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京城
武安侯府的书房内,炭火烧得极旺,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与死寂。
萧远征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脊背挺得笔直,指节却因用力攥着那份由宫中太监宣读、墨迹未干的圣旨而泛出青白。
革去一切军职,罚俸三年,闭门思过半年,以儆效尤——这便是皇帝对他与寡嫂苏绾通奸丑闻的最终裁决。
没有夺爵,没有下狱,看似皇恩浩荡,留了情面,但萧远征知道,这已是政治上的死刑。
兵权被剥夺,意味着他失去了在朝堂立足的根本;闭门思过,更是将他排挤出了权力核心。
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如今门可罗雀,如同鬼蜮。
前来宣旨的太监早已离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幸灾乐祸,厅堂里只剩下他一人,以及那份如同烙铁般滚烫、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圣旨。
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内翻腾、灼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萧远征恨那些落井下石、疯狂弹劾他的御史言官!恨那些冷眼旁观、甚至暗中推波助澜的政敌!恨龙椅上那个看似宽仁、实则借此机会削他兵权的昏君!
更恨……苏绾。
那个愚蠢、短视、自以为是,用最不堪的方式将他拖入深渊的女人。
最初的震惊、羞耻、暴怒过后,被强制“闭门思过”的萧远征,在极致的愤怒中,反而逼出了一丝异常的冷静。
萧远征开始复盘那场彻底毁掉他的赏菊宴。
不对劲……
一切都太巧了。
那个“恰好”泼了他一身酒的小厮,事后如同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踪影。
那间“恰好”没有锁死的厢房门。
那些“恰好”在那个时间点出现的宾客……
还有苏绾……她虽然愚蠢,但以她的胆量和手段,真的能独自策划并执行这一切?她哪来的“醉鸳鸯”?哪来的本事买通丞相府的下人?
疑点越来越多。
萧远征动用了最后几个死忠于他的、未被清洗的军中老部下,秘密调查。
结果,触目惊心。
那个消失的小厮,其家人在事发前三天,账户上多了一笔来历不明的巨款,随后举家迁离京城,不知所踪。
丞相府那个被苏绾买通的管事嬷嬷,在事发后第二天,便“失足”落井身亡。
甚至最早在宴会上,那个故意在他面前提及“江婉清”、刺激他情绪的侍郎夫人,也被查出其娘家与丞相一党过往甚密……
一条条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萧远征的心脏。
这不是苏绾那个蠢女人能布下的局,背后有一只更阴冷、更精准、更熟悉他性格弱点的黑手在操控。
是谁?
是丞相?想借此彻底扳倒他,吞并他的势力?
是朝中其他竞争对手?
还是……
一个冰冷的名字,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脑海——江婉清!
这个念头让萧远征自己都感到一阵荒谬的寒意,江婉清远在清河,如何能精准操控京城丞相府内的人事?她有何动机?
但……如果呢?
如果她知道了他与苏绾的关系?如果她因当年的悔婚而心怀怨恨?如果她……就是想看他身败名裂?
萧远征猛地站起身,在冰冷空旷的书房里来回踱步。
萧远征想起最近收到的所有关于清河的情报,那个女子用兵如神、心思缜密、手段果决……江婉清若真想报复,似乎并非没有可能……
更重要的是,谁是这丑闻最大的受益者?
不是丞相,皇帝借机收回了他的兵权,并未完全交给丞相,而是分散给了几个皇室将领,丞相一派也并未占到太多实质便宜。
最大的受益者,似乎是……那个因此事而声望更隆、甚至被衬托得如同“受害者”和“明智逃脱者”的江婉清。京中已有风言风语,说江家小姐当年果断退婚,是何等有先见之明,远离了萧家这滩浑水。
“呵……呵呵……”萧远征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嘶哑,充满了自嘲与冰冷的恨意。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个一石二鸟!
若真是她……那这个女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狠辣,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萧远征大步走向后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苏绾被软禁在她自己的院落里,形容憔悴,双目红肿,早已不复往日光彩,看到萧远征进来,苏绾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缩起身子,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一丝卑微的期盼。
“远征……你听我解释……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苏绾哭泣着,试图去拉萧远征的衣袖。
萧远征猛地挥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苏绾踉跄着跌倒在地。
萧远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垃圾:“不知道?苏绾,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蠢又最可悲的女人。”他一字一句,将调查到的部分线索砸在她脸上,尤其是那个小厮和管事嬷嬷的蹊跷死亡。
“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谁?你以为你成功了?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们都被你毁了!不……是被利用你的那个幕后之人毁了!而你,就是那把最蠢的刀!”
苏绾瘫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和后悔吞噬了她,苏绾终于明白,自己不仅赌输了,更成了别人手中的棋子,亲手葬送了一切。
“从今天起,瀚儿由乳母和管家抚养,你不必再见他了。”萧远征的声音冷酷至极,“你,就待在这里,好好‘思过’。”
听到要夺走她的孩子,苏绾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不!你不能夺走瀚儿!他是我的命啊!远征!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求你……”
萧远征却只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吩咐下人锁住院门,彻底将她隔绝在世界之外。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苏绾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被夺走孩子,失去萧远征最后一丝怜悯,独自被困在这冰冷的院落里,承受着无边的悔恨、恐惧和外界的无尽鄙夷,苏绾开始变得神经质,时而痛哭流涕,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又对着空气疯狂咒骂,咒骂所有她认为造成这一切的人——包括那个远在清河、阴魂不散的江婉清!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她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然后,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却又真实得可怕的梦。
在梦里,没有江婉清的果断退婚,那个愚蠢的、痴恋萧远征的江婉清,疯狂地阻挠着他们,用尽各种恶毒的手段迫害她,却反而让萧远征更加怜惜她,厌恶江婉清,他们的爱情在重重阻碍下愈发炽热,如同经受烈火淬炼的真金。
在梦里,萧远征看她的眼神,始终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恋与保护欲,他会在她受委屈时,温柔地拥她入怀,许诺一定会给她全天下最尊荣的位置,他会耐心地听她诉说烦恼,为她描眉,为她作画……
在梦里,萧远征依旧手握重兵,权倾朝野,他最终扫平了所有叛乱,在百官拥戴下,登基为帝!而她,苏绾,则被他力排众议,以最盛大的典礼,风风光光地迎娶为皇后,母仪天下,受万人敬仰!
那梦中的情景如此真实,如此美好!她穿着华美无比的凤袍,站在至高无上的萧远征身边,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朝拜……
那份尊荣,那份被全然爱着的幸福……
“啊!”苏绾猛地从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寝衣。
窗外,依旧是冰冷刺骨的黑夜,没有凤袍,没有朝拜,没有那个深情款款的帝王夫君,只有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和被锁死的院门。
巨大的落差,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将苏绾的心剜得血肉模糊。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梦里的一切,明明那么真实!那才应该是她应有的命运!那才应该是她和远征爱情的归宿!
是哪里出了错?
是从江婉清开始改变的!
是从她不再痴缠远征,果断退婚开始的!
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她为什么不按梦里的剧情走?!她为什么要改变?!她毁了一切!她偷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疯狂的嫉妒和不甘,如同毒液,彻底腐蚀了苏绾残存的理智,她又哭又笑,状若癫狂。
“是我的……那一切都是我的……”
“皇后……我是皇后……”
“江婉清!你这个贱人!你还我的皇后之位!还我的远征!”
苏绾彻底疯了。
消息传到萧远征耳中,他只是漠然地皱了皱眉,眼中再无半分波澜。
“既然疯了,就送去城外庄子上静养吧,派人看紧了,别让她再出来丢人现眼。”萧远征淡淡地吩咐道,语气像是在处理一件无关紧要的杂物。
不久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一队护卫的看守下,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武安侯府,向着京郊一处偏僻冷清的庄子行去。
车内,苏绾穿着粗布衣裳,眼神空洞呆滞,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时而痴痴傻笑,时而低声呓语:“……陛下……臣妾是皇后……看,这是我们的皇子……”
两年后,一个寒冷的冬夜。
庄子里传来消息,苏绾病故,据说是夜里踢掉了被子,感染了风寒,本就心神耗尽,药石无灵,悄无声息地去了。
至死,苏绾都紧紧抱着那个脏污的布娃娃,嘴里喃喃着无人能懂的呓语。
苏绾的死讯,甚至没有在京城激起一丝涟漪,如同秋叶飘零,无声无息。
而此刻的清河,已是另一番天地。
婉清站在新筑的城墙之上,远眺着操练场上军容整肃、士气高昂的军队,寒风猎猎,吹动她玄色的大氅,她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地扫过这片她亲手缔造的基业。
王弘川静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低声汇报着各地传来的消息,包括……京城苏绾的死讯。
婉清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声:“嗯。”
苏绾目光放远,看向广袤的、尚在动荡中的山河。
苏绾……萧远征……
不过是婉清棋局上,两颗早已失去价值的弃子罢了,他们的爱恨痴缠,他们的悲惨结局,于这滚滚向前的天下大势而言,渺小得如同尘埃。
婉清轻轻摩挲着冰冷的墙垛,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而她,注定是那个执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