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段先生对路蘅相当放心,又或者是因为路蘅真的堪当此任,这种级别的会议已经是由他在全权主持。路蘅的金丝眼镜换了一副,人坐在长桌尽头,有淡淡的矜贵意味,侧着头听发言,偶尔提问,声音柔和,内容却很尖锐。
下属们平时在办公室里还能和首席有来有往地说点玩笑话,但逢此场合往往都老实得像鹌鹑,毕竟首席的恩威并施是他一直以来的驭人传统,在关键时刻碰他钉子无异于自杀。
结束之后路蘅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流看了一会,弯起嘴角露出宽慰的笑,旋即就简单地开始谈关于项目结束之后的小长假安排,并略明显地透露,因为自己的争取,假期会比以往的更长一点,补贴也会更多一点。
为难完了人总要打一剂强心针,刚被首席冷冰冰的眼神盯得后背发凉的下属也不由得心头一松。
其余人鱼贯而出,路蘅侧过头垂下眼睛,和助理交代着什么,助理小声回答,他就略一点头,披上大衣起身和众人道别。
最近白塔中心区域降温得很厉害,坐进驾驶座的时候会稍微有一点冷。路蘅边低头往手指上呵气一边去开温控系统。
他今天有约要赴。
抬起头在后视镜里检查自己的脸,镜框只能盖住一点点黑眼圈,即使努力微笑着,面上的疲惫也万难掩去。路蘅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开车离开地下室,径直开上大路。
他经过白塔岗哨时滞留了一阵,出示了证件与那位官员的手写信才得以长驱直入。
证件上的姓名后面有一个小小的括号,补充着两个字:向导。
路蘅收起证件,目不斜视地开车进白塔,嘴唇抿得很紧。
接待室里空无一人,路蘅进去之后就把门关上,灯带的光落在脸上,显得面色苍白。五分钟后门才被轻轻敲响,明显不年轻了、一身军装的威严哨兵推门进来,神情严肃。
路蘅站起来同他打招呼,他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对方却对他知根知底,多少有点不公平,但就他要做成的事情而言,这点不公平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
军官同他飞快地握一下手,手劲很大:“你确定你之前提交的那些材料都属实吗?”
“是的,长官。”路蘅与他对视,目光坦然。
军官默了一下,像是提醒地警告一句:“你要想好。”
路蘅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在这种时刻又带点郑重的笑意,轻点一下头,就算答过。
两人在接待室里又坐了一阵,低声谈话,半小时之后,路蘅起身告辞。
“等一下。”军官在他抬手按门把手时将他叫住,“你知道隐瞒向导身份这么多年,是会被判刑的吧?”
“我当然知道。”路蘅面色不变。
“那么你应该知道,帮助他人隐瞒也是重罪,”军官若有所指道,“如果你就这个问题还能再多说一点,我想事情对你来说就不会那么麻烦。与段家彻底决裂,也只是需要多一点点破釜沉舟的勇气而已。”
路蘅站在原地,没有做声,军官以为他的态度松动,面上柔和了一点,下一秒看见路蘅转过头莞尔一笑,态度强硬得让他皱了下眉。
“抱歉长官,我无可奉告。”路蘅的声音很轻,笑意带着气音,“除了我之外,没有任何人再隐瞒身份,我向您保证。”
回家的时候室内一片漆黑,路蘅站在玄关揉了一下眼睛,从亮处到暗处晃了一下眼,睁开之后才留意到段行知正端坐在沙发上,阴恻恻地看向他。
“……”路蘅吓了一跳,低声道,“你坐在这么黑的地方干嘛?”
段行知没有马上回答,路蘅无奈地换了鞋,坐到他旁边去,顺毛捋:“我不是回来了吗?”
扪心自问,路蘅其实还觉得两人仍旧处在漫长的冷战环节中,然而段行知却始终坚持路蘅和自己都至少应该按时出现在家里,这种执着让路蘅多少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答应的话,对自己的心未免也太不诚实;但答应的话,就没有再心软的机会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伸手去捧段行知的脸,年轻哨兵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路蘅愣了一下,用指节的背面蹭上去,才发现他在哭。
“你怎么了?”路蘅是真的被吓到,连强作出的柔和语气都消失不见,急切地去扳他的脸。段行知强拧着不让他碰,很轻地抿着嘴巴小声抽气,声气里却还是恨恨的:“能怎么?”
路蘅还是强把他的脸扳过来,微仰一点头去吻他的眼皮,段行知蹙着眉:“你不要以为你每次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
“好好,不原谅不原谅。”路蘅叹气,稍微抱了他一会才松开。
“你去哪?”段行知的声音陡然重起来。
已经站起来了的路蘅只能又回过头,段行知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臂,把脸贴在他的小腹。
“到底怎么了啊?”路蘅的声音软下来。
段行知闷闷道:“我预感不好。”
闹掰之后段行知的脾气还是很差,阴晴不定到了令人无奈的地步。路蘅被他抱着的时候会想,段行知是不是也已经无法再忍耐这种关系,如同被放置在悬崖边的瓷器般的关系,顶好是将它索性推出去,或者立刻救回来。
“能有什么预感不好的。”他极力将语气放得轻松。
段行知不说话,蹭掉为数不多的眼泪,抬起头看路蘅,眼圈明明还是红的:“我们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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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蘅今天一直在分心,因此额外地挨了段行知好几口咬,也没像从前那样立时轻哼出声。段行知咬完就有点紧张地看他,路蘅也只低声说没事。
段行知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太多怪癖,路蘅因了心中的愧意,就这样多次过分地纵容了他。
结束的时候段行知硬拉着路蘅不许他走,路蘅本来也很累了,于是顺了他的意。段行知从后面抱着他,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确认段行知是真的在叹气而不是故意往自己脖子上吹气之后,路蘅侧过头问:“又怎么了?”
“这个‘又’是什么意思?”段行知很不满,“我不能心烦吗?”
路蘅于是不说话了,段行知今天的烦躁让他心里也很浮,特别是在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
在重要项目完成前的最后阶段,将集团财务上的一些“小问题”提交白塔通审之后。
他感受着段行知在身后一起一伏的呼吸,心想,我正在夺走属于你的一切呢。
虽然在那之后路蘅也将不得不付出相应的代价,但他主观上并不觉得,自己的受难,就足以构成段行知的谅解的全部理由。
他长久地对段行知封闭了精神领域,以此掩盖所有光彩或不光彩的秘密。而倘若事情真的到了成功的那一天,段行知又会怎样呢?
路蘅发现自己对此毫无设想和把握,他只能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等待最终一切降临的那一刻,就像在他背后盯着他的后颈的段行知,其实也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路蘅再一次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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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周后白塔的车开到集团楼下,颇弄出了点风波。消息自警报声中呼地从大堂传至顶层,堪称热火浇油。路蘅往外望了望,泰然自若地起身,穿大衣,进电梯下楼。
电梯里恰好遇见下属,礼貌地问首席去哪里,要替他按楼层。路蘅下巴抬了抬:“一层,去自首。”
“什么?”下属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路蘅不用别人问,自己就慢条斯理地说:“因为我隐瞒了向导身份。”
“什么???”下属完全大惊失色。
电梯恰好在这时候到了一层,路蘅回头一笑,心想这倒是漂亮的中途退场。撬动段先生的帝国,总要付出一点不大不小的代价,但没关系,因为相比他提交的通审材料所能为白塔带来的好处来说,隐瞒身份这一桩罪行已经太小太小了。
所以路蘅毫不怀疑自己在害段先生狠跌一跤之后就能很快出狱并重返集团,无论自己的声誉在彼时是否会受到什么影响。集团依旧需要他,这是完全可见可知的。
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从从容容地被白塔士兵用枪抵着后腰押进车里的时候,原本应该在分公司视察的段行知,会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面前。
“!”
眼前的段行知堪称风尘仆仆,从车上跳下来就急匆匆地往路蘅这个方向跑,边跑边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路蘅被人控着手往车里推,心下一动就强拧身回过头,对段行知远远地笑了笑——
段行知怔一下,立刻更没命地跑,然而下一秒路蘅就躬身进了后座,车辆很快启动,向出口驶去。
“路蘅!路蘅!站住!”段行知最后几步刚好能追上车尾,于是极度慌张的吼叫终于能够穿过玻璃进入路蘅耳中,“路蘅!”
路蘅坐在后排没有回头,想到之后段行知知道真相时可能有的真正的暴怒就有些心虚。
段行知的声音终于越来越远了,路蘅发现自己松了一口气。
但表情到底是在白塔士兵向他确认具体情况时凝住了。因为文件上他的罪名是“经济犯罪”,而非“隐瞒身份”。
除了是段先生的手笔之外,想不到还有其他任何人能搅动事实到这样的地步。
路蘅闭了闭眼睛。窗外的景致在飞速地滑行过去,逐渐看不清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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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对段行知来说是非常糟糕的一天。先是听说总部楼下有白塔的人过来,匆匆忙忙赶到之后,又恰巧看见路蘅被押走。人还站在原地发愣,一转头又被亲爹一个电话叫进顶层,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顿。
段行知脑子里还嗡嗡的,半天才听明白段先生在说的是路蘅。总而言之路蘅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段行知是没脑子的二世祖,就连对方在谋划做这样的事情都毫无察觉,简直一无是处。
不过——段先生语气一转,又说,借此让路蘅顶一点罪,也不是什么坏事。
段行知就站在那里愣愣地听,世界的音量突然变得极大又极小,父亲的口一一张合,渺不可寻。全数信息、概念、心情与思绪最后都凝结成这样一句话:哦,路蘅还是不信任你。
哪怕是到了现在还是不信任你,哪怕是如此不明所以地被白塔的人带走,也不会向你请求哪怕一句。
明明七年之前最后也是脱了一层皮,才帮他摆平了那件事的。
段先生说完了,坐在那里等段行知说话。后者猛地一扭头,推开办公室门就往外走。
“站住!”段先生厉声道,“你去哪?”
“跟你有什么关系!”段行知重重摔上门。
只这么一会远离路蘅,就觉得自己的情绪与感知已经不受控制。细细的精神力牵引拖拽着他向白塔去,现在就要到达,立刻就要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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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行知再见到路蘅,已经是好几年之后。
那天他赶去白塔,当然没能再见到路蘅。后者是段先生亲自打了招呼的罪犯,层层关押,重重锢锁,在不见天日的白塔深处,独自生活了很久。
段先生对于段行知与路蘅多多少少的暧昧关系绝非一无所知,但事情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也是出乎意料。训斥一顿后以为独子多少会收敛,谁知段行知消停了几天,一转弯又进了白塔,张口就说自己是哨兵,没有按期服役,现在申请去边境——消息传到段宅,几乎把段先生气得从椅子上摔下来。
按住路蘅蠢蠢欲动苗头的本意是敲打,要不是他居心不良,自己是真要重用路蘅:段先生如果有机会,或许会这样为自己辩护。但段行知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一个字,冷静下来满脑子就是路蘅到段家首先就不是奔着自己来,后来这几年更是完全没把自己当回事,说走就走如此狠心,偏偏自己还可着劲地和他演强-制爱戏码,路蘅大概已经讨厌自己到无法忍受了的程度。
如此一来,集团是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
在边境服役的那几年,段行知自然是一如既往的刺头,时不时找个借口溜回白塔中心区域,探探口风,耐心地一次次申请探监。得到的消息只有路首席积极配合,正在减刑,段行知越听越烦躁,相比这些来说,他还是更想知道路蘅有没有吃好睡好,有没有接着讨厌自己。
然后就终于等到了路蘅出狱……并瞬间踪迹全无的消息。
几年过去哨向之间的牵引力已经变得很淡,段行知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请了长假,回到白塔中心区域,借着那点微不足道的牵引,一条一条街道地找了过去。
直到他隔着玻璃门,看到一身挺括的路蘅正坐在那里,表情很轻松地与另外一个向导说话。
要见面了,路蘅。
重新拉近的,你的距离。
就这样磨磨蹭蹭地完结了第一本[害羞]
其实写到中后期的时候都有点惊恐了,感到很多情节和情感都超出了自己的把握,再者因为是过签文,很多地方也没有做足够的准备,回过头看一些段落的时候感觉好羞愧TT…
但是写文真的很幸福,像做很好的梦,又像在中学时代谈恋爱,某种既定的秩序之内,还可以自由地行使意义赋予的权力,编织一些比现世更好更漂浮的东西。感谢大家让我成为有梦可做的人[摸头]
感谢编编签我,感谢读者小伙伴们的陪伴,大家的点击收藏评论营养液都给了我特别特别大的鼓励[垂耳兔头]如果没有这些的话,其实都不相信自己能把它完结,感谢大家[抱抱]
下一本其实已经计划了大概啦,但因为在写这一本的过程中察觉到了自己太多的不足,所以应该还会再沉淀一下再开新文。可能也需要一点点时间从这篇文的情绪里走出来,和我们宥聆裴陟说再见[让我康康]
如果也还能再和你相见的话就更好啦[可怜]
明朝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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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你的距离(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