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高悬,粉墙黛瓦,玉兰树静静伫立在池塘边。玉兰花散发出满枝头的香。
烽烟四起,哀嚎遍地,血染上粉墙,在地上铺成一条条蜿蜒曲折的河。
尖叫声、哭泣声、求饶声混成一片,仿若穿透耳膜。
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花香,宫人们被欺侮,被砍头,被摁在地上任人宰割。
满身是血的楚云昭挡在萧乐之身前,看着叛军步步逼近。萧乐之因为失控的机关术,受了重伤,整只右臂被绞碎,只剩下血肉模糊的肩膀。
突然,耳边传来母亲的声音:“活下去。”
不待她反应,就被一股力量推进了巨大的池塘。巨大的吸力仿佛将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萧乐之单臂握剑,拦截住了想跟着跳下的士军。看着池水完全干涸,机关闭合。终了,她笑了笑,无力地倒下。
“死……死了吗?”一名士兵问道。
刚刚他们这一队的首领和其他兄弟,全被这发了疯的女人杀了。只剩下他们四个胆小的,没敢上,却侥幸活了下来。
一位身形矮小的士兵哆哆嗦嗦上前,犹豫地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死了。没……没有呼吸了。”
几人这才放松下来。
“还跑了一个,怎么办?”突然有人问道。
“不过是个公主,一名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另外几人看着萧乐之,此女子设计出来的机关阵不知伤了多少兄弟。幸好军师大人想出了破解之法,否则这云岫城怕是进不来。
“先上报吧,看大人如何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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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昭在黑暗中睁开眼。
此刻的她半截身子泡在水里,上半身趴在冰冷的石板上。
巨大的吸力让她头脑有些混沌,自己这是在哪里?平朔内乱,皇城被破,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她爬上石板,艰难地站起来。母亲最后将她推入池底,应该是启动了什么机关,她连同池水一起被吸进了这里。
机关……
她试探着向前走,却被一块巨大的石板挡住。
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忽然触碰到了一点松动,她用力摁下。
一阵剧烈的摇晃后,石门打开,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暗道门口有两道微弱烛光,里面漆黑一片。像一只张开嘴的野兽,正等人自投罗网。
楚云昭的腿在冷水中不知泡了多久,行动有些僵硬。她一瘸一拐地走进暗道,每走一步心就凉一分。
城破后,她从父皇的寝宫出来,直奔城门。找到重伤的母亲,母亲说带她回玉兰宫。她们一路拼杀,好不容易才回了皇宫。
可叛军的速度实在太快了,她们刚到皇宫,发现宫门也早就破了。
好不容易到了玉兰宫,可母亲却把这唯一的生路留给了自己。她身受重伤,被叛军围攻会是何等情况……
楚云昭不敢往下想了。母亲让她活下去,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似乎走了很久,久到她怀疑这条路或许没有尽头。但她不能停下来,这里没有食物,谁也不能保证叛军会不会破开机关追上来。
洞内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走路连回音都没有,仿若就这样被黑夜吞噬,消失在了暗道的尽头。
没有光亮,没有未来,什么都没有……
这条孤独又漫长的路,如同世界的裂缝,她就被遗忘在了这条裂缝里。
终于,在体力耗尽之前,她看到了尽头的光。
这是一个很小的石室,微弱烛光摇曳着,石桌上放着一张纸。
旁边有一套茶具,一盆冷水,一块毛巾,一套粗木麻衣和一柄崭新的剑。
都很干净,没有落灰,可见是有人不久前放进来的。
纸上画着从石室到一座叫作青桐山的路线图,根据画中来看,青桐山位于翊国的东南方,这个石室在平朔和翊国交界处。
青桐山?那是什么地方?
青桐山旁边还有几个小字:归隐。是母亲的字迹。
云岫底下居然有这么长的一条暗河吗?暗河把自己送到了暗道入口。
而自己如今已经到了平朔国边界。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在黑暗狭小的暗道里一刻不停地走了那么久,被叛军围剿的伤口有些发炎,现在整个人头重脚轻。
楚云昭先看了看茶壶,里面是纯水,看起来还能喝。她喝了几杯水,又拿水盆中的冷水醒了醒神,然后快速清理了自己身上的伤口和血迹,换上了粗布麻衣。
自己身上那套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宫装,用剑挑着,在火上点燃,连同上面的血一起,烧成了灰烬。
这里看似封闭,却有足够的氧气供人呼吸和蜡烛燃烧。说明有洞或者出口,可以空气流通。楚云昭顺着烛光摇曳的方向,找到了藏在石床底下的通风口。
目测这个洞勉强供一人通过,楚云昭有点无语。前面这些设计这么精妙,又是吸水机关,又是地下河,又是暗道的,怎么出口这么潦草?
于是已经累极的她准备盖被子休息一下,要是中途叛军真的追上来了,她就立马从这个“狗洞”钻出去。
出鞘的剑放在身边,方便随时杀人。
她这一觉睡了很久,感觉自己一会儿身处天堂,一会身处地狱。
“昭昭,剑不是这样拿的。看,是这样。”
一位容貌姣好的女子手中握剑,站在一棵小小的桂花树旁,对着面前只有三四岁的小女孩轻声说道。小女孩学着母亲的样子,改了姿势,握着手中只有巴掌大的小木剑。
“对,就是这样,昭昭真棒!”
画面一转,一位身着红色骑装的少女从马上翻身而下。手里满满当当拎着野鸡和野兔,马背上还绑着一只被射中右腿的赤色狐狸。
“公主真厉害,一个人就猎到了这么多东西,娘娘见了一定会更高兴的。”穿着藕色宫装的少女笑出酒窝,欢快地接过楚云昭手中的东西,欣喜地说道。
“我瞧你刚刚一直盯着魏将军看,眼珠子都快黏人家身上了,怕是没心思关注到我猎了多少吧!”
“公主,”十三岁的少女脸顿时红了,“别乱说,我……我哪有一直盯着他……”
“说你两句就脸红……这只狐狸留下,我要带回去当成宠物养起来。你拿点伤药把它受伤的那只腿处理一下。”
“好!咱们云桂宫又要多个小主子了。”少女开心地笑着。
可渐渐,眼前少女的表情变得狰狞,她的脸被人划了一刀,长长的伤口中渗出鲜红的血。她一边哭,一边推着面前的人:“公主,城破了!快去救皇后娘娘!”
然后少女便浑身青紫,手脚扭曲地躺在地上。大睁着眼,眼角泪痕未干。
楚云昭想朝她走去,身旁突然燃起大火,火炙烤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
楚云昭被呛得直咳嗽,她看着房梁落下来,砸到了少女身上,自己则不受控制地向外跑去。
惨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尸体,到处都是叛军……
她回到了城破的那天,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她看见父皇倒在了正殿,手里还握着一柄镶着玉的剑。
她看到母亲血肉模糊的肩膀,左手将自己推进池塘,然后为她杀出一条生路,力竭而亡。
她看见血流成河的长街,平日热情泼辣的老板娘衣衫不整,憨厚老实的糖葫芦老头身首分离,温柔端庄的织衣孕妇死不瞑目……
所有人的身上都是血,包括她自己。
“我自己……”
楚云昭低头,看见自己满手鲜血,她慌乱地想要擦去,可是身上也全是血。
就这样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是这样……我……啊!”
她抱着头蹲下,仿佛有无数个声音,痛苦的,哀嚎的,愤怒的,怨恨的,在她脑中炸开。
这些人有的只有头,有的只有半截身子,有的只有一只手臂,有的甚至还没有成型,他们化作厉鬼,全部涌向她。
“我们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让我们死?”
“为什么你们不去死?”
“为什么?为什么?”
“都怪你们!都是因为你们!”
“对不起,”楚云昭跪在地上,颤抖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对不起……”
她又感觉自己浸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湍急水流推着她一路前行。
世界变得漆黑一片。
她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这里没有一丝光亮,没有出口,也没有尽头。只有无尽的黑夜,孤独,与寒冷。
她固执地摸索着,寻找着,可是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不能被困在这里。”她要活下去,她要去青桐山,她要在那里隐居,她要避开这尘世的一切。
摸索中,指尖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她欣喜地想抓住,却被一股尖锐的刺痛惊醒。
她猛地睁开眼。
她看见了冰冷的石壁,看见了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
缓缓坐起,目光下移,她看见自己紧紧抓住的,是自己那把出鞘的剑。她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松开,撕下衣服一角,简单包扎之后,把剑上的血迹擦干净。
剑重新入鞘,她伏低身子,从石床底下爬了出去。
外面晴空万里,空气中满是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应当是刚刚下过雨。花在丛中盛开,一个个笑红了脸。
此时此刻,春意正浓,暖潮浮动。阳光懒懒地照在人身上,春风拂面,仿若带走冰冷的血腥的不堪回首的一切。
楚云昭深吸一口气,她按着地图中的路线,从平朔边界走到了翊国境内,一路避开所有官道和检查点。这一次,她连续走了快两天的路。
天还没亮,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个村庄。多日来的赶路让她精神疲惫,这几天全靠野果过日子,她需要找到热的食物和水。
不知为何,这个村庄家家户户门窗紧锁,整个村子没有一点光亮,连牲畜都是安静的,一声狗叫都没有。
如同无人居住的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