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僭越的想法令他感到喉咙发干,夜凌不自觉地吞咽和低咳,几经抉择后,他合上了锦盒。
握着香囊的手恨不得将纹样嵌入手心,但又珍视般矛盾地松开,在那样的念头前面,再精深的内力也只能缩在经脉里,使不出一分力气。
夜凌闭上眼睛,轻轻地将香囊顺着领口放入,双雁离正跳动着的心只隔了一层肌肤和里衣。
他定了定形容,深吸了几口气,才抱着画轴走出了西厢房。
他的感知本就敏锐,此刻不夸张地说,一旦闭上双眼,连裕王府大门外的仆从行走都能听到。
春黛来了。
夜凌自若地向外走。
“夜大哥。”春黛正从寝殿门前路过,见夜凌出来,笑着上前。
这样的表情夜凌再熟悉不过,如常微微颔首:“春黛姑娘。”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夜大哥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春黛微微蹙眉,目光斜移,“帮我个忙呗。”
夜凌也不多言,直接问道:“什么事?”
“昨日孟太医开了方子,等晚上我煎完药,你能不能替我送过去……”春黛面露难色,期冀地看着夜凌。殿下最不喜喝药,她倒不是不能去,只是见了殿下用药的神色实在有些发怵。
“好,交给我吧。”夜凌答应道。
“那就说定了,你放心,我会煎好再给你的。”春黛喜笑颜开,微微福身,“不打扰夜大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夜凌颔首离去,脚步似有些匆忙,春黛不知所以,疑惑地眨眨眼,“想必夜大哥有要事吧……算了,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毕竟,裕王府生存第一条,少听少看少说话。
而晚膳之后,当她将还升腾着热气的药碗交给夜凌时,果然见到了影卫大人从容不迫的神色,春黛打心底地佩服。
寝殿内灯火通明,熏香混着残存着湿润的水气弥漫其间,闻起来味道更为宜人,裕王沐浴过后正斜靠在床边,侍从则捧着另一个小香炉跪在床前,轻轻烘烤着裕王尚未全干的发梢。
比起天香的香气,汤药的气味显然更具有侵略性,于是当夜凌端着药碗走到殿中时,裕王的表情就因那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而沉了下来。
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纸上,实在不想去理那碗褐色的东西。
夜凌目光到处,床边侍从安静退下,他端着药碗近前,蹲下身子道:“主人,药煎好了。”
“太苦了。”亓明允的语气中带着抗拒。
治标不治本……若不是夜凌唤来太医,他本不必喝这药的。
汤匙触碰碗底,发出清脆的声音,夜凌拨动汤匙,认真嗅了嗅道:“不算太苦。”
亓明允支起上身,用汤匙盛出浅浅一勺底汤药,送到夜凌唇边,“苦不苦,尝了才知道。”
影卫的判断向来不会出错。
汤药入口时,夜凌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真诚道:“主人,味道还好,温德公公吩咐过,想必孟太医不敢含糊。”
亓明允信了半分,先拈起一颗蜜饯给夜凌,然后拿起汤匙准备亲自尝尝。
“主人,属下去换一个来。”夜凌道。
亓明允瞟了他一眼,没有回应,继续舀起汤药送入口中。
“……!”汤匙接触到舌尖的瞬间,亓明允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好难喝……他抬眼看夜凌,眼底添上了一丝“哀怨”:“拿走。”
夜凌依旧端着碗,规劝道:“主人日日操劳,此时仲秋,正是调养的好时候,良药难免苦口,不过属下备了蜜饯……”
“你怎么把温德那些话都学会了?”亓明允接过药碗,不去看晃动着的汤药,拿出了比面对那一纸放他到漠南大营的圣旨时更甚的勇气,一股脑把药全喝了下去。
然后表情阴沉到了极点。
直到蜜饯入口后。
“这药还要吃多久?”余味久久不散,亓明允感觉口中的每一寸都在叫苦。
夜凌倒了一杯茶送上,“孟太医开了一副的剂量,约半个月。”
“咳……”亓明允险些呛到,早知如此,他就该早早告诉夜凌,他的梦魇根本就不是因为劳累。
夜凌忙上前来回轻抚殿下的后背。
“属下明日多备些蜜饯和甜糕。”
亓明允听见这句有些想笑,他微微仰头,对上夜凌的视线,他的手掌贴上夜凌脸颊微凉的肌肤,拇指则不经意地划过那人的唇角,故意道:“还不是因为你给孤找来了太医。”
夜凌感觉自己的侧脸倏然发烫,虽然殿下的话并无一丝责备的意思,但他还是就着躬身的姿势后退了一步,垂下头道:“属下知错。”
然而下一秒,当他的余光扫过自己胸前衣领时,瞬间紧张得不得了——怀藏着的香囊穗子的一丝因刚刚的动作露了出来。
他的脸更烫了,摸不准自己的脸颊有没有发红,夜凌依旧垂首。
“罢了,调养一下也好,明日让旁人来送药也可。”亓明允放下手。
其实他若是不想喝,也没人能劝得了,只不过刚才见夜凌认真的模样,便不忍拒绝,如果明日能换了旁人来,他便可以支开他们,然后给殿中草木调养一下。
“是,主人早些安寝,属下告退。”夜凌行过礼,端着药碗离开,他克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从容。
但终归是不寻常。
榻上的裕王望着夜凌果断离去的身影,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实在怀疑自家影卫要么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要么……是害羞了?
待到就寝之时,值夜的仆从自外殿近前,“殿下,要就寝吗,今日下奴值夜。”
“嗯。”亓明允放下书册,重新坐回床上,当他的余光扫过外殿的窄榻时,心里那种说不清的感觉竟如昨夜一般。
而夜凌在出了殿门的那一刻,迅速将香囊收好了,好在香囊穗子的颜色与他的衣袍相近,不然他实在难以想象若是被主人发现会是何种令他绝望的后果。
为了防止香囊再掉出来,夜凌将衣里的口袋的开口缝得小了一些,只不过料子太珍贵,纵使他再小心,针尖也还是勾起了一根极细的丝线。
今夜注定仍旧睡不安稳,甚至甚于昨夜,夜凌用手背贴上脸颊,才发觉肌肤已被秋夜的寒风吹得冰凉。
·
瀛都的今秋甚是宜人,往年近九月底,亓明允早已披上了紫貂裘,而如今只需要加一层棉袍,有时午后还会热些。
外朝的议事散了后,一些官员便匆匆回家更衣,同瀛都城各处往禁宫东侧里坊的人一样,准备到当朝贺尚书的府邸拜寿。
只不过,此时贺知恒仍在文德殿理事。
亓明允放下奏折,走过去道:“孤记得今日是贺大人寿辰,贺大人不妨早些回去。”
贺知恒闻言,忙起身行礼:“蒙殿下记得贱诞,老臣感激不尽,只是,不敢因私废公。”
“事情总是理不尽的,”亓明允轻拍对方肩膀,对着殿中其他人道:“贺大人是柱石之臣,诸位离宫后,都去拜寿吧。”
贺知恒嘴角抽动了一下。
殿内余下的众人闻言都纷纷称是。
“国事为重,诸位别因我这点小事而耽搁。”贺知恒道。
亓明允轻笑,“过寿岂是小事,孤也略备了薄礼,一会儿就送到你席上。”
“殿下厚赐,老臣感激至极。”贺知恒面露笑意,虽然他也不知裕王今日如此温和的缘故,但肯在众人前给他一个面子总是好的。
贺知恒也不坚持,吩咐了诸事后便准备回府去了。
偌大的宅邸内满是人声,上自皇亲国戚下到拜谒过贺尚书的学子几乎来了大半,府中的仆从忙不过来,连天街酒楼的伙计都借来了。
虽然来的人心思各异,但贺知恒只是要个名声而已。
此刻他倒有些钦佩裕王,除了陛下和太后圣寿,裕王一向只添礼不到席,众人就也不必去猜测那位的心思。
但当贺知恒站在书阁上看见东园的某个修长的身影时,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招呼了仆从道:“那边那个是谁?”
仆从想了想道:“是羽林将军,好像在州尉府。”
贺知恒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州尉府……羽林将军,同他的判断相同,那人就是裕王影卫,夜凌。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叫师羽带上五弦琴,到正堂候着,他报恩的时候到了。”
“是,老爷。”仆从领命而去。
贺知恒在楼上站了一会,扫过三个园子中的人,看着瓜果一批批呈上,不可不谓心疼。
“贺尚书真是用心,我等竟也能同那些王公一般待遇。”不知何处的学子道。
他心满意足地听到了这句话。
东园中大多是五品以下的官身和青年才俊,相熟的人聚到一起闲谈,看湖赏菊,实在是惬意。
董应祯远远地看见了夜凌,朗声道:“夜兄,到这来。”
夜凌应声前去。
“夜兄今日这身,实在是少见,不过,衬得你更俊朗了。”
夜凌一身浅青色长衫不由得教董应祯感到惊讶,毕竟这样亮的颜色在他身上少见是真……
“莫要调侃我了。”夜凌语气中微有无奈,若不是殿下说参加寿宴不要穿得太沉闷,他也不会换上这一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