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平十二年,初雪葬了孜劫。
劲风如刀,雪似箭,绵不绝的沙丘上银装素裹。
待寒风呼啸后,雾被吹散开来,裸露出的,是阿孜劫冻僵的旗帜,和无主的战马。
半月前,南疆王帐以四百子民性命相胁,夺走弥乐兵符,调走主力西征朔回。
可就在昨日,匈牙铁骑趁虚南下孜劫,长驱直入——
这偌大的部族,大厦倾颓,竟在一夕之间。
弥乐一身风尘血污,一脚踹开南疆王寝宫的大门——
铁拔自睡梦中惊起,仓促披上睡袍。
他身侧的宠妃瓦纳惊呼一声,衣衫不整地别过脸,向床内缩去。
“你疯了!”铁拔看清来人,怒不可遏。
门外的侍卫应声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瞬间照亮内殿。
“滚出去!”铁拔却厉声喝道,目光死死锁在弥乐身上。
侍卫们面面相觑,终是依言退下,重重宫门在弥乐身后合拢。
“是您疯了!”弥乐眼底赤红,声音却冷得刺骨,“为了攻打朔回区区十八方城池,夺我孜劫兵符不够,竟转手将我孜劫疆土卖与匈牙,换取所谓的同盟,您当真觉得,您的儿,是任谁都能踩一脚的人吗!”
“放肆!”铁拔猛地拔出床头长剑,剑锋直指弥乐心口,因惊怒而微微颤抖,“你......你敢如此忤逆!”
弥乐迎着那冰冷的剑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踏了半步。
“我曾无数次告诉过您。”她声音嘶哑,话语沉重:“孜劫,乃兵家必争之地,其战略之重,整个朔回的疆土都无法比拟!更是维系你我父女之情,最后一根紧绷的弓弦。”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铁拔惊怒的脸,扫过瓦纳心虚躲闪躲的背影,最终,定格在那柄象征南疆至高王权的剑上。
字字诛心:“父王终日赞我功高,却无容人之量,自称雄主,却无驭下之明!夜夜沉迷美色,被这匈牙贡女,三言两语,便将你哄个干净,我倒要看看,待到匈牙铁骑踏过王都之日,你这南疆,什么时候拱手让人,给移了姓去!!”
弥乐道完,转身离去,夜晚的寒风刺骨凛冽,她强忍着泪,回到已成焦土的孜劫。
次日清早。
“报——!”探子踉跄跪地,面如枯槁,“匈牙大军南下,我军两处重镇失守,六十余人被俘……援军,未有援军!”
“六十余人……”弥乐指节叩着案面,声音沉冷,“我早下令不可恋战,只为拖延、掩护百姓撤离。军令是儿戏吗?”
探子伏地战栗,不敢出声。
这时,殿内传来急迫的脚步声。
军师容迟携一身寒气闯入,见弥乐苍白疲惫的面色,喉头一哽。他卸下雪氅跪地,右手按胸:“狼主,被俘的……皆是弓羽营的少年。他们年少气盛,自撤离队中偷逃出去的……我的失察。”
弓羽营。
弥乐眼睫猛地一颤。都是群半大孩子,最大的巴尔,也才十六。
正值舞象之年……
“视我军律为草芥,是都嫌命太长了,着急着去送死的。”
弥乐话语依旧淡漠如常,抬手示意探子退下后,拿起桌前的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辣得她一阵恍惚。
孜劫,南疆北陲部落。自她统领,以阿孜劫命军名,狼旗所向,部族日强。
她想不明白——
她父王,为何置她于不顾;南疆,又为何弃孜劫如敝履。
沉凝片刻,她提起桌上的笔,落纸无声。
“容迟。”
“我在。”
默了良久后,她才轻声呢喃着:“我不想再打仗了。”
容迟心头骤紧,还未回应,一纸军令已递至眼前。
“南疆靠不住,带上这份军令,率剩余军民,一路往北,去往大漠戈壁的狱门古国,暂且避一避。”
容迟接过军令,觉得它很是沉重,再面对弥乐淡漠的眼神,他紧攥着军令的指尖微微发颤,眼眶骤然间红润,“狼主,那您呢?您接下来要去哪?”
困于权谋、遭人弃置的日子,她一刻也不想多熬。
兵已在颈,养心者,怎肯与世争权。
只道:“天地辽阔,我想去看看。”
容迟跪于地面,骇然失色,可他不善言语,终是劝不住她。
帐外朝里吹来的寒风,掀起弥乐的长发。
她本已决心要走,腰间‘慈悲剑’却嗡鸣不止——
这把短剑,斩杀过无数敌军,却未曾放弃过同袍。
那群少年仿佛在雪地里的呼唤,仿佛扯住了她的衣角……
弥乐沉寂一刻,胸腔长舒一口气,心里暗想:罢了罢了,都是一群半大的孩子,就在为孜劫做这最后一件事吧。
弥乐出门时匆忙,竟连件外袍也不曾披上,单薄红衣掠过硬风,踏上雪原。
黑发高高扎起,一缕缕小辫被红色飘带所环系,携着发丝在冬月寒风下飘荡摇拽。
来到军败的战场上,随处可见的尸体,将士们的鲜血将这片雪地染得成片鲜红。泪涌出刹那,她欲下马,却最终缩回脚——仿佛雪地烫灼。
她终是冲着漫山遍野尸体,声音劈开寒风:“诸位,皆是我阿孜劫烈士!可惜你们狼主,懦弱无能,如今,即给不了你们灵位供后人缅怀,就连你们的尸骨也不能归正邱首。
对不住……终究是对不住了……”
弥乐抹去两行清泪,接着言:“望诸位的英魂在九泉之下,踏过忘川之水,洗净手中屠戮的血迹,下辈子投胎做个普通百姓罢!死于战场虽是荣耀,但生命,难而可贵。”
是啊,在她心里,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倒也是个惜命的人。
说罢,弥乐驾马扬长而去,马背上她低垂的眉,与红润的眼眶皱到一块,连头都不敢回,是那样的决绝。
马蹄声声,她在漫漫雪地中留下一抹红衣飘洒的背影。
夜幕垂落,匈牙营帐内觥筹交错,欢呼震天。
众人喝得酒酣耳熟时,一探子火急火燎上前来报,“紧急军报!胤朝数百人马朝营帐而来!”
“什么!胤朝人来做什么!”王座上的小单于大惊失色,顿住手中的碗,旋即起身卸下披风,“各将勇士,整备,随我——”
“不必了,我这不就来了。”旋即,一阵寒栗的声音自他们耳边传来。
众人骇然回首,只见帐口二人步入,为首的男人身披玄黑鹤氅,乌发被玉冠高高挽起,眉宇间笑意温润,手中慢条斯理盘着两枚胡桃。
小单于见男人朝他步步走来,强压心悸,上前询问:“不知是哪位将军到此?”
“我未着战甲,你怎知我是将军?”男人挑眉,嗓音低沉,饶有兴致地反问。
小单于一时哽住,他双手紧握成拳,接着问:“您在两军无战书的情况下,携数百人而来,意欲何为?”
男人轻笑,但这笑意看似并不友善,眉眼随着一扬,又反问:“小单于发兵南下孜劫,可曾递过战书?”
帐内骤静。小单于面色青白,眼睁睁看对方悠然坐上主位。
怒火攻心,此人既不是将军,亦不像统帅,那也不怕得罪,旋即猛地拔刀——
“放肆!”男子身旁亲卫长剑出鞘,另手举着令牌高声喊道:“禁卫军令在此!你们面前的乃我胤朝三太子,凡是造次之人,是想公然与我朝为敌吗!”
满帐死寂。
祁玄二字如冰水泼入油锅,惊起一片寒颤。
竟是那位执掌胤朝暗卫、权倾朝野的三太子!
他为何亲临此地,是否如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单于!把刀收回去。”发声的,是小单于的叔叔,此次战役的军师。
小单于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愣愣将刀退回鞘中。
“孤今日前来,是想向诸位讨要个东西,倘若诸位拱手相让,自当感激不尽。”祁玄长睫交织,不紧不慢开口。
他态度极好,可皮笑肉不笑,多了几分狠戾,直叫人心生胆怯。
他此话一出口,周围各将领的面色瞬间阴沉暗黄。果真如此,让?这分明就是抢!堂而皇之地抢!
没想到胤朝也盯上了孜劫这块肥肉。
匈牙军师强稳心神,拱手道:“我族一向与胤朝交好,且自知胤朝国盛兵强,未曾有过冒犯之意。但此次战役是我族大单于亲封下令,恕难从命。”
祁玄一声嗤笑,十分邪魅,使得众人一头雾水,却又寒颤兢兢。
只见他两手一摊开口:“孤就是想吓吓你们。”
待笑声退去,他倏然起身,抬手示意亲卫,“搜吧。”
他的话语依旧淡漠如常,可神色却在一瞬之间变得寒凉刺骨,
“是。”
亲卫应声而动,禁军瞬间散入各帐。
军师欲拦,“您这是做什么?我族与胤朝世代交好……”
还未等他说完,祁玄身旁的亲卫便持着三尺长剑,横驾在他颈侧。
剑锋已贴上他咽喉。血线渗出,他僵在原地,再不敢言。
祁玄慵懒倚座,眼前的匈军在他眼里,如若一群蝼蚁。
不多时,禁卫军便找到了阿孜劫的六十余战俘,将束缚他们手脚的铁链挨个砍断后,带到祁玄面前。
祁玄这才抬手意示着亲卫把剑放下,走出营帐,离去之时,不忘转身向匈牙军师拱手,浅笑道。
“人,孤带走了,多谢款待,我朝世代交好的部族……”
他转身披氅上马,笑意顷刻褪尽:
“走。”
马蹄声远,匈牙营寨死一般沉寂。
他方才那番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在变相嘲讽,将士们怒不能平,回到营帐内沉默不言。
而小单于和军师,面色虽一阵铁青,却还得沉住气来,火急火燎的撰写军报。
但好在,他们要的只是战俘,而不是孜劫。
夜深人静时,弥乐来到匈军营帐外围,打探孜劫俘虏的关押地。她匍匐在草里四处探查,熟悉四周巡逻守卫的部署。
却见两守卫骂骂咧咧出帐解手。
“……胤朝欺人太甚!竟就这般把人带走了!”
“知足吧,好歹没抢孜劫这块肥肉,已经算是人敬人意了。”
六十余人?难不成是阿孜劫。听到这,弥乐面色凝重,悄然绕到他们身后。
“这回去怎么向大单于交代!”
“你知道什么啊,莫说是小单于了,就算是换做大单于在这,结果也是一样的,胤朝人招惹不得。”
二人提好裤子正要走时
“别动。”一声轻弱却又骇人刺骨的话语传来。
短剑“慈悲”贴上一人喉管,另一人被她扼住咽喉。
“什么人!好大的胆……”弥乐眸光一冷,没等他说完,咔嚓一声,那人颈骨断裂,软倒下去。
另一人见同伴咽气在自己脚下,吓得瞳孔放大,额角冒起冷汗,连四肢都是发软的,惊恐地举起双手求饶,支支吾吾使出最小声量:“别,别杀我。”
弥乐的短剑在他脖子上游走,眼神凶厉,低声道:“问什么,答什么。多说一字,送你去见他。”
“是、是!”
“战俘在哪?”
“被胤朝带、带走了!”
“为何?”
“不、不知!我真不知!”
见他双手的三指并拢朝天,面色苍白,眼里尽是求生的**,不像假话。
弥乐刀锋微压:“来了多少人?”
“数、数百……真的!”
“为首那人,长什么模样?”
“我……我没看清。”那人见弥乐黑沉的脸,生怕她一不高兴便将自己抹了喉,恐惧交加中,忽然间想起一事,急切着开口:“我想起来了,那人腰间佩有一块银龙玉佩。”
“银龙玉佩……”弥乐神色有些恍惚,甚有诸多不解,可面前这人已将自己所知的,毫无保留道了出来,再威逼下去也是无用。
弥乐蹙眉,撤刀:“滚。”
那人连滚爬出几步,却突然嘶声大喊:“来人——”
弥乐神色一冷,替他可悲:给他命,他还不愿活。
反手掷出燕尾镖!镖身宛如黑色闪电,快而精准地正中他的脖颈。
呼喊戛然而止。
“敌袭!!”营啸顿起。
弥乐健步如飞跑出林子,吹起口哨唤来了自己的战马,一步踏上马背,“驾!”
疾驰而去。
夜里,寒风凄凄切切,呼号愤发,寒气凛冽袭来,砭着肌骨。
在高悬的皎月下,她御马疾驰在林间小道,马蹄声声响,惊得枝头鸦雀四处飞窜。
此刻她面色凝重得很。
她与胤朝并无过节,不知为何将人带走,此处去往胤朝的路多达数十条,且天倾大雪,马蹄落下没半刻钟,便会被积雪淹没。
人早已没了踪迹。
但好在,胤朝乃一方大国,最是爱好和平,与孜劫南疆并无过节,不至于将一群孩子放在眼里,理应是安全的。
至于缘由,尚须前往胤朝慢慢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