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周淮的世界很小,小到自从懂事起,就被一个叫魏婉清的小丫头片子塞得满满当当。
他爹是魏老将军的副将,两家府邸就隔着一堵墙。
他比她大两岁,自认是哥哥,得有哥哥的样子,虽然这个“妹妹”通常不怎么需要他保护,反而常常是他倒霉的源头。
比如她心血来潮要试制什么“飞天火药”,炸得他新裁的袍子满是窟窿眼儿;比如她跟人打赌爬树掏鸟窝下不来,最后是他吭哧吭哧爬上去救,结果俩人一起摔进灌木丛,他被爹揍得屁股开花,她倒因为“体弱”被轻轻放过,转头就偷了最好的金疮药来给他,眼睛红得像兔子,瘪着嘴说“淮哥哥对不起”,让他那点委屈瞬间烟消云散,还得反过来哄她。
他习惯了她闯祸他背锅,习惯了她一笑他就没辙,习惯了她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软乎乎喊一声“淮哥哥”,他就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他怀里总揣着糖糕、蜜饯、街边买的小泥人,变着法想哄她开心,看她因为一点甜食就眯起眼笑得见牙不见眼,比他自己吃了还甜。
他觉得日子就该这样,他当他的亲兵,守着她,护着她,看着她一直这么笑下去就好。
他从未想过别的可能,直到谢知微那个穷酸书生的出现。
那书生看婉清的眼神,让周淮心里莫名堵得慌。
那不是看小妹妹的眼神,那是看……一件珍宝,一副绝佳的画,带着审视和占有的意味。
周淮说不清,但他本能地讨厌。
他更卖力地对婉清好,试图把那个书生挤出去,可婉清似乎对书生那些之乎者也、兵法宝典越来越感兴趣,她甚至为了和书生讨论阵法,推了他好不容易搞来的西街李记糖糕!
周淮第一次生了闷气,把糖糕捏得稀烂,好几天没去将军府。
结果第三天,婉清就翻墙过来,脑袋从墙头冒出来,脸上蹭了灰,笑嘻嘻喊:“淮哥哥!你生气啦?别气嘛,我给你赔罪,我带你去掏蜂窝!最大的那个!”
那点委屈瞬间没了。周淮一边手忙脚乱去接她,一边板着脸:“谁生气了!还有,不准再掏蜂窝!”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她还是需要他的,对吧?
他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他甚至暗暗期待着婉清再大一点,他就能跟爹说,去求老将军……他连聘礼要备什么都偷偷想好了。
然后,天就塌了。
魏家男丁尽殁的消息传来时,周淮正在校场操练,手里的长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他疯了一样冲回将军府,看到的却是灵堂冰冷,和他那个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刺目的白,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一点活气。
他心都碎了。
他冲过去,想抱住她,想告诉她“别怕,还有我”,想像小时候那样把她护在怀里。
可他碰到的是她冰冷的手臂和更冰冷的眼神。
“周副将,军务繁忙,擅离岗位,该当何罪?”
那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热血和希冀。
他愣在原地,看着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笑意、此刻却只剩下空洞和寒霜的眼睛,第一次觉得,他好像永远失去她了。
他不信邪。
他觉得婉清只是太伤心了,只是暂时把自己藏起来了。他加倍地对她好,搜罗她以前喜欢的所有东西,变着法地想逗她笑,想让她变回从前那个婉清。
可她只是淡淡地看一眼,说:“不必。”或者干脆不理。
她把自己完全埋进了军务、练兵、复仇里,她对自己狠,对部下更狠。
周淮看着她身上不断添新伤,看着她眼底越来越重的青黑,心疼得快要发疯,他一次次劝她休息,一次次想帮她分担,换来的只有她越来越不耐烦的呵斥和冰冷的命令。
“周副将,你的职责是带好你的兵,不是来对我指手画脚。”
“出去。”
一次次的碰壁,一次次的冷遇。周淮心里的疼,渐渐变成了委屈,变成了不解,最后发酵成了一种连他自己都害怕的怨愤。
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看看我?为什么把我推得这么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开始在战场上发泄。
婉清命令稳扎稳打,他偏要带头冲锋,用不要命的打法去博取功勋,也博取她或许会投来的一瞥——哪怕是愤怒的也好。
可她没有。她只是冷静地评估战果,然后按军规赏罚,对他的伤势不闻不问。
谢知微那个小人!肯定是他!肯定是他蛊惑了婉清!周淮把怒火转移到了谢知微身上,两人在军中的摩擦越来越激烈。
可婉清似乎更倚重那个书生!凭什么?!
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感攫住了周淮。他开始酗酒,脾气越来越暴躁,他看着婉清和谢知微商议军务时靠近的距离,哪怕知道那是公务,也刺眼得让他想杀人。
爱而不得,求而不能。
昔日的糖糕化作了喉间哽不下的苦果,少年赤诚的爱恋,在反复的冰冻和忽视下,终于扭曲变质。
他仍然爱她,甚至比以前更甚。但那爱里,掺入了太多的痛苦、嫉妒和不甘,变成了一种带着毒刺的藤蔓,既缠绕着他,也想勒紧她。
最终那场决战前,婉清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部署。
周淮看出其中隐患,他本该立刻提出,或者哪怕私下提醒她。
但他没有。
他看着婉清冰冷而疲惫的侧脸,看着她对谢知微那份碍眼的信任,一个黑暗的念头疯狂滋生——让她吃点苦头吧,让她失败一次吧,让她知道,她不是神,她会犯错,她会需要……需要他周淮!
或许等她撞了南墙,头破血流的时候,就会回头看看一直等在原地的他了。
于是,他沉默了。
甚至,在婉清因兵力不足,调派他麾下一支关键部队前往别处时,他故意拖延了片刻才执行。
就这片刻的延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他站在城楼上,看着婉清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入那个因他片刻迟疑而变得更加致命的包围圈时,周淮脸上的愤懑和扭曲瞬间冻结,化为无尽的恐慌和悔恨。
“不——婉清——回来!”
他嘶声呐喊,想要冲下去,却被身边的人死死拉住。
他看到她力战,看到她负伤,看到她如同血染的旗帜般依旧不倒,却离他越来越远。
最后,那支冰冷的箭矢穿透她胸膛的瞬间,周淮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同射穿了。
他看到她倒下,看到天地变色,看到那片为她而生的、圣洁又悲恸的白色花海。
他猛地跪倒在地,喉咙里涌上腥甜的铁锈味,比小时候摔跤磕破嘴时的味道浓烈千百倍。
他给的糖糕,她再也吃不到了。
他迟到的守护,成了催命的符咒。
他扭曲的爱恋,最终化作了葬送她的……最后一捧土。
北境的风呼啸而过,卷走了少年时代所有的甜蜜与阳光,只留下无尽的寒冷与漫长余生都无法消散的、带着铁锈味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