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魏婉清与慕容昭的第一次照面,无关风月,只有生死一线的金石铮鸣。
那是在她十五岁那年,胆大包天地偷换上小卒盔甲,混入一支巡边小队。
北境的风刮在脸上,带着自由和野性的气息,让她兴奋得心脏怦怦跳。
然后,犬戎的斥候就像草原上的饿狼,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
乱战中,一柄异常刁钻凌厉的弯刀直取她面门,那刀法狠辣果决,与寻常犬戎骑兵截然不同,魏婉清凭着本能和学来的本事狼狈格挡,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粗糙的枪杆。
她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带着草原鹰隼般的锐利与……一丝玩味的惊讶,马背上的少年玄衣墨发,容貌俊朗却侵略性十足,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小的“魏兵”竟能接下他一刀。
“啧,魏家军里还有这等小兔子?”他嗓音带着异族口音,低沉含笑的语调却比刀锋更让人脊背发凉,他并未下死手,反而像猫戏老鼠般,刀光缭绕,次次逼她极限,却又在关键时刻撤力。
魏婉清又惊又怒,她生平从未受过如此戏弄。
那股子不服输的倔劲上来,她咬紧牙关,拼着受伤也要反击,招式愈发凌厉不要命,几个回合下来,她臂上添了几道血痕,慕容昭的衣角也被她挑破一处。
他眼中的惊讶更浓,随即化为一种极其浓烈的、发现有趣猎物的兴味。
“有意思!”他忽然大笑撤刀,勒马后退几步,目光在她染血却倔强昂起的脸上流转一圈,像在用视线描摹她的轮廓,“小狼崽,牙口挺利,好好活着,你的命——本王下次来取!”
说完,他吹了声哨,带着手下如风般撤走,留下魏婉清在原地喘着粗气,脸上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火辣辣的,不知是羞是怒,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完全超出掌控的、危险又迷人的力量。
此后数年,北境烽火不断。两人在战场上数次交锋。
有时是大规模会战,千军万马中,他们总能精准地找到对方的位置。
银甲红缨与玄衣烈马如同两道截然不同的旋风,每一次碰撞都迸发出耀眼的火花。
慕容昭从不对她留手,他的攻击越来越凶猛,战术也越来越刁钻,仿佛将她当成了磨练自己的最好磨刀石,但他也从不允许手下围攻她,他的目光始终锁死她一人。
有时是小股部队的遭遇战,更像是一场场私人的对决,他会故意卖个破绽引她深入,她也会将计就计设下陷阱,他们互相揣摩心思,预判行动,每一次交手都像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
慕容昭看她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戏谑玩味,渐渐沉淀为一种复杂的、掺杂着敬佩、不甘和强烈征服欲的灼热。
一次雪夜追击,魏婉清孤军深入百里,意外撞上慕容昭的王帐亲卫。
血战之后,她负伤被迫躲入一处避风的山坳。风雪极大,几乎要掩盖一切痕迹。
然而,慕容昭还是找到了她。
他独自一人,提着羊皮酒囊,踏着深雪走来,玄色大氅上落满了雪,像一头优雅而危险的孤狼。
他没有带兵,也没有拔刀。
魏婉清握紧了手中断枪,浑身紧绷。
他却在她不远处坐下,将酒囊扔到她脚边,“喝口酒,暖暖身子。死了的小狼崽,可就无趣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魏婉清警惕地盯着他,没动。
慕容昭也不在意,自顾自拿出另一个酒囊喝了一口,望着漫天风雪,忽然道:“你们中原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你这般拼命,守的那京城龙椅上的人,未必记得你是谁。”
魏婉清冷笑:“守的是身后百姓家园,非为一人。”
“呵,”慕容昭低笑,转头看她,目光在雪夜中亮得惊人,“若我许你草原最广阔的疆域,许你与我并肩看这万里河山,你可愿放下刀兵?”
魏婉清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断枪直指他:“慕容昭,要战便战!何必废话!我魏婉清宁死不降!”
慕容昭看着她决绝的模样,眼底翻涌着难以辨明的情绪,有怒意,有欣赏,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
他最终只是大笑起身:“好!好一个宁死不降!魏婉清,你越是如此,我越要你!终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跪伏于我面前!”
他说完,转身走入风雪,竟真的就此离去。
那夜之后,某种诡异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生。
他们依旧是死敌,战场上以命相搏,毫不容情。但偶尔在战局间隙,或是极罕见的短暂停战期,慕容昭会派人送来一些东西——有时是疗伤效果极好的草原秘药,有时是她喜欢的中原糕点,有时甚至是一本失传的兵书。
附上的字条从来嚣张:
“好好活着,别轻易死了。”
“养肥些,下次取你首级时手感好些。”
“破书无意捡到,污眼睛,送你。”
魏婉清每次都是冷着脸将东西烧掉或退回去,但慕容昭乐此不疲,这种举动,像是一种持续的、恼人的、却又无法彻底忽视的标记,提醒着她那个男人危险的存在感。
直到魏家男丁尽殁的噩耗传来。
慕容昭得知消息时,正在擦拭他的弯刀。动作顿住,良久,冷笑一声:“魏铿是条好汉,死得可惜。”但随即,想到那个即将扛起一切的身影,他眼中骤然迸发出极致的光彩,混合着残忍的兴奋和难以言喻的期待。
“小狼崽……终于要露出真正的獠牙了吗?”
“这才配做我的对手……不,配做我的女人!”
他加快了进攻的步伐,手段愈发酷烈。
他想看她被逼到绝境的样子,想看她如何在那般重压下挣扎、反抗、最终……要么被他摧毁,要么向他臣服。
每一次对阵,他看她的眼神都更加灼热,那里面包含了太多东西:对对手的尊重,对猎物的志在必得,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的、扭曲的迷恋,他享受与她交锋的过程,享受她冰冷眼神中因他而燃起的战火和恨意。
他甚至会在她陷入险境时,莫名地出手替她解围,他无法容忍别人伤她太重,她的命,只能由他来取,或者……由他来征服。
最终决战前夕,慕容昭收到了那份来自“神秘人”的、略有偏差的布防图。
他何等精明,几乎瞬间就看出了其中的关窍和诱敌深入的意味。
他拿着那卷羊皮纸,站在王帐外,望着魏军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复杂、近乎残忍的笑容。
“魏婉清……你看,你守护的都是些什么?”
“连你身边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将你送上祭坛。”
“来吧……到我这里来,要么带着你的骄傲被我碾碎,要么……放下一切,臣服于我。”
他没有完全按照布防图的陷阱走,而是将计就计,布置了一个更大、更完美的包围圈,他要的不是简单的胜利,他要的是彻底摧毁她的信念,打碎她所有的依靠,让她只剩下他这一个选项!
当他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一身残破银甲,如同燃烧殆尽的流星,依旧一往无前地率军冲向他的铁桶大阵时,慕容昭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没有预想中的绝望,没有崩溃,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只有纯粹的、决绝的、与命运抗争到最后一刻的……骄傲。
那一刻,慕容昭心中那扭曲的爱意、征服欲、以及作为对手的敬意,猛烈地碰撞着。
他发现自己竟然后悔了。
他或许……并不真想看到她如此破碎地陨落。
然而,箭已离弦。
当他看到她终于力竭,在那片突然降临的、圣洁而悲恸的花海中缓缓倒下时,慕容昭策马前冲了几步,手下意识地伸出,却只抓住了一片冰冷的风。
他赢了。
他却感觉自己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再也无法找回的东西。
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花海,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所有的野心、算计和扭曲的爱恋。
他终究,没能得到他的小狼崽。
无论是通过征服,还是其他任何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