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紫宸宫偏殿,静得能听到熏香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
玄稷端坐于云床之上,神色是一贯的淡漠疏离。
新收的小徒弟楚怜幽垂首侍立在旁,一身素白衣裙,身姿纤细,眉眼低顺,带着初入仙界的怯懦与小心翼翼,偶尔偷偷抬眼望向师尊的侧脸,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倾慕与依赖。
殿外仙云微动,值守仙官还未来得及通报,一道身影便已踏入殿中。
来人身着银白战甲,未卸戎装,甲胄上似乎还残留着凡间战场的风霜与淡淡血煞之气,却又被一种更磅礴纯净的仙灵道韵所笼罩。她步伐沉稳,每一步都似有千钧之重,却又轻若无物,周身气息渊渟岳峙,竟让这庄严神殿也显得逼仄了几分。
“弟子婉清,凡间历劫归来,特来拜见师尊。”
声音清越平静,如同玉石相击,打破了一殿沉寂。
楚怜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往玄稷身后缩了缩,心中莫名一紧。
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师姐?天帝之女,师尊的首徒……竟是这般……耀眼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玄稷抬眸,目光落在婉清身上。
只一眼,他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便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不一样了。
不过下界一月,她周身的气息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不再是闭关前那份虽锐利却仍带修行者青涩的锋芒,而是某种历经千锤百炼、血火淬锻后的沉凝与厚重。
那磅礴的灵力已臻上仙巅峰,离上神之境似乎也只差临门一脚,更重要的是那份气质——冰冷,威严,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仿佛执掌生杀予夺已久的帝王威仪。
还有那身未来得及换下的战甲……她去的,当真是寻常凡间吗?
“归来便好。”玄稷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听闻你晋升上仙,可喜可贺。”他话语是贺,语气却无多少喜意,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谢师尊。”婉清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却无多少温度。
婉清的目光这才转向玄稷身侧的楚怜幽,仿佛刚刚注意到她,“这位便是师尊新收的……小师妹?”
婉清的目光很淡,并无刻意审视,却让楚怜幽感觉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刮过,所有隐藏的心思都无所遁形,下意识地将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楚怜幽……见过婉清师姐。”
婉清唇角微扬,勾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师妹不必多礼,初入上界,可还习惯?”她说着,向前略走了半步,似乎想更看清这位小师妹。
就在她靠近的刹那,楚怜幽体内那被玄稷亲手施加的、用于掩盖其微弱魔气的封印,似乎被风婉清周身那纯净磅礴的仙力与历经杀伐的血煞之气一激,竟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玄稷都未曾立刻察觉的涟漪波动!
楚怜幽自身毫无所觉,只是觉得这位师姐靠得太近,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心慌意乱之下,脚下微微一软。
玄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并未察觉到封印异常,只以为是楚怜幽胆小,被风婉清的气势所慑,他袖袍微动,一股柔和的力量悄然托住楚怜幽,助她站稳,同时也将她更护持在自己身侧的气场范围内。
这个小动作,自然落在了婉清眼里。
婉清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仿佛什么都没看到,只是从腕间褪下一枚流光溢彩的玉镯,递了过去:“初次见面,这小玩意儿予师妹玩吧,也算师姐一份见面礼。”
那玉镯仙气盎然,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更有静心凝神之效。
楚怜幽受宠若惊,不敢接,下意识地看向玄稷。
玄稷目光扫过玉镯,未察觉任何不妥,便淡淡点头:“既是师姐所赠,便收下吧。”
楚怜幽这才双手接过,细声细气道谢。
玉镯触手温润,她心中稍安,觉得这位师姐似乎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
然而,就在楚怜幽指尖接触玉镯的瞬间,婉清递出玉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弹,一丝细微到她自身都难以察觉的印记,已借着仙宝交接的灵力波动,无声无息地落在了楚怜幽的袖口深处。
“师妹根基尚浅,此物于你修行或有助益。”婉清语气平淡,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玄稷闻言,目光再次落回婉清身上,终于问出了口:“你此番下界,似与寻常历练不同。”他感知到她身上那丝未散尽的战场杀伐与悲壮之气,这绝非普通凡间历练所能沾染。
婉清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无悲无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回师尊,弟子投身一方战乱小国,习排兵布阵,历生死杀劫,于战场之上……马革裹尸,方得感悟,侥幸突破。”婉清语气轻描淡写,将十八年的铁血生涯、家国破灭、壮烈殉道尽数浓缩为“马革裹尸”四字。
楚怜幽听得心中一颤,难以想象那等惨烈景象,看向风婉清的目光中不禁带上了一丝敬畏与恐惧。
玄稷却是沉默了片刻,他自然听得出这轻描淡写下的千钧重量。
战场悟道,马革裹尸……这确是突破极限、淬炼道心的残酷法门,却也凶险万分,九死一生。
他这位弟子,对自己竟狠决至此。
玄稷看着风婉清那双冰冷沉寂的眼眸,那里面似乎再也映不出丝毫过往的痕迹,仿佛一月时间,已彻底将她重塑。
殿内一时无人说话,气氛微妙地凝滞着。
婉清却似毫无所觉,微微一礼:“弟子刚归,还需向父帝母神细述历劫之事,不便久扰,师尊若无事,弟子先行告退。”
玄稷看着她,最终只是颔首:“去吧。”
“谢师尊。”婉清转身,银甲拂过冰冷的地面,发出细微的铿锵之声,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外流转的仙云之中。
直到她离去良久,殿内那无形的压迫感才缓缓消散。
楚怜幽轻轻松了口气,握着那枚温润的玉镯,心底却莫名残留着一丝不安,忍不住小声问:“师尊……婉清师姐她……一直这般……威严吗?”
玄稷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仍望着风婉清离去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复杂情绪。
许久,他才收回目光,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道:
“她以前……并非如此。”
楚怜幽怔怔抬头,只看到师尊清冷的侧颜,和那双仿佛映着万年冰雪、此刻却似乎有一丝极细微裂痕的眼眸。
紫宸宫偏殿那扇沉重的白玉门在身后无声合拢,楚怜幽回到自己的房间,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允许自己缓缓滑落,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所有的暖意似乎被彻底隔绝在外,只剩下一种沁入骨髓的冷,从接触玉门的脊背蔓延至四肢百骸,楚怜幽抱紧双臂,指尖用力到泛白,却止不住那细微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颤栗。
那位师姐……
风婉清。
这个名字在她舌尖无声滚过,带起一阵莫名的寒意。
她原本以为,仙界的神女,都该是像画里走出来的那样,云鬓霓裳,仙气飘飘,顶多是像师尊那般清冷些,却也该是温和的、慈悲的。她甚至暗暗期待过,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姐,或许会是个温柔可亲的人,会拉着她的手,带她认识这瑰丽的九重天。
可方才那短短一刻钟的照面,将楚怜幽所有天真的想象都碾得粉碎。
那不是神女,那是一柄……骤然劈开紫宸宫宁静祥和的、染着血与火的绝世凶刃!
银甲冷冽,折射着窗外流转的仙光,却比北境最深的寒冰更刺人,那身经百战淬炼出的煞气,即便被磅礴的仙灵道韵包裹着,也依旧像无形的针尖,扎得她肌肤生疼。
还有那双眼睛——楚怜幽猛地闭上眼,却无法驱散那深烙在脑海中的影像——那双眼睛,璀璨如星海,却冰冷得像万古不化的玄冰,看她的时候,没有丝毫情绪,没有好奇,没有欢迎,甚至没有轻视,就像……就像在看一块石头,一件死物。
可她偏偏在那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羞耻感攫住了楚怜幽,她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细腻光滑的脸颊,曾经,这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凡间无数文人墨客盛赞她的清冷脱俗,如空谷幽兰,可在那位师姐如同烈日灼灼般的昳丽容貌与通身逼人的威严气度面前,她只觉得自己像一株见不得光的苍白藤蔓,寡淡,渺小,甚至……可笑。
楚怜幽甚至不敢去回想自己刚才那副怯懦躲闪的样子。
师姐会怎么想?师尊……又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上不得台面?丢了师尊的脸?
想到师尊,楚怜幽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泛起细细密密的酸涩和委屈,到底,师尊待师姐是不同的。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
虽然师尊的语气依旧平淡,但她就是能感觉到,师尊看师姐的眼神,那份专注,那种平等的审视,甚至那一丝极快掠过的、连师尊自己都未必察觉的讶异……都是她从未得到过的。
而且,师尊护着她了。
在师姐靠近,那磅礴气势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的时候,是师尊悄然释放仙力,稳住了她发软的身形,将她更严密地护持在他的气息范围内。
这本该让楚怜幽安心,可此刻回味起来,却只剩下惶恐。
是因为她太弱小,所以才需要被这样保护吗?
和那位能独自在凡间战场“马革裹尸”还晋升上仙的师姐相比,她是不是……真的太没用了?
师尊……会不会后悔收下她这个累赘?
腕间忽然传来一丝温润的触感。
是那枚玉镯。
楚怜幽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腕间流光溢彩的仙宝。这
镯子很美,灵气充沛,是她从未见过的好东西,师姐说这是“小玩意儿”……
可这份突如其来的厚赠,非但没让她感到丝毫喜悦,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手腕上,更压在她的心上。
她配吗?
师姐为何要送她这么贵重的东西?是看在师尊的面子上?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者……是警告?
每一个念头都让楚怜幽如坐针毡。
她宁愿师姐对她冷漠,甚至无视,也好过这样捉摸不透的“馈赠”。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急促不安的心跳声。
方才殿内那短暂交锋的画面,一遍遍在楚怜幽脑中回放——师姐冰冷的战甲,师尊淡漠却专注的神情,自己那可笑的怯懦……
一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
这九重天,并非她想象中无忧无虑的仙境。
这里有关注着师尊的、强大耀眼如烈日般的师姐,有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权柄与力量,还有她自身那隐隐约约、让她不安的秘密……
楚怜幽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和寒冷。
抱紧自己,将脸埋入膝间,身体微微发抖,此刻,楚怜幽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渴望见到那道清冷却让她安心的高大身影。
“师尊……”
她无声地呢喃,眼角终于渗出一滴温热的泪珠,迅速被冰冷的衣料吸走,只留下一点湿痕。
她需要听到师尊的声音,需要感受到那份庇护。
只有那样,才能稍稍驱散那位宛如战神临世般的师姐,所带来的、几乎要将她冻结的阴影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