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凌霄殿前,风婉清跪伏于地,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父神,母神,女儿道心蒙尘,困于瓶颈,欲效古法,洗尽铅华,封存仙忆,投身凡尘,以最纯粹之身,历最酷烈之劫,重淬道心,望乞成全!”
天帝天后震骇。
封存记忆、完全以凡人之身历劫,凶险万分,九死一生!稍有差池,可能便真灵蒙昧,永坠轮回!
“婉清,何至于此!”天后不忍,“寻常历练亦可……”
“母神,”风婉清抬头,那双曾映照四海八荒的明眸此刻唯有坚如磐石的信念,“温室之花,经不起风雨。唯有忘却我是谁,才能真正明白……我应该是谁。此心已决,万死不悔!”
婉清深知,唯有彻底忘却天庭尊荣、忘却师门恩怨、忘却前世种种,才能真正打破心障。
天帝凝视女儿良久,终是沉重颔首:“既你意已决,便……去吧。”
庞大仙力笼罩风婉清,关于天庭、关于玄稷、关于楚怜幽、关于所有神界过往,如同被无形之手缓缓抽离、封印……婉清闭上眼,最后一丝意识是关于一个名为“魏国”、名为“武将世家”的牵引……
投生魏国镇北将军魏铿府邸的魏婉清,自小便是个异类。
虽顶着个“体弱多病”的由头,但自打能下地走路起,她就没让府里安宁过。
爬树掏鸟窝比小子还利索,偷偷溜去校场看士兵操练一看就是一天,缠着府里老护卫学拳脚功夫,摔得鼻青脸肿还咯咯直笑。
婉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眉眼如画,却偏偏不爱红装爱武装,性子跳脱飞扬,像个小太阳,走到哪儿都能带来生气。
父亲魏铿虽是粗人,对这个老来得的女儿却疼到骨子里,见她不似寻常闺秀般娇气,反而隐隐有将门虎女的风范,也就由着她去,甚至亲自教她骑射功夫。
“爹!你看我这招‘黑虎掏心’使得怎么样?”十岁的魏婉清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笑嘻嘻地比划着。
“哈哈,好!有我老魏家的风范!就是力道差了点!”魏铿捋着胡子大笑,眼中满是宠溺。
“小姐!快下来!那树太高了!”丫鬟们在树下急得团团转。
“怕什么!看我给你们摘最甜的果子!”小婉清像只猴子般灵巧地攀在树梢。
婉清就像北境凛州城的一抹亮色,明媚,鲜活,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天生的领导力。
军营里的糙汉子们也喜欢这个没架子、整天笑呵呵的小姐,常偷偷教她两招保命功夫,给婉清讲战场上的趣事。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规模伏击战中。
那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战斗。
魏家的顶梁柱,塌了。
诺大的镇北将军府,一夜之间只剩下魏婉清一个嫡系血脉和一群惶惶不安的妇孺。
朝廷的抚恤迟迟不至,甚至还有宵小之辈趁机落井下石,企图瓜分魏家在北境的势力。
边境线上,犬戎大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十七岁的婉清,披上了父亲染血的残甲,接过了那柄象征着责任与死亡的断剑,以一种近乎残酷的速度迅速成长。
她不再是那个跳脱飞扬、笑容明媚的少女。
婉清变得沉默寡言,眼神冷冽如北境寒冰,里面沉淀着太多的悲伤、责任和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她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到整顿残军、巩固防线上,处理军务雷厉风行,练兵苛酷到不近人情,对自己更是严苛到极致,仿佛一架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
那些曾爱慕婉清阳光的人,此刻被她身上的冷硬和沉默所刺痛,却又被她这份背负一切的坚毅深深震撼。
甚至军中一些原本敬佩爱戴婉清的中层将领,在长期承受她高压冰冷的统治风格后,那份爱戴也渐渐变成了畏惧和疏远。
魏婉清并非毫无察觉,但她已无暇他顾。
父亲和兄长的死,像一座大山压在她心上。守护北境、为父兄报仇成为了她活下去唯一的信念。
任何可能动摇这份信念的情感,无论是爱慕还是关怀,都被她视为干扰,毫不犹豫地斩断、推开。
婉清周身散发的生人勿近的气场越来越浓,仿佛在自己与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冰墙。
婉清偶尔会独自一人坐在父亲生前常去的城楼角落,抱着那柄断剑,望着远方,眼神空洞而疲惫。
但只要有任何人靠近,那层冰冷的铠甲便会瞬间复原。
北境的风,依旧凛冽,却再也吹不散那笼罩在年轻战神心头的浓重阴霾与周身寒意。
婉清一步步走向既定的命运。
时光如流水,匆匆而过
婉清站在凛州城残破的墙垛上,极目远眺。
北境的风沙愈发酷烈,卷着血腥与焦土的气息,扑打在她早已不复当年光洁、添了数道疤痕却更显坚毅的脸上。
婉清如今成为了名震四海、令犬戎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魏国唯一的女性战神,北境军民心中不落的旗帜。
这些年,她耗尽心血。改良军制,锤炼精兵,开发新式军械,屯田兴商,硬生生在这苦寒之地打造出了一支能征善战的铁军,筑起了一道看似牢不可破的北境防线。
婉清打过无数胜仗,大大小小,有奇袭,有鏖战,有以少胜多的奇迹,她的名字,就是胜利的代名词,是北境百姓的守护神。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切是何等的如履薄冰,何等的……独木难支。
帝国的根基早已腐朽。
龙椅上的那位,沉迷丹道,追求长生,朝政被奸佞把持。粮饷时常拖欠克扣,军备补给以次充好,甚至朝中重臣为私利,屡屡与敌国暗通款曲,泄露军机。
甚至连父亲的死都不值得。
婉清一次次上书陈情,字字泣血,换来的却是“妇人干政”、“危言耸听”的斥责,甚至猜忌她拥兵自重。
她就像一個孤独的工匠,拼命修补着一艘千疮百孔、正在缓缓沉没的巨轮。
婉清用尽全力堵住一个漏洞,立刻会有更多的漏洞在别处出现。她能守住前线,却防不住来自背后的冷箭;她能打赢战场上的每一场仗,却赢不了整个国家积重难返的颓势。
“将军。”副将周淮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虑,“朝廷……又驳回了我们的增兵请求。粮草……只够半月了。犬戎慕容昭亲率三十万大军,已陈兵境外百里。”
魏婉清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沙哑,仿佛被北风砂砾磨过。
她早已料到。
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战了。不是因为她会输,而是因为她的国家,她的朝廷,已经不准备再让她赢下去了。
婉清缓缓走下城楼,巡视营房。伤兵营里,满是缺医少药的士卒,看到她,都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眼中是纯粹的信任与依赖。炊营里,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负责分粥的老火头军总会偷偷给她留一碗最稠的。
婉清接过,默默地喝掉,那寡淡的滋味,却比任何琼浆玉液都沉重。
回到帅帐,婉清屏退左右。
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悬挂的魏国地图,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标记与疮痍。
婉清沉默地坐下,开始擦拭她的银枪。
枪名“不悔”,是父亲死后留下来的遗物。
婉清擦拭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