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迪熊》 第1章 断手 将要升上高三的那个暑假,高中一定是会补课的。补课的第二天,我来到了教室,像我预知的那样,所有人都向我侧目而视,这很正常,因为我和他们也很久没见了。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没一个人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瞥了几眼,眼中有了一些困惑还有好奇,但是没一个人问我发生了什么。这很好,这非常好,我就不用费劲地想怎么应付这些问题了。 其实我身上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不过是我的右手断了而已。 我在座位上坐下,石膏让我的座位都变得拥挤起来了。巨大的石膏在一片藏青色校服中间显得格外的显眼。 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卷子。我用不常用的左手扒拉出一张化学卷子,又在包里掏出了一支笔,咬开笔盖准备写。我其实根本不想写任何习题,但是如果我不写而别人都在写的话,我就会恐慌不已。左手的话,画abcd还是可以的。我的同桌,好像是叫雨岚的,反正看起来是个刻薄的女孩,她开口向我问了第一句话:“你没事吧?” 这看上去像没事的样子吗?所以我说她是个刻薄,但可气的是,她的成绩出奇地好,还是班长。青春片里女主角长什么样她就长什么样,别人家的孩子成绩有多好她的成绩就有多好。我拨了拨几乎要遮住眼睛的刘海,没有什么感情地说:“啊,还不错吧。” “你要有什么需求,都可以和我说哦。”这时轮到我的后桌了说话了。该死的、甜美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几乎要吐了,像是吃多了劣质糖精一样。我知道她并非真心,于是我说:“好啊。谢谢你。” 简明扼要地说,就是我不喜欢我同桌、后桌这类人。事实上我谁都讨厌。 断手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少麻烦,但也有好事的发生。 开学后因为断手,我申请跳过一次月考。反正怎么考都是一个样,垫底的成绩。我几乎都快认识年级里一起垫底的那几位了,几个爱打篮球的男生,两三个和打篮球的男生陷入爱情的女生,几个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反正天天学就是学不好的少年。如果天天学还考不好的话,可就太亏了。我这么想道。 那天月考,我因为不考试被驱逐出了主教学楼,来到了矮小破烂的、在学校角落里的图书馆。阅览室里没几个人,感觉已经年过七旬的管理员坐在服务台前,不知道她是在看报还是睡着了。我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小说,大概是一些现实主义题材的爱情故事,据说很有名。但是那些描述性的语言,那些天马行空的比喻让我感到厌倦,为什么要花上几百字甚至小半页来写天空的颜色?为什么对死了的鸟这么在意?心情像冰果酒一样是什么意思?那些诗一样的语言看上去很漂亮,但为了理解它们我死了许多脑细胞。我想我真是天然的学渣。既然如此,我就不该看这些文学的东西。我又偷偷地打开我的手机,那上面有一道巨大的裂痕。但是令人惊讶的是,它还能开机,虽然看清屏幕上的字很费劲就是了,触摸也不太灵活了,而且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动关机重启。我叹了口气,这手机我是攒了好久的钱买的,再要买一个还不知道到猴年马月了。 于是我又翻开了时尚杂志。我对时尚杂志的存在感到惊奇,在我的记忆里这应该是早就灭绝的东西。所以当我看到这三个月前的杂志,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受。杂志的封面是个年轻的男偶像,我在视频里见过他,我也知道同龄人好多都喜欢他。穿着颜色鲜艳的运动服,绽放着灿烂的笑容。不可否认,他很帅,他的笑容有很强的感染力,人们看到他一定会觉得世界还是有希望的。可是我对这样的笑容感到厌恶。我用左手“啪”地将封面翻走。可是杂志里是一样的内容,偶像的采访和照片、作家的采访和照片、成功企业家的采访和照片、有名记者的自白和照片……这些都是成功者的获奖感言,哪怕被采访者说自己再怎么失败,他们好歹上这个杂志了不是吗?他们在矫情个什么劲啊? 我看着充满成功人士矫情地顾影自怜的杂志,感到一阵不悦。这时候,传来了一阵钢琴声,大概是我头上的位置。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又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自己是得到了神谕。总之,好像整个阅览室里只有我听见了这钢琴声。应该是《致爱丽丝》。 我推开安全通道进去,通过已经积灰到空气污染程度的楼梯上楼。在图书馆的顶楼,天台的位置,我发现了一个音乐教室。教室很小,但里面放了一架钢琴,里面都是彩色的椅子彩色的凳子,角落里放着一些军乐队的管乐和军鼓。门没锁,我推门进去,没看见什么人。我想一定是冤魂在弹琴,可是我并不害怕。于是我坐在钢琴前掀开钢琴盖,我不会弹钢琴,所以一只手还是两只手都没什么差别。但是doreimi还是认识的。于是我用完好的左手敲击钢琴,试图找到do。在找到我认为的do之后,我又用左手的食指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单音,组起来大概是《致爱丽丝》。《致爱丽丝》可能是我小时候的上课铃声,所以我一直觉得这曲子很着急。我不喜欢《致爱丽丝》,却只想到它的曲谱。 并不好听,我想是因为钢琴年久失修,音准不行了。 这时候身后传来动静,我迅速地回头去看,我看到了一个惊慌失措的男生,我猜测是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不小心撞到了椅子。我带有威胁意味地大喊:“喂!”他就吓得僵在原地。我粗暴地推开钢琴凳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向他走去。他见我过来,仿佛腿软一般地,渐渐沿着墙根滑落下去。他抬头望着我,让我想到了落入虎口的兔子。 我想我的脸一定很臭。但没关系。我蹲下去,单手拨开他护住胸口的手,拎期他的校牌细细查看。先是一串学号,第二行才是名字:“方蒲”。 我从喉咙里发出气声,笑了一下。方蒲这个名字我知道,他也是年级排名最后的几名,有时候能和我挨着,有时候连我还不如。我从上至下地看他,觉得他长得像是好学生的样子,皮肤白净眼神清澈,我想他大概也是苦学无果的人。但没办法,他是个残疾人。这人之所以连我都知道,是因为他好像是得了什么“失语症”,反正他不会说话就是了,而且好像还有点阅读障碍,因为据说他语文考试从不写作文。 “啊……语文考试。”我意识到:“你是提前交卷跑出来的是吧?” 方蒲惊恐地看着我。我很不爽,我说:“你刚刚在弹钢琴吗?别这么看着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方蒲依然一言不发。我接着说:“钢琴弹得很好听啊。”他依然一言不发,我突然心生怜悯,问:“你从来没说过话吗?” “用笔写呢?我问了你这么多话,你也没想着回答我吗……哦……阅读障碍是吧?” “那该怎么让人知道你的心意呢?”我的话跟连珠炮似地,好像在讯问他。但我也慢慢地顺着墙滑下来,我的背上应该全是墙灰了,我想。 靠近他的时候,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很多男生都有体臭,但是他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味道,让我感到舒服。我看着他细软的头发,他窄小僵直的肩膀。我的内心涌起了一种冲动,像是看到可爱的小猫就想把它们塞进自己嘴里吃掉的冲动。 我说:“你有女朋友吗?”他不回答。 我说:“那你做我的男朋友吧?”他不回答。 我说:“如果你不回答,那就是同意了哦?”他不回答,但是他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也不点头也不摇头,他没有任何的表示。我倒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静默了半分钟,我说:“你同意了。那么,作为我的男朋友,我要亲你一下。” 于是我用左手搭住他的肩膀,仔细地寻找着角度。我从来没接过吻,我不知道怎么避免鼻子撞在一起,怎么让嘴唇最大面积的接触,以及断手横在我的胸前也很碍事。我看着他的嘴唇,看上去很薄又很软,可能像果汁软糖一样,于是我慢慢地向他逼近。可与此同时,我感到他的肩膀逐渐僵硬起来,还伴随着一阵颤抖。于是我停下来,问:“你也没接过吻吗?” 于是我放开了他,说:“作为男朋友,以后接吻的机会多了。今天就先这样吧。”我放开了他。然后将头慢慢地靠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就像我看过的很多电影一样。我想我们这样,在外人眼里看起来一定很美。我感到他的肩膀有点硌,但是不再僵硬了。我觉得有点困,可能最后在他肩上睡了一会?毕竟我的睡眠一直很成问题。 炸裂的考试铃声把我唤醒。我皱着眉“啧”了一声。午饭时间到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于是和他说,我要一个人吃饭。关系确定的第一天,我们就这么分开了。 吃完饭回到班里的时候,我看到我后座的女生在哭,围了一圈女生,我的同桌雨岚也在其中一边安慰她一边叹着气。我有点烦,因为她们占据了我座位周围的空间,但是看着那个女生,哭得仿佛肝肠寸断,我以为是她家里爷爷去世了还是怎么样,就不好再让她滚去厕所哭。为了显得我有点人情味,我问怎么了。 “momo啊!为什么啊!”后座的女生哭喊道。 我花了些力气才知道,momo是刚刚那本杂志封面上的男星,但是就在刚刚,传来消息是他自杀了,享年27岁。我看着满面愁容的女孩们,想到刚刚在阅览室里看到的那灿烂的让人烦躁的笑容,我不自觉地笑了一下。幸好女孩们没发现。 那天晚上回去,我蹲在房间里看了好久的momo。网上都是悼念他的新闻,所以他以前的歌曲,舞台也都被翻出来细细鉴赏。我看完他的舞台就开始看他在的综艺。视频里他总是这么可爱阳光,很烦,仿佛他能解决所有的事。真不知道这样烦人的人为什么要去死。我无知无觉地看了好几个小时,看到了凌晨三点。我发现自己的脸湿湿的,我落下泪来。 这是爱吗?我发消息给方蒲,问他这是否是爱。但是他没有回复。是啊,他连作文都不写,怎么会回复我呢? 第2章 心理咨询 “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之前在校外和别人打架了。写进去吧。” “那你的右手怎么了?” “右手?右手是前上个月骑自行车不小心摔的。” 对面的咨询老师带着淡淡的温和的笑意。我也面无表情。我的左眼视力很好,但因为现在肿了一大块不得不带上眼罩遮掩一下,而近视的右眼,尽管是我戴了眼镜,看上去也模糊不清。每次的心理咨询都会这样,对面会问一些问题,而我几乎是程序性地回答这些问题。有时候看不清也挺好的。 “你是不是觉得心理咨询挺没有用的?” “想听实话?” “对。” “是的。” “那我想了解你来心理咨询的原因。这不是别人强制你来的,是你自己要来的。而且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换个老师呢?” 我本来在玩头发,听到这话就停下了。我想了一会,说:“这是你的问题。我期待你能走进我的内心。我期望谁能来拯救我一下。”我狐疑地望着她:“你现在是准备放弃我了吗?你很失败,你作为一个专业的,却从未取得我的信任。” “不,我只是好奇。”老师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感到生气,她说:“我没有准备放弃你,我也并不讨厌你。相反,你和大多数来心理咨询室的同学都不一样。我挺喜欢你,也对你感到好奇。” “别了。我讨厌被当做一个实验品。”我不客气地说:“所以,那些人怎么样?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来心理咨询室。我还以为我是在照顾你的生意。” “抱歉,出于保护**,我不能说别人的事情。”她温柔地说:“说说你眼睛受伤的事吧。你刚刚说是因为打架?” “对的。”我说。但随即我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兴奋,我快活地说起打架的事:“上周大概是周六吧,我觉得很无聊,于是我想要不去酒吧看看呢?据说酒吧很好玩。于是我就去了我知道的公园酒吧,我认识的人曾经跟我说起过那个地方,它在公园的深处,叫‘林荫之道’?反正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就要进去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人在训人,他们骂得太难听了。于是我说,反正无聊,不如做点什么,于是我跑进去,一下子揪住那个人的衣领,那个人很瘦,就连我也能将他拎起来。但是酒吧里人多,他们把我们撕扯开,结果那瘦猴对着我的眼睛就来了一拳。”我越讲越兴奋:“那人以为我晕了,摁住我想给我灌什么东西,但我还清醒着呢,一帮酒鬼还敢和我这个清醒的人比划?于是我用左手掐住他的脖子,想要……” 老师的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惊愕表情。她整理了一会说:“那你……” “老师,你还真信啊。”我看着她笑起来:“你真的会百分百信任受访者吗?没有人值得信任的。” “你不信任任何人吗?”老师说。 “对。” “那,如果现实中没有,能否请你描述一下你想象的,你觉得安全的可以信任的状态。” “嗯……一个不大不小的卧室,带锁的。里面有毛茸茸的地毯,软的沙发,好多东西都是毛茸茸的,软的。有好多好多的书和漫画,没有人会来打扰,不会有人闯进来。”我一边想一边说:“我的泰迪熊也在那里,就舒服地坐在小沙发上。” “泰迪熊?是真的有的泰迪熊吗?” “对,我的床伴。我睡觉的时候会抱着她。她是我这个世界上最信任的人。是不是很可悲,我唯一信任的是我的泰迪熊,因为她不会活过来,她也没法拒绝我的拥抱。”我说:“这么说我是不是挺坏的?还好她是死的。” “没有。”对面的老师继续温柔又平和地说。我看着她,并在心里感到不满,为什么她能这样从容。 咨询每次都这样草草结束,老师说“时间到了”我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我走出咨询室,与开着空调才显得平静的咨询室。外面是夏季的热浪向我扑来,令人烦躁的蝉鸣灌进我的耳朵。我想,我下次再也不来这个鬼地方了。 关于我的受伤,我善良却愚蠢的后桌也装模作样地问过我一句怎么了,我漫不经心地说起和公园的混混打架的事。我那完美的同桌小声说了一句:“疯子。”随后也不知道和谁说地把眼睛聚焦在课本上,说:“太危险了,你应该马上报警。”我就知道她是个胆小鬼,只选择最安全的解决方式。你不能指望别人来帮你解决任何事。 关于我左眼的事情,我其实还是没说全,因为我不想让心理老师知道太多。那天晚上我的确到了“林荫之道”酒吧。可我打架也不是因为无聊,我再无聊也得考虑我的右手。我是在那看见了方蒲。方蒲无措地站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而一个像瘦猴一样的痞子正坐在吧台的位置和他说话,他好像想逼着方蒲喝什么东西,而方蒲不喝,痞子就对他破口大骂,而方蒲依然一句话都没说。这样骂一个不能还口的哑巴不是太过分了吗?我看了看我的右手,便冲了进去,用石膏将这痞子撞翻在地。后来我们的确扭打在一起,很多痞子都聚过来想要收拾我,瘦猴痞子也想给我灌相同的东西,那是个小矿泉水瓶装着的东西。拧开瓶盖的时候,我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是工业用品的味道,我想他一定是想要杀死我。于是我的内心也升起了要把他杀死的愿望,我像疯狗一样,用头撞他,我觉得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可能还带着微笑,因为所有人好像都被吓到了。我趁他不注意,骑到了他身上,他出手往我的眼睛上来了一拳。我恼羞成,顺手砸碎了一个玻璃瓶,用尖头对准他。一心想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她。最后是方蒲拉开了我。这痞子真得谢谢方蒲,不然我那天一定会杀了他。 方蒲拉着我跑出了公园,我们在黑夜里走了很久,我忘记了我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被他牵着走。我们没法回宿舍,宿舍早就关门了,街上的店铺也都黑着。我没带手表和手机,也就是说,我失去了时间。我们在时间以外走着,最后,一家亮着昏暗白炽灯的面馆收留了我们。 我们面对面坐下,我盯着方蒲,他在回避我的眼睛。我说:“我算是救了你吧?连句谢谢都不说吗?” 他将头低得更低。他长得真好看,眼睫毛很长。 “不解释解释吗?”我不断地追问。 “你究竟到什么时候才会说话。”我不客气地说。可是他还是一言不发。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石膏,离开了面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被丢下了。我摸了一下口袋,发现自己还是带了手机的。于是我看了许久贴在墙上的菜单,对着柜台喊了一碗最便宜的鸡蛋面。最便宜的鸡蛋面都要12块,这不是抢钱这是什么。我之后一边吃面一边想着怎么待会该在哪里度过,因为早上五点寝室的门才会打开。 就在我吃完面,起身决定斥巨资去二十四小时的网吧睡一觉的时候,方蒲气喘吁吁地拎着袋子出现在了门口。他将我摁回座位,认真地拿出塑料袋里的消毒水,棉签。原来他是跑了很远去找药店。我原本不觉得疼的,但当消毒水涂在我眼睛上的时候,我感到了剧烈的疼痛,我猝不及防地大叫一声。而这时候,我看到方蒲的脸离我很近,他的眼睛专注地停在我的眼睛上。我盯着他长长的的眼睫毛看,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把你做我男朋友了。”这场景看上去很温馨,像是电影里的场景。但我能立马毁了它。 “你做我的宠物好了。因为我救了你一命,所以你要一直忠诚于我,不可以背叛我。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不能抗拒。” 方蒲的手没有停,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最后,他给我戴上了眼罩,仿佛很满意地离远了一点仔细端详。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最终伸出左手紧紧地搂住了他。他也慢慢地将双手贴在我的背上,我能感受到活人身体上散发的热气,他的呼吸。可是这次拥抱其实没有那么美好,我右手的石膏一直卡在我们身体中间。我在这次拥抱中也逐渐地丧失了注意力,心不在焉中,我越过方蒲的身体看到墙上的一幅画。那可能是很久以前贴的了,海报都有些褪色了,图案也变得斑斑驳驳。是那个死掉的男明星以前代言的饮料广告。我看到这个广告,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好。我一把推开了方蒲,对着前台高喊:“老板,海报可以换了。把死人贴在店里不太吉利吧?” 第3章 新药 周三放学后,我仔细端详了一下我的眼睛,幸亏它消肿了,我放心地前往医院。病房里没有我熟悉的争吵声。我爸仔细打量了我右手的包扎,问怎么回事。他绝对不是担心我被人打了还是怎么样,而是仿佛“作为一个父亲就该这么问”地问我,我觉得要是我说出这是我跟人打架打的,他非再把我另一只眼睛也给打瞎。于是我说:“骑车的时候被汽车撞了,摔了一大跤。但是司机赔了五千块这事就算了。”我爸就没再说什么。 病房里的味道我并不喜欢,有一种人无法收拾干净自己后遗留下的味道,像是尿味。不过奶奶的确是插着尿袋的。她现在在床上安静地躺着,我爸说:“去和奶奶打个招呼。” 我心里燃起了一股莫名的火。她安静的时候很少有,不安静的时候就和我爸吵架,吵架的内容就是愚蠢至极的,像是两个疯子,比如什么窗帘没拉严实,放了两天的排骨还该不该吃这种问题。所以说,我爸和奶奶的关系并不好,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像个大孝子一样守在床边守了这么久,还以“奶奶可是见一面就少一面”的话嘱咐我常来看望。废话,谁见面不是见一面少一面。我决心不长成这两个疯子的模样,所以我就照着我爸的话来做。我一周会来个三四次,此刻我就上前,按照我爸的嘱咐和奶奶问个好。 “奶奶睡着了。”我如实告知。她的确睡着了,褶子很深的脸上透露出一种平静和安详,这在这疯女人的脸上是很少见的。她的眼球在无意识地移动,应该是在做什么美梦。 她能梦见什么呢?而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刺鼻味道。 “好吧,奶奶难得睡着,就别吵着她了。”我爸说。然后我们陷入了沉默。之后他没话找话地说:“奶奶用了新药,效果还是蛮好的。” “是吗?那就好。”我附和了句。 “你在学校怎么样?”他又问。 他问这句,是想要怎么样的回答呢?我说我这次月考前完全没复习,上次也没复习,上课也没听过,我说我大部分时候只是在座位上坐着,什么也不做;我说我交了个男朋友,他不会说话成绩也很差……我把我所有的生活如实告知,是他愿意听的吗。 “还行吧。”我说。这才是他愿意听到的话,只是要这么个简短的回答就够了。 “你现在升高三了,爸爸要照顾奶奶,顾不太上你,你自己要努力啊。”他铺垫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说这句话。 我在床边略略坐了坐,试图想起这股味道到底是在哪闻过,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我以要回去写作业为由逃离了医院。 那天晚上我心情很差,我很想把这些扭曲的复杂的家庭关系都发消息和方蒲说,但又觉得,一股脑地说给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这是把别人当垃圾桶,是不道德的行为。我不想让方蒲太难受。于是给他发了个晚安便打开开始刷男明星momo的舞台和电视剧,这些视频有些我甚至已经看了十遍了。谁都不得不承认,他长得真帅。我在黑暗中摸索到了床脚的泰迪熊,我把她卡在我的断手处,正脸朝前,让她也欣赏这样的大帅哥。我不询问她任何问题,因为我知道她能理解我的一切。 第二天我还是去上学。因为我想和方蒲一起吃饭,所以想把自己弄得漂亮点。但是我右手还在石膏里,连扎头发都做不到,最后我只能拿梳子梳了梳头出门。其实我很讨厌头发披散的感觉。 中午,方蒲就坐在我的对面,他专心致志地用牙剔着鸡腿骨上的剩肉。我看着他,欲言又止,我不能和他说任何关于我家里的事。最后我说:“最近我很沉迷momo。你知道吗?我给你发过的。就是之前我们在面馆看到的那个海报,他可真帅啊。” 他停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知道啦,你想说他已经死了……所以你更可以放心啦,你和一个死人吃什么醋呢?” 我披散的头发实在影响我吃饭。于是我问:“你觉得我披散着头发好看还是扎起来好看?” 他竖了个大拇指,我没法理解他的意思,大概是说都好看。我撇撇嘴说:“谢谢,但能麻烦你帮我把头发扎起来吗?我这样吃饭实在太不方便了。” 他点了点头,拉我到食堂的一处没什么人的地方,给我绑了头发。他绑头发不算熟练,我能感觉到他的手费劲地拢住了我的头发。我有点不好意思,说:“你随便一点就好了。”他的手时不时地发抖。而我的眼睛聚焦到食堂的另一个角落,穿着校服的一对男女孩抱在互相啃咬,男孩的手伸进了女孩的外套里,而女孩就像是饿坏了的婴儿一样,用尽全力地去抱住那个男孩,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像丧尸一样,我吃吃地笑起来。他们以为自己万无一失了吗?知道这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们吗? 最终他给我扎了个松松垮垮的头发,我很满意,起码这样可以顺畅吃饭了。我想向方蒲表达一下感谢,于是我站起身转过头,想要像那天晚上在面馆里一样抱他,或者更进一步。但是我无法向前一步,我甚至不能拍拍他的肩膀说他做得好。 我回到了教室准备午睡,但在趴下来的时候却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而且这气味非常熟悉。我将头侧过来,发现完美同桌雨岚正准备喝水,那气味正是从她拧开的矿泉水瓶里散发出来的。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能睁着眼看她被毒死,我“啪”地夺过她的水瓶,凑到鼻子下面闻一闻。 “你疯了吗?”雨岚厌恶地说。明明疯的是她,她居然恶人先告状。 “别喝,有毒。”我将水瓶递过去:“你失去嗅觉了吗?这都臭成这样了。” 她接过去嗅了嗅,困惑地说:“是香的啊。” 我粗暴地把后桌女孩摇起来,让她闻,她也说:“是香的。” 我又不信邪地将她的同桌摇起来,她的同桌也说:“是香的。有股青葡萄的味道,你闻不出来吗?” “嗅觉有问题的人是你吧。”雨轻蔑地说,说着她又要喝下去。 我抓住了她的手说阻止她说:“你里面放了什么?” “好东西。可以让你放松的好东西。失眠也可以治好。如果能休息得好,精神就会好,对成绩也会有好处。”后桌的女孩说。她是个好人,但唯一愚蠢的是只会跟在雨岚后面。 “你们哪里弄来的?”我问。 “这,你不需要知道,因为你没什么烦恼,你来学校也是睡得和死猪一样。但你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络,给我手续费就好。不过你还是先把手养好吧。”雨岚平静地说。随即,她举起了水瓶。液体在瓶中滑动,比普通的水更粘稠。它缓慢地随着倾斜进入她的口腔。“咕嘟”一声,我看着她吞咽了这样臭味的液体。接着,她和她的后桌离开了此地。 “她们暂时不会回来了。她们去寝室睡觉了。”后桌的女孩慵懒地趴在桌上,像是条柔软的毛巾。我想起来她的名字,好像是叫萍,但我想不起来姓,就叫她萍萍好了。她狡黠地抬起一只眼睛看着我问:“你不会是在和2班的哑巴在一起了吧?”她说总是看到我和方蒲躲在食堂角落里吃饭。 我感到自己抖了一下,应该是害怕。但我强装镇定地说:“没有。但我的感情生活关你什么事?”萍萍阴险地笑了笑,她看上去状态不太好,有着很深的黑眼圈,头发也有些乱,我禁不住提醒她:“你还好吗?” “你有听过他说话吗?”后桌女孩趴在桌子上歪着头反问我。我并不回答。 “我和他交流过。高二的时候,我和他在文学社碰见过。我那时候不知道他是什么‘失语症患者。我问他活动教室该往哪走,他反倒给我递了张纸条。”萍萍说。这是我没听过的事情,不仅是方蒲会纸条传递信息,还包括我们学校有文学社这件事。 “那时候不止一个哑巴哦,但是后来,另一个哑巴就不见了,据说是从家里的阳台跳了下去。方蒲可能是受这件事的影响,考试的时候连作文也不写了。他是不是也没和你传过小纸条?”她问道。这我都回答不上来。高二的时候,我经常不在学校。 “离远点。那家伙可不是你能招架的。他看上去人畜无害,但我觉得并不是这样的。在我看来,他也不是什么精神病,脑子也聪明着呢。一个正常人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这么一直不说话啊?而且啊,只是坊间传言,他在追他们班的温如丝。你知道温如丝吧?” 我知道温如丝,温如丝是年级里长得最好看的女孩。身边不缺男孩子。 “如果你已经和他在一起了,赶紧离开吧。他骗了你。”说着后桌的女孩喝了一口水,那里又散发出那古怪的气味。我厌恶地“呃”了一声。 “这真的有很大的气味吗?”萍萍看着我疑惑地问。 “像是你把油漆兑水喝了。”我说:“谁卖你的?” “这可不能告诉你。”萍萍说:“我觉得你还是去解决一下你的情感问题比较好。” “你喝了会有什么反应?”我问。 “这个吗?喝下去,就是会做梦。”她说。 “不喝不会做梦吗?” “会做好的梦。”她突然一脸幸福地说:“你不觉得一个人活着很孤单吗?” “你很孤单吗?”我问。 “是啊。虽然我不想承认。”她说:“可是有了这个,我总是能梦到好梦。我已经连续几个晚上梦到momo了。我去看他演唱会,他和我谈恋爱之类的。”她幸福地说。 我欲言又止,本来“可是momo已经死了”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但是看萍萍洋溢着愚蠢阳光的笑容,我就忍住了,因为这样的表情我很少见。而且萍萍对我算好,她避开雨岚和我聊起方蒲的事,就是知道雨岚听到了一定会冷嘲热讽,极尽羞辱。让她知道我和一个不说话的人在一起了,她以后一定经常拿这个来说事。我这么想着,就等着萍萍睡着。我轻轻打开同桌雨岚的桌子,用一个废弃的矿泉水瓶将那神秘的液体倒出一部分,余下应该不会被怀疑的液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