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景和三年,秋。
宁朝已历百年,都城金陵依旧繁华鼎盛。
茶楼酒肆间,最时兴的话题并非边关贸易或科举新榜,而是一本刚刚流传开来的野史话本——《凤仪秘事》。
“话说那凤仪女帝,登基前夜,独坐深宫,对月长叹,王相于阶下跪奏:‘陛下承天命,顺民心,何叹之有?’女帝默然良久,方道:‘弘川,朕得天下,失一人,是得是失?’……”
金陵最大的“忘忧茶楼”内,醒木重重一拍,满堂茶客屏息凝神,说书先生白发苍苍,声音却洪亮:“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茶客们哄笑着扔上铜钱,议论纷纷。
“胡扯!正史明明记载女帝与王相君臣相得,共开盛世,哪来这些小儿女情态!”一个穿着青衿的年轻学子不屑地撇嘴,对同伴道,“这些野史,专会博人眼球。”
同伴却笑道:“子谦,你读史读迂了,正史干巴巴几句‘帝倚重之,君臣相得’,哪有说书人讲的精彩?我倒宁愿相信女帝也是凡人,总有几分人情。”
那叫子谦的学子名叫林文谦,正是金陵国子监的学生,专攻宁史,他愤愤道:“女帝乃千古明君,其心志岂是常人能揣度?这些传闻,简直是对先贤不敬!”
林文谦话音未落,旁边一位老者捋须笑道:“小哥儿此言差矣,史书是墨写的,人心却是肉长的,女帝再英明,也是女子,有些传闻,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林文谦还想争辩,茶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护卫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驶过,行人纷纷避让。
“是长公主的车驾!”有人低呼。
“长公主殿下又去皇家藏书楼了?真是勤勉……”
林文谦望着马车,忽然想起国子监博士前日布置的课业——探析凤仪女帝初期土地政策的得失,或许,他该去藏书楼查些更翔实的资料,而不是在这里听野史浪费时间。
皇家藏书楼西厢,专藏宁朝档案史料。
此处虽不禁学子查阅,却显有人至,林文谦办好手续,被吏员引至一排高大的楠木架前,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林文谦寻找着《凤仪政书》的相关卷宗,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忽然,一册没有题名的、线装散乱的旧簿子从缝隙中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林文谦拾起一看,簿子纸张泛黄脆硬,似乎年代极远。
翻开首页,字迹是工整的小楷,但并非官方文书体,倒像是私人笔记。开篇便是一句:
“凤仪元年,九月初三,晴,陛下今日于朝堂上,因漕运改革事,厉斥户部尚书,退朝后,于偏殿独坐良久,余奉茶时,见其以指蘸茶,于案上反复书一‘川’字,见余至,乃以袖拂去,神色如常。”
林文谦心头猛地一跳!这笔记……竟似某位近侍宫人的私人日记?他急忙往后翻。
“凤仪二年,元夜,宫宴毕,王相于廊下侯驾,呈上北疆急报,陛下阅罢,与之低语良久,雪落满肩,王相欲为陛下披氅,陛下微侧身避过,自取氅披之。曰:‘国事为重,丞相亦当自惜。’王相默然,躬身退。余见其背影于雪中,萧索异常。”
“凤仪五年,春,陛下偶感风寒,拒见外臣三日,唯王相每日于宫门外问安,呈奏折于内监转递,第四日陛下稍愈,召王相议事,见王相眼下乌青,问:‘丞相昨夜又未安寝?’王相答:‘陛下圣体未愈,臣不敢懈。’陛下默然,赐座,令内侍添炭,是日,议政至夜。”
字里行间,并无香艳露骨的记载,只有这些琐碎平常的细节。
但恰恰是这种平淡,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和……难以名状的压抑与克制。
林文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触碰到了被正史精心掩盖的、一段鲜活而沉重的过往,那位笔记的主人,只是冷静地记录着所见所闻,不加评判,却比任何野史话本都更令人心弦紧绷。
他正看得入神,忽闻一阵环佩轻响与细微脚步声,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只见一位身着宫装、气度雍容的中年美妇,正在一众侍女和藏书楼官员的陪同下,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旧簿上。
正是方才街市上见过的长公主殿下!当朝天子最敬重的姑母,亦是出了名的博学,尤其对凤仪朝历史深有研究。
林文谦慌忙起身行礼,手中那本笔记藏也不是,放也不是。
长公主目光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找到有趣的玩意儿了?”
“学生……学生无意中发现此物,并非有意窥探…”林文谦紧张得额头冒汗。
私窥宫闱秘记,这可是大罪!
长公主却微微一笑,示意左右退下些许,她走上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林文谦赶紧将簿子奉上。
长公主轻轻翻动几页,眼神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追忆与感慨,轻叹道:“这是伺候过圣祖母的掌灯女官阿梧的随笔,她去世后,遗物收入宫中,此簿混在旧籍里,竟留存至今。”
“殿下,学生……”
“无妨。”长公主合上册子,语气平静,“史书是给人看的,但人心深处的角落,总需要一些东西来安放,阿梧的笔,比史官更……有人气儿。”
她看向林文谦:“国子监的学生?对你圣祖母的事,很好奇?”
林文谦鼓起勇气:“是!学生愚钝,只是不解……若女帝与王相果真……有情,为何……”
“为何不效法前朝则天皇帝,纳王相入后宫,甚至立为皇夫?”长公主替他说了下去,嘴角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淡然笑意,“因为她是江婉清,不是武则天。”
长公主缓缓踱步,指尖拂过一排排沉寂的史册:“则天皇帝需要打破规则来证明自己,而圣祖母,她本身就是规则,她不需要通过接纳一个男人来赋予自己权力合法性,她的权力来自于她的能力、她的军队、她的意志,她与王弘川,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知己,是灵魂上最为契合的战友,那种情感,或许比男女之情更为深刻和牢固。”
“保持距离,既是对王相才华的最大尊重,也是对她所缔造的这个帝国法统的绝对维护,她毕生都在避免外戚干政的任何可能。”
林文谦听得怔住,心中震撼无以言表。
长公主继续道:“至于民间传闻……你看那边。”她指向藏书楼另一侧,“那里存放着更多关于那两个人的野史、话本,甚至还有前朝旧臣的私下笔记。”
长公主领着林文谦走过去,抽出一本页面发黄、装帧粗糙的话本《孽海情天录》,翻开一页,指给林文谦看。
上面绘着一幅粗糙的版画:萧远征戎装英挺,苏绾柔弱依人,两人在月下相拥,背景是朦胧的将军府花园,旁边文字极尽渲染,将两人之情描绘得感天动地,而江婉清则被刻画成因妒生恨、暗中作梗的负面形象。
“看,在另一个故事里,圣祖母又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了。”长公主语气略带嘲讽,“失败者总是更容易获得同情,萧远征和苏绾的故事,因为其悲剧性,反而在民间被不断美化、传奇化。”
“甚至有传闻说苏绾死后化蝶,夜夜徘徊寻找萧远征,还有人说曾在边关见过一个酷似萧远征的流浪将军,失忆了,却总在唱一首苏绾故乡的小调……这些,不过是人们对自己平淡生活的一种浪漫投射罢了。”
长公主又抽出几份前朝旧臣的私人札记,上面则充满了对萧苏二人的鄙夷唾骂,视其为不知廉耻、祸乱纲常的奸夫□□。
“你看,历史就是这样。”长公主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胜利者书写正史,失败者占据传奇,真实的那个人,那个叫江婉清的女人,反而被这些层层叠叠的笔墨包裹,变得模糊不清。”
“那……真相究竟是什么?”林文忍不住问道。
长公主凝视着他,目光深邃:“真相就是,她是一个极其优秀的统治者,她带领这个国家走出了泥潭,她或许冷酷,或许孤独,或许心中也有不为人知的遗憾,但这重要吗?”
“对于我们后世之人,重要的不是去挖掘她究竟爱没爱过王弘川,也不是去争论萧远征和苏绾是真情还是孽缘,重要的是,她留下了什么。”
“她留下了‘凤仪之治’的盛世基业,留下了女子亦可读书明理、甚至有限度参与政务的先例,留下了一个更为清明和强大的王朝。这才是青史之上,最不容湮灭的功绩。”
“至于那些情感纠葛……”长公主轻轻摩挲着那本阿梧的笔记,语气终于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怅惘,“不过是这煌煌青史之下,未能燃尽的一点余烬罢了,随风散了吧。”
她将笔记递给林文谦:“这个,赠予你了,望你日后研读史书,既能见其宏大,亦能察其幽微,但切记,莫要被幽微遮住了双眼,忽略了真正的光芒所在。”
林文谦郑重接过那本沉重的笔记,心中豁然开朗,又仿佛压上了更沉甸甸的东西,他再次向长公主深深一揖。
走出藏书楼,秋阳正好。
街市喧嚣依旧,说书人的声音又从茶楼里飘出来,这次似乎在讲萧远征血战宣城、壮烈殉国的桥段,引得阵阵喝彩。
林文谦停下脚步,听了片刻,摇了摇头,脸上却露出一丝释然的微笑,他握紧了手中的旧簿,迈开步子,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历史的长河依旧奔流不息,裹挟着帝王的功业、将相的传奇、才子的诗篇与美人的眼泪,滚滚向前。
而那些被时光模糊的面容、被众说纷纭的情感,最终都化为了河底沉淀的沙砾,在阳光照耀下,偶尔会折射出一点微弱而复杂的光芒,提醒着后人,那里曾经存在过怎样鲜活的生命与波澜壮阔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