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永和十四年,深秋。
宣城地界的旷野已被持续月余的惨烈厮杀染成了赭褐色。
枯草倒伏,残旗斜插,未及收敛的尸骸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乌鸦成群地盘旋聒噪,预示着更大的死亡即将降临。
持续的拉锯战和消耗战,让双方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朝廷军虽兵力占优,但在安民军顽强的抵抗和神出鬼没的袭扰下,锐气已失,伤亡数字触目惊心,军心浮动,安民军虽凭借信念和地利苦苦支撑,但物资消耗巨大,兵员补充困难,防线多处被撕开又勉强填补,已是强弩之末。
战局,陷入了可怕的僵持,谁能率先打破平衡,谁就能握住胜利的钥匙。
朝廷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前的天空。
萧远征盯着沙盘上犬牙交错的战线,眼中布满了血丝,下颌绷紧,如同困在笼中的受伤猛兽,月余的激战,非但未能摧垮对方,反而让他损兵折将,进退维谷,江婉清就像一块坚不可摧又滑不留手的顽石,每一次碰撞都让他头破血流。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拼消耗,他或许最终能赢,但那将是惨胜,耗尽他未来争夺天下的资本!
他必须速战速决!
一个极其冒险、却可能一举定乾坤的计划,在萧远征脑海中疯狂滋生——斩首行动!
根据多方情报汇总和分析,萧远征已经大致锁定了江婉清中军指挥核心的位置——宣城西北侧一处地势稍高、被重重营垒保护的丘陵地带。
那里守卫森严,易守难攻,但并非无隙可乘,只要他能亲率最精锐的部队,像一把尖刀,撕开外围防线,直插心脏!
风险极大,一旦失败,或者那根本就是个陷阱,他将万劫不复。
但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若能一举击杀或擒获江婉清,安民军群龙无首,必将瞬间崩溃,届时,他萧远征不仅能赢得这场战争,更能收获无上的威望,甚至……提前锁定那至尊之位!
野心和复仇的火焰,混合着对那个强大对手的复杂情绪,最终压倒了萧远征骨子里残存的谨慎。
“传令!”萧远征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挑选五千最精锐的悍卒,人衔枚,马摘铃,饱食战饭,备足火油箭矢!今夜子时,随我出营!”
“侯爷!您要亲自……”副将大惊。
“唯有我亲往,方能激励士气,把握战机!”萧远征断然道,语气不容置疑,“此战,必胜!”
与此同时,宣城西北丘陵,安民军核心指挥部。
婉清同样一夜未眠,她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远眺着朝廷大营的方向,寒风吹动她素白的披风,猎猎作响,清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最冷的寒星。
王弘川快步走来,神色凝重,递上一封密信:“主公,城内‘夜枭’急报!萧远征似有异动,正在秘密集结最精锐的部队,动向不明,但其目标……极有可能是您所在的中军!”
婉清接过密信,快速扫过,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婉清甚至唇角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冰封般的笑意。
“他终于……忍不住了。”
王弘川心中一凛:“主公,您早已料到?”
“萧远征性如烈火,耐性有限,久攻不下,损兵折将,其心必躁。”婉清声音平静,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他研究我的打法,我又何尝不在研究他?他善奇袭,好险招,尤喜亲自搏命以定乾坤。此时战局胶着,对他不利,他唯一反败为胜的机会,便是行险一搏,直取中枢。”
婉清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肃立的陈猛、张奎等将领,声音陡然变得锐利而清晰:“诸位,鱼儿要上钩了,按第三套方案,即刻准备!我要让这宣城西北,成为他萧远征的……葬身之地!”
“是!”众将轰然应诺,眼中燃烧着兴奋与决绝的战意,原来主公早已布下天罗地网!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吞噬了天地。
子时刚过,朝廷大营侧门悄然洞开,一支全身黑衣黑甲、如同幽灵般的精锐部队,在萧远征的亲自率领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黑暗,他们避开大路,沿着侦查好的、认为相对隐蔽的小径,直扑安民军西北防线。
起初,异常顺利,他们成功绕过了几处明哨暗卡,甚至悄无声息地解决了两支小规模巡逻队。
萧远征心中那丝不安渐渐被即将得手的兴奋所取代。
果然,连续鏖战,叛军也已疲惫,外围警戒出现了漏洞。
然而,当他们深入一片地势复杂的丘陵林地时,异变陡生!
咻——
一支响箭尖啸着射入夜空,炸开一团刺目的火光!
紧接着,四面八方同时亮起无数火把,将这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震天的战鼓声和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中计了!有埋伏!”萧远征心头猛地一沉,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结圆阵!防御!”他毕竟是百战之将,临危不乱,厉声大吼。
五千精锐迅速收缩,刀枪向外,组成紧密的防御阵型。
但预想中的箭雨并未立刻落下。
火光中,只见周围山坡上、林地间,影影绰绰出现了无数安民军士兵的身影,密密麻麻,不知有多少人!他们并未立刻进攻,只是沉默地围拢过来,那种无形的压力,反而更加令人窒息。
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透过夜空清晰地传来,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萧将军,别来无恙,婉清在此,恭候多时了。”
萧远征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前方一处高坡上,火把簇拥之下,江婉清一身银甲,傲然而立,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披风,清冷的月光和跳跃的火光共同勾勒出她绝美却冰冷如雕塑的侧脸,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在看一个……早已落入网中的猎物。
那眼神,深深刺痛了萧远征!
耻辱!愤怒!以及一丝被完全看穿、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骇然,瞬间淹没了他!
“江!婉!清!”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双目赤红,如同濒死的野兽,“你算计我?!”
“兵不厌诈,将军岂会不知?”婉清声音依旧平淡,“将军既苦心研究婉清,当知婉清最擅长的,便是……请君入瓮。”
婉清轻轻一挥手。
嗡——
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括弹动声骤然响起,来自四面八方,那不是普通的弓弩声,而是经过改良的、威力更强、射速更快的强弩齐射!
漆黑的弩箭如同死亡的暴雨,瞬间覆盖了朝廷军密集的圆阵!
噗嗤!噗嗤!噗嗤!
利器穿透甲胄、撕裂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朝廷军精锐的铠甲,在这特制的弩箭面前,竟显得有些脆弱。
第一轮齐射,圆阵外围便如同被啃掉了一圈,死伤惨重。
“举盾!!”萧远征目眦欲裂,嘶声怒吼!
幸存者慌忙举起盾牌,但第二轮、第三轮弩箭又已呼啸而至,箭矢刁钻狠辣,专射盾牌缝隙和腿部,阵型开始出现混乱。
“不能坐以待毙!随我杀出去!擒杀江婉清!”萧远征知道,被困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唯有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萧远征长枪一指,身先士卒,向着婉清所在的方向发起了决死冲锋。
“保护侯爷!杀啊!”残存的朝廷精锐也被激起了血性,红着眼睛,跟着主将发起了反冲锋!
惨烈的死战,瞬间在这片丘陵地上爆发。
安民军伏兵从四面八方涌出,如同铜墙铁壁,死死挡住朝廷军的去路。刀枪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响彻云霄,鲜血迅速染红了土地,残肢断臂四处飞溅。
萧远征确实勇猛无匹,手中长枪如同毒龙出洞,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蓬血雨,接连挑翻数名安民军将士,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他身后的亲兵也个个悍不畏死,拼死护佑左右。
然而,安民军似乎无穷无尽,倒下一批,又冲上一批,而且阵型变幻莫测,配合默契,根本不与他们硬拼,只是不断消耗、分割、包围。
战斗从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
朝廷军陷入重围,士气、体力、人数皆处绝对劣势,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高坡上,婉清冷静地俯瞰着下方的血腥厮杀,如同一位最高明的棋手,审视着棋盘上的厮杀,王弘川持剑护卫在她身侧,面色凝重。
“主公,萧远征困兽犹斗,其麾下亲卫着实悍勇,我军伤亡不小。”陈猛浑身是血地跑来禀报。
“无妨。”婉清目光依旧锁定在那个在万军从中左冲右突、如同受伤猛虎般的身影,“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传令,放开东面缺口。”
“放开缺口?”陈猛一愣。
“围师必阙。”婉清淡淡道,“逼得太紧,反而会让他们拼死力战,给他一点希望,他才会离开这相对有利于防守的丘陵,奔向……真正的死地。”
王弘川眼中闪过明悟之色:“主公英明!”
命令下达。
安民军东面的包围圈,似乎因为久攻不下而出现了“松动”和“疲态”。
苦苦支撑的萧远征立刻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战机”!
“东面!随我从东面突围!”萧远征不疑有诈,或者说,他已别无选择,率领着仅存的千余残兵,向着东面那道“生机”拼命冲杀过去!
果然,压力骤减!他们竟然真的冲出了丘陵林地!
然而,眼前并非生路,而是一片相对开阔、却地势低洼的荒芜谷地,更重要的是,谷地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刺鼻的气味!
萧远征心中警铃大作,但为时已晚!
身后,丘陵上,婉清冷冷地看着他们全部涌入那片预设的谷地,缓缓举起了右手。
然后,猛地挥下!
下一刻,无数支火箭,如同流星火雨般,从谷地四周的高坡上倾泻而下!
火箭落入谷地,瞬间点燃了早已提前泼洒、隐藏在枯草下的火油!
轰!!!!
冲天大火如同地狱之火,瞬间腾起!迅速蔓延,吞噬了整个谷地,形成了一片巨大的死亡火海!
“啊!!”
“火!大火!”
“救命啊!”
朝廷残军瞬间陷入了极度恐慌和混乱之中,人马互相践踏,惨叫声、哀嚎声被熊熊烈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淹没!
萧远征被亲兵拼死护在中间,战马受惊,将他掀落在地,他狼狈地滚倒,灼热的气浪炙烤着他的皮肤,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
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萧远征仰起头,透过跳跃的火焰和浓烟,再次看到了高坡上那个冷漠俯瞰的身影。
败了……一败涂地……败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屈辱不甘,所有的爱恨情仇,在这一刻,都被这无情的大火焚烧殆尽。
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一种荒谬的释然。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输定了。
萧远征挣扎着站起身,推开试图保护他的亲兵,铠甲已被熏黑,脸上沾满烟灰和血污,唯有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高坡上的婉清。
萧远征用尽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嘶哑的、几乎不似人声的怒吼:
“江婉清——!!!”
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愤怒、不甘、以及一丝连萧远征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敬佩与绝望。
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或许是安民军的弩箭,或许是朝廷军溃兵混乱中射出的流矢,就在萧远征发出这声怒吼的瞬间,精准地、冰冷地,穿透了他脖颈处的甲胂缝隙。
声音戛然而止。
萧远征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股殷红的鲜血涌出,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然后重重地、面朝下地,倒在了这片燃烧的、被他麾下将士鲜血染红的焦土之上。
武安侯,萧远征,殁。
大火依旧在燃烧,吞噬着生命和残骸。
战场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零星垂死的呻吟。
高坡上,婉清静静地看着那片火海,看着那个曾经叱咤风云、与她纠葛半生的男人倒下的地方,良久,默然无语。
风吹起婉清的长发,拂过冰冷的脸颊。
“结束了。”婉清轻声说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叹息。
王弘川走上前,低声道:“主公,萧远征已死,朝廷军主力尽丧于此,是否立刻挥师,乘胜追击,直取京城?”
婉清缓缓收回目光,眼中的片刻恍惚瞬间被绝对的清明和冷冽所取代,她转过身,望向京城的方向,望向那更广阔的、尚未征服的天地。
“传令全军,整顿兵马,清点战损,救治伤员。”
“三日后,发檄天下,祭旗出征!”
“目标——京城!”
婉清的声音清越而坚定,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沉沉的夜空,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全新时代的开启。
凤鸣宣城,天下易主。
脚下的焦土与鲜血,将成为新朝登基最沉重的基石,也是最绚烂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