,一副少年不经事的模样。俞遥不知他是个怎样的人,但这样看来,此人一定城府极深,对待这样的人,便将计就计,让他心甘情愿地做梦好了。 她一笑,计上心来。 俞遥拍了拍身侧的被褥,如自己家一般道:“坐下。” 赵铮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目光不知该看向何处,于是低眉顺眼地遵从她的话,在她身侧坐下。 俞遥惊呼:“赵铮,你压着我的手了!” 赵铮顿时又站起,连忙拱手朝她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我……” 俞遥眉峰一蹙:“紧张什么,我又不是吃人的白虎。” “是,是……”可他的心跳得一团乱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俞遥只得起身,朝他走去,牵起他的手:“过来……” 日就月将斋中的宫灯遍及四方,因此难得地明亮,屋内二人行走的姿态在重重光影中映入雕花木窗的白纸,如皮影戏一般。 长泰乐呵呵地笑道:“还是翁翁有先见之明,腊月时就给殿下送了个美人,此刻殿下应当开了窍吧,哈哈,哈哈哈……” 临王妃的侍从嫁妆已全部至白虎园,闻言,萧大富和萧大贵立刻走了过来,一人压着长泰的一只胳膊:“有这回事?” “有这回事?”刘奇也奇道,“你小子做梦呢!” 长泰据理力争:“可那天夜里,分明……” 刘奇道:“荒谬!我岂是那样的人!” 屋内的两个影子忽然交叠成了一个,银泠道:“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长泰笑道:“银泠别看,女子不宜!” “谁说的!”俞遥拉着赵铮的手,一把将门推开,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刘奇看着这两只十指相扣的手,一时间神色复杂,说不清滋味,见他二人新婚当夜跑了出来,不禁道:“殿下和王妃这是……” 俞遥道:“管不着,都退下!” 刘奇看了眼长泰,长泰又瞧了眼长安,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俞遥握紧了赵铮的手,他会意,道:“临王妃的话,就是我的命令。管不着,都退下!” “是……”众人只好鱼贯而出。 俞遥拉着他的手,寻了一处墙角边上的泥土地,坏笑了一声:“来吧!” 即使被赶出了斋门,长泰那样的好奇心,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这好奇心一传二,二传三,一伙人又鬼鬼祟祟地攀附于外墙之下听墙角。 这一声“来吧”,长泰的嘴角瞬间咧到了耳根:“临王妃真是至情至性之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 长安咳了咳:“我……还有事……先走了……” 银泠也学着道:“我……那个……还得回去收拾东西……” 墙角后又传来一阵叮当声,一阵喘息声,只听赵铮道:“阿遥,今夜到此为止吧……” 又听俞遥道:“不成,如此良宵,一刻千金,继续!” “阿遥……”赵铮的话音中竟带着一点娇声的意味,令人想入非非。 长泰觉得头脑有些眩晕,用手胡乱一抹,鼻间竟流了血,他忍不住回头道:“翁翁,这样动静,我怕殿下受不了……咦……” 他的身后,早已空无一人。 自此以后,赵铮日间常常奔走于市井之中,夜晚便将日就月将斋门一闭,至翌日巳时方才起身开门,周而复始,日日如此。 刘奇叹道:“唉,**苦短日高起,殿下变了。” 长安笑道:“凡是人,皆是会变的。” 约莫半月,长泰白日里猜拳输了,被选中打扫日就月将斋时,长帚扫过庭院院墙一角,浅浅一瞥,不觉大笑道:“天下间……竟有这样……歪瓜劣枣……哈哈哈哈!” 今夜无人入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1章 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