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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乞儿

作者:小狗阿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阿淑!”


    使团大队再次整顿休息,南旸捧着一壶酒兴高采烈地掀开柏淑的车帷。


    于是她看到这样一幕——


    柏淑端端正正地坐在软席上,雪肤墨发彩衣,宛如一尊洁净的玉菩萨。


    而车厢的角落却多出一个...一团碍眼的东西。


    这是一个少年,脸颊脏污不堪,却仍能看出白皙的肤色与俊朗的五官;衣服破破烂烂,脚趾支出了鞋尖,踝骨高高凸出,血与脓交相纵横,触目而惊心。


    他个子很高,手长腿长,蜷缩成一团就很巨大,几乎占据了车厢空间的三分之一。


    少年对突然闯入的高大姑娘感到惊怕,瞪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下意识挪向柏淑。


    这一刻时间似乎静止,分外安静;柏淑睁开眼,对上南旸错愕的脸色。


    ...


    半个时辰前,天色将晚。


    使团大队即将进入大漠;路过一处不甚茂密的丛林,因临近河流,便决定在此处休整。


    一路上柏淑很少下车,吃食与清水都是跟随的宫女送到车厢里来。


    原因无他,柏淑莫名很讨厌太子南昭。


    柏淑一向相信直觉一类的下意识反应,作为从尸堆里爬出来并活下来的人,准确的直觉让她规避掉了很多麻烦。


    譬如这次,柏淑发觉太子南昭看向自己的眼神与南旸不一样——南旸虽无甚边界感,但是大大方方,热烈直率;而与她同胎胞生的弟弟,眼神里总藏着令柏淑不适的情绪。


    似是打量,似是倾慕,似是爱欲纵生。


    柏淑很厌恶他的眼神,仿佛被一条剧毒的花蛇缠上了似的,打心眼里觉得恶心;于是对他避之不及,连带着对南旸也更加疏远。


    所幸明瑄帝派了暗卫跟着,所以柏淑不用担心南昭会真的将那眼神付诸实质。


    扎营铺帐之后,宫女端着点心站在车厢外,恭顺道:“大尚宫,请用糕点。”


    从车厢的帷幔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五指放松,手掌向外,这是一个拒绝的手势。


    宫女应了声是,便转身离开。


    车厢内燃着清淡的团香,手边有几本书;烛灯明暖,映衬着窗外的景色也漂亮起来。


    柏淑心血来潮,伸出脑袋左看右看,而后下了马车。


    夜幕将落未落,天边有星辰璀璨闪亮,远方已不见山岭,放眼一片平坦;翠绿,深棕,花之彩交织在一起,犹如一副极为精妙的工笔画。


    柏淑没有走远,只在周边散步。


    雄浑巍峨的亿丈关消失不见,穿过大漠,就是炽川。


    这个神秘而强大的敌国,藏匿着旧事,和可能消散于苍茫大漠的人。


    ...


    “一来是为了考察贸易环境。”高阶之上的明瑄帝说道,“二则,有探子密报,那个人最后一次露面,就在炽川都城。”


    ...


    柏淑摘下头上的缠花玉冠,望向未知的西方。


    “炽川皇宫,云城公主旧居,美人胎”,柏淑一遍又一遍地琢磨纸条上的字,这密报来的太晚,她甚至没有时间与明瑄帝一起研究。


    为什么和云城公主有关系?公主去过炽川?美人胎又是什么?是你失踪的原因吗?


    夜色完全降临,今夜有星而无月。


    “雾儿。”柏淑无助地蹲下来,深深叹了口气。


    你还活着吗?


    你是否还记得我?


    我能否在这重重危险中找到你,与你重逢?


    柏淑没有哭泣,前路漫漫,她必须前行。


    身旁的灌木中突然传来响动,柏淑立刻警惕地站起身,蹭蹭蹭后退了几大步。


    身后有风动叶声,柏淑知道这是暗卫到来。


    为了不惊动那些看似友好的炽川人,保证使团平安抵达炽川境内,暗卫不到不得已的地步绝不会现身。


    柏淑耳尖一动,心里有了底。


    她将玉冠戴回发髻上,后退着靠近马车,目光仔细巡视前面的木丛,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自己现在与马车的距离。


    以镇国将军府为首的旧制官僚集团最不希望两国开通互市,有无数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试图将她一击毙命。


    柏淑有点后悔自己出来散步的决定,但事已至此,如果真的是盛都城来的杀手亡命徒;柏淑只能祈祷暗卫们能在箭矢或毒针刺来之前救下她的命。


    夜色更浓,柏淑就连呼吸都尽量放轻。


    前面灌木丛声响更大,带着一种危险的意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夹杂着土味的血腥气息。


    柏淑自然嗅到了,心中警觉感不断攀升,危险可能随时扑面而来。


    下一刻,造成响动的罪魁祸首露出了真身。


    最开始伸出的是一颗圆圆的,乱似鸟窝的脑袋,紧接着是衣着破破烂烂的身体,最后是一双修长的双腿。


    看到柏淑,这个生物藏在混乱鬓发下的双眼一亮,随后胡乱将头发从脸上拨走,露出一张俊秀的脏脸。


    这是个少年。


    虽遍身脏污,容色却如累世冠玉;只是伤痕累累,太过瘦弱,眼神惊怕怯懦,毫无气质而言。


    “姐姐。”


    少年一张口,柏淑还以为是谁家被抹了脖子的大公鸡开口说话,倒是被吓了一跳。


    大公鸡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乞讨:“姐姐,能给我一口水喝吗?”


    柏淑皱着眉不说话。


    少年见柏淑冷淡的模样,失落地低下了头,对她躬了躬身,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慢,左腿跛得很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狠狠倒下。


    “你站着吧。”柏淑终于开了口,但没有动,二人隔了较远的距离;柏淑召唤宫女端来一大碗水和一盘精细梅糕,放在少年两步之外距离的石头上。


    少年迫不及待地挪过去,捧起大碗咕咚咚尽数喝完,一手抓着一块梅糕狼吞虎咽。


    吃的急了,少年还噎了一下,咚咚捶了两下胸口,才勉强顺进去。


    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他笑起来时眼睛是弯弯的,睫毛修长,轻轻落在眼下,就像天上的月牙。


    柏淑心底猛然一动,一股苦痛涌上心头。


    ...


    “阿姐!你快点啊!我还要去师父那上课呢!”


    笑眼弯弯的姑娘背着药篓,指着远处山顶的薄雾,“看!是雾!是雾儿的雾!”


    ...


    吃饱喝足,少年打了个饱嗝。


    “多谢姐姐的救命之恩。”少年笑得喜人,“在下没齿难忘,江湖再见!”


    他转身又要走,仍旧走得很慢。


    “等等!”柏淑唤道。


    少年转过身来,仍是笑眯眯。


    “你...你从哪来?”


    少年回答:“我是涴州人,跟随父亲出关历练,但和父亲走散了。”


    涴州是明瑄亿丈关相邻的城池,城中人多习武,常有出关历练者失踪落单。


    为此戴岚生大将军还特意编排了一支搜救小队,以专门找寻落单之人。


    少年个子高,饿了好几天,仍能形单影只行至大漠边缘;除了方向感弱而且有点傻之外,确实符合习武之人的体质。


    柏淑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柏淑问。


    少年回答:“莫争鸾。”


    柏淑点点头,接着问:“这里离亿丈关有数十里路,你是怎么走到这来的?”


    莫争鸾一愣,随即嘴一撇,低下了头。


    “我不是自己来的。”莫争鸾声音带着哭腔,“是...是一伙土匪抢了我,我逃出来的。”


    柏淑挑眉。


    莫争鸾抽抽搭搭:“我和阿爹出关游历,一伙土匪看中了我,要抢我回去,阿爹被他们打了一顿,扔到河里了,我...我...”


    土匪为什么要抢他回匪窝,柏淑其实心知肚明:两国交战,各有百姓流离失所,走投无路之下,无奈只能上山做土匪。


    然而人数一多,便鱼龙混杂,好男风者不在少数。


    莫争鸾生了一副令人望之而生爱的皮囊,有点断袖之癖的匪头子都不会放过他。


    少年哭得肝肠寸断,柏淑神色沉下来。


    不能相信,万一这是盛都城那些人派来的猎命人也说不定。


    一步错则步步错,她绝不能落入那些人的陷阱中。


    柏淑加快后退的脚步,穿过宫女已打开的围栏小门;莫争鸾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在柏淑离开的脚步中仍在流。


    柏淑踩上马机凳,头上的缠花玉冠突然掉落,柏淑眼疾手快,立刻接了个满怀。


    她下意识抬眼望去,瘦弱的少年一瘸一拐地慢慢离去;那背影孤寂落寞,脚心处甚至还在淌着脓血。


    一步一道血痕,触目惊心。


    冷风猎猎,吹得人心里直痛。


    柏淑低头皱眉,少年的一双笑眼,在记忆中与那个人的脸庞慢慢重合。


    都是那样明媚,在曲折之下永不言弃,面对任何事情都能以笑脸相待。


    可下一秒,明媚的姑娘突然双眼流出鲜血,一团浓稠黏腻的黑暗化作无数绳索绑上她的身体;她伸出枯槁的双手努力伸向柏淑,张开嘴,嘴里黑暗空洞,已不见了舌头。


    柏淑身体一抖,铺天盖地的悔恨与思念席卷而来,她捂住心口,剧痛酸苦,甚至无法呼吸。


    雾儿,是你在指引我吗?


    你是在恨我,没有保护好你吗?


    远处有狼嚎叫,前面是大漠,后方是匪窝;层云叠布,如同冷器闪过寒光,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沼泽深潭。


    少年的身影是那样羸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不见。


    “站住!”


    莫争鸾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身着彩衣,怀里捧着一顶头冠的美人阿姐面色苍白,双手在微微发抖。


    柏淑眼尾发红,咽下颤抖的话语,向莫争鸾招了招手。


    宫女心领神会,上前打开小门。


    “你跟我走吧。”柏淑说,“我会保护你。”


    ...


    在看见莫争鸾的一瞬间,南旸面色剧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弯刀,狠狠砍向少年。


    “别杀他!”柏淑喝道。


    南旸猛然止住,弯刀厉风迅疾,虽生生停止,但仍砍去他额前一缕头发。


    “他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南旸利落地翻身上车,盯着柏淑的眼睛沉声问道。


    身为皇族,南旸的眼睛是上扬的,清透锐利,不笑时带着如刀般的气势。


    柏淑不吃这套,立刻对视回去:“这是奴捡的一个可怜的乞儿。”


    “哦~”南旸点点头,扯起莫争鸾的头发,动作利索地扒去他的上衣。


    莫争鸾身上满是被树枝砾石刮擦出的伤口,新新旧旧一大片;肩膀上有两道很重的茧。


    他一双圆眼湿漉漉的,对自己被扒衣服这件事感到惊慌,便依赖地看向柏淑,犹如小鹿惊乱。


    南旸啧了一声,嫌恶地撒开手,扯出手帕随便揉了两下掌心。


    愈向西走,温度愈低;柏淑怕热不怕冷,所以并没有准备暖炉或棉帐之类的用品。


    莫争鸾满身伤,瑟瑟发抖。


    柏淑取出自己晚上铺盖的薄毯,披在他身上;随后抬起头看向南旸,声音冷峻:“奴见这孩子在路边快要死了,便救了他回来。”


    南旸翻了个白眼,撩起衣摆坐在侧边软席上,用刀尖挑起莫争鸾的下巴。


    “细皮嫩肉,在我们炽川,这样的男子都是被当成人牲供人取乐的。”


    莫争鸾缩起身体,满脸害怕;柏淑站在他前面,伸出一条手臂,挡住了他的身体。


    “这是我们明瑄国的孩子,是我们陛下的子民,请公主注意言辞。”柏淑眯起眼睛。


    这个神态表明柏淑处于被冒犯,很烦躁的情绪中,南旸举起双臂呈投降状:“好好好,你是大善人,我不说了。”


    莫争鸾乖顺地低着头,睫毛一抖一抖,他慢慢眯开左眼,正对上了南旸想要杀人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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