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要升上高三的那个暑假,高中一定是会补课的。补课的第二天,我来到了教室,像我预知的那样,所有人都向我侧目而视,这很正常,因为我和他们也很久没见了。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没一个人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瞥了几眼,眼中有了一些困惑还有好奇,但是没一个人问我发生了什么。这很好,这非常好,我就不用费劲地想怎么应付这些问题了。
其实我身上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不过是我的右手断了而已。
我在座位上坐下,石膏让我的座位都变得拥挤起来了。巨大的石膏在一片藏青色校服中间显得格外的显眼。
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卷子。我用不常用的左手扒拉出一张化学卷子,又在包里掏出了一支笔,咬开笔盖准备写。我其实根本不想写任何习题,但是如果我不写而别人都在写的话,我就会恐慌不已。左手的话,画abcd还是可以的。我的同桌,好像是叫雨岚的,反正看起来是个刻薄的女孩,她开口向我问了第一句话:“你没事吧?”
这看上去像没事的样子吗?所以我说她是个刻薄,但可气的是,她的成绩出奇地好,还是班长。青春片里女主角长什么样她就长什么样,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有多好她的成绩就有多好。我拨了拨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刘海,没有什么感情地说:“啊,还不错吧。”
“你要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我说哦。”这时轮到我的后桌了说话了。该死的、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几乎要吐了,像是吃多了劣质糖精一样。我知道她并非真心,于是我说:“好啊。谢谢你。”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我不喜欢我同桌、后桌这类人。事实上我谁都讨厌。
断手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但也有好事的发生。
开学后因为断手,我申请跳过一次月考。反正怎么考都是一个样,垫底的成绩。我几乎都快认识年级里一起垫底的那几位了,几个爱打篮球的男生,两三个和打篮球的男生陷入爱情的女生,几个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反正天天学就是学不好的少年。如果天天学还考不好的话,可就太亏了。我这么想道。
那天月考,我因为不考试被驱逐出了主教学楼,来到了矮小破烂的、在学校角落里的图书馆。阅览室里没几个人,感觉已经年过七旬的管理员坐在服务台前,不知道她是在看报还是睡着了。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小说,大概是一些现实主义题材的爱情故事,据说很有名。但是那些描述性的语言,那些天马行空的比喻让我感到厌倦,为什么要花上几百字甚至小半页来写天空的颜色?为什么对死了的鸟这么在意?心情像冰果酒一样是什么意思?那些诗一样的语言看上去很漂亮,但为了理解它们我死了许多脑细胞。我想我真是天然的学渣。既然如此,我就不该看这些文学的东西。我又偷偷地打开我的手机,那上面有一道巨大的裂痕。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它还能开机,虽然看清屏幕上的字很费劲就是了,触摸也不太灵活了,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关机重启。我叹了口气,这手机我是攒了好久的钱买的,再要买一个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
于是我又翻开了时尚杂志。我对时尚杂志的存在感到惊奇,在我的记忆里这应该是早就灭绝的东西。所以当我看到这三个月前的杂志,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受。杂志的封面是个年轻的男偶像,我在视频里见过他,我也知道同龄人好多都喜欢他。穿着颜色鲜艳的运动服,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不可否认,他很帅,他的笑容有很强的感染力,人们看到他一定会觉得世界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我对这样的笑容感到厌恶。我用左手“啪”地将封面翻走。可是杂志里是一样的内容,偶像的采访和照片、作家的采访和照片、成功企业家的采访和照片、有名记者的自白和照片……这些都是成功者的获奖感言,哪怕被采访者说自己再怎么失败,他们好歹上这个杂志了不是吗?他们在矫情个什么劲啊?
我看着充满成功人士矫情地顾影自怜的杂志,感到一阵不悦。这时候,传来了一阵钢琴声,大概是我头上的位置。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又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得到了神谕。总之,好像整个阅览室里只有我听见了这钢琴声。应该是《致爱丽丝》。
我推开安全通道进去,通过已经积灰到空气污染程度的楼梯上楼。在图书馆的顶楼,天台的位置,我发现了一个音乐教室。教室很小,但里面放了一架钢琴,里面都是彩色的椅子彩色的凳子,角落里放着一些军乐队的管乐和军鼓。门没锁,我推门进去,没看见什么人。我想一定是冤魂在弹琴,可是我并不害怕。于是我坐在钢琴前掀开钢琴盖,我不会弹钢琴,所以一只手还是两只手都没什么差别。但是doreimi还是认识的。于是我用完好的左手敲击钢琴,试图找到do。在找到我认为的do之后,我又用左手的食指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单音,组起来大概是《致爱丽丝》。《致爱丽丝》可能是我小时候的上课铃声,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曲子很着急。我不喜欢《致爱丽丝》,却只想到它的曲谱。
并不好听,我想是因为钢琴年久失修,音准不行了。
这时候身后传来动静,我迅速地回头去看,我看到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男生,我猜测是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不小心撞到了椅子。我带有威胁意味地大喊:“喂!”他就吓得僵在原地。我粗暴地推开钢琴凳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向他走去。他见我过来,仿佛腿软一般地,渐渐沿着墙根滑落下去。他抬头望着我,让我想到了落入虎口的兔子。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臭。但没关系。我蹲下去,单手拨开他护住胸口的手,拎期他的校牌细细查看。先是一串学号,第二行才是名字:“方蒲”。
我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笑了一下。方蒲这个名字我知道,他也是年级排名最后的几名,有时候能和我挨着,有时候连我还不如。我从上至下地看他,觉得他长得像是好学生的样子,皮肤白净眼神清澈,我想他大概也是苦学无果的人。但没办法,他是个残疾人。这人之所以连我都知道,是因为他好像是得了什么“失语症”,反正他不会说话就是了,而且好像还有点阅读障碍,因为据说他语文考试从不写作文。
“啊……语文考试。”我意识到:“你是提前交卷跑出来的是吧?”
方蒲惊恐地看着我。我很不爽,我说:“你刚刚在弹钢琴吗?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方蒲依然一言不发。我接着说:“钢琴弹得很好听啊。”他依然一言不发,我突然心生怜悯,问:“你从来没说过话吗?”
“用笔写呢?我问了你这么多话,你也没想着回答我吗……哦……阅读障碍是吧?”
“那该怎么让人知道你的心意呢?”我的话跟连珠炮似地,好像在讯问他。但我也慢慢地顺着墙滑下来,我的背上应该全是墙灰了,我想。
靠近他的时候,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很多男生都有体臭,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让我感到舒服。我看着他细软的头发,他窄小僵直的肩膀。我的内心涌起了一种冲动,像是看到可爱的小猫就想把它们塞进自己嘴里吃掉的冲动。
我说:“你有女朋友吗?”他不回答。
我说:“那你做我的男朋友吧?”他不回答。
我说:“如果你不回答,那就是同意了哦?”他不回答,但是他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没有任何的表示。我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静默了半分钟,我说:“你同意了。那么,作为我的男朋友,我要亲你一下。”
于是我用左手搭住他的肩膀,仔细地寻找着角度。我从来没接过吻,我不知道怎么避免鼻子撞在一起,怎么让嘴唇最大面积的接触,以及断手横在我的胸前也很碍事。我看着他的嘴唇,看上去很薄又很软,可能像果汁软糖一样,于是我慢慢地向他逼近。可与此同时,我感到他的肩膀逐渐僵硬起来,还伴随着一阵颤抖。于是我停下来,问:“你也没接过吻吗?”
于是我放开了他,说:“作为男朋友,以后接吻的机会多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放开了他。然后将头慢慢地靠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就像我看过的很多电影一样。我想我们这样,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一定很美。我感到他的肩膀有点硌,但是不再僵硬了。我觉得有点困,可能最后在他肩上睡了一会?毕竟我的睡眠一直很成问题。
炸裂的考试铃声把我唤醒。我皱着眉“啧”了一声。午饭时间到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于是和他说,我要一个人吃饭。关系确定的第一天,我们就这么分开了。
吃完饭回到班里的时候,我看到我后座的女生在哭,围了一圈女生,我的同桌雨岚也在其中一边安慰她一边叹着气。我有点烦,因为她们占据了我座位周围的空间,但是看着那个女生,哭得仿佛肝肠寸断,我以为是她家里爷爷去世了还是怎么样,就不好再让她滚去厕所哭。为了显得我有点人情味,我问怎么了。
“momo啊!为什么啊!”后座的女生哭喊道。
我花了些力气才知道,momo是刚刚那本杂志封面上的男星,但是就在刚刚,传来消息是他自杀了,享年27岁。我看着满面愁容的女孩们,想到刚刚在阅览室里看到的那灿烂的让人烦躁的笑容,我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幸好女孩们没发现。
那天晚上回去,我蹲在房间里看了好久的momo。网上都是悼念他的新闻,所以他以前的歌曲,舞台也都被翻出来细细鉴赏。我看完他的舞台就开始看他在的综艺。视频里他总是这么可爱阳光,很烦,仿佛他能解决所有的事。真不知道这样烦人的人为什么要去死。我无知无觉地看了好几个小时,看到了凌晨三点。我发现自己的脸湿湿的,我落下泪来。
这是爱吗?我发消息给方蒲,问他这是否是爱。但是他没有回复。是啊,他连作文都不写,怎么会回复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