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拉着影卫造反了》 第1章 鸩杀 初秋九月,皇城的风中已透出些许凉意,吹来不似暑热难忍。禁城中待命的军士们丝毫不敢懈怠,留春台内一队一队的宫人们来往不断。 亲政不久的皇帝要在留春台宴请裕王,也就是从前总百揆,摄政事的辅政亲王殿下。 今日也是裕王辞去官位,还政于皇帝的第十天。 八年前先帝驾崩,留下了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和一堆未完成的烂摊子。裕王亓明允,是先帝最幼的弟弟,素得先帝爱护信任,作为当时唯一有着军政实权的王爷,裕王以雷霆般手段辅佐小皇帝上位,安抚众臣稳定朝堂。 小皇帝即位后,改年号为靖安,裕王是唯一的辅政亲王。 他一手接过景朝庞大的基业,宵衣旰食,尽心辅佐新帝,但在众人眼中,裕王一直是离那个位置最近的、也是对那个位置威胁最大的权臣,虽然裕王殿下常说总有一日他能功成身退,再不管政事。 而且,裕王身边还有一位与他的主人同样办事风格的影卫大人,怎能不教人忌惮。 可是,八年过去,庙堂安稳,没有人料到裕王曾说过的“功成身退”之言竟出自真心。今年年初裕王交了兵权,孟夏刚过,又上表辞去官职,请旨外封江陵。离别在即,皇帝感念裕王多年劳苦,特于留春台设宴为其送别。 留春台中,金喜公公正引裕王穿过廊桥。 作为皇帝身边第一得势和亲近的宦官,由他来接引这位月前还权势滔天的辅政殿下才最为合适。 “陛下特意教人连夜打扫了留春台,就为了宴请殿下。奴婢记得这儿上次这么热闹,还是先帝设宴为已故的征西大将军庆功呢。”金喜躬着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亓明允,说话时还不忘看向裕王身后的影卫——夜凌大人。 “那时孤年纪还小,未曾赴宴,今日也是第一回来此。”亓明允语气中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湖中的荷似是新移栽的,红鲤在莲叶间嬉游,时不时掀起一尾涟漪,层层叠叠的波纹带着细碎的光,直荡到莲湖边际去。留春台不愧是先朝最负盛名的园子,若不是当年之事为宫中禁忌,亓明允早就想翻修这里了。 几人行至正殿前,见四名宫卫守在门口。 “殿下,到了。”金喜笑吟吟道。 亓明允点头示意,这不寻常的谦逊却搞得金喜有些不适应。宫卫照例卸去裕王的佩剑,亓明允正要带夜凌进殿,却被拦住。 “陛下吩咐,只请裕王殿下单独入殿,还望殿下见谅。”说话的是殿门左边的卫尉,贺敬之,是先太后的亲侄子。 亓明允略有疑虑,但还是点头同意,“既如此,夜凌,你且在殿外候着。” 今时今日他只是个空有爵位的王侯,夜凌自然也脱去朝官身份,变回了影卫,他不能再如从前一般自由决策。 “是。”夜凌身着一身墨蓝色锦袍,垂首应下。 亓明允又独自行过一段廊桥,才到了设宴的地方。 抬眼只见匾额书着三个大字——宴雀阁。 亓明允感觉有一丝异样,但又说不出来问题出在哪里,今日设宴是为他饯行,留春台虽好,但这大殿的名字却…… “裕王殿下到!”殿门口的小内侍见他到来,大声通报道。 不容亓明允多想,左卫将军董应祯已迎了上来,其人欣喜之情形于色,对着裕王行礼道:“殿下来了,快请进吧。” 亓明允迈过门槛,只见小皇帝正襟危坐于主位,朝服衬得他俨然一副君王模样,八年过去,龙椅上的人早不是当年的稚嫩少年。 裕王跪拜行礼,很是感慨,“臣参见陛下。” “王叔免礼,快请入座吧。”皇帝道。 亓明允无端从小皇帝口中听出一丝紧张。 他环顾宴席,殿内除了皇帝和他只余四人,两侧依次是庭城王沈温川、左卫将军董应祯、兵部尚书贺知恒和青州都尉谢瑾。 董、贺、谢三人皆是皇帝近年培植的心腹,而亓明允对于皇帝有意培植势力的事情一向支持。至于庭城王,此人一直远在西境,裕王不曾得到他进京的消息,亓明允没想到这个统领十几万兵马的老侯爷竟也来了。 皇帝面色变得晦暗不明,但嘴角还是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端起一杯酒,下阶走到裕王面前,目光灼灼道:“王叔为了朝廷操劳多年,朕十分感念。过几日王叔就要离开瀛都,朕特于此地置酒宴为王叔送行,知道王叔不愿因自己的事情打扰众人,故而只请了几位忠臣良将前来,还望王叔不要介意。” 亓明允也起身,躬身回道:“陛下所言,臣万万不敢,尽心于朝廷是臣的本分,陛下为臣设宴,臣实在感激。” “那就请王叔满饮此杯!”小皇帝面露笑容,递杯过去。 镶玉双耳金杯中斟满醇酎,杯中液体似因人手的微微抖动而不断荡漾着。 裕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王叔痛快!” 小皇帝见状,突然大笑起来,一转身的功夫,面上露出一种怪异的激动。 亓明允不解其中意,还杯于身侧宫人。 “王叔这八年,过得如何啊?”小皇帝冷冷地问。 八年,多少个殚思竭虑的日子。亓明允有些感慨,为了先皇兄的嘱托,他既呕心沥血处理政事,又要担下揣度他篡逆的流言。 但是,小皇帝的语气,全非让他回忆感慨之意,亓明允看着面前面色不善的小皇帝,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这是何意?” 对座处一直闷声的贺知恒忽地拍案而起,指向亓明允,“裕王,你可知罪!” “今日是陛下为孤所设送行之宴,尚书大人这是何意。”亓明允凤目微眯,冷峻气息随声而发。他站立不动,回忆起今日的反常。 贺知恒对上裕王冷峻眉眼,刚硬气了一刻就敛了气焰。这还是他第一次与裕王如此讲话。转念一想,从前那个位高权重的王爷此时不过是一条案板上的待割之鱼,于是气焰又起,指着亓明允道:“陛下与我等已经忍耐你许久了!” 其他几人没有言语,但董谢二人亦是目光不善,只有庭城王依旧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 亓明允哑然,然后笑了,无奈说道:“从前多有得罪。” “得罪?”小皇帝走到殿中,厉声道:“亓明允,我的好王叔,你窃朕大权,使朕不能尽早亲政,甚至以下犯上幽禁于朕,让朕变成高座上的傀儡,实是大逆不道!你分明,分明是欲行篡逆之事!” 亓明允登时头晕目眩,只觉怒火直冲头顶,刚要开口,忽地从心口传来一阵剧痛,且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喉咙如火烧一般,他有些站不住,捂着心口倒在座位上。 “咳……” 桌上那只双耳金杯的边缘还留存着酒的馀液,杯壁上的宝石所反射的光似乎一瞬间就要将他的双眼灼穿,他不可置信,哑着声音道: “你……你下毒于我。” 失望、愤慨、不解等情绪交杂而起,冲的亓明允怒火难下,心口又是一阵剧痛,他微微启唇,嘴角便涌出殷红的血。 “为何……我不曾要夺你的江山。” “胡说!你狼子野心,人尽皆知!”小皇帝面容几近扭曲,声音也因极度激动而显得尖厉,“你知道朕被幽禁在深宫内,圣听闭塞时的恐惧吗?你知道朕虽然坐在那个位子,却要对你言听计从的恨吗?他们怕你却不怕朕,可是王叔啊,朕才是皇帝!” 没想到向来温顺的小皇帝,竟会露出如此狰狞的一面,亓明允还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他忍着双眼刺痛望向亓佑屾,却只从中那个人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恨意。 亓明允这时才知自己错了。 一个权臣,纵使如何忠心,做得如何好,也改变不了其永远是帝王的悬颈之刃、枕边利斧的事实。这样的是眼中刺,终须拔之方能安心。 更何况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如今一切稳定,再不需要他了。 没想到先皇兄的一句临终嘱托,竟送他入了死局。其实这样的道理,他早该明白的…… 亓明允眼前一阵阵发暗,喉咙中不断向上涌起温热的血,身上每个关节都剧痛无比,他失望又无措……八年来焚膏继晷,临了竟要被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 “我竟,看错你了。” 小皇帝闻言狂笑不已,上前抓住亓明允的衣领,将已经一丝气力都无的人强行提起,继续说道:“王叔放心,朕已派人去尽数清理裕王府余孽,您可以安心去了。您死后,朕会将你的身首分离,都抛到荒山上去,再放几头饿狼,保证您的心血不白流。” “你……”毒药发作太快,亓明允此时已说不出完整的话,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动弹和思考,只能任凭眼前之人说出那些言语。 他的脑中开始涌现出从前的种种回忆,那个模糊不清的宫殿和母亲的身影、藏在他身后捂住他眼睛的二皇兄、北境的草原与篝火、深夜书案上的热汤……算得上是坎坷起伏的三十年,竟然就要如此草率又不堪地落幕了吗。 “啊!” 殿门处一声惨叫传来,亓明允的意识回拢了几分。 小皇帝侧目瞥了一眼,继而猛地松手,戏谑地看着那个雷厉风行的王叔像木偶一般摔在座上。他退回主座,抬手间,二十卫士从屏风后出现。 “什么人敢闯朕的大殿?” 墨蓝色的身影冲入殿内,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他手持长剑,透出凛凛杀气,身影腾挪间几个卫士倒地,他的衣角被血染成了深褐色。 噔噔噔!夜凌即将赶来! 开新文啦~求收藏求评论求各种,剧情向但每章都会有贴贴! 欢迎戳进专栏看看其他有没有喜欢的~ ps:设定主参唐宋,改名字不改职能,总体架空,勿考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鸩杀 第2章 重生 夜凌……亓明允看清了,那个已经跟随他多年的人。 此时那人全无往日沉稳气质,目色中透出担忧与慌乱,夜凌冲到已经瘫倒的亓明允身前,持剑跪倒,抚上裕王双腿,声音颤抖着:“主人……主人,你怎么样。” 亓明允摇摇头,想要抬手抚住那个慌乱的人的发顶,但用尽全身力气也抬不起手臂,最终只吐出两个气音:“快走。” 夜凌慌了神,一瞬心痛难忍,就要抱起亓明允。 “快走……!”亓明允又重复了一遍,此时他舌根僵硬,耳边轰鸣不断,眼前似有一层白帐,挡住了他的视线。 “这毒可真厉害。”他心里想着。 殿内血色横流,侍卫的尸体交错躺着,小皇帝和两个文臣哪里见过如此场面,都失色地愣着,还是一旁的谢瑾见情况不对,才起身喝道:“大胆夜凌!你要造反不成?!” 数个宫卫自后殿冲出,兵刃直指夜凌。 然而即使是禁卫也不是影卫的对手,夜凌目光冷冽,持剑起身,他周身凌厉的杀气更多覆上了一层悲凉的气息。 他翻动手腕,锋利的暗器自袖口飞出,刚好没入刚刚说话之人的心口。 谢瑾倒下前的最后一眼,就是看见那个矫健迅捷的身影片刻之间就将几个宫卫打倒在地。 夜凌的剑尖滴着鲜血,他再次护在裕王身前。方才若不是门口那人的提醒,他恐怕连主人最后一面都看不见。既然主人走不了,他便教这里所有人都消失。 小皇帝略显慌张,厉声道:“你要弑君不成?” 弑君二字的分量听在夜凌耳中已轻如鸿毛,他此刻管不了那么多,手腕微动,就要飞身过去,但岂料暗箭难防,嗖的一声,毒箭自角落射出,正中他的左肩。 夜凌后退半步,仍旧挡在裕王身前。 见此情景,小皇帝又得意起来,“今日就送你们主仆二人一起上路。” 其他两人也松了一口气,跟着笑起来,只是唯独不见庭城王踪迹。 箭毒发作迅速,夜凌感到满身的气力正逐渐消退,他自知无解,一只手果断折断箭头,又侧身将手中长剑用力一掷,堪堪没入小皇帝身侧石柱。 仅差一点……就可为主人报仇。 夜凌甚是懊悔,若不是大意中了毒箭,他或许还能带主人离开这里。 他双眼噙满泪水,强撑着蹲下,伏在亓明允身前,自责道:“主人,夜凌来迟了。” 此时亓明允的双眼已无法视物,他强撑着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抚上夜凌背部,轻声嗔怪道:“为何不听……命令。” “能随主人同去,是属下无上荣耀。”夜凌哽咽着,但话说得很是郑重。 “多谢你……” 这是亓明允说的最后一句话。 至此,景朝最年轻的辅政殿下失去了他的最后一丝呼吸,琢玉短折,苍鹰低旋,天地为之低鸣。 “属下该死。”夜凌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恐裕王死后受辱,他颤抖着手,掏出那把从不离身的匕首,轻声道了句“僭越”,然后极痛心地在主人的尊容上留下一道骇人的伤口。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丝线已有些褪色的香囊按在心口,眷恋般靠在主人的双腿上,然后突然利落地反转刀身,闭上眼睛,自刎殉主。 小皇帝戏谑地目睹这一切,以为大事已成,刚要宣告胜利,却听见刀兵相击之声离殿门越来越近,他起身试图察看,却被一急速飞来的匕首穿心。小皇帝大睁着眼睛,触碰到心口流出的鲜血,还没弄明白是什么情况,就惊恐又不甘地倒下了。 余下三个人乱作一团。 “裕王弑君,乱臣贼子现已伏诛!” 殿外传来兵士高声宣报的声音。 随后一人身着西境大营铠甲迈入殿中,正是庭城王沈温林。 …… 这一切,尽收入亓明允眼中。 就在死亡后的那一瞬间,他感到身体变得极轻,控制不住地飘到了大殿屋顶,眼前也清亮起来,无穷的悲伤与恨意使他的魂魄还留在殿中,亓明允注视着这场闹剧,却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 下一秒空间突然折叠,亓明允面前的一切都被朦胧的白色所替代,远方似有光亮,他试探着前进。 光亮愈近,路愈难行。明明地上空无一物,行走时的每一步都仿佛深陷淤泥一般,似有无数只手拽着他。 他飘摇前行,渐闻流水声大作,水声散去,却听见了小皇帝的笑声和无数人发出的“乱臣贼子”之言。 亓明允的心脏止不住地抽搐起来……八年心血,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若能重来,他岂能甘心如此。 怒气升腾,他用力大步前进,想要摆脱那些无形的手。然而仅仅几步,已令他疲累至极。 光亮近在咫尺,亓明允抬手去碰,却见白光迸射作无数星点,那些星点皆幻化成旧日片段,一一他眼前闪过,然后汇合作流水漂流而去。 他看见了。 他又看见了那个风雨飘摇的朝堂,看见了西境和北境叛乱,看见了苍江泛滥成灾……这些都承载着他的心血。 他又看见了小皇帝那副丑恶的面孔,这次他看清了伪装下的人心。 过往种种皆已散去,他最后看见的,是夜凌。 他看见了夜凌从未露出过的眷恋神情,那人手中紧握的是自己赐下的匕首,怀中深藏的自己曾丢弃的香囊。 亓明允有些疑惑,但他脑中忽然清明起来。 他立刻就明白了刚才夜凌看向他时,眼中流露出的东西。 竟然如此…… 亓明允轻笑,身上也渐渐温暖起来。忽然,脚下不再是虚无的白,他失去平衡,向后倒去。 再睁眼,却是躺在柔软的雕花檀木床上,屋内传来阵阵熟悉的沉香味道。 亓明允身上的巨痛和虚弱感已不见,他坐起身,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幻境之中,但无比熟悉的陈设和掌下真实的触感却动摇了他的判断。 难道他没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疑惑之间,有侍女推门而入,正是裕王府一等侍女春黛。小姑娘入府时年龄还小,如今已然是亭亭的模样了,只是似乎年轻了许多。 “殿下,您醒了,已经未时了。”春黛福身,将茶水添好,又打开镂空雕花熏炉轻拨香篆,随后便要退出房间。 “等等。”亓明允出声叫住。 春黛甚少从殿下面上看出慌乱的神情,微微有些诧异,认真回道:“殿下何事吩咐?” “孤是如何回来的?夜凌呢?”亓明允问。 侍女微微一愣,以为裕王睡迷糊了,笑着道:“殿下,您今日还未曾出府。夜大人清早去了州尉府,尚未回来呢。” 这下轮到亓明允怔住,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他脑中。 “今天是什么日子。”亓明允问。 春黛不明所以,回道:“殿下,今天是靖安三年九月初六。” 亓明允大惊,上天有眼,竟真让他死而复生,不仅如此,他还回到了五年前……夜凌没死,小皇帝羽翼未丰……一切都还有重来的机会。 各种情绪涌上心间,他低下头,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那些委屈和悲痛,天地都看见了。 春黛小心告退,轻掩上了门。虽然有些好奇,但还是将疑惑咽进肚子里。 屋内的亓明允感慨至极,他一闭上眼睛,脑中浮现出的就是小皇帝扭曲的面容。 天家亲情,从来淡薄。 亓明允叹息,上辈子兢兢业业布下一大盘棋,只为有朝一日将硕果送与小皇帝,可惜这一盘棋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哪个皇帝会领情于一个同姓权臣的馈赠,况且他为政向来雷霆手段,做了很多有失仁慈之事。虽然有一些是时势所迫,并非出于本心,但对于小皇帝听信谗言,多次擅自做主边疆战事的胡闹举动,只好给他教训才是。 到底,是自己的缘故,才使情势发展到无法挽回的程度。 对于小皇帝来说,也许他一直都是那把良弓,而非他的王叔。 毕竟一旦触碰权臣的那道红线,便再无回头之路。 亓明允做了决定。 上辈子已经完成了先皇兄重托,至于结局如何,并非他的过错。重来一次,他要为自己而活,既要重走一遍治世之路,也要……珍重爱护那个舍命保护他的人。 至于骂名,他已经不在乎,毕竟早就听习惯了,当年还恨一腔心血无人能懂,如今却要变成真正的“篡逆”之辈了。 亓明允想来,真觉可叹可笑。 小皇帝登基那年围猎赐他的鎏金长弓还安然卧在寝殿中的书案架子上,他轻轻抚过,越看越觉得讽刺,然后抽出佩剑,将那弓弦斩断,断弦的弓被装进盒子深藏于床下,亓明允要以此日夜警醒自己。 夺位与理政总是不太一样的,他回想着当时席上的其他几人,决定依次图之。 思考完这一切,他的脑中剩下最后一人——夜凌。 那个他身边最为锋利的刀,也是最得力的臂膀。 夜凌十九岁便成为他的影卫,重生回到五年前,也已跟随他近三年了。 影卫的主人一心扑于国事之中,只将影卫当做冰冷的利刃和忠诚的下属,却未曾发觉其实他紧握多年的刀柄已然温热。 此时亓明允好像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与夜凌相处的日子里,每个疲于案牍的深夜都有他掌灯奉茶,安静守候。多年来夜凌除了为他出谋划策和执行任务外,还负责起他的起居,细腻程度全然不亚于从小就侍奉他的掌事姑姑。 这把刀似乎永远趁手,永远安静驯服,总是默默承受着他的暴戾、烦恼和痛苦。到了最后一刻,也只敢在他死后才露出隐埋多年的心意。 多年来他为了政事殚精竭虑的同时还要忍受文人唾骂,自从唯一照拂于他的先皇兄崩逝后,他一直感到很孤独,所以他刻意地克制自己对情感的需求。 因此,他从未发现只敢于梦中索求的温暖就在身边,或许他轻轻一碰触,那人就会奉献出全部的自己。 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比想立刻见到某个人的感觉生出,不加功利,不藏算计。 下一章开始进入主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生 第3章 怀抱 可惜夜凌尚在州尉府,往往要酉时才归。 于是亓明允决定先去书房。 一下午的时间他都在翻看昔日卷宗,回忆着当下的局势。棋局重新布下,他准备为与裕王府有关的所有人拼杀出一条血路。 如今北境正在打仗,军需吃紧不说,按时间推算,下个月苍江就会泛滥成灾,一下就是兵部户部两个大麻烦。既要保证前线军需,又要救灾安民,实在是一场硬仗。 “竟然回到了这个棘手的时候。” 亓明允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上辈子有许多事情处置的不够妥当,这次虽然有了重来的机会,但只会比上辈子更加难过。 他取出一张纸,以纸面为网,将与皇权有关的人来来回回地梳理了一遍。先帝的旧臣们大多站裕王府,是首要可用的力量。清流们自成一派,可以徐徐图之。只有代表外戚和旧宗室的小皇帝生母贺氏和太后董氏两家时常阻碍,只能削减枝叶,再图连根拔起。 新帝登基后,亓明允光是推行先帝留下的一摊子政策和费心安抚藩王就耗了两年时间,就是这样飘摇的情况,太后一党还要事事横插一脚,明争暗斗无所不用其极,多次置他于烧炭之上,险些丧命。 而小皇帝不通政事,只会添乱,亓明允只好全部揽下,独自处理。于是奏章往往先送裕王府,待亓明允看后再送中书台给群臣商议,而后再由裕王亲自批过才能实行。因此裕王书房的东侧单辟出了一个“昭文台”,作为送取奏章之地。 前方战事吃紧,尚书台一个下午之间送了三次奏折,尽是要裕王亲自决断的事情。亓明允暗叹自己苦命至此,死过一次的人还是一日不得休息,算来也只有上辈子辞去辅政职位后休养了半月有余。 笔墨翻飞了三个时辰才得处理完全部事情,当他再次回到寝殿时,天早已黑透了。 亓明允倍感疲惫,刚刚躺下,却听见了门外传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他有些激动地坐起身,脑中闪回着那人自进殿到殉主的情景。 “主人,夜凌求见。” “进来。”亓明允突然有些莫名的紧张。 影卫身着一身深绯色宫袍,推门而入,行至亓明允身前规矩行礼。 “主人恕罪,属下回迟了。”亓明允今日较往常回寝殿早了许多,令夜凌略感诧异。为保证北境战事顺利,几日来他奉命在各府司巡查监督,确保前线消息及时送到。 亓明允压抑着情绪,抬手道:“无妨,起来吧。” 已经忙了半辈子的他不差这一晚上的休息,而且他此时已无心思考北境战事。 面前之人垂眸侍立,官服还未来得及褪去,显然是回来后立刻便来见他了。亓明允深深地看着影卫,这人五官不上算出挑但足够耐看,不过这一身绯色却不如冷色调更衬他气质,夜凌面对旁人时总是看起来不讲情面,唯独在他这个主人面前显得温顺驯服。这人如今才二十三岁,虽不如五年后看起来更加沉稳,但做事足可放心,正是锋芒毕现的年纪。 夜凌被盯得有些紧张,反省起几日来自己的言行和发生的事情。 以往主人不说话的时候,大多是心情不佳。他知道主人一向心事重,又总是深压在心里,他想着,若是能够发泄出来也好,但主人向来赏罚分明,态度又疏离,即使偶尔因小事责罚一二,事后也经常赏下难得的珍品补偿于他——全然没有那种主上与贴身影卫的亲近感。 亓明允却不知面前人脑中的弯弯绕绕,他看着低垂眉眼的夜凌,再也忍不住那种说不清是感激还是思念的感觉,起身上前,伸手抚上夜凌的脸颊,摩挲至后颈,然后将人揽住了。 被突然环住的人身体一颤,夜凌脑子“嗡”的一声,实在没有想到主人竟然抱住了他,一瞬间脸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剥开惶恐的外皮,内里是苦涩。这是他几年来为数不多与主人离得如此近的时刻,也是……前些时日在梦中的场景。被摸过的地方有些发热,夜凌立在原地不敢挣脱,强迫自己收了心思,低低地叫了一声:“主人?” “不要说话。”亓明允没有松开手臂,反而越抱越紧,他将头埋在夜凌的颈窝之中,感受着利刃的温度,闭上眼时,便想起了夜凌伏在他身上自刎的场景,那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又涌了上来。 仅仅片刻,怀中人的心跳便如擂鼓一般,连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但亓明允尚不知夜凌此时对他的态度,只好在平稳片刻后坐回了榻上。 而影卫简直是在他松开手臂的瞬间就惶恐地跪在地上,深深将身子俯下。 那人低着头看不见神情,亓明允坐在床榻上,等着他的影卫说话。 地上的人脑子一片模糊,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殿下抱他的缘由,缓了好几口气,才渐渐平静下来,开口时声音还带着颤抖:“主人……属下冒犯。” 亓明允勾起嘴角,明明是他主动抱的人家,这人却一句话把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把头抬起来。” 夜凌直起身子,下颌被坐着的人抬起,他闭上眼睛,等待主人的动作。 “眼睛睁开。” 夜凌对上他眼神的瞬间瞳孔忽地放大,又立刻垂下眼眸,亓明允看着他紧绷的面容,心中轻笑……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多其他的表情,他扫过影卫的唇边,那里有一道已经淡去了痕迹的短短的疤痕,垂直地要贯穿他的下唇,在那个痕迹旁边,竟还有一枚极小的痣,亓明允抬起的拇指堪堪停住,还是忍住了触碰的想法。 仅仅是这多打量的片刻,手中人的眼睫已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 座上之人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手,夜凌立刻垂下头,感觉殿下今日似与平常不同,但还是谨慎道:“属下冒犯,请主人责罚。”。 亓明允拍拍地上之人的肩膀,带着些安抚的意味,“无妨,起来吧。” “谢主人。”夜凌道。 似乎开悟了什么尘封的感情一般,亓明允竟开始有些期待于影卫其他事情的表现,可惜,他刚刚忘记看夜凌身上有没有那个旧香囊了…… 香囊的形貌就在脑中,但亓明允突然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回想,都想不起来任何有关香囊的事情。是了,方才在书房时,他就发现自己重生的代价是丢失了很多对事件细节的记忆,而且每每回忆旧事,精力也损耗得严重。 不过,万事不急于今夜,亓明允正了正形色道:“明日随我去尚书台。” “是,主人。”夜凌答。 · 瀛都,在景朝的中北部平原上,这里有着整个王朝最肥沃的土地,是整个王朝的军政中心和枢纽,自太祖皇帝大一统后,历代均定都于此。 卯时未至,城中已有大人们的车马向禁城驶去,穿过宫门和永安街,就到了朝会所在的昭明宫前,尚书台本设于帝王昭明宫内,但因裕王知军国重事的缘故,便移到了昭明宫西侧的文德殿,裕王平日与群臣议事决断皆在此处。 文德殿依例只有四品以上大臣才能进入,较大朝会相比排除了五品官员,为的是既不与帝王规制相同,又减省了人数。但对于群臣来说,入殿议事的要求提高,明争暗斗也变得更加激烈了。 到了卯初三刻,一些大臣已经在尚书台整理各地送来的奏折了。 户部侍郎胡弘方见御史大夫暨青进门,放下奏折迎了上去,拱手笑道:“暨大人早啊。” 暨青点头,“胡大人早。” 殿中各位见到暨青,也都问好。 暨青环视文德殿,问道:“胡大人,今日各位大人怎么都来得如此早?” 胡弘方叹气:“岚城那边说粮草运送不足,裴将军的催运奏折昨夜就飞到尚书台了。可是,暨大人,去年岚城周围几个郡都欠收,今年的新粮又还没下来,实在是不好凑足啊,这不,各位大人都早早地来商议个对策。” 北境的裴将军,裴彦钦,已在岚城与戎族对峙了两月,期间双方各有胜负,战事僵持不下。中原军马不如戎族壮,又常因地形不熟导致行军缓慢,裴彦钦几次偷袭并未成功,不过,他趁着戎族内部自生矛盾,将心不和的机会,连胜了对方三次。 裴氏自前朝时就成为了裕王的臂膀,裴彦钦正是裴氏这一代出来的年轻将领,亓明允曾夸赞其天生将才,多有器重。自起兵以来,他所要求的一应军需没有不齐备的,如今到了决胜关键期,若是粮草督办不利,裕王定会怪罪于户部和兵部。 辰时,裕王入宫,众臣依次立在殿中,都低垂着眸子。 年轻是裕王端坐在绳床之上,他面色看不出情绪,永远是一副教人摸不清喜怒的模样,眉目深邃,天然带了些阴郁的气质,如今又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更多了一份自如。 亓明允视线扫过堂下数人,只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当日宴鹊阁席间几人,只有兵部尚书贺知恒此时官阶最高,董谢二人仍只是都城官署之中的五品属官,至于庭城王先朝时被远封于西境,这个时候应该还未有大动作。 他翻看面前新报来的前线消息,果与前世状况相同。 “江大人,裴将军所报粮草不足之事,你作何解释?” 户部尚书江苑书行礼道:“回殿下,下官督办不力,愿受责罚。只是去年岚城周围的几个郡府收成皆不好,府衙手里也没有余粮,还望殿下明鉴。” 亓明允冷冷的视线扫过,不留情面道:“是该责罚,江大人可还记得旬日前孤说过贻误军需,该当何罪吧。” “殿下,下官无能。”江苑书脸色变了变,“革职查办”四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为官十多载,他唯一失算之事竟出在此时,先帝朝宽仁,而面前这位裕王近三年来已办了六十多位六品以上官,说他此时不乱是不可能的。 堂下众臣闻言虽惊,但也知道上面那位是个冷面冷心、毫不手软的,此刻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望向站在最前面的封正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怀抱 第4章 议事 封老心中暗自叹了口气,还是替人求情道:“情势所迫,江大人也已尽力为之,还望殿下宽恕一二,给江大人一个补过的机会。”论起来,他还算得上裕王母妃的远方表亲,只是封氏前两朝并不太显盛,近几年才同裕王亲近起来,故而他虽然任着中书令,又是长辈,但也左右不得座上那位的心思。 “既然封大人开口,便只降你两级,仍在户部差遣。”亓明允这次的态度反而松下许多,给了他这个远亲舅舅的面子。上一世他真正公心无私,一直对封氏没什么提携,这次合该好好收拢,依他观察,封氏里面几个官高的品行还算不错,这个上了年纪的舅舅也是能顾全大局的人。 江苑书背上满是冷汗,险些以为自己的仕途就要结束了,此时从鬼门关上退回一脚,忙正色道:“多谢殿下,此事下官绝不再出差错。” “既然如此,江大人可有对策?”亓明允问道。 “是,下官已经和众位大臣商议过了,只需发一道诏令,暂时向周围几个郡内的每户人家多征些粮食以作救急之用,待裴将军得胜归来,朝廷再抽调南方大郡的存粮发还给百姓,快的话月余就能送到。如今秋收将近,百姓手中很快就又有粮食了。”江苑书道。 亓明允暗自冷笑,堂下各位大臣倒是忘记了今夏雨水太大,秋收的收成还不如去年,到时百姓手中粮食不足,前线倘若继续征调,恐有民心不稳之患。群臣所提的对策,与前世分毫不差。 上次他经验不足,便是听取了这一对策。不料从南方大郡抽调粮食时,各地多有阻碍,运送一路上,官员层层剥削,最终发回百姓手中的粮米还不足当初征收的五分之一。 “欠收之年,百姓生活不易,若为军政而费平民生计,不合仁政之举,江大人这个办法似乎不是很好。诸位可还有其他对策?”亓明允问。 众人互相看看,都摇着头道:“并无他法。” 亓明允冷哼一声,“孤听说,只留郡中几个大户家中的囤粮,便可足全家上下几百口三年之用,如今正是急用之际,军需不从这些人身上出,反让普通百姓掏出糊口的粮食,是何道理呢?” 江苑书面色尴尬,背上冷汗未干,此刻又覆上一层新的,“是下官失职,只是不知,将以何办法让这些地方大户交出粮食呢?” “诸位有何良策?”亓明允不答反问。 众臣皆不言语,片刻后,封正卿出列,缓缓道:“回殿下,老臣以为,可以轻重相间以利害言之。其一,大敌当前,若岚城有失则周围几郡皆不得安宁,纵是其屯粮再多也只能逃难他乡,可派人只说是官府暂借,待裴将军得胜便还,其二,还需一有胆识谋略之人前去督办,如劝说不成,则可用些硬点的手段。” 亓明允点头,很是满意封老所说,继续道:“不知诸位有何人推荐啊?” 堂下众臣互相看看,都摇头沉思。 “孤倒是想起一人,林哲。”亓明允说着,看向了兵部尚书贺知恒。 那人被他目光捕到,微微垂首,露出深思的表情。亓明允心中冷笑,叹自己没有识人之名,上一世竟然被他这副面貌欺骗到最后一刻。贺知恒是当朝太后一族,如今已年过四十,再加上素有旧疾,鬓发都白了几分,此人一贯是谦顺亲和、提携后进的形象,虽有兵部之职,但在亓明允面前向来恭顺听从,实则是包藏祸心,慢慢收拢自己兵部的实权。 见人依旧沉思,裕王开口提醒道:“贺大人不知此人吗?” “下官……好像听过。” 贺知恒想了想片刻,摇摇头,作揖道。 此时一个红袍青年出列,声音清朗:“回殿下,此人任右补阙,素有才学,其在楚州任长史时,曾一日断百余旧案,评判公允,所涉人等,无一不服,还算得上是贺大人的门生呢。” 此人正是封正卿的侄子封闻烛,在礼部任侍郎之职。 众人闻言,也都看向贺尚书。 贺知恒面露惭愧,刚要说话,却被座上之人打断,只微抿了抿嘴,又垂下眼睫。 “好,孤就命林哲为越州刺史,明日便启程前往各郡,二十日内给孤一个满意的答复。”亓明允道。林哲这个名字,他是熟悉的,只不过上一世了解此人时比现在晚了三年多,这一次该早些提拔起来,以为后用。 众人有些惊讶于上位之人的安排,岚城周边的三郡只是越州的一半,裕王居然直接提了这个林哲升到三品,之前竟一丝预兆也无。 解决完一件事,亓明允合上奏章,轻点了下桌案问道:“顾大人,今年苍江水势如何?” 工部尚书顾景回道:“回殿下,暂时无恙,几郡来报,苍江水位只是略有上升。” “七月沿江各地雨势甚大,水患之事不得不防,要早做准备。”亓明允嘱咐道。 上一世也是如此,靖安二年才泛滥过的苍江今年一直没什么变数,但在十月二十日突然破堤横流,四五个郡都遭了大水,边陲战事与水患齐来,忙得亓明允焦头烂额。如果这一次能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纵使水患来势胜于前世,也能早做准备,确保万全了。 “是,臣一定多多注意。”顾景道。 文德殿议事已毕,众臣皆回到各自的位置理事,亓明允摩挲了下绳床扶手上的尚未光滑的雕花,扫过堂下几个已经多年未见的面孔,对这场新棋局的开始有了更为清晰的认知。他面上不显,但内心里已有止不住的情绪上涌,往日这个时间,他便该去内宫拜见小皇帝和太后了,但现在,他更想去看一眼另一个人。 迈过文德殿的漆木门槛,外朝的景象便全收于眼中,巨大的永安门城楼长久沉默地匍匐在南边,日光打在飞檐上,向地面投射出鸱吻的剪影,宽阔的龙尾道直铺到昭明宫的玉阶之下,大殿宫门前的禁卫兵士执戟而立,在裕王走过之时垂首示礼。 他突然停在殿门中央,先遥遥向永安门的方向望去,又极随意地缓缓偏头向殿内瞥了一眼,随后向昭明宫东侧而去。 宣德殿门口的内侍远远见了当下这位权势愈盛的亲王,早早地做出行礼的姿态,才要出声,却被这位殿下抬手制止。 “唐顺,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亓明允止步在门前的廊中。 小内侍闻言,扑通便跪倒在地,这是裕王殿下第二次与他说话。他面上满是感激喜悦之色,一开口连回话的规矩都忘记了,但还是轻声言语,怕打扰到殿内的大人们:“上次在昭庆门蒙殿下玉言,喜公公便把奴婢调到这儿来了,您是唐顺的救命恩人,奴婢不知道怎么报答您才好。” 唐顺,是裕王殿下赐他的名字。昭庆门那次,因他偷翻弘文阁的书册,被喜公公发现,就要当奸细处理了,挨板子时许是天神显灵,裕王殿下路过,知道他因偷看书被罚,不但免了他的罪责,还夸他有心上进,说他的本名“小连子”听着太苦,金口赐了新名字,更是借了殿下的势,被调到宣德殿来了。 “不必报答孤,好好做事吧。” “是,奴婢遵命。”唐顺听令起身,他知道殿下忙,有个和殿下道谢的机会就已经很满足了,在宣德殿做事,能见到殿下的机会还多着,到此才知道那些关于裕王殿下的流言都假得可怜。 亓明允表情本没什么变化,但在殿内一个熟悉的绯红色身影走过时微微柔和了半分。 那个人手中还拿着书简,感知到他的气息后,似乎不曾料到他的到来,没来得及放下手中书册便迎了过来。 “见过殿下。”夜凌照例巡检东侧的宣德殿和骁卫院,殿下曾让他多熟悉朝中之事,便将这个督办两殿官员的新任给了他,他方才正在殿中议事堂对面的案卷堆放之处仔细翻看。 自孝文帝时起,景朝有着帝王影卫兼领朝官的惯例,而幼主年纪尚小,还没有影卫,他作为裕王殿下的影卫,因着特殊情况,便被主人安排入朝,领着羽林将军的官职,还将州尉府的事情交予了他,夜凌除了不能直接参与议事外,在各官署都可以随意走动察看。 影卫眼神中一瞬的细微变化被亓明允捕捉,目光便多停留在那人身上两秒,他走到书案前落座,低头翻看着宣德殿的审议,问道:“拿的什么?” 夜凌双手奉上,“是端州桂郡呈上来的奏报,属下以为或可详查。” 几月以来除了前线外,各地呈上来的都是零散小事,桂郡报上来的是一起巫蛊使人起死回生之是,奏报上叙述详实,最后得出的论断却是当地术士骗钱的把戏,夜凌觉得其中并不简单,便准备记录一份,回府后再呈给殿下。 亓明允刚想抬手去接,垂眸沉思了一瞬后,继续翻着,“你先看着,回去后再说” 他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准备去内宫见小皇帝,行至殿外廊角无人处,唇角微勾,回身看着送他至此的夜凌。 感谢宝宝们的收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议事 第5章 进宫 “主人?”话一出口,夜凌便觉察到自己的失误,虽然此处只有他和殿下二人,但在外面合该称“殿下”,他自知犯了错,感受到主人的打量,此刻有些不自然,想开口的下一秒,胸前的领口却被殿下轻轻捏住。 亓明允盯着指尖的绯色领口,微微摇头道:“这颜色不适合你,以后进宫穿回原来的衣服吧。” 夜凌还未来得及反应,殿下已往内宫而去,他向下看看这身官袍,花了几秒钟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听错了。 穿过毓翠门,便是禁城内宫,青砖铺就的宫道两侧花木繁盛,与外朝的肃穆庄重景象不同,内宫多了些温润却不失华贵的气息。 亓明允远远地便嗅到了紫玉盏的香气。 这种百年来生于禁宫中的花,连气息都如天家一般浓郁又疏离。此时初秋,簇在一起的紫红的花瓣正微拢着,在光下透出其金色的蕊,远观正如琉璃盏,粉蝶如醉,已沉溺在琥珀光中。 明德宫的内侍金喜在夹道对侧一路躬身小跑过来,生怕怠慢了裕王,笑着见礼道:“见过殿下,陛下正陪着太后在寿安宫,殿下随奴婢来吧。” 见是金喜过来引路,亓明允脑子“嗡”的一下,宫墙的夹道似乎就要与留春台的廊桥重合,他恍惚一瞬,垂眸片刻定下心神,皱眉道:“这个时辰,陛下不该在宫中听师傅们讲课吗?” “回殿下,陛下昨夜梦魇,摸着黑就去了太后娘娘宫中,奴婢无能,劝不住陛下。”金喜露出无奈又讨好的表情,“只能临时改了时辰,大人们今日下午再来。” 亓明允余光冷冷划过,沉声道:“确实无能。”金喜现在还知是小皇帝身前众多内侍中的一个,后面几年他靠着圆滑伶俐越爬越高,亓明允对他处事倒也满意,也从他那里得到了不少内宫的消息,如今想来其中真假不可全信,他心里冷笑,想着这人倒是惯会站队。 金喜哑然赔笑,像模像样地朝自己脸上招呼了一下,“奴婢愚钝,殿下教训得是。”然后十分精细地替裕王提起了下台阶时沾灰的衣角。 当下禁城的整个内宫中只住着小皇帝、太后、两位太妃和小公主,宫女内侍也放了不少出宫,和亓明允少年时相比简直冷清得不行,当然,那时候宫中虽然热闹,却和他没什么关系。 行过东侧宫道,便到了寿安宫。 “裕王殿下来了。”侍女在门前道。 太后宫的正殿远不如小皇帝的明德宫宽敞,亓明允在进门前不自觉地深呼吸了几口气,这短短的停顿刚好给了小皇帝从太后怀里离开的时间。 他垂眸进殿,面上的阴云看得小皇帝和贺太后正了形色。 亓佑屾抬手扶正了发顶的金丝翼善冠,下阶先向裕王问安道:“王叔来了。” 小皇帝此时十六岁,气质尚青涩,但人却长得高大许多,亓明允看向他的脸,无法控制地将那副狰狞的表情安到眼前之人的脸上,眸色不自觉冷了下来,但他还保持着镇定,扶起小皇帝后又向他和太后见礼,退了半步很自然地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陛下课业未毕,还请太后娘娘多勉励才是。”亓明允端起茶杯,深深地看了一眼浅铜色的茶水,轻呷入口时,指节不自觉捏紧了一些。 “屾儿,到母后这里来。”贺太后招招手,小皇帝便又坐回她的身侧,“这孩子昨夜梦魇,才到哀家这里来的,课业虽不能耽搁,但屾儿就要十六岁了,合该历练一二才能有所进益。” 座上的贺氏尚不到三十的年纪,年轻的面容与“太后”之称颇为不恰,她并非小皇帝生母,还是先皇兄即位后才进的宫,当年若不是先皇兄亲自将朝堂交付到亓明允手中,恐怕此时他就要与临朝的贺太后一同进昭明宫了。 亓明允声音清冷:“陛下于军务尚不熟悉,还是跟着师傅多学些,免得求胜心切,不慎扰了大局。” 八月中裴彦钦捷报的消息才传回瀛都,小皇帝一封要求速胜的诏书就发到了岚城,不到半月,尚书台就收到了裴彦钦连回的三道奏报,此事搞得亓明允无奈至极,他把三道奏折扔到小皇帝面前,恨铁不成钢一般止住了他参与处理政事的进程,又从朝中择了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重新给小皇帝加了课业。 如今想想,自先皇兄将亓佑屾托付给他的那时,这么多年来,在这个侄子的课业问题上,他一直扮演的是一位“严父”的形象。 简直可笑。 没给贺太后继续说话的机会,亓明允又道:“陛下这些时日常常梦魇,不如叫太医来看看,另外,先让延英阁的陈师傅休息些日子,课业只留一门,等陛下好些了就时常到文德殿走动走动。” 贺太后本忍着一口气,但听见“文德殿”时面露喜色,随即换了口吻道:“先帝去后,只剩我们孤儿寡母二人,幸有王叔才得以坐稳这江山,屾儿还有些稚气在身,日后多多仰仗王叔了。” 孤儿寡母,听起来实在不般配。但“仰仗”二字自太后口中说出,听进亓明允耳朵里还是重了些,亓明允起身道:“先皇兄重托,臣自当竭尽所能。” 贺太后轻推了下身旁的小皇帝,小皇帝就又下了台阶,扶起亓明允行礼的手,诚恳道:“是屾儿怠惰了,王叔一片心意,屾儿一定和师傅们好好学。” 上辈子就是这样,小皇帝一口一个“屾儿”自称着,硬是在他面前维持了八年,一度让亓明允觉得他这个侄子谦逊又感恩,与他延续了同先皇兄的感情,后面几年竟丝毫没有怀疑过这副假面后的心思,不过就算换了旁人,恐怕这么多年下来,也同他一样迷惑了。 终究是二皇兄害得他好苦。 想到先皇兄,亓明允的心上仿佛压住一层深雾,有些令他喘不过气,他突然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多待,闲言两句便起身离开了永安宫。 论起来,殿中的那两位要比他同先皇兄的关系更为亲近吧。 亓明允停住了,摒除了这些杂念,招了招手,看着金喜在门前睁大着眼睛静等着他,“唤太医给陛下瞧瞧梦魇的事。” “是,奴婢记下了。”金喜恭敬扶着裕王,想了想,“殿下,奴婢还想着多添几个人在陛下寝宫,陪着陛下的人多了,也免得陛下夜里醒来受惊。” 亓明允斜眼瞥了他一下,“这事是该问孤的吗?” 金喜连忙笑呵呵地称是。 行过明德宫侧,一名宫女神色匆匆地小跑着,她怀中抱着一个布包,临近裕王的时候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金喜伸手拦下宫女,呵斥道:“你是哪个宫的,如此不懂规矩?” 宫女听见声音,仿佛吓了一跳,抬起头似乎是才发现有人在,看见裕王和金喜,瞬间露出慌张的神情,匆匆跪下道:“婢子无意冲撞,求殿下恕罪!” 亓明允没有说话,示意金喜继续问。 “珮儿,你不在寿和宫伺候,怎么跑这儿来了,怀里抱的什么?”金喜道。 唤作珮儿的宫女颤颤巍巍地打开布包,露出里面一个有些发旧的妆奁匣子,呈起来道:“婢子替太嫔娘娘取妆奁匣,冲撞了殿下,求殿下饶恕!” 金喜接过匣子,打开给亓明允看。 盒中的珠翠首饰因晃动而凌乱地交错叠压在一起,都是些旧时的样式,亓明允轻拨了一下,簪钿的缝隙间露出半块翠色云纹龙凤佩,倒是同这一盒子其他的物件不同。 他没由来地感到有些眼熟,但这种感觉很迅速地便消失了。 停顿的这片刻,宫女依旧是捧着的姿势,她不敢轻动,慌乱地等待着这位传闻中喜怒不定的裕王的发落。 亓明允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 金喜会意地合上妆匣,放在珮儿手上,“殿下开恩,不治你的罪,既然要要事在身,还不快去!”然后立刻小跑着追上裕王。 “谢殿下!”宫女叩谢,包住妆匣匆匆离开了。 亓明允这时才发觉,他上一世一心都在外朝,对内宫的事情知之有限,除了小皇帝的明德宫外,内宫中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从金喜口中得知,只是一人之言总不可全信,而这人又不知何时变了心思。 不过整个内宫贺太后独大,想要安插些人进去也不容易,他需得想些其他的方法。 亓明允一路无言,金喜也只好小心伺候着。 到了永安门处,裕王府的车驾已经在那里等候,刚刚才见过的那个穿着绯色官服的人正立在车驾旁边。 “殿下。”夜凌拿出步阶放在砖石地上,然后退到侧边稍稍躬身伸出手臂。 亓明允此时感到稍稍放松了些。 “恭送殿下!”金喜跪地朗声道。 马车缓缓向宫门驶去,驾车的是裕王府的卫士,永安街不算短,又不能疾行,夜凌向来是跟着车缓步前行。 他正在回想着今早在宣德殿和骁卫院中的事情,忽然听见车内传来殿下的声音。 “夜凌,上来。”亓明允道。 走过路过求评求收藏求灌溉[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进宫 第6章 绸缪 驾车的卫士停下了车驾。 倒还没有在永安街上就上车的先例……夜凌犹疑片刻,轻轻跃上了车,侧坐在车厢前。 “……进来。”亓明允又道。 “是。”夜凌掀开纹饰繁复却不厚重的帘子,轻轻挪了进去,殿下正在休息,他便靠着侧边跪坐着。 虽然车窗的纱帘轻薄,但自永安街向上望去却是“一线天”,两侧高不可及的宫墙遮住了日光,车厢内有些幽暗,夜凌目光直盯着殿下垂在地上的衣角,等待着吩咐。 影卫的领口深处有些微微浮起,亓明允一下子想到了那个褪了色的香囊,想伸手去探,那人却跪得太远,于是他只好又说了句:“近前来。” 如此有耐心地将一份命令掰成三次说出,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车厢内空间有限,夜凌进来的时候下衣被压在腿下,此刻犹豫了一瞬,在双手撑着爬过去和起身靠近中选择了先提起衣摆再缓缓膝行过去。 有些担心坐着的人等得久了,他才想开口请罪,却看见主人的袖袍正朝他的方向伸出。 夜凌有些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殿下的手却略过他的脸颊,向下探去了。 亓明允的指尖触碰到影卫领口时,明显感到那人的身躯绷紧了一下,他有些疑惑,顿了顿才伸进衣领之中,上下轻轻摸了摸,却只抽出了一本用于记录的薄册子。 难道那香囊此时还不在夜凌身上? 亓明允眉头微皱,若不是因这重生的余病,他也就不需要如此这般到夜凌身上探那个香囊的存在。亓明允有些失望地翻开了手中的册子,借着微弱的光依稀能看清上面娟秀的字迹。 “属下抄录了桂郡的奏报,事关巫蛊之术,正想待回府后再呈于主人。”夜凌低着头道。 亓明允思考了片刻,合上书册递还给夜凌,自袖口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金线口袋,放到了夜凌的手上,“日后你若见到有疑点之事,自行去查便是。” 金线口袋上还带着裕王衣袖之中的余温,里面卧着的裕王私印带着些分量,夜凌不敢接下,犹疑片刻,捧起那个口袋道:“主人,这不合规矩。” 亓明允轻推夜凌的手指,顺势用整个手掌覆住影卫微握起的双手,声音中带了一丝期许道:“孤之目不能及者,由你代查最为合适,这枚私印紧要之时能派上用场,收好。” 车马此时行出宫门,天街中的喧嚷之声便传了进来。 “是,属下遵命。”夜凌惶恐又珍重地将金丝口袋贴身收起,对裕王如此突然的安排感到有些受宠若惊,又回想起方才在宣德殿廊下的事,他感觉殿下今日似乎很不一样。 稷武宫的影卫结业时,都会在心口处留下皇子殿下私印的形状,只是他在承庆三年可以离宫之时,并无适龄的皇子,他本以为自己会直接到景朝西境或北境的军中效力,却没有想到被先帝指给了裕王。他当时虽听过前辈讲裕王的旧事,但没人教过他如何与这位性格阴郁冷淡的殿下相处。 夜凌并没有想到这段时日他在前朝做了什么取悦于殿下的事情,对于这枚私印如此简单地就给了他,多少感到惊喜,不仅是给了他更多的权力,更代表着一种信任。 “起来坐着吧。”亓明允看着影卫今日一惊又一惊的小表情,心里莫名的有一种满足感。 “谢殿下。”夜凌道。 离王府愈近,车外愈加安静,影卫一路的拘谨亓明允看在眼里,前世最后两年夜凌同他的相处也放松了许多,如今回到这个时候,反而让他感到有些不习惯。 下车过了花厅,那股熟悉的味道越来越近,春黛捧着一个精致玉质的瓷盘从连廊走过,看见进府之人后折过来福身道:“殿下,厨房刚做好的天香糕,婢子正要给您送到暖阁去。” 天香糕,即天香凝露糕,颜色晶白,状如玉质,因其中一味天香制成的辅料而显得珍贵,每年外邦进贡景朝的香料中天香不过十余斤,自先朝时年年便有三分之一的朝贡量全送到了裕王府中。 亓明允对天香的味道有着特殊的记忆。 那年他十二岁,似乎是什么大节日,宫中办了盛会,几乎禁宫中所有的妃嫔和皇子公主都去了,只有他一个人坐在御花园的凉石上揪着草叶,看池中的游鱼在这凿出来的圆塘中穿梭于莲叶之间,就这样坐到了将近日暮。 一个被父皇忽略的皇子,在这内宫之中过得尚不如印碧池水中的鱼。 然而下一秒,一种从未闻到过的奇异香气传来,他回首看去,是匆匆赶来的二皇兄手上的东西传来的。 “是不是又饿着自己了?”二皇兄打开彩纸包着的糖糕,递到他面前,“兰兹国奇香做成的糕点,我悄悄带过来的,快尝尝。” 他极开心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味道虽然不同了些,但这是他吃过最香的糕点……这么多年过去了,天香糕的味道没有变化,而先皇兄已逝去多年,亓明允一想到自己要篡的位子是二皇兄的,夹起天香糕的筷尖就有些颤动。 他闭上眼睛凝思片刻,忽然听见卫士来报。 “殿下,林哲林大人求见。” 亓明允抬手,卫士自觉退下,开口唤了身侧的仆从,“叫夜凌去取些府中的润州紫笋和扬郡云腴,让他亲自沏了送到外书房。” “是。”仆从领命道。 府门外,换上三品官袍的林哲自裕王府外门一路走到内府,他一个人来的,没来仆从,上午在麟元殿得到任命的那一刻他就像突然被架在烈火上烹烤一般,完全没反应过来这突如其来的升迁究竟是因为什么,片刻之间连升三品,成了一州长官,再加上是裕王亲点,不出一日,他就将成为整个瀛都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麟元殿的同僚都向他打探如何投到裕王门下,但他确实说不出。 自二十一岁中了进士后,他便一直被外放在地方,三年过去升了长史,又过二年才被提拔到瀛都,进京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谒了他那年的主考官,也就是如今的贺尚书,只是贺前辈门生太多,他又无家世财帛,几年间也未得几回见面的机会。他自先朝时就一直在中书台人补阙,原也能在大朝时进昭明宫听事,可惜幼主即位之后,不仅没有大朝会,连五品官都进不去文德殿,也就只能在旁边的麟元殿远望着文德殿大门,连裕王面见的机会都寥寥无几。 而今日自然也是他第一次到裕王府。 林哲一向自诩是个宠辱不惊的人,到了此时也不免紧张起来。 绕过石屏,才见到裕王府内的景致,他刻意微垂着头,不去看廊道的四周。与宫中的花木斑斓不同,王府夹道生长的都是兰苕花,清幽的香气令他镇静了一些。 随卫士一路到了外书房门前,林哲抬头看去,堂中间的墙上挂着一幅横披——石山高耸,流水自崖顶而下汇入江流之中——正是前朝画者枯山名迹。林哲对枯山道人仰慕多年,没想到竟在裕王府得以亲见这副名作,正出神时,一道清冷沉稳的声音传来: “林大人也喜欢这副《烟江叠嶂图》?”亓明允从后堂进了外书房,身上已换了一件稍显正式的常服。 林哲倏然回神,自知失态,垂首退后半步,对着座上身着黑色龙纹常服之人行了大礼,“越州刺史林哲拜见裕王殿下,下官蒙殿下亲点,特来见过,方才一时失态,还请殿下恕罪。” “无妨,林大人请起,坐吧。”亓明允道。 林哲缓缓起身,眼神自垂落在裕王膝下的长长的鹿纹?尾,一直移到腰间的金钿玉带,他就着垂首的姿势向侧边退了半步,小心翼翼地坐在了椅子上。 “这幅枯山道人的《烟江叠嶂图》,还是当年孤在业郡偶然得到的,方才见林大人看得出神,莫非林大人也喜欢这幅图?”亓明允把玩着指间的玉戒道。 听见《烟江叠嶂图》,林哲似乎升起了兴趣,“不怕殿下笑话,下官以为宣和一代的画者,唯枯山道人得山水真境界,据说他坐于彭山之上才成此图,下官曾往先辈旧地寻访过,可惜未能得到些什么。”说到这些东西,林哲就停不下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多言,忙起身道:“下官多言了,殿下恕罪。” 亓明允轻笑道:“林大人所见足可使崇文楼里的那些大人们辩驳上三天三夜,孤府中还有几幅枯山的真迹,林大人若是喜欢,从越州回来后可随时来看。” 林哲眼中顿时亮了不少,声音不受控制地带出了欣喜之情:“殿下厚恩,下官必不辱命。” 亓明允轻叩桌案,门外的夜凌端茶而入,那人此时已换回了常穿的那件墨蓝色衣袍,亓明允的眼神不自觉地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两秒。 茶托上共三只杯子,夜凌先将那支琉璃雪盏敬呈主人,然后到林哲斜前方道:“林大人请用。” 第7章 拜谒 前日才在宣德殿见过的,林哲自然认识,只是没想到此刻竟然是这位夜大人来给他上茶,实在不敢接,避过身先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夜大人。” 夜凌素知此人在中书台供职,从前并未听殿下提过,不知因何拔擢,“林大人请起。”他点头示意,将茶盏放到桌上。 这一动作搞得林哲更加战战兢兢,夜凌于裕王来说是影卫,但终归是他的上官,奉茶之事他实在担不起。林哲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转向裕王方向,为难道:“这……殿下,下官岂敢。” 只是裕王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亓明允抬手指向那两杯茶,“孤听闻林大人是对茶也颇有见识,不妨品品这两杯都是什么?” “是,恕下官卖弄了。”林哲尚不知道这位裕王殿下究竟何意,自他进府到现在,不是谈书画便是谈茶道,差点让他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他依次轻尝了两杯茶,这样的区分对他来说很是轻松,“回殿下,依下官浅见,这一杯是去年的润州紫笋,这一杯则是今年雨前的扬郡云腴。” 亓明允很是满意,端起茶杯轻嗅了一下,“林大人断得分毫不差。润州的紫笋,陈一年入口便酸涩,香气也大不如前,独独贺大人偏爱此味,孤记得麟元殿和宣德殿的紫笋还是前年的,想必林大人一定喝过多次,而这云腴是新茶,喝起来回甘甚久。” “下官运气甚佳,整个瀛都城也只能在殿下这里喝到今年的扬郡云腴了。”林哲道。 “不知林大人更喜欢哪一种呢?”亓明允问道。 裕王此话一出,林哲背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林哲顿了顿,微微躬身道:“下官在麟元殿喝惯了陈年的紫笋,久而久之反不觉得涩味太重,若一时换成了扬郡云腴,恐怕再喝陈年紫笋就会感到酸涩无比,教麟元殿的大人们笑话,不过下官想着,若是将这云腴放到十月之后,浸过秋雨的湿气,茶香便会更加浓厚,到那时如果下官有幸喝上此茶,想必再不会去想紫笋的味道了。” 亓明允没有回答,换了严肃的神情,不再同林哲说“茶”的问题,“三郡军需之事,孤亦知其中艰辛,会命云州的宿云卫从旁协助,林大人尽可放手去做。如有棘手之事,来不及上呈文德殿,可以直接送州尉府。” 州尉府是一年前亓明允新设下的,分管了兵部的调兵之权,只是可用之人尚不足,亓明允便先交给了夜凌统领,奏折送到州尉府要比到尚书台省下不少程序,而且也能更快地到裕王手中。 林哲正因着自己刚刚的那番话战战兢兢,却没有想到裕王肯如此放权给他。 其实他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件事收到了裕王的青眼,原以为自己只是那些大人们在军需之事上推出来的替罪之人,毕竟二十日就集齐军需粮草这件事听起来就艰难万分,他甚至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没想到眼前的这位殿下似乎是真的要将这件大事交付给他,一时间,林哲有些惭愧,声音有些激动地拜谢道:“下官明白了,定不辱殿下厚望。” 虽然是简短的一句话,听起来却比前面说的都诚恳万分,亓明允满意地点点头,“越州不比瀛都,林大人要多带些衣物,今日时间尚早,想必林大人来之前还没去别过贺大人吧。” 林哲心头一震,面上不自觉露出感激之情,他再次躬身:“是,下官这就去。” 退出书房时,他心中那份沉寂许久的少年意气似乎又冒出头,虽然不知道这天降的机会是怎么落到他头上的,但他如果能真的借这个机会做出些事情,也不枉蹉跎这么多年了。 看着林哲远去的身影,亓明允感到未来的诸多事情都将会在冥冥之中因他新任下的这个人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轻呷一口云腴,茶香萦绕在唇舌间,他微微舒展了眉头,实在弄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喝那种陈年的酸茶。 夜凌朝门外招手,便有侍从进来将林哲品过的两杯茶端下,他走到殿下身侧,“主人,属下已经派人一路跟随林大人去越州了。” “嗯,你觉得林哲此人如何?”亓明允嘴上谈着正事,目光却落在了夜凌的衣服上,墨蓝色的衣袍衬得他身形更为修长干练,只是暗花样式太过朴素,与他这个裕王身边的人不太相符。 林哲的身影早已不见,夜凌向外虚看了一眼,“属下以为,林大人是个聪明人,既想喝裕王府的茶,又不愿背上忘恩之名。” “他倒是想喝孤的茶,但还要看岚城之事情如何。”亓明允微微勾起唇角,点了点夜凌的腰间,突然换了话题:“衣服换得倒是快,只是这里差了些东西,往日孤赐你的那些玉佩呢。” 夜凌一愣,有些不自在道:“是,属下这就回去系上。”他很是疑惑,主人今日怎得对他的穿着如此在意,难不成是他往日里的打扮太过简单碍了殿下的眼么。 “选好了过来给我看看。”亓明允注视着夜凌的眼眸,试图从中找出些不寻常的东西,但那人只是沉声应是,并无别样,他略有些失望地起身,吩咐道:“午后你去内省司一趟,查下世宗朝的董太妃现在何处。” “是。”夜凌自然察觉出殿下的情绪,透过案上的琉璃瓶,他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心里盘算着要不要去学些瀛都今年时兴的新样子。 内省司在禁城内宫边上,夜凌是外朝官,不方便从更近的西门进入,只能再重走一遍清早进宫的路。此时他穿着常服自文德殿等几个殿前走过,倒是惹了不少暗暗探究的目光。 “婢子见过夜大人。”值事的姑姑自内省司中的房间走出,对着夜凌施礼。 夜凌打量了一下这位似乎是新上任的姑姑,自椅子上起身道:“裕王殿下吩咐,让我来看一下禁宫的用度。” “夜大人稍等。”值事姑姑自身后的柜中抽出一个抽屉,取出了最上层的册子,“这是内宫今年的用度开支,不知裕王殿下为何要看这个?” 夜凌沉稳又不失锐利的目光瞥过,那值事姑姑便噤了声,他手中随意翻看着,片刻后问道:“世宗朝的董太妃怎么没记在这里?” “大人有所不知,董太妃娘娘两年前请懿旨到汉郡守灵去了。”值事姑姑不敢怠慢,又在刚刚的位置旁边拉出另一个抽屉,拿出另一本册子:“夜大人,这本是禁城外太妃们的用度。” “多谢。”夜凌翻看了一下,刻意记了与董太妃相关的记录,然后离开了内省司。无论是林哲还是这位董太妃,他都从未听殿下提起过,不知因何缘由竟查起这位当今陛下的皇祖的后妃,心里不免琢磨起殿下的用意。 思索之间,他已迈过了永安门,光线暗了下来,对侧迎面走过来的是一位身形和年纪都同他相仿的青年,也未着官服,他感到有点眼熟,犹豫之际,那人先一步过来行礼。 “下官都尉府副将董应祯,见过夜大人。” 夜凌这才想起,此人是陛下生母董太后的表弟,算起来还是陛下的舅舅,新调在瀛都都尉府供职。他扶起董应祯,面色温和,“不必多礼,董大人这是要去明德宫吗?” “正是,下官奉诏入宫,听闻陛下今日梦魇频频,特来为陛下疏解一二。”董应祯态度恭敬,只是笑意不达眼底,“不想在此遇见夜大人,甚是有幸。” 这样的话夜凌早已听惯,“岂敢,董大人要事在身,莫要让陛下久等了。”他是主人身边的人,纵使是六部的大人们也会给他几分薄面。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反应,董应祯仍旧笑了笑,退了半步:“夜大人慢走。”他站在原地待夜凌走远后才继续向内宫走去。 此时皇帝正于明德宫习剑,教习的师傅是稷武宫的前辈,一位指导,两位在侧时刻保护着。 为嗣火者传武之事,是稷武宫的重典之一,负责教习的统领大人格外细致认真,同对待詹师傅的态度不同,小皇帝甚是尊敬这些影卫前辈们,此时虽已有些疲惫,但还是坚持做好一招一式。 秦川公公自园外入内,“陛下,董大人求见。” 小皇帝动作不停,眼神却看向教习统领。 “陛下,要专心。” “嗯。”亓佑屾目光送过,秦川弯腰退出了院门。 董应祯此时在明德宫静候,这是他第三次进宫,禁城的庄严华贵于他已是常态。自他的姐姐董太后薨逝后,董家做官的便逐渐都被外放,那时陛下才五岁,而他也不过十几岁。近十年过去,贺家依旧兴盛,而世人皆似忘了陛下亲生母亲的本家,他上下打点,又逢陛下近来有寻亲之意,才被调进了瀛都。 “小舅舅,你来了。”小皇帝身上还带着习武的精气神,风风火火地进了殿。 董应祯依礼下跪,“臣参见陛下。” 小皇帝快步扶住董应祯,面上是少年的好奇之态,“小舅舅这次又给我带了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 本周更新都在晚七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拜谒 第8章 玉佩 董应祯从袖口中掏出一面琉璃镜,虽然只有手掌大小,但上面不同寻常的雕刻与光泽却足够引人,他将镜面对准皇帝,神神秘秘道:“陛下请看。” 人像映在镜中,背景却与现实不同,亓佑屾仔细去看镜中人身后的景象,那是一处他从未见过的宫殿,一半是金碧辉煌的千灯阁,另一半则是幽深隐秘的冷月池塘,他惊奇问道:“这是什么?” “此物为入画镜,陛下拨动这个机关,就可以再变换出另外一个场景。”董应祯轻轻转动镜角的铜片,镜中的场景立时变化,一半是澜江山水,另一半是望不见顶的藏书阁。 亓佑屾左看右看,甚是喜欢,努力地辨认着“藏书阁”中挂幅的字迹。 “陛下,该用药了。”一个内侍手持檀木盘到亓佑屾桌前。 小皇帝以袖掩鼻,眉头紧皱,“这药难喝死了。” “这是何药?”董应祯问道。 “母后让太医给我开的治梦魇的药,不得不喝,就是实在酸苦。”亓佑屾无奈道。 董应祯上前,“臣略通岐黄,可否让臣看看,如若能替换其中一二味药材,说不定便不会如此难以入口了。” 小皇帝点头,内侍便端来新的药碗,并盛出了一点给董应祯。 “董大人,太医院的大人们已经尽可能换成让味道更易入口的药材了,余太医已历三朝,恐怕不会有再好的药方了。”内侍道。 小皇帝面色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挥挥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朕马上就喝。” 待大殿内宫人悉数退去,亓佑屾问道:“小舅舅,怎么样?” 汤药的味道刺激得董应祯面色不佳,他犹豫了一下,“太医院的药自是没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安神之药,陛下一日喝得次数多了,白日恐偶有精神不济之症。”董应祯诚恳道。 小皇帝似乎想到了什么,眸色深沉下来,“明日我去母后那里,再请余太医去,问问这药能不能少喝一次。” 董应祯有难言之色,“陛下,恕臣斗胆,这样的事您自己做主即可,不过,那入画镜若是有幸博得太后娘娘一笑,就是它的福气了。” “小舅舅说得对。” 亓佑屾深吸两口气,将汤药饮尽,食下蜜饯才觉得好些,又把玩起入画镜。 董应祯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又哄着陛下闲言几句后,也告退离开,他入瀛都不久,还未同那些个王公大臣们熟识,不敢太过招摇。 夜凌下午在州尉府理事,待他回到王府时已近酉时,因着殿下的吩咐,今日回府早了一刻钟。 属于影卫大人的屋子离裕王的寝殿算不得太近,他从西侧廊道穿过王府主殿,进了一个种着成簇的兰苕花的、很是清净雅致的院落。 夜凌推开门,先到房中上锁的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雕刻精细的木盒子——那层层的雕痕的缝隙中一丝灰尘也无,可见时时被它的主人擦拭。夜凌打开盒子,挑了半天,才从叠在一起的玉佩中择出了一枚云纹白玉的系在腰间,然后重新收好盒子,有些忐忑地向裕王的书房走去。 书房中,亓明允正在翻看新送来的瀛都几家望族的情报,这些都是王府隐阁斗宿卫收集来的,他前世只关注着这些家族中的子弟高中或做官,想着从中提拔些有才干的来推行新政令,而如今他的目的已不限于此,亓明允的手指在纸上抚过几个名字,心下就有了盘算。 当下朝堂之中绝大多数还是先皇兄留下来的旧臣,除了封家与裴家立场还算鲜明,剩下的望族都倨傲自持,表面上效忠陛下,实则都有自己的算盘。当年先皇兄即位后将他从漠南接回瀛都,从户部开始教他政事,而他自然也只更为熟悉兵部和户部,不够了解其他官署的大臣们。 若想在外朝与内宫同时着手,就必然要先把瀛都内的势力厘清,朝官亦同商贾姻亲不断,其间利益交错,想要从这张网中掰开缝隙,并将其分而治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亓明允知道,只有慢慢地将各部的命脉都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能让最后的局势无可逆转,小皇帝再无一丝后退的余地。 思考之间,那个熟悉的人端着热茶进来,他腰间微微晃动的白玉很成功地落入了亓明允的视野,他确实还想再完善一下自己的棋局,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注意力就很自然地就转移到了那人的身上。亓明允索性放下笔,舒展了脊背靠在椅子上,静静地注视着正在梳理奏报的夜凌,和他腰间随动作而摆动的玉佩。 岂料夜凌做事认真得很,足足有一会儿才发觉他的主人一直在盯着他,而此时亓明允柔和的表情不再,又变回了那副阴郁冷淡的模样。 与主人视线相对的一瞬间,夜凌心里一惊,忙放下手中的奏折,到殿下桌前道:“主人,属下选了这枚玉佩,您看还合适吗?” 亓明允没有说话,招手让夜凌到他身侧,他将云纹玉佩微握在掌中,那上面还隐约刻着诗句,穿着玉珠的绳线同流苏一齐顺着他的动作轻盈摇动,虽然想不起来此物是何时赏下的,但模样确实合他的审美。 殿下低头看他腰间玉佩的姿势让夜凌觉得自己有些僭越,他身子紧绷着,“您若是觉得不好,属下去换一个。”自昨夜到现在,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同殿下如此近距离的相处。 亓明允松手,玉佩就落回影卫的腰间,他心情好了一些,少见地说出赞赏之语,“不必,这个就不错,‘十二眉山隔碧云’,是《刻冰集》的句子,虽然柔了些,但也不妨事。” “是。”夜凌不曾修习过诗赋,但频频听殿下谈及,也记住了不少名家。 眼前人的衣袍颜色在室内看起来更深了一些,暗花若隐若现,亓明允念头一起,探究看去,却得出了令他微微失望的答案,锦缎熨帖齐整地包裹着影卫的胸前和腰身,全然不像能够藏着一个香囊的样子。 “或许,这时的夜凌,尚未对他有旁的心思?”亓明允暗自想着,眸色不自觉暗了几分。 夜凌似乎感知到座上之人情绪的变化,他侧身退后半步,顺势走到裕王身后,双手抚上殿下的肩膀道:“属下给您捏一捏吧。” 前世的多年里,这样被揉按的时候很多,只是他不曾关注过那双手动作之中的细致与小心,也不曾察觉出那人的心思是何时开始有变化的,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夜凌合适的力道,眉目舒展了许多。 “主人,属下查到董太妃在汉郡皇陵守灵,是靖安初年去的,董太妃如今已年逾六旬了。”夜凌叙述完查到的东西,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属下斗胆,主人为何要查此人?” 亓明允闭着眼睛,摩挲着指间的玉戒,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想知道?”肩上的双手似乎顿了一下,他压着嘴角,果然听见夜凌的声音。 “属下多言了。” “宫中也该热闹一下,况且,她还有个皇孙在瀛都。”亓明允依旧闭着眼睛,右手却抚上了肩,肩上的手指蜷缩了一瞬,又迅速舒展开,“亓佑昇,这孩子藏拙这么久,也该出来会会这些老家伙。” 裕王说得轻易,但听在夜凌的耳朵里却不寻常,主人就这样把那个姓氏说出来,他连听都觉得僭越。至于是否是藏拙,夜凌并不知道,此人是已经薨逝的世宗长子留下的独子,因为天生有腿疾,因此只承袭了亲王的封号,没有实权,几不出户,连宫中宴席都只是在边缘。 “属下明白了。”夜凌突然想到在永安门外遇见的那个也姓董的人,“主人,今日午后属下在永安门外遇见了陛下的舅舅。” “谁?”亓明允眉头微皱,以为是贺家的人。 “都尉府副将董应祯,是进宫去见陛下的。”夜凌道。 那个名字撞入耳中,亓明允眼睛猛地睁开,身子坐正的瞬间,肩膀便脱离了那人的双手,他声音中夹杂着惊异与怒气,“什么?” 夜凌不知所以,小心翼翼回到椅子侧边跪下,垂首看着裕王华贵繁复的衣袍,“属下自内省司出来,在永安门前遇见此人,他说他是奉诏入宫,为陛下疏解梦魇之症。” “董应祯……”亓明允一字一顿,他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日的变故,平复着心情,“他不是在端州吗,何时调到的瀛都?” “吏部上个月的调令,是陛下亲自发的。”夜凌小心抬头去看,却看到坐着的人甚为阴沉凝重的表情,垂首道:“属下未禀报于殿下,请您责罚。” 小皇帝亲自发的诏令,亓明允怎么可能不知道,况且那个董应祯又是小皇帝生母一族的人,只是被当年的他刻意忽略掉罢了。他揉了揉眉心,上一世他对小皇帝积蓄力量的行为甚至是放任和支持的,毕竟,若那孩子真的想坐稳皇位,必须要有自己的人在朝中。 亓明允自嘲般冷笑了一声,按在玉戒上的手指不断用力,闭眼缓了片刻才沉静下来。他卸了手上的力量,看着脚边因自己而无端自责的夜凌,心里有些惭愧,他轻拍了下影卫的肩膀,换了温和的语气,“不是你的错,起来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玉佩 第9章 梦魇 “谢主人。”夜凌犹疑着起身。 “孤记得他与董太妃是族亲,此人日后大有用处,既然他已被调到了都尉府,你有空多去接触,只当是朋友即可。”自夜凌领了官职后,亓明允便默认了他同官员有些私交,毕竟他身后是裕王府,那些不敢攀裕王府门的人便都会找上夜凌。 “是。”夜凌沉声道。 见影卫一副紧张模样,亓明允知道恐怕是自己刚刚的反应强烈,惊到了那人。他想要安抚一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重生的之事只有他一人知晓。 至少在夜凌那里,他对董应祯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巨大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亓明允想了想,放弃解释,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主人……”夜凌的声音短促又小心翼翼,刚刚殿下的话听在他耳中却是全然换了一番意思,他退了半步躬身道:“主人,属下不累,可以继续侍奉您。” 亓明允暗暗在心里叹气,想起曾经的多少个夜晚中,夜凌也是如此这般大胆地违抗他的命令,即使挨了责罚也仍旧不改,如今细细想来,不过是那人将自己一切都摆在最前面,抑或是,害怕自己不愿意见他而已。 “那若是孤累了呢?” 似乎是对裕王提前许久的休息有些意外,夜凌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主人,又迅速垂首道:“是,属下送您回寝殿。” 王府中的各个廊院处时时有人换着灯烛,故而一路上并不昏暗,亓明允肩头披着月光与烛光,无言行过廊道,却在听见秋风穿过庭树的声音时停下了脚步。他仰首望着天幕东方将要圆满的秋月,一时有些分不清眼前景象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冷月清霜吟不得,凄风重作鹧鸪声。” 他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善因未必结善果,他的那颗真心在瀛都城的升平沉浮之中,还不如一株尚能添火的枯草。 夜凌站在裕王繁复华丽的衣袍之后,莫名地从那个一向运筹帷幄的身影中感受出一种极悲凉的情绪,他表情微动,有些不敢置信。 无雕栏楼台遮挡的地方皆有月光洒过,亓明允回到了寝殿,暂时地忘去那些劳心劳形的事,才要叫人更衣,却发现依旧是夜凌要侍奉他,“这些让内侍来就行,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夜凌却上前跪地,去解殿下腰间的玉带,“主人,今夜是属下值夜。” 值夜……亓明允哑然,他竟不记得前世的自己到了此时还让夜凌领着值夜的事情,虽然这人是他的贴身影卫,也做了许久这些贴身的事情,但如今的他好歹是正经朝官,白日事务繁杂,夜里不适合再做这些。 待被人侍奉着换好寝衣后,亓明允靠在榻上,随手拿起案头的书卷,“明日起你不必值夜了,这样的事情让下人们来就是。” 然而下一秒影卫却又惊又惶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是属下侍奉得不好吗?” 亓明允看着夜凌同前世一般无二的反应,不禁轻笑,“并非,只是日后要交给你做的事情还会更多,夜里该省下精力。” “……是,属下明白了。”夜凌听话起身,退到了殿中那个专属于他的角落。 《漕舆志》是景朝十三州的水路考察汇编,里面从地质到人文皆有,亓明允心里一直记挂着苍江今年不寻常的水患,试图从书中寻求些答案,然而一切并无异常,他按了按眉心,决定万事明日再说。 他将书方回案头,翻身躺下道:“夜凌。” “是。”夜凌闻言起身去熄灭殿中的灯烛,裕王不喜安寝时有光,故而每夜寝殿内只留下殿门前的一盏灯。他轻剪烛心,并覆上镂花的灯罩,这种宫中新研制的蜜烛很是耐烧,每每不待其燃尽时天光就已亮起。 亓明允看着他灭了蜡烛后回来替他落帐,一如往日般沉默,但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失落。 重重帘帐隔着裕王和影卫,只有凝神香的味道时不时透过,整个寝殿内只有夜凌一人闭目卧在外殿的一条窄窄的榻上。 他的手抚过榻上铺着的柔软温暖的布料,一想到再不能在此守着殿下,而这个位置也不知会被何人占去,心就仿佛被紧握了一下,惊得他愈发贪恋这张窄榻的一切,明日不知如何,但今夜似乎睡不着了。 而帘帐后的裕王一向也睡得极轻,亓明允恍惚之中感到自己的心智似乎真的又回到了二十五岁。 他的一只手覆在腰腹处,另一只则自然落在身侧,片刻后,耳边传来朔风撕碎夜幕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来自漠南的声音,但他此刻还记得自己仍在王府。 下一秒急雨落下,细密的雨线坠到庭中的花池中发出不绝的响声,那声音持续了好一会才停下,他感觉有些冷,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亓明允起身去寻,发现帘帐和夜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忽地传来一声裂响,他踱到窗前,看见后院的竹子不知何时长成了几丈高,窗外白茫茫一片,才反应过来竟是下雪了,那雪似有千斤重,压得几欲倾倒的竹子从中节断裂,声响和他刚刚听见的声音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但张口的一瞬冷风吹进他的口中,亓明允感到嗓子干涩,便回身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下,只是下一秒他的喉咙似被烈火灼烧一般,腥甜的味道猛地涌上,这才惊觉有人向他的茶里下毒。 剧痛瞬间漫开,藏在记忆中的景象浮现在眼前,亓明允捂着胸口猛地坐起,睁开眼却之间一片漆黑,而寝衣已被冷汗浸透了。 没有下雨,没有下雪,被子还盖在身上。 亓明允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用力平复着梦魇带来的浓重的喘息。鸩酒带来的痛感似乎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就算有一日他连自己重生的事实都忘掉,恐怕也不会忘掉这份痛楚。 他抬起酸麻的手臂,颤抖着拭去额头的冷汗。 “主人?您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夜凌。”亓明允撩开锦帐,榻前跪着的人就膝行着靠近了一分,寝殿幽暗的室光中虽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但他的心因那个身影的出现似乎平静了一些,他看着夜凌,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没事,只是做梦。” “属下给您倒杯水吧。”夜凌将一侧的床帐系住,就要转身时却听见榻上的人的声音。 “别去。”亓明允说得很急。 夜凌停顿了两秒,犹豫着上前,扒住了裕王的床边,神色担忧地看着状态很差的殿下,“主人,属下在。” “别去,夜凌。”亓明允的声音有些几不可察地颤抖,他的脑中又开始不断复现那个噩梦一般的场景。 身上有些冷,他伸出手臂揽住影卫的后肩,将人虚虚圈入了腰间,声音中带着不容违抗的意味道:“永远别离开我。” 脸颊一瞬间碰到裕王冰凉柔软的寝衣时,夜凌的瞳孔突然放大,手指不自觉地扣进了殿下的被中,不知道殿下为何会说出这句话,他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道:“属下誓死跟随主人。” 其实殿下没必要说出这句话的,自认主的那刻起,他的全部就都归主人所有,就连死后,也将化作一抔尘土随殿下长眠。 这个算不得拥抱的怀抱持续了近半炷香的时间。 夜凌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他轻轻仰头,冰滑的锦缎便从他鼻尖滑落,透出一丝榻上之人的体温,从下向上看,却只看见一片阴影笼着殿下紧抿的薄唇和满是哀恸的眉目,他不太明白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不知道殿下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噩梦,才失态至此,夜凌既疑惑又担忧。 他十九岁认主,到如今已经三年有余,行得是护火之责,尤其是殿下总揽朝事之后,护住殿下就等同于护住景朝的太平,他知道殿下曾经受过许多苦,但那些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像这样看见殿下脆弱和痛苦的时刻,实在是极少的。 感受到怀中人的动作,亓明允深吸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他松开怀抱,怀着些歉意覆上夜凌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去休息吧。” “是。” 帘帐重新落下的那一刻,亓明允突然对睡前让夜凌不再值夜的决定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发现香囊,又不知这人心思如何,还是觉得该徐徐图之。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被帘帐密实隔住的另一侧,影卫坐在榻上,将手背缓缓贴上自己的脸颊,闭上眼感受着殿下掌心残留的体温,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很是珍惜这一瞬间。 瀛都的夜随着一晌欢愉的逝去和高衙贵府中千金的消散一同结束,而几千里外的漠南,圆月被锋利的风刃打磨过,只剩下残痕正隐匿在云翳之间。 卯时才到,年轻的将军站在城头,远眺着景朝北境边城以外的广阔平原。 求评论ww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梦魇 第10章 流言 视野边际处再向北千里外,是一片沙漠,据说几百年前,那里是景朝与兀尔浑部落的分界,但漠北的戎族渐渐不满于从前的约定,绕过大漠来到漠南,同景朝的百姓交往互市,于是分界点便移到了几百里外的烽火楼。 兀尔浑的铁勒部不满于现状,他们踏过界楼,趁着景朝不稳的时候,试图从这个古老的中原王朝中分掉一部分,他们将铁器兵戈挥向岚城的百姓,将那片本应是水草富饶的草原,变成散杂着马蹄践踏、野火烧灼痕迹和兵甲碎片的劫余之地。 裴彦钦已在这里同他们对峙两月余,铁勒部矫健的鹰隼时常飞上岚城的高墙,兵士久受其扰,但那黑影太过敏捷,即使是箭术最厉害的将军也堪堪只能射中它的羽毛,裴彦钦只好命人在城楼高处整日整夜地放烟,远远看去,而不仅年轻将军的面容在日日巡视时被熏成了神色,就连他身上的甲胄都在浓烟搅过的空气中频频浮动。 就在他思索着新的对策之时,前营的兵士自城下急匆匆跑来,单膝跪地行礼。 “什么事?”北境的风太干,吹得裴彦钦的声音有些嘶哑,与他二十几岁清俊的面容不甚相符。 “报将军,营中有人传言说朝廷断了我军军需,那人已被周将军捆到帅营之中了。”兵士道。 裴彦钦眉头紧紧蹙起,面上顿时凝重起来,急匆匆地下了城墙。六万兵士的军需并非小事,前些时日三郡送来的那些远远不够,他一封奏报到了兵部,如今尚未得到回复,岂能不忧心。 “裴将军到!”帅营外守卫的兵士高声道。 副将军周缙正坐在侧边的椅子上,面色很是不善,见裴彦钦回来,行过礼愤愤道:“将军,此人在营中散播流言,被我帐下右副将擒得,如何处置,请裴将军定夺。” 地上跪着的被绳索捆住的佰长,此刻正很是不忿地喊冤。 “他都说了什么?”裴彦钦大步进营,坐到了主位之上。 周缙拽着被捆之人背上的绳子,一把将人提了起来,指着他的头道:“此人胡言乱语,竟然说什么粮草早就要吃光,朝廷不再接应的屁话!” “这些是你说的吗?”裴彦钦冷声问。 地上之人很是不平地默认了。 裴彦钦眼睛微眯,军需紧要之事,营中只有他与周副将知道,他冷哼一声,直接下令,“动摇军心之人留不得,拖出去砍了吧。” 地上那人闻言张大了嘴巴,不忿之情被恐惧所替代,磕头如捣蒜,“将军,冤枉啊,末将冤枉啊!” “哦?那你说说,这流言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不出来就拖出去砍了。”裴彦钦道。 佰长面色焦急,求饶道:“末将也是道听途说的,没有动摇军心的意思,将军明察啊!” “快说,听谁说的!”周缙白了他一眼,不耐烦地问。 那人一副为难之色,很是冤枉道:“裴将军,周将军,不是我传谣,这事营中都传开了,不信您二位可以随便去问问……” 周缙面色转为震惊,又抓起那人,厉声问道:“什么都在传?你说清楚!” 佰长手臂被勒得生疼,五官都扭曲在一起,“是,是啊,营中都在传,我军久战不胜,朝廷才断了我们的军需……” “周将军,你觉得他说的话可信否?”裴彦钦敲了敲桌案,很无奈地盯着周副将。 周缙面上也难看,他有口难辨,毕竟此事只有他与裴将军知晓,断不可能是主将泄露,那这动摇军心的嫌疑不就落在了他的身上,他冷静了一下,行礼道:“将军,此人之言倘若属实,实在于我军不利,末将提议彻查此事。” 裴彦钦点点头,指了指地上的佰长,意味深长道:“自然要彻查,那这个人,周将军觉得该怎么处置?” “末将以为,既然流言在营中有其他人也在传,杀他一个也不顶用,不如先关押起来,再慢慢查出幕后之人。”若是杀了此人,搞得像他做了恶事杀人灭口一般,到时他就更没处说理去了,周缙才不会跳这样的坑。 “来人,就按周将军说的,先把此人关起来,不许任何人探视。”裴彦钦看着局促的周缙,心中暗暗发笑,但马上又愁起来。 就算将营中余粮与三郡日前送到的粮草相加,也仅够大军一月所食,朝廷批复未到,铁勒部又不知何时就会突袭,这样的情况下,又不知谁在军中散播起了流言,裴彦钦一时感到头痛无比。 与父亲一同出征时的那些日子似乎就在眼前,但如今物是人非,父亲已不在人世,几个叔伯再也上不了马,七万裴家军都落在他一人肩上。 这次到岚城来,朝廷只准他带四万裴将军,另拨了两万官军同来,如果岚城之战不能打赢铁勒部,再折了朝廷的两万兵马,那他就是景朝的罪人和裴氏族谱上的污点。当日文德殿内的信誓旦旦和瀛都城门前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此刻都凝成压在裴彦钦头顶上最重的负担。 “将军?”抓来的人被带下去,周缙心烦意乱地坐在下首,见主将不语,又起身上前,“末将请令,我这就去查查流言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要是让我查到了是谁干的,一定将他的头砍下来巡营示众!” “从哪里查?从何查起?”裴彦钦抬眼看着这个比他虚长了六七岁,比他脾气还火的副将笑着问。 周缙哑住,无奈地重重拍了下桌子,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我就不信,一营一营地查总能查到,不然这样下去,哪天哈沁那崽子来了,这帮人打仗都没劲!” 见坐着的年轻面孔含笑盯着他,周缙急急起身,手撑着桌案道:“裴将军,你不会怀疑我吧?也对,那天就你我二人,鬼知道这消息是谁泄露出去的。” 裴彦钦没忍住低笑了一声,“那周将军快去查啊,就从仓曹查起。” 仿佛一下子开窍了一般,周缙一拍脑袋,悔恨道:“对啊,这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没想到。裴将军,您别生气,我刚才就是随口一说。” “你要是查不出来,就真算你头上了。”裴彦钦认真道。 周缙正了形色,抱拳道:“遵命!末将立刻去查!” 待他到了仓曹处,叫人打开储粮的仓库,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前些日子他和裴彦钦商量过对策后,两人便深夜将有粮的袋子和用沙草填满的袋子混在一起摆,这样看起来存粮尚够大军三月的口粮。 两人将假袋子都做了标记,就是怕被有心之人发现。周缙在堆粮处巡视两圈,所有的袋子都仍旧摆在原本的地方,并没有动过的痕迹,他又在仓中其他地方细看,也不见哪里有被人窥视过的痕迹,正犹疑间,仓外却传来吵嚷之声。 他推门去看,十几个中营的兵士聚到了仓前,和守卫叫着要进去看看。 周缙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冷面厉声喝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几个裴家军的兵士互相看看,其中一个朗声道:“周将军,现在都在说朝廷不给我们军需,这仓里面装的都是草,我们就想来看看,究竟是不是这样!” 周缙皱起眉头,呵斥道:“军中岂容如此胡闹,你是哪个营的,把你们佰长叫来。” 另外一个道:“将军,我们就想看看,看一眼就走,这样兄弟们都安心。” 旁边的兵士道:“是啊,押粮官半年来就来过一次,粮车也没有几辆,兄弟们都有目共睹,如今要是朝廷再给我们断了粮,不如直接打他个龟孙,打赢了也好回去给他们看看我们裴家军的那个什么,风貌!”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聚到仓前的人渐渐越来越多。 周缙也想不出来能说些什么让这群人回去,毕竟,他不是裴家军的人,对方这个气势,他说什么都没用。 朝廷的两万兵是周缙带来的,而余下的都是裴家军,对峙的这些时日,他也渐渐对这群曾打下西境的人有所了解。现在的这群人大部分都是老一辈裴家军的儿孙,忠心没得说,力气也用不完,只是同他们的少将军一样,心性不够坚韧,打不得胜仗就心痒得难受,如今再听这样的传言,被人蛊惑也是正常。 周缙摇摇头,语重心长道:“大家的心情我都明白,但军粮重地,就算是本将来了,没有将军的命令也不能随意查探,况且裴将军和我都还在,大家难道不信我和裴将军,反而信那些敌军散播进来的谣言呢?” 眼见几个兵士神情松动,似有所悟,周缙继续道:“大家大老远过来,自然知道咱们这里离瀛都城远得很,就算是快马也要跑五日,朝廷不是不管咱们,只是奏报来回一趟就是半月,要是再有些其他的诏令,那就更慢了,裴将军上奏朝廷的事你们都知道,要是我没判断错的话,这几天就会有信来了!” 他眼神鉴定,扫过人群时与其中一个兵士对上,那人立刻扬扬手,向着人群中道:“周将军说得对!有二位将军在,不会让朝廷短了咱们的!” 而裴彦钦此时也闻讯赶来,披玄袍着铁甲的身影一出现,那些还想说些什么的兵士就都噤了声,裴彦钦皱着眉头,随意指了一个人问:“怎么回事?哪来的传言?你说。” 第11章 量尺 被指到的兵士行了一礼,“回将军,好几日伙食里面都是汤多米少,小的们问过火长,他说要省着些吃,我们就都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没饭供你们了?”裴彦钦脸色凝重,让人将火长带到了仓前,“这几日饭中为什么汤多米少?” 火长行过礼,凑近裴彦钦身边,讪讪低声道:“将军,是粮料使说粮草不够吃,小的才如此做的。” “以后每日的吃食同往常不变,你们只管用心打仗,其他都不用管。”裴彦钦摆摆手,兵士们便都散去。审一个牵扯出一堆,裴彦钦眉心一跳,觉得事情并不简单,只好下令先将火长和粮料使都押起来到听候发落。 他抬头望了望高耸的烽烟,说不上来的烦躁,如今这个态势,整个营里没人比他更着急了,幸好这群跟了裴家已久的兵士不会暗中生乱,不然他真的有点扛不住,心里暗暗盼起朝廷中那位的答复到来。 而此时瀛都王府中,裕王用过早膳,正在暖阁中小坐。 亓明允双腿交叠倚靠在狭长的梨木椅子上,手中仍拿着那本《漕舆志》。 片刻后,侍女春黛欢喜地进来,福身道:“殿下,您昨日交代的事婢子已经安排好了,不知何时为夜大人量尺?”她向外招招手,便有侍从将桌上的余菜都收拾下去,春黛将一旁插着丹桂的琉璃净瓶摆上圆桌,暖阁又恢复成雅致整洁的模样。 “让人现在就叫你们夜大人过来吧。”书册遮住裕王的大半面容,他似乎有些不满于看书时被打扰,问道:“针工现在何处?” 春黛从袖口中掏出绢尺:“殿下忘了,婢子的手艺不比瀛都的裁缝匠们差,一会我给夜大人量尺。” “好啊,到时若是不合适,便拿你是问了。”亓明允放下书册,看着春黛笑意盈盈的模样,方才的不满都消散了。 今日文德殿不议事,他也不急于去昭文台,宜人的风穿进暖阁,他索性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清闲。 昨夜的梦魇带来的郁结之气今早已经散去,但他隐隐感到,往后的日子恐怕就要同这噩梦长伴了。 “殿下,夜大人来了。”春黛的声音响起。 亓明允睁眼,影卫颀长的身姿便又展露在眼前。 “主人。”夜凌侍奉殿下晨起后去了府中隐阁处理事务,此时被叫来,并不知道是什么事,他看向主人,但殿下的却冲着春黛点了点头。 “好嘞,殿下。”春黛笑着再次从袖口中掏出绢尺,抻出一节靠近夜凌,“夜大人别动,是殿下吩咐的。” 夜凌疑惑之时,软尺已经贴上了他的后肩,春黛极熟稔地量着,一会转到他面前,一会蹲下,口中还默默念着尺寸。 “主人?” 影卫疑惑的目光投过来,亓明允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向来阴郁薄凉的眸子里的寒冰此刻似乎融化开了一些,似乎是从重生回来的第一夜起,他时不时就想看见影卫那副略带疑惑的表情。 春黛轻盈起身,右手一提,利落收起软尺,福身道:“殿下,婢子量好了,这就去告知裁造院和云锦记的人。” “嗯,去吧。”亓明允道。 侍女福身告退,走之时笑意盈盈地看着夜凌。 裕王将放在桌上的《漕舆志》递过,夜凌便上前接下书放回了暖阁的书架上,听见“裁造院”时,他已经猜出来了,但还是问道:“主人,这是?” “既然日后官服穿得少了,常服总要多做些,等那边选好了样子送来,孤再同你一起选,如何?”虽然墨蓝色很适合夜凌,但总不能只穿这一种颜色,亓明允暗暗想着其他颜色在这人身上该是什么样子。 夜凌退了半步,又回到进门时的位置,行礼道:“多谢主人。” 礼行得规矩,人也守礼得很,不过其实对亓明允来说,这本没什么可谢的,他身边的影卫自然不必为想要穿得好些而发愁,他轻呷一口茶,谈起正事,“左宿在胥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左宿,既是裕王府的隐卫的统称,也是其首领的名号,其下诸隐卫七人一组,皆以星宿为名,这两年一直替裕王在景朝各地暗中做事。新朝不稳,亓明允在瀛都诸事繁复,总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只好令隐卫在各处暗查。 从前隐卫在府中听裕王一人之令行事,自从影卫大人来了之后,便也听夜凌的命令。 “回主人,左统领带着角宿只剩最后一件事未完成,属下估算,他们月末前便可回来。”夜凌道。 胥州年前的旧案一直有疑点未曾查清,但各地方官的奏报中又看不出什么大问题,亓明允只好单独派人去查,“嗯,还不算太慢,另外,再令心宿到越州宿云卫去一同接应林哲。” “是。”夜凌沉声道。左宿一走,他身上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从前在稷武宫时出任务时也觉得忙得恨,但同现在相比实在是九牛一毛。 亓明允起身,拍拍影卫的手臂,“好了,随孤一同进宫吧。” 裕王换上华贵宽大的袍服,夜凌跟在他身后,莫名地想到昨夜那个悲伤又脆弱的身影,仿佛同现在不是一人,他想该让雁姑姑请太医来为殿下看看梦魇的症状。 车驾行过宫门,亓明允先向明德宫走去。延英阁内,帝师詹文钧正立于殿中,给小皇帝讲解《机枢策》中的第十二篇。 这《机枢策》是景朝太宗帝所撰,当年先祖自汉州之地起兵,历十余年才成景朝如今广阔的舆图,而这本书是太宗帝心血凝结,是景朝历代皇室必修之课业。 亓佑屾自然不敢怠慢《机枢策》,但他昨夜在太后宫中用膳赏景到很晚,今日寅时便起,一直听课到现在,实在是困倦,只能强撑着让自己清醒。 但詹文钧看得清楚,老师傅一脸严肃,用书拍了拍桌案,“陛下,老臣刚刚讲到的是哪里的内容?” “劳烦师傅再讲一次吧。”小皇帝回过神来,只好如此说道,他对这个鬓角斑白的老头甚是佩服,年过六旬的人,连着讲了一个多时辰,竟听不出丝毫疲惫之感。 詹师傅苦口婆心到:“陛下,这是太宗留下的经世之作,您不能走神啊。” 亓佑屾很无奈,央求道:“詹师傅,朕知道,可是总该让朕休息一会,您不累朕都听累了。” 詹师傅微微叹了一口气,将那本《机枢策》置于殿前主案上,躬身拜了才回身,“陛下休息片刻吧,巳正一刻老臣再继续。” “太好了!”小皇帝面上哪里还有困倦之色,连眼睛都亮了几分,放下笔就要起身向外跑去,身旁的内侍见状连忙跟上道:“陛下慢些!” 耳边没有了詹师傅的讲课之声,亓佑屾觉得连延英阁外的空气都变得宜人了,然而没走几步,就看见那个给他安排了这么多课业的“罪魁祸首”自明德宫方向过来,他表情一变,脚步也不再轻快,上前对着向他略微施礼的裕王道:“王叔怎么来了?” “昨日同太后说完,臣想陛下也该早日独自理政,来问问詹师傅授业进度如何。”亓明允道。 小皇帝“哦”了一声,指向延英殿内,“詹师傅就在殿中歇息,王叔去吧,朕要去喝口茶。” 亓明允侧身,在原地看着小皇帝走远的背影,心中不免对这个侄子同他先皇兄截然不同而感到一丝遗憾。 延英阁内,詹文钧正在边品茶边看书,这殿内存着许多遍寻天下都搜罗不到的珍本,而且取用要比到崇文楼容易得多,这样好的机会实在难得,若不是他担着帝师的职责,他宁愿整日不讲课,只在这里读书。 不过有些遗憾的是,如今他垂垂老矣,需得微眯着眼睛才能看清纸上的字,他全部注意力都在纸上,余光中瞥见一人着浅色华服进殿,以为是陛下,略带着些无奈道:“时候还没到呢,陛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然而却没有得到回答,詹文钧放下书,看到轻挥袍袖坐到他对面的人时,才发觉是裕王而非皇帝,他忙起身行礼,“见过裕王殿下,刚刚是老臣糊涂了。” “无妨,詹大人坐吧。” 亓明允素知这位是个守旧又传统的老书虫,先皇兄还在时就频频于朝会谏言,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且自他总领政事后,此人认为皇权不该旁落,甚至告病不朝月余,亓明允便直接请此人出任帝师,果然诏令一下,詹文钧的病也没了,精神也好了,第二日就早早地到延英阁等着。 他看向詹文钧放下的集子,很是欣赏道:“《刻冰集》,没想到詹大人除了经义外,还对诗赋有所研究,果然不同于崇文楼里的那群大人们。” 詹文钧理了下衣袍落座,拿起集子,低低笑道:“老臣也在崇文楼待过几年,算得上小有研究,臣以为诗画同经义一样,都是经国大业之一,不可偏私。” “既然如此,”亓明允起身拿起桌案上的《机枢策》,故意道:“依詹大人所言,你手中的《刻冰集》同此一样重要了?” 以后改到晚九点发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量尺 第12章 浮流 詹文钧忙起身,没想到自己竟被裕王套了进去,作势施礼道:“老臣不敢,老臣从未说过此话。” “谈笑之言,詹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不过《刻冰集》中有一句‘十二眉山隔碧云’,孤也很喜欢。”亓明允目的达到,摆摆手让詹文钧落座。 老师傅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重新坐下,一翻便翻到了刚刚裕王念的那句,诧异问道:“殿下也读过这本集子?” “几年前读过,如今也淡忘许多了。”亓明允语气云淡风轻,目光扫过老师傅惊异的表情,心情畅快不少,于是谈起正事来,“孤来是想问问詹大人,陛下的课业如何了?” 詹文钧一副无奈模样,“老臣已讲到第十二篇,约莫再有半月余才能结束。” “《机枢策》共二十篇,只剩下八篇,怎得还要半月有余?”亓明允明知故问。 他年轻的时候还随师傅为先帝授业过,不料先帝的血脉却不算好学,詹文钧也没有办法,“不是老臣讲不动,只是陛下他,时有出神,时常只能再讲一次……” “孤知此非詹大人之过。”亓明允露出了然神色,指着殿中另一位侍奉在小皇帝驾前的内侍问:“你过来,陛下昨夜何时就寝的?” 被点到的内侍跪下回话道:“回殿下,陛下昨夜戌时初从寿安宫回来,半个时辰后就寝的。” “哦?怎么如此之晚?”亓明允故意质问道。 内侍战战兢兢俯身:“昨晚太后娘娘留陛下在寿安宫用的晚膳,然后又在停园中说了一会话,因此就晚了一些。” “你的意思是陛下白日困倦是太后娘娘之过了?”亓明允声音沉如寒冰,周身的压迫气息压得内侍不敢喘息,“前日在寿安宫,孤同太后才说过陛下梦魇之症要多多休养,你们这些御驾前的人不尽劝谏之责,还由着陛下,实在是混账。” 殿里另外两个内侍也吓得浑身发抖,都跪地叩头道:“殿下息怒,奴婢不敢!奴婢们知罪了!” “若有下次,你们就都滚出宫去吧。”亓明允冷冷发落,他抬眼见对坐的老臣眉头微皱,继续添火,“太后娘娘虽还年轻,但你们也多劝着些才是。” “是,殿下。”内侍自觉退回原处。 “孤还要去文德殿,日后有机会再向詹大人请教些诗赋之事。”亓明允的话最多只能说到这里,不过他料定这个老传统一定能替他达到效果,他摆摆手让詹文钧不必行礼,“詹师傅年纪大了,还是坐着吧。” 詹文钧依旧起身道:“恭送殿下。”他见识过裕王的手段,就任这个帝师,一是为了自己的抱负,二也是顺着台阶下了,不然哪天裕王心情不好,他就可以卷铺盖离开瀛都了。 “詹师傅,朕回来了!”小皇帝到处闲逛了一圈,打起精神回到延英阁,却见老师傅唉声叹气的模样,“您怎么了?” 老师傅对着陛下施了一礼,认真道:“老臣斗胆谏言,陛下如今学业未竟,还是多在明德宫为好。” 亓佑屾一甩袖子坐到了椅子上,疑惑地问:“您说什么?朕这些时日除了去太后那里就……詹师傅,朕去寿安宫是尽孝道,您怎么管起朕的家事来了?” 老师傅深深一拜,语气恳切:“老臣无意管陛下的家事,只是陛下如今日日在太后处,才致怠惰之心频出,陛下如今这样,怎么能静下心来学这些治国圣论,太后娘娘久居深宫,不知潜心治典的重要,老臣自知这话不敬太后,但就算陛下治罪,老臣也要说。” 见詹师傅态度如此认真,亓佑屾联想到安神药之事,态度有些松动,“詹师傅说的似乎有理,朕会好好想想的。” 五岁时,他的生母董妃骤然薨逝,第二日他便被接到当年膝下无子的贺皇后宫中,这十年来贺皇后对他还算不错,还联络贺家推他上皇位,但似乎一直有意阻拦他同董氏一族的长辈联络,直到月前小舅舅进宫,亓佑屾开始对寿安宫的那位有了新的看法。 禁宫中的每一次滔天巨浪都不是突然涌起,那些浮流往往来自看起来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 文德殿中除了六部大人们的位置,还在内殿辟出一个暖阁,亓明允就在其中处理奏报。景朝十三州的奏报每日都能堆满几个书案,那些重要的、没能由他在宫中看过的奏折还会再被送去王府,亓明允处理起来虽然得心应手,但精神上有些疲惫。 “殿下。”来人正是御史中丞冯绍元。 “冯大人何事?” 新朝初立,御史台这两年安静得很,亓明允倒是有些好奇于他的来意。 冯绍元行礼道:“殿下,陛下即位至今已是第三年,朝廷该开恩科取士,以收天下英才,下官已经拟了一份草章,敬呈殿下一览。” “冯大人怎么做起礼部的事情来了。”亓明允接过,没想到他为的是科举之事,不过这人来得恰恰是时候,如今朝中大半是旧臣,合该择一些新人来改改气象,而不是整日看着这群老东西斗来斗去,他肯定道:“提议甚好,吕平,去麟元殿请中书令大人来。” 门旁守着的内侍应声而去,片刻后封正卿进殿。 “封大人坐吧,看看这个,孤以为冯大人的提议甚好,若是可行,就让麟元殿拟出正式的章程,春闱的时间就定在明年春。”亓明允道。 封正卿看后,向冯绍元投去赞赏的目光,“臣以为可行,另外,臣想保举一人为主考。” 亓明允问:“是谁?” “御史中丞冯绍元,冯大人。”封正卿道。 被点到名字的冯绍元有些惊异,没想到一向同他不熟悉的封老竟会主动推举他来做主考。他今年才四十,学问又算不得多好,只是在清流之中有些文名,远不如另外几位更合适的大人。 但主考这个差事太过诱人,做好了就是门生遍天下,他激动又惶恐地推脱道:“殿下,下官才疏学浅,恐担不起如此大任。” 亓明允也有些惊讶,是刚刚才知道此事的封正卿,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推出主考官的人选,而且封家同和冯绍元并无往来,此举看似举贤,难保不是拉拢。他思索片刻,愿意相信这位远方叔公一次,“冯大人谦虚了,既如此,此事便暂由二位同礼部一同商议着。” “是。”冯绍元克制着激动的情绪,无论封老是真心举荐还是想拉他进裕王“一党”,这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机遇。 亓明允叫住了封正卿,于是暖阁中剩下他们二人,他有意在封氏多花些心思,于是很自然地开口道:“封叔,孤还有一事同你商议。” 封正卿立刻起身,“臣不敢,殿下在此莫要如此称呼。” 果然……亓明允笑着道:“此处并无旁人,况且无论是论资历还是亲疏,您都担得起这个一声‘封叔’,不过刚刚是孤唐突了,您坐吧。” “殿下。”这话说得让封正卿既没头绪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犹豫着坐下。当年还是先帝设宴,他才得以与这位性格怪异的殿下熟悉起来,裕王一向同他不亲近,不知今日怎么变了。 封家祖籍原在江南之地,因当年家中女儿被选进宫中成了瑾妃而兴盛,但世事无常,瑾妃诞下六皇子几年后便离开了人世,六皇子不受宠,天家福荫就渐渐消失了。他这支只是旁系,有好事的时候沾不到,牵连倒是遭了不少,好在几年后他省试高中,又经营多年才在瀛都安身立命,本以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岂料当年的六皇子被先帝封了裕王,他竟因着封氏的血缘一跃成中书令。 然而他与裕王从不认识,也无感情,一向维持着不远不近的尴尬距离。 不过,看今日的架势,裕王似乎有意交好,封正卿不动声色,开门见山道:“殿下方才说还有一事,无论是何,下官都一定尽心去办。” 亓明允也不再多言,提笔拟了个条子,“春闱要到明年三四月才开,在此之前,孤想于瀛都设一兴文馆,仿效先朝,广招天下有识之士,一旦遇见有才学者,便直接起用,不必再等明年省试。” “下官以为,殿下所言之事于我朝大有裨益。”封正卿真心对此事甚为赞同,他略微思索,“设兴文馆的同时,可在瀛都边设官驿供那些寒门学子居住,前来兴文馆应试的学子只需进城后统一登记即可,不必经地方举荐,另外,若是太学殿出身或者过了承庆二年的解试的,一旦被选中,可以赐同进士出身。” 亓明允眸色一亮,不得不对封正卿感到赞叹,“封大人果然周全,此事就依封大人所言,你拟好章程孤即刻批下,兴文馆开馆就定在十月初一。” “是,下官这就去。” 封正卿走后,唐顺抱着一叠奏折进了暖阁。 他身后立刻有一个内侍急匆匆赶过来,压低声音呵斥道:“慢着些,这些不是送到内殿的,快回来!” 唐顺一慌张,就愣在了暖阁门口,进也不敢,退也不敢。 第13章 维护 “何事?”亓明允道。 后赶来的内侍刘德忙拉着唐顺跪下,战战兢兢道:“殿下恕罪,他是新来的不懂事,这才把宣德殿的奏折送错了地方。” “夜大人命奴婢送奏折,奴婢找错了地方,奴婢知错了!”唐顺有些泄气地低着头,微微举着奏折跪在地上,此刻很是羞愧。他受殿下大恩,此刻犯错竟犯到了殿下面前,殿下一定后悔夸赞过他吧,真是罪该万死。 若是在从前,亓明允肯定要下令将人拉出去受仗刑的,但他当听见那人口中提及的名字时,犹豫了一瞬,抬眸看清了地上的人。 “唐顺?” 内侍不敢抬头,他脸上羞愧慌张神色未消,紧张道:“见过殿下,是奴婢,这些奏折是该送到六部大人那里的,奴婢一时糊涂打扰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跪在他身旁的内侍见惊讶于唐顺的大胆,忙暗暗拽他的衣袍,十分担心上面那位降罪下来。 “呈上来。”亓明允指节轻叩书案,神色如旧,“待孤看过,你再送到六部大人们那里去。” “是。”唐顺将奏折送到桌案上,然后退回原处。 旁边的内侍忙拉他跪下,弄不清楚这两日谨慎守礼的唐顺这会儿怎么像没睡醒一样。 “夜大人还在宣德殿吗?”亓明允翻起宣德殿审议过的奏折,有夜凌先看过一遍,省去他不少的精力,不过其中刑部复核的崇州粮道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件一年多之前的大案,竟然拖到现在才查清,他刻意记下了内容。 唐顺没从殿下口中听见责备之意,才松开了已经握得滚热的手,语气中含着感激,“回殿下,夜大人正在宣德殿。” 亓明允没有说话,继续翻着奏折,唐顺便在仍跪在地上静候。 同跪的的内侍垂头微微瞥向唐顺,全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他原本还好奇唐顺为何没人带过就进了宣德殿当差,此时方知原来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好了,送去吧。”亓明允点点了书案,起身向殿外走去, “是,谢殿下。”裕王繁复的锦袍从眼前掠过后,唐顺才敢抬头追随殿下的身影,不禁觉得宫中那些传闻太过恶劣,殿下明明是极好的人。 旁边的内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甚是好奇,起身低声道:“你怎么不早说你和裕王殿下……害得我刚刚为你担惊了好一会儿。” 唐顺抱起理好的奏折,迷茫地眨眨眼,全然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老实道:“我也只有幸见过殿下两次。” 旁边的内侍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很无奈推着唐顺往外殿走,“好了好了,我明白,你快送去吧。” 唐顺尚不知刘德的判断和心思,还在因自己做错了事而感到懊悔和惭愧。 另一边,宣德殿内,夜凌将胥州的奏报同一封敕书按在侍中庄大人的桌上,面容严肃,低声道:“庄大人再看看,胥州三郡请求蠲免粮赋的事情,怎么变成半数以丝麻代输了?” 庄筼之才要细看,喉咙处一阵不适,不得已侧身掩住口鼻,压抑着轻咳了几声,一只手拿起敕书,缓声道:“夜大人,我等依惯例处之,这似乎没什么不对吧。” 自裕王安排夜大人来宣德殿后,这里的官员再无一个敢做勤惰役,庄筼之虽对情况的改观很是满意,但有时也会觉得此人太过较真,毕竟在他的眼中,夜凌虽是稷武宫出身,但同他们这些在朝中摸索了多年的人相比,还是多了几分“方正”。 “此三郡情况特殊,庄大人……”夜凌话为说完,旁边的给事中晁嗣源听见胥州二字便过来打断。 “夜大人有所不知,胥州这三郡中的浔郡和潞郡去年朝堂就给他们免了全年的赋税,若是今年再免,这……恐怕朝廷在江南的税赋便收不足,到时殿下问责下来,下官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实在担待不起啊。”晁嗣源一向认为夜凌是幸进之徒,因此他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漫。 夜凌素知其人,只是冷冷道:“原来这份是晁大人所批,不过,本官想知道,晁大人这半年来可曾看过胥州的奏报?” “未曾。”晁嗣源躲开视线,态度却依旧如前。 年轻的巡查使招了招手,令内侍去找出三郡八月的奏报,“今春雨季与蚕期重叠,三郡勉强缴足丝税,当下正值九月,春丝早已织造或变卖,百姓手中唯有尚未来得及舂碾的新谷,朝堂若要他们再交丝麻,恐怕百姓唯有卖粮换丝一条道路了。” 晁嗣源表情微动,仍旧道:“这……这只是夜大人的推测,地方官府自有分寸,岂会如此不堪?” 殿中几个大臣都垂着头做事,但注意力早落到这边来了。庄筼之见情势不对,掩口咳起来,那几位便匆匆起身过来,拍背的拍背,递茶的递茶。 庄筼之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声音虚浮道:“不瞒夜大人,犬子病重,老夫这几日有些精神不济,这胥州之事未经我手,晁大人也是为了朝廷的赋税,这才一时疏忽,还望夜大人见谅。” 晁嗣源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影卫大人并不打算给庄筼之这个面子,去取奏折的内侍已经回来,夜凌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按到晁嗣源面前,继续道:“晁大人自己看看吧。若此令一发,等到奸商囤积居奇,百姓不得已卖粮之时,就知晁大人口中所说的‘分寸’了。” “晁大人,还不快重新批一份。”庄筼之道。 晁嗣源象征性地应了一句,将那份胥州的奏折丢到书案上,才去接庄筼之递过来的敕书。 “我等在京中一字之易,便是地方百姓身家性命之所系,诸位大人若只埋首案牍,不察时务物情,恐会酿下大祸啊”庄筼之颤颤巍巍起身,向夜凌虚虚一拜,“此事是麟元殿的疏忽,还望夜大人见谅。” 既然庄筼之都如此说了,夜凌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微微垂首回礼,“庄大人言重了,那就请晁大人重新批复后再呈上一份。” 庄筼之暗松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孤竟不知宣德殿的大人们尽是纸上谈兵之徒。”亓明允面色阴沉着进殿。 众人皆起身行礼,有人相互对视一眼,猜测这麟元殿又要换水了。 内侍奉上新茶,扶着裕王落座。 “殿下。”夜凌上前行礼。 众人都不曾想到这件小事惊动了裕王,座上之人身上冷意愈重,压得殿中几人都紧张起来,夜凌立在主人身侧,也不知殿下对他方才的做法是何态度。 亓明允把玩着手中精巧的玉盏,声音冷淡道:“孤记得,晁大人是北方人吧,定是不知江南实情,才武断作此论断,实在是……空领了官位,毫无体察民情之心。” “下官一时疏忽,求殿下恕罪!”晁嗣源面色大变,不敢再轻慢,匆匆跪地请罪。 “一时疏忽?宣德殿容不下一时疏忽之人,晁大人好好想想,给孤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亓明允轻挥袍袖起身,到书案处拍了拍庄筼之的肩膀,示意他安坐,“方才晁大人说到‘经验’,可知晁大人在胥州之事上也没有什么经验,既然这样,便请晁大人亲自去胥州体察一二。” 晁嗣源眼镜微微瞪大,有些不忿道:“殿下,下官之罪尚不至此吧,至于经验,夜大人在户部之事上,恐怕确实没什么经验。” 庄筼之被按坐了椅子上,皱眉看向晁嗣源,然后眼睛微闭,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亓明允冷哼一声,根本不想再同晁嗣源说话,吩咐道:“胥州陵郡的郡守正缺着,就让晁大人去吧。” 从宣德殿给事中一瞬间变成了南方小郡的郡守,晁嗣源面色灰败,甚是不解,他已承认自己的疏忽,也准备听从夜凌的意见,怎得就被贬出了瀛都。 他将目光投向右侧的庄大人,却没得到对方的眼神,颓然地跪在地上,只能认栽。 “庄大人,同吏部商议新的给事中人选吧,孤不希望再看见此种纸上谈兵,不敬上官之人。”亓明允冷淡目光瞥过庄筼之,挥袖离开了宣德殿。 很明显是在借题发挥……夜凌方才多次想开口,但那些求情的话都被主人的眼神逼回了肚子里,他欠身望着主人离开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感。 “夜大人,下官重新批好了一份,请您过目。” 夜凌看过新的敕书,点了点头,“再请庄大人看过。” 待他迅速地理好了剩下的事情后,便匆匆离开了宣德殿,到永安门前时果然见殿下的车马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夜凌对着车厢行礼道:“主人恕罪,属下来迟了。” “上来。”车内传出略显疲倦的声音。 “是。” 夜凌不用步阶,轻轻一跃便极利落地上了车,依几日来的惯例,没再需主人多言,很自觉地撩帘而入,跪坐在车厢一侧。 第14章 密信 裕王正双目轻闭,一只手臂倚着软枕休息。 夜凌犹豫了片刻,上前替主人轻轻揉按双腿。 坐着的人虽已习惯了这事,但此时却觉得异常受用。 岂料下一秒那人就大着胆子劝谏起来。 “主人,属下斗胆……属下以为,您不该为此事贬黜晁嗣源。” 亓明允睁开眼睛,不气反笑,“为何?” “过错甚小,传出去,恐有损殿下美誉。”夜凌垂首道,他知道这话说得甚是不是时候,主人才因那人的事情动怒,此刻他又主动来添堵。 美誉?他早就不在乎那个东西了,亓明允一把捏住跪地之人的下颌,带着些探究,果然瞧见那人惶恐不安的眼神。 “他不敬上官,该罚。” 真是的……他明明是为了夜凌出气,结果这人反说他做得过了。 他才松开手,影卫却继续不知死活地谏言。 “主人,眼下北境战事未定,兴文馆开馆在即,朝中不宜有变,而且晁嗣源的缺,现下也不易补上,至于……他说的那些话,属下并不在意。”夜凌深深俯身道。 就算主人因此责罚他,他也要说。 此时车驾已行出宫门,天街的喧嚷之声响起,吵得亓明允心烦意乱,只好闭上眼睛来克制自己动怒的冲动。 车厢内的安静持续了好一会,夜凌手心都攥出了汗,也不见主人回应他,突然福至心灵,贴近殿下的衣袍,轻轻将半张侧脸靠上了主人的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道:“……多谢主人。” 这话听着悦耳多了。 亓明允俯视着地上的人,身上的冷意渐渐褪去,用脚轻轻踢了踢影卫的膝处,“他对你有微词,便是对孤不敬,宣德殿容不下这样的人。” 这话乍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却不像是从殿下口中说出,虽然自裕王理政以来流言便止不住地冒出来,但夜凌素知他的主人并无旁的野心。此刻他还没反应过来那句话中究竟是有何不对劲,但依然回道:“属下明白了。” 见殿下并无斥责他之意,夜凌又侧过身子,重新为殿下揉按起来。 宫门到王府的一路时时有人打理着,因此并无太多颠簸,而另一边,自前日出了瀛都城后一路快马加鞭的林哲就没那么舒适了。 换了四辆车和六匹马,日夜赶了六天的路才终于在九月十七摸近了度城关,林哲这才长舒一口气,有时间活动一下已经被颠得散架的身体。 他撩开帘子,景朝北境的气象便收入眼中。一路上高低起伏的群山此时渐与河流平齐,那成片的深翠颜色也散作草地无边的黄绿,这样的开阔景致,是在瀛都和江南看不到的,天地似乎离得更远了,大片的团云从头顶掠过,地面上的一切相比之下都显得渺小。 北境连时间都要往前赶,才进九月,冷峻豪放的风就吹得大树不得不割舍掉他的叶子,裹挟着露草和秋气一同灌入林哲的口腔之中,激得身形单薄的刺史大人止不住地咳嗽。二十日的限期在路上就耽搁掉六日,林哲不敢停歇,短暂休整了片刻后就继续向越州界前行,他掏出怀中已经有些发皱的书册,力图详尽地将岚城及周边郡县的情况提前刻入脑中。 唯一跟来的侍从突然停下了马车,就在路的尽头,一队身披玄甲的军士正持兵刃守在那里,他对着帘中提醒道:“大人,前面有人。” “过去看看。”林哲远望过去,大概猜到是来接应他的宿云卫,他放下车帘,先提前从匣子中取出了印信。他这一行只有两人一马,还揣着些从瀛都城带上的书简盘缠,若是遇上劫匪恐怕凶多吉少,林哲担惊受怕了一路,也盼了一路,此时才挨到了越州,宿云卫就出现了,让他甚是无奈。 离得近了,林哲才看清楚这队兵士的甲胄模样,形制全然不同于瀛都的禁卫和守军,他们的玄甲看起来更为坚固,统一都用长枪,都骑着马。 为首的将领拉动缰绳独自到车马前面,一只手握住长枪垂首行礼道:“末将宿云卫左卫曾文彦,敢问车内可是刺史林大人?” 侍从侧过身撩开帘子,林哲沉声道:“本官正是林哲。” “宿云卫左卫奉裕王殿下令,特来护送林大人入城。”曾文彦仍只是在马上行礼。 “有劳将军了。”林哲放下车帘,靠回了软枕之上。 景朝有三军九卫,其中三军中的裴氏投在裕王帐下,九卫中人数最多的五卫也都在裕王手里,宿云卫是云州的一支,据说裕王在漠南大营时,宿云卫如今的主将曾在其的帐下效命。林哲此时尚不知具体情势,只能先不动声色。 不过左卫来的数十人带来了吃食和器物,林哲吃着曾文彦送过来的越州的烧饼,觉得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好吃的东西了。 车马不必再狂奔,林哲随着左卫的速度进了越州界,不过天色渐暗,到留郡还要大半日路程,兵士便寻了合适的地方支起了矮帐,一行人露宿一夜,次日再前往城中。 矮帐顾名思义,不仅只有半人高,而且窄得只够两人并排睡下,一州刺史睡在其中有些寒酸,但林哲躺在简单的薄被上,却比前几日在官驿中感到放松多了。 兵士轮班值守,他们生起火堆,原野中的动物们就不敢靠近,休憩的地方只有偶尔几声木屑裂开的噼啪火声。 林哲很快就睡去了,但朦胧之中却听见帐外传来兵刃相接的声响,他条件反射般惊觉,迅速地抽出藏在枕下的匕首,挪动身体靠近帐边细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不敢掉以轻心。 “林大人,您睡下了吗?”帐外传来曾文彦的声音。 林哲披上外袍,将匕首藏进腰带缝隙,“何事?” “末将截下一个往瀛都送信的人,刚擒住他就服毒自尽了。”曾文彦道。 “什么人?”林哲揭开帘帐,盘坐在地上。 曾文彦见状蹲下身子,递上一个完好的信封,“末将尚不知晓,大人您看,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 林哲微微松了口气,接过那封信,又问道:“给谁的信?” “末将还未看过。”曾文彦垂首答。 信封上并无文字,只有一枚“舟”字阴刻章,林哲不解其意,拆开信封,起身走到去借火光看信,却被上面的内容惊到。 “林大人,这……!”看清楚上面的字迹时,曾文彦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林哲迅速折好信纸,方回信封之中,郑重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将军勿要对旁人说,待进了留郡城后,我自会详述此事向殿下呈奏。” “末将明白,大人如有什么吩咐,尽管唤我就是。”曾文彦退步行礼,“那大人早些休息,末将告退了。” 林哲四下打量一圈,回到矮帐之中,反复地看那个“舟”字,无论如何联想,也无一丝头绪。 信中所言并不详尽,但有关岚城军中,林哲没来由地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将这封信同自己的印信放在一处,一边思索着一边入梦了。 次日,新任越州刺史的车马在一队宿云卫的护送下进了留郡。 没有预想中城中百姓的好奇观望与夹道欢迎,反而自城门口开始那些人见到他们这一人马的时皆神色慌张地跑走了,林哲甚为惊疑,以为是后面的宿云卫吓到了百姓,但是当他下车和侍从单独步行在前面的时候,情况也是一样。 更令他心惊的是,作为越州大郡之一的留郡,此时却是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道路上是杂草混着谷壳的泥泞,街上行人甚少,家家之门紧闭,见他们进城都低头躲得远远的。 林哲困惑不解,他挥手先招来两个兵士,让他们二人在路上随便请个人过来,然后让曾文彦带着车马和剩下的兵士先去府衙,自己则抚平衣袍直接坐在了街边的石阶上。 不多时,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爷便被带到了他面前。 “几位大人,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老大爷衣着破旧,弓着身子作揖道。 侍从林平示意道:“这位是新任刺史大人,请你来问话,还不快跪下。” 老人这才发觉台阶上坐着的红袍大人,面露惊恐,后退半步就要跪地,“草民有眼无珠,大人饶命啊。” “老人家快请起。”林哲眼疾手快,及时起身扶住老人,态度温和道:“老人家别怕,我请您过来,是想问问为何这街上之人见了我都避之不及,实不相瞒,我才到此地,对这里的情况甚是疑惑。” 老大爷面露为难,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 林哲循循善诱:“您别担心,无论是什么情况,您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怪罪的,您实话实说就好。” “唉……大人,您是来收粮的吧。”老大爷拱手拜了几下,摇头叹气,“其实,其实他们啊不是避着您,而是都回家报信去了。” “报什么信?”林哲拉着老人一同坐下,“您慢慢说。” 第15章 隐阁 老人眼中露出感激与欣慰之情,颤颤巍巍坐下道:“前些时日官府收粮,说是给岚城的裴将军的军粮,说好了是只收每家余粮的五分之一,可官兵真到了各家,就变成了抢,还偏抢我们这些穷人,每家就给留那么一点,怎么够过冬呢。” 林哲眉心蹙起,“怎么会是这样?” “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言,您要是不信,可以再问问别人。”老大爷指着街上匆匆行过的路人,“前几日听说又有新的大人来收粮,今天看见您到了,都回去商量办法呢!大人啊,求求您,我们真没粮可交了。” 林哲面色温和地点点头,拍了拍老人的肩膀:“多谢您告知实情,不过有一点您说对了,我确实是来收粮的,但您放心,本官不收农户的粮。” “那大人您到哪去收粮?”老大爷诧异问道。 “自然是收那些私自囤粮的,谁没交过粮就收谁的,另外,本官还要查他们的税,一旦有人缺交少交,此次都一并讨回来。”林哲正色道。 老大爷闻言,脸上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激动问道:“大人,您说的是真的吗?” “我们大人向来说一不二,还会骗你一个老人不成?”林平道。 “多言。”林哲作势呵斥,扶起老人,对兵士道:“派人送老人家回家,一定好生照看,林平,你也去。” 林平表现得一脸委屈,垂首应是,大人要他同去,也是一是让他查探,二是也要他去看看老人所说是否属实。 · 几千里外的瀛都,在入夜后迎来了它今年的第一场秋雨,闷闷的雷声混着雨声,暂时地让这个热闹的都城安静下来。 裕王府内,隐阁的统领大人正在中堂内静候,左宿已近而立之岁,面容上留下风霜刻过的痕迹,显得板正又沉着,也许是在黑暗之中呆得久了,整个人的气质已同他那身黑色的劲装融在一起。 这里是偌大的王府中最为隐秘的地方,一半地上一半地下,最常用的入口隐藏在后园假山的背面,他这个首领和整个二十八宿的隐卫们的住处都在此,一旦离开即要改形易容,他们就像王府的一道影子一般,只能永远地将真面目隐藏在黑暗之处。 而自然,这里也只有王府的主人和夜统领才能进入。 隐阁内没有人知道左宿原来的名字,对他来说,他同夜大人一样,全部的意志都属于殿下,时刻做好赴死的觉悟。 但他一直既敬仰又羡慕夜大人。 夜大人是在他之后入的王府,他原以为稷武宫出来的影卫与他有的只是武艺上的高下分别,但后来他才发现,夜大人懂的东西全然超出他的认知范围,而且……夜大人还能够时时跟在殿下身边。 感知到淡淡的檀香气息,左宿规矩行礼道:“拜见殿下。” “说说看,都查到了什么。”亓明允身着常服,揉着眉心落座。几日来他一边同封正卿安排兴文馆之事,另一边还要盯着工部水患,再加上其他的事情堆在一起,压得他有些疲惫。 左宿呈上一份记录,复又跪下道:“胥州之事,属下业已查清,证据确凿,请殿下过目。” 亓明允目光扫过录册,不禁一阵头疼。 胥州本是江南产丝重地,但连年遭了灾,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朝廷发去的救济银两和粮食都不知去了何处,更可憎得是,地方官上下勾结,上奏朝廷的奏报一片和谐地叫苦,朝廷也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批下。 在这件事里瀛都城的官员怕是也没少“出力”。 亓明允一直觉得先皇兄治官太宽仁,才给了这些人如此大的胆子,竟都敢将手伸到地方去,待眼前的事理好后,他定早要整治一番。 “崇州、容州之事也派人下去吧,另外,从前安在宫中的人也即刻起用。” “是,属下遵命。”左宿静候着接下来的命令。 亓明允又将诸事安排了一遍,此时感到愈发头痛,他离开书案,闭眼靠在椅背继续思索着。 跪着的左宿有些惊讶,这一次被安排的事情,加起来抵得上从前三次之数了,而且,其中还有些许多他完全猜不清缘由的之事,几个州和宫中所需安排的人,快赶得上隐阁的全部了。 安静了片刻,左宿才想开口请命,就听见了门口处传来影卫大人的声音。 “主人,夜凌求见。” 听见沉稳悦耳的声音,亓明允感到头疼似乎轻了一分,他微微颔首,示意那人进内。 夜凌行至左宿身侧,也跪地行礼。 “何事?”亓明允道。 “回主人,事关董应祯。”夜凌只提及名字,并非是刻意在左宿面前有所隐瞒,只是规矩向来如此。 听见这个名字,亓明允才睁开眼睛,抬手让夜凌起身,并对左宿道:“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意料之外的一句算不得犒劳和安抚的话语,左宿微微惊讶了一瞬,而后行礼退了出去。 夜凌自觉上前磨墨,“主人,董应祯邀属下明日往碧水园一游,尚不知其目的为何。” 几日来他刻意同董应祯闲谈交游,对方似乎并不忌惮他这个影卫,甚至颇为热情。 碧水园在瀛都东郊,那里原是春闱后应试者们游赏之处,后来一商贾搭起园子,既供平日宴饮,也会不时作些论文谈琴的曲水流觞之事,据董应祯所言,他还约了几个友人同往。 “去吧。”亓明允很轻易地允准了。 记忆中夜凌似乎不常去参与文人的集会宴饮,那些人矛盾得很,一边放不下攀附之意,频频邀请夜凌,一边又实实地在摆弄文墨上对夜凌有先见,心里看不上武者。 夜凌捏着墨条,极为熟稔地在玉砚上洇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但口中应“是”的声音却怎么听怎么低沉了一分。 而这一分很精确地被亓明允捕捉到了,他提起笔,轻轻点在砚中还在被打着圈研磨的墨条旁边,引得那人动作稍稍停下,才幽幽开口问道:“不愿意去?” 本是宽慰之意,却没想到惹得那人立即放下墨块,退步跪地请起了罪。 “属下不敢。” 影卫的身形随着跪地的动作下移,桌案隔住视线,亓明允只能看见他的半个上身,他停下笔,心头微微一动,“怎得如此战战兢兢……” 看来是这人的确不愿意去。 他声音微微含笑道:“不敢,那便是不愿了?” 夜凌神色微动,立刻回道:“主人明鉴,属下不敢抗命。” “……” 只有翻动的纸页和笔迹落下的声音回应他。 主人不语,便是他的话不合心意,夜凌有些自责,把头垂得更低了。 案上的左宿记录和进一步安排被一一批下,亓明允又提笔开始写一封送往楚州的信。他自觉为人虽然孤僻了些,但也曾结下一二友人,这一世不能再放他们逍遥江湖,这些人都该前来为他的大业添柴。 信写过半,墨已剩无几,亓明允轻轻敲了两下砚台。 木制笔杆碰触到玉砚边缘,声音有些沉闷,夜凌听到声响,才发觉自己的失职,调整了姿势起身继续研墨。 影卫低垂的眉眼同平常无异,但看在亓明允眼中,总觉得不太自然。 写完内容,再盖上一方刻着“见幽”的名章,便完成了这封信的最后一步,他与人的交游惯以字行,毕竟名要避讳。 亓明允放下笔,倚靠在椅子上,看着夜凌替他理着纸册和信件,方才他本无意罚跪,只是交谈进行不下去,那人战战兢兢的举动,看得他没来由地烦闷。 并且,一想到明日夜凌还要同旁人出游,就更觉心烦意乱了。 宽慰的话最终还是咽了回去,随着情绪的变动,他周身的温度也冷了下来,亓明允无言地走回了寝殿,并看着那个一路为他安静撑伞的人恭恭敬敬地告退后离开了寝殿——毕竟他才下过不再需要夜凌值夜的命令,此刻也后悔不得。 蒸腾的温热水气同香薰的气息交融在一起,升腾浮散,笼罩着年轻殿下的面容,也舒展了他的眉眼。 今日回得太晚,又逢秋雨,只好在寝殿洗去沾染的凉气,鬓发间已透出丝丝斑白的温德公公此刻正手持绢巾伺候着。 他实在算得上是府中的老人,当年自裕王从漠南回瀛都建府后,他便被先帝安排到此,数年过去,眼看着裕王从那个阴鸷青涩的少年变成如今运筹沉稳模样,此时沐浴之人闭目安坐在水中,但凭他伺候这么多年的经验,自然一眼就瞧出殿下的心情一般。 “殿下,雁池在西苑新栽的菊花已有先开的了,不知用了什么诀窍,那花竟有各色模样的,老奴瞧着甚是新鲜,殿下明日不妨去看看?”温德公公轻声含笑道。 “好啊,你替孤记着些,明日回府便去。”亓明允睁开眼,一只手捧起水抚在身上,“这种事情德叔让旁人来就行。” 温德公公将手中绢巾方回木托之上,“老奴伺候惯了,只要殿下不嫌弃我年纪大了粗笨,老奴做一辈子这些事也甘心,不过有些事总是年轻的比老奴用起来趁手。” “德叔这些年,孤都看在眼里。”亓明允淡淡道。 求评论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隐阁 第16章 酸茶 温德蹲在地上,扒着桶边道:“这都是老奴该做的。前儿老奴在役房调了个年轻的来这儿当值,顶夜大人的班。” 亓明允点点头,算是应允。府中人事,他向来甚少过问,温德和雁池都是先皇兄给他的人,这么多年看下来,也算可靠。 不过最终他还是换了其他的侍从,没让温德值夜。 殿外雨声时大时小,哗啦啦下了一整晚。亓明允不知因何,夜里没怎么睡好。 · 秋雨将瀛都城的楼榭洗刷一新,但路却稍显泥泞,车辙间的小片积水随着车马行过而溅起,在日光的照射下,混着尘泥的水珠在瀛都城中也像裹着尘土的金珠了。 不过宫道至裕王府的路铺的是青砖,仆从一打理,车驾的轮子都不会沾上一丝脏污。亓明允此日从宫中回府已经是午后,夜凌与他同去,但因着有约提前离开,并未同他一起回来。 几日的同乘,他似乎有些习惯了夜凌在侧,刚刚一路昏暗的车厢内只有他一人,明明是经历多年的场景,却反教他无端烦躁。 仆从们瞧着殿下神色阴沉,都愈发谨慎小心,而今早被温德公公吩咐过请殿下到西苑赏菊的仆从卫福,在书房外踟蹰犹豫了许久,也不敢出声,直到温德公公亲自前来。 卫福猝不及防被拉到角落,强忍着不敢出声,定睛一看是温德公公,慌慌张张跪地道:“徳公公。” “你怎么还没请殿下过去?”温德问道。 卫福面露难色,仰首道:“徳公公恕罪,殿下好像心情不佳,下奴不敢进去……” 跪地之人即是温德新调过来的值夜之人,原是看他做事小心谨慎,又守本分,模样也不错,放在殿下身边既不碍眼也不会多事,岂知才进殿下的桐华殿就惶恐万分,原是个胆小之人。 温德无奈,拈起一指点在卫福额间,用巧劲一推,“小崽子,我怎么没看出你是个蚂蚁胆子,进去回个话又不会要你的命。” “公公恕罪,我……我这就去。”卫福声音渐小,就要起身。 “算了算了,看在你刚来的份上,这次我替你去,不过,你晚上值夜时可万万不能出差错。”温德叮嘱道。 卫福喜笑颜开,起身拉住温德的袖口,“多谢德公公。” “别高兴太早,值夜的规矩学好了没有,晚上出了差错我可救不了你了。”温德语气严肃,但表情却很温和,双手将卫福拉他的那只手握在掌中。 卫福松下一口气,连连应是。 掌间的手微微发凉,温德温和地看着这个胆小的人侍从,笑着离开了。 不过,当他到了书房门前,扫了一眼还在处理事务的殿下时,有些理解卫福了。他瞧准了裕王放下书册的间隙,迈进门槛,只在门旁躬身道:“殿下。” 亓明允见来人是温德,想起了昨夜之事,索性放下手中之事,决定将那些未曾归档整理的奏折和书册都留给夜凌后,拂袖起身,行过温德面前,“走吧,去西苑。” 此时菊花开得正盛,再加上雁姑姑的培育照料,更是生出了绿色的品类。雁池如今年已近六旬,身体也大不如前,亓明允早就免了她的杂事,只将西苑的花圃交与一向爱侍弄这些花草的她。 凉风送来淡雅的香气,亓明允便坐在亭中赏花抚琴。 这把琴名为鸾回雀顾,取琴声能使流云神鸟停驻之意。说起来,他的琴技同这把琴一样,都是先皇兄所授,然而,此刻自弦柱间流出的乐音,无端添了些悲戚的秋感。 琴音渐弱,熟悉的气息却愈来愈近,一曲终了,墨蓝色的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夜凌见过主人。” 面前之人的身上还隐隐散出席间的酒香,应是回府后还未来得及更衣便前来,亓明允挥了挥手,便有侍从将琴撤下,他好整以暇地靠坐在椅子上,声音淡淡道:“夜大人忙。” 夜凌恭恭敬敬答:“让主人久等了,属下知错。” “说说看。”亓明允接过侍从呈上的绢巾拭手,夜凌便先上前替他斟茶,而后述说席间诸事。 东郊正是舒爽宜人的时候,碧水园中花貌繁盛,人也不算多,董应祯只约下了其中一个园子,邀了他和几位京官家的公子,出乎夜凌意料的是,此宴倒像是真心邀友,席间并未谈及他事,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一位是兵部尚书贺大人的子侄。 “贺敬之?”亓明允再次听见了熟悉的名字,这个人既是太后的亲侄子,也算得上是贺知恒的侄子,前世守在大殿门外之人便是此人,亓明允有些懊恼,他居然险些把此人忘记了,好在有夜凌此行的意外收获。 “正是,他与董应祯同是都尉府的副将。”夜凌道。 这份收获似乎扫除了萦绕在亓明允心头的那一丝烦躁,他从盘中拈出另一只茶杯,想要让夜凌喝一杯,目光扫过,却在那人腰间看见一块扎眼的翠色。 他的手停在了茶杯上,沉了声音道:“过来。” 夜凌闻声便跪到了裕王身侧,目光低垂,“主人。” “此物从何而来?”亓明允示意系在夜凌腰侧的另一个玉佩。 夜凌察觉出殿下语中的不悦,立刻解下翠色的鱼纹玉佩呈上:“回主人,此物是董清林所赠,他给每个人都送了不同的物件。” “以后不许系这个。”亓明允道。 “是,属下记下了。”夜凌虽然不明缘由,但还是应是,垂首将那枚玉佩揣了起来,再抬头时,冰凉的杯口便贴上了他的唇。 跪着的人想要接下,但亓明允并未松手,而是倾斜茶杯,将温热的茶送入了夜凌口中,拿开茶杯时,在那人的唇边留下了一滴水液。 “咳……谢主人。”似乎喝得有些急,夜凌低咳了两声。 亓明允居高临下地看着压抑咳嗽的冲动的人,从袖口中掏出随身的帕子抵在拇指尖,拖住夜凌的下颌,轻轻替人拭去了水珠,手指拂过夜凌唇角时,那刻小小的痣无端勾得他心口一动。 跪着的人垂着眼睫,面上不显,但心的跳动加快和耳尖的泛红已然出卖了他。 贴在下颌处的掌心温热,并且殿下扬起的宽大袍袖盖住了他的半边身子,园中风起,他却不受一丝。 这样说得上是亲密的动作,又是在园中,一时弄得夜凌神魂恍惚,偏偏还不敢显露和细想一分一毫。 “殿下!云锦记的衣裳送……” 春黛小跑着进入园中,却撞见了这样的场景,忙息了声,等到下一刻被她落在身后端着衣袍的侍从堪堪赶过来时,春黛忙低声道:“快低头!” “春黛,过来吧。”亓明允道。 “是,殿下。”春黛垂着眼走近亭子,微微福身,“殿下,这是云锦记为夜大人裁制的衣袍。” 亓明允用指节叩了叩石案,面色温和,“呈上来。” 侍从上前,恭敬地将木托放在石案上,春黛借这个空隙抬眼,殿下坐姿如常,站在身后的夜大人垂着眼眸,神色沉稳,但双颊却有些红…… 她心里骤然一惊,但立刻摒除了无来由的猜测,上前依次展示各件衣袍,含笑道:“殿下和夜大人看看可还能入眼?” 夜凌顾不得方才的窘迫,此刻看着六件袍服有些意外,而且,除了一件玄色和两件墨蓝色的外,其他都是浅而明亮的颜色。 云锦记是瀛都城排第二的裁衣店,这次走大运接上了裕王府的单,布料和做工自然是有多好用多好,纹样也得体,亓明允打量一圈,还算满意,问道:“夜凌,你觉得如何?” 夜凌自然回道:“属下以为,玄色和墨蓝色的都很好。” 亓明允一脸了然的神色,唇角微微扬起,道:“都留下吧,穿哪件你自行决定,不过,孤觉得白色的那件也不错。” “是,谢主人。”夜凌道。 春黛笑着道:“婢子觉得件件都好,不过,尺寸还是婢子量的,夜大人怎么只谢殿下?” 此话一出,引得亓明允的笑意明显了许多,他指着春黛对夜凌道:“还不快向春黛道谢。” “多谢春黛姑娘。”夜凌也露出一丝笑容,对着春黛垂首道谢。 自从书房出来后,已有一个时辰多些,闲暇片刻已是难得,亓明允拂袖起身,带人回到了昭文台。 留下的那堆奏折和书册夜凌很快便理好了,而亓明允一直依靠在椅子上,眼神紧随着夜那人,他心情不错,那些文官的言辞看起来都不觉得恼人了。 待到处断完诸事,天幕早已泼墨,亓明允让夜凌先回去整理那些新制的衣袍,自己则和侍从回到了寝殿。 值夜的侍从早已在内殿跪候,亓明允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新面孔,想着他便是温德所说的年轻人。 “你叫什么名字?” 卫福垂着头,只敢看裕王华丽贵重的靴面,颤声道:“回殿下,下奴叫卫福,从前在浣衣房做事。” “抬头。” 卫福闭着眼睛缓缓抬头,他面容清俊,还带着些不流于俗粉的气息,颇与旁人不同。 亓明允看着他过分紧张的样子,没有继续问,抬起手臂道:“更衣吧。” 第17章 第二次拥抱 “是。”卫福膝行几步上前,抬手去摸裕王的带扣,可他动作生疏得很,又不敢细细盯着,上下摸索了好半天,也没能将玉带解下,他额间已渗出汗迹,指间也颤抖起来。 这番动作搞得裕王有些不耐烦,他推开卫福的手,轻轻拨动扣子,自己扬手抽出玉带,递给了跪地的侍从。 卫福双手捧着玉带,颤抖着俯身道:“下奴愚笨,求殿下恕罪!” “继续。” 裕王低沉的声音传来,卫福不敢耽搁,替殿下褪去了袍服,然后到榻前为殿下脱靴。 “怎么,温德没有安排人教过你吗?”亓明允倚靠在榻上,看人慌慌张张地摆弄着。 “回殿下,徳公公亲自教过,但下奴愚笨,下奴一定好好侍奉殿下,决不再出差错,求殿下责罚,只要别把下奴赶出桐华殿!”卫福一个劲的磕头,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消散,若是真的第一天侍奉就被赶了出去,不仅会成为王府下人们口中的笑柄,更是失宠于殿下,往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 亓明允想了想,仰身躺下道:“那倒是温德的过失,用不着责罚你,落帐吧。” “是,谢殿下。”卫福闻言,以为殿下要因他责罚温德公公,就更加惶恐了,但又不敢多言,只好惴惴不安地上前放下帷帐,熄了灯靠在殿中。外殿的那个窄榻原一直是夜大人用的,旁的人来值夜,都只能在阶下守着。 他轻拢衣衫,闭眼浅寐。自昨日被温德公公安排进桐华殿,除了白日在殿下书房前犹豫的那一会儿,就一直在学规矩,到现在屁股才真正挨在了地上。值夜不能熟睡,卫福本强忍着困意,但寝殿暖和得很,他的意识还是渐渐模糊起来。 殿外的寒凉的秋风吹不到阶前,值夜的少年睡得安稳,但榻上的裕王却又一次梦魇了。 留春台的一切在亓明允眼前复现,金樽玉盏中盛着的都是混着背叛与痛苦的血,他一阵天旋地转,睁眼的前一刻只记得自己背靠在宴鹊阁门前,那五个非人非鬼一样的面容,步步逼近,他的脑中下意识只剩下逃跑。 再一阵变换后,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重重帷帐被扑开,亓明允深深地呼着气,整个人的上半身都砸在了微凉的地上。 卫福朦胧之间被响动惊醒,他回头望去,见裕王扑倒在地,长发和衣衫都胡乱散着,吓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手脚并用地匆匆爬过去,大着胆子道:“殿下?” “夜凌。”裕王的声音有些哑。 “殿下,今夜不是夜大人……”卫福伸手去扶,却被一把甩开。 “叫夜凌来!”亓明允声音阴沉至极,他抬起头,室内虽然无光,但他双眼中几欲迸出的愤怒与恨意却清清楚楚。 卫福哪里遇见过这样的状况,他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向殿门。 殿内只剩下亓明允一人。 床榻不高,他就以这样狼狈的姿势伏在地上。 散落的发丝遮在眼前,使他的视野模糊不清,他并非不想起身,只是四肢因过速跳动的心脏而暂时失去力量,他只能无措地勾了勾手指。重生不过数日,这已是他第二次梦见那个痛苦的场景,无法抹去的记忆就像那些朝野流言一般缠得他喘不过气,白日尚能将注意都投注在事务之上,而到了夜里,那些咽不下的苦楚,都会以梦境的形式在深夜袭来。 而恰恰更令人悲哀的是,他已经消散的前世和谁也说不清的重生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都只能在阒寂的深夜提起。 寝殿温暖,而他的身躯渐冷,亓明允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腐烂在锦绣大殿中的尸体,那些一叶障目和随波逐流之人,聚在一起用唾骂与怨恨织成棺材,将他装点在昭明宫的帝座之前,他还是不敢推开那扇红漆高门,因为那扇门外站着的,是他慈爱亲善的二哥牵着年少的侄子。 他想,坐上那个位子之时,就是对先皇兄一生愧疚的开始。 思绪愈飘愈远,正当他闭上眼睛之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其中的焦急丝毫不减席上那天。 “主人!” 眼前的场景吓得夜凌魂飞魄散。他听过小侍焦急又磕磕绊绊的形容后顾不得其他,一路轻功至此,当踏进殿内,借着微光看着衣衫鬓发凌乱,浑身笼罩着一股破败悲伤气息的殿下,就那样无力地倒在床下之时,心口像被钝物狠狠击打了一下,连带着胸前和颈部的肌肉都跟着抽动。 一向沉稳自持的影卫大人连走过去的步伐都乱掉了,用出了比在稷武宫考课时还快的速度跪到了他的主人面前。 “主人,您怎么样?”夜凌克制着指间的颤抖,轻柔地扶起伏在地上的殿下。 熟悉的声音和气息令亓明允的意识开始回拢,仿佛看见了甘泉一般,他四肢的血液开始向心脏回流,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夜凌心口痛感越来越强,他轻轻拨开遮在殿下脸上的发丝,眼神止不住地露出担忧情绪。 没能用出力气坐回榻上,亓明允顺势将双腿也移到地上,他撑着坐起,眸色幽深得仿佛要将面前跪着的人吞噬,他突然用力将人抱住,像第一天抱他那样,将半张脸深埋在夜凌的肩头。 被抱住的人身躯一震。 “夜凌。”亓明允的声音依然有些哑。 那人的衣衫虽沾染着秋夜的寒气,却无端令他感到安心。 在看不见的地方,夜凌想回抱的手悬停在空中,几经犹豫,最终还是落回身侧,隐秘的心思只能化成不敢逾越的克制,化成一股酸涩,顺着他的十指深深嵌进掌心。 寂静之中,亓明允又说出了同样的话。 “永远别离开我。” “属下誓死追随主人。” 亓明允觉得还是不够,想了想道:“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夜凌即刻殉主。” 从未排练过的回答从影卫口中说出时却没带一丝犹豫,因为这个回答不需要考虑,夜凌几乎是条件反射,下一秒才意识到主人话中的不祥,心中又担忧起来。 “主人……属下绝不会让您遇险的。” “但愿这次不会有那一天。”亓明允轻声道。 然而夜凌不知其中真正的意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主人不信任他一样。他才升起的一点希冀又消沉下去,此刻,身体虽然和主人离得足够近,但他始终摸不到更深的东西。 片刻后,亓明允的身上渗出一层汗,最后一分气力也忽地散去,他的头垂在夜凌的肩上,双手也滑到夜凌的腰间。 “主人?”夜凌吓了一跳,有些自责于方才的走神,他一只手揽住主人的身体,另一只手去探主人的脉搏。 亓明允的虚弱的声音传来,“我没事。” 这个梦魇实在将他折腾得够呛,而他也发现,似乎只有夜凌才能令他平和下来。 “属下僭越了。”感受到指下脉搏的正常跳动,夜凌才稍稍安心,他收拢了一下裕王凌乱在地上的衣袍,然后微微起身,将主人抱回了榻上,重新替人揽好被子,“主人安睡,属下一直在此。” 亓明允抬手拦住夜凌解帘帐的动作,有些焦急道:“别放下来。” “是。” 外殿的窄榻空空,夜凌选择靠在了殿下的榻边,听着身后的殿下渐渐均匀的呼吸,他才放纵自己的脸颊和身躯发热,这些时日殿下待他是不同以往的亲近,来得无端,令他心乱如麻,只是,一想到殿下总在像确认一般地对他说“永远别离开”的话,就又觉得有些委屈。 然而静下来时,他想到几日间殿下已梦魇两次,想着该唤太医前来瞧瞧才能放心。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夜凌警觉前去探看,发现是刚刚报信的小侍。 卫福捧着烛台回到裕王寝殿时,正撞见夜大人被殿下抱着,又惊又怕,一时没敢进来,立刻悄悄掩上了殿门,此时听殿中再无声响,才颤颤巍巍地推开一丝殿门,向窄榻上望去,却不见夜大人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昏暗间手腕被人捏住,夜大人的声音低低传来。 “今夜我守着殿下,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夜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卫福点点头,退出了寝殿。 然而因为起身的那刻,亓明允就睁开了眼睛,他这会儿完全清醒过来了,但却陷入了另一种忧郁的情绪当中,他对夜凌道:“你也去休息吧。” 夜凌却重新跪坐在榻边,垂眸道:“属下来值夜吧,主人安心睡吧。” 影卫规矩地背过身去,亓明允心里却有些惭愧,明明自己前日刚下过命令,今日就让那人又因他值夜。 他侧身看着夜凌劲瘦的背影,神色不自觉柔和了半分,那人的长发垂在肩侧,似乎是因来得匆忙,只是随意一系。此刻坐在他的榻前,仿佛雕像一般不动分毫,夜凌轮廓被黑夜染成墨色,和他这个人的气质一样,沉静稳重,令人……莫名安心。 但他清楚地知道,夜凌同所有与裕王相关联人事的存灭兴衰与否,全系于他一身。亓明允轻轻闭上了眼睛,不知何时他才能卸下那些压在他心上的,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东西。 帘帐半开,微弱的光侵入他的视野,亓明允有些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亓明允从朦胧中醒来,他又一次侧身去看榻前之人。 夜凌的头微微垂着,黑色身影的边缘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亓明允鬼使神差一般探出手,却在将要触碰到那人轻薄的外衫时停下了。 “还是睡觉吧。”他想。 题水:请你们99好吗 亓明允:九九是什么暗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二次拥抱 第18章 牢骚 岚城。 戍角声自城墙响起,余音混着砧声渐渐消散在塞草之间,留下一片冷寂的昏黑。然而城中军士皆枕戈待旦,随时提防着铁勒部的突袭。 帅帐内烛火未熄,裴彦钦的甲胄已经两夜未脱,此刻他擎烛守在布防图前,仔细思索着。 自那日军需不足的谣言传开后,他与周缙一直暗中调查此事,每每才寻得一丝眉目,铁勒部便不断夜袭,仿佛是提前知道军中的一切一般,裴彦钦知道朝中有人给他使绊子,但当萌生出有人通敌的想法时,还是万万不敢置信。 “将军。”周缙的甲胄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夜露,自从帐外走入,在门口卸去了兵器,才上前行礼。 裴彦钦背对着副将,问道:“怎么样?” “末将带人夜巡城外,并未发觉出异常,今夜咱们或许可以睡个好觉。”周缙躬身掸去腿上沾染的泥土和草叶,面色欣慰道。 裴彦钦听完似乎卸下一口气,但想了想还是回身对着副将道:“不差这一天,还是再坚持一下,哈沁那个老东西最喜欢趁虚而入。” 周缙犹豫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转换为担忧,劝谏道:“将军,如此下去您吃不消啊,军需送来之前,咱们都只能据守,不知哪天是个头,而且……弟兄们也熬了几夜了,我想不如分成三队,也能轮换着休息一下。” “……就按你说的办吧。”裴彦钦蹙眉坐回了长椅上,愤愤道:“这群人来得可真是时候。” “是啊!”周缙一拍桌案,也紧咬着牙根道:“这群狼崽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就像是,料定了我军中会有事一样。” 裴彦钦没想到周缙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他一下子坐直身子,盯着周缙:“周将军慎言。” “怎么了将军?”周缙不明所以。 真不知道这人有时候是装糊涂还是真糊涂,裴彦钦无奈道:“你刚刚说,哈沁就像是料定了我军中会出乱子……” 周缙懵了两秒,然后大彻大悟一般,又拍了桌子一掌,声响引得裴彦钦眉头一皱,他激动地站起身,眼中尽是猜疑:“将军,你,你是说……” 裴彦钦点点头,“我也只是猜测,此话万不能对旁人提起。” 不过,裴彦钦才说完,心中就有些没底,上次军需的事情他也是同周缙说的同样的话,谁知道会发生如今的事情。 周缙不知道对面人的想法,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愤恨地说:“不管是谁,要是让我抓到,一定将他碎尸万断!” “如今解决谣言是正事,至于这个,没有证据之前,都还只是猜测。”裴彦钦摆摆手,示意副将冷静下来。 周缙大声叹了一口气,垂首坐下道:“不瞒将军你说,我当初万万没想到这铁勒部如此难缠,原以为数日就能拿下,结果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地来,如今,如今竟然还有人敢作乱,这不摆明了不想让我们回瀛都!现在只求军需快些到,不然真不知道硬撑的日子怎么过!” 听了周缙的一大串牢骚,裴彦钦内心也颇为不舒服。 当年裴父还在时,朝中那些人没有敢为难裴氏的,因而一直在西境扫除匪寇的裴彦钦诸事顺宜,不仅所请军需及时,地方官也足够配合。岂料天不佑人,父亲去得突然,他匆忙之间回京,和副将一人一马跑了三天三夜也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无尽懊悔悲痛中接下了裴氏的担子,而后才知道瀛都城的一切远比他想象中的复杂许多。 不久后仁宗驾崩,裕王当权,他采纳长辈的意见同裕王交好,凭着一腔热血和想要证明自己的决心就领命带兵来了漠南,岂能预知如今的事态,此时他又想起当初在裕王府中饮下的那杯酒—— 裴彦钦长叹一口气,“殿下害我啊。” “哎呦,将军,这话可不兴说啊!”周缙闻言习惯性地左右看看有无人在,惊得忙把手指竖在嘴边,没想到裴彦钦吐出的牢骚比他的更怕被人听见。 裴彦钦摇摇头,苦苦笑了两声道:“周将军,此处离瀛都几千里远,传不到那儿的,你我二人发发牢骚又何妨。” 周缙嘴角抽动了一下,连忙去看桌案上的杯子,确认了里面不是酒之后,顿了顿没有接话,只是跟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并非我有怨怼之情,只是自进了越州城,就一点都没顺利过,当初殿下说让我放手去做,但如今这情景,你我都快要饿死在岚城里了,也没见奏上去的折子有个回响。”裴彦钦不似白日那般自持,此刻像个怨天怨地的少年,自顾自地说,“我倒是想速战速决,狠狠揍他们一次……对了周缙,还有你那两万临关军的那几个副将,来了之后的第一件事竟是与我的亲卫打起来,不成体统就罢了,态度还轻慢得很,真不知道殿下为什么给你我调了这群人过来。” 周缙没忍住笑了,“为了让你立威呗,虽然不知道殿下给军部的调令到底是如何决定的,但那个叫得最欢的不是被你砍了吗,叫谢什么来着?现在整个临关军都学乖了。” “谢明安。”裴彦钦垂头扶额,有些懊悔,“我后来才知道那人是工部尚书的侄女婿,还不知道到时候会如何弹劾我呢。” 周缙又笑了,双手举起对着空中遥遥一拜,“将军,要弹劾还能等到那时吗,你我如今安然在此,都是殿下的功劳啊。” 裴彦钦疑惑地瞟了周缙一眼,也笑起来,指着对面的人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回瀛都去说吧,殿下听见了,下次出兵你就不用做副将了。”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周缙笑着起身,“好了将军,你快休息会儿,我现在去传轮休的命令,然后再带人巡视一圈。” “有劳了,你也早些休息才是。”裴彦钦望着周缙的背影,觉得岚城此行也不算毫无顺心之事,至少他认这个副将是个忠厚之人,性格也与他的二叔颇为相似,因此他感到很是亲切。再加上,周缙是云州人,临关军是瀛洲的,也让他敢放下心去信任。 刚才同周缙说过几句话,裴彦钦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困意都被勾了起来,不眠不休几日了,也该好好睡上一觉才是。 景朝万里,岚城同瀛都照着同一轮明月,也迎来同一个黎明。 翌日。 当室光毫无遮挡地照在亓明允的脸上时,他不出意外地醒了,朦胧之间想起来昨夜之事,侧身去寻夜凌,却不见榻边之人。 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涌上心头,亓明允也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他掀开被子起身,独自扯下架子上的袍服,然后随意地披在了肩上。 这时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春黛和卫福。 “殿下,您醒了。”春黛捧着一碗茶羹放在桌上,她身后的卫福则上前伺候裕王洗漱。 卫福端着盆与巾上前伺候裕王净手漱口,他跪在亓明允身侧,脑子不自觉回想起昨夜殿下骇人的眼神,声音颤颤道:“殿下。” 春黛含笑道:“殿下,这是凝玉羹,是夜大人嘱咐奴婢给您准备的,有安神凝神之效。” 亓明允用湿巾帕擦过脸,又漱过口后,到桌前落座,“夜凌呢?” “夜大人晨起去了隐阁,估计要些时候才能回来,奴婢这才叫了卫福来侍奉您晨起。”春黛说着,拨灭了熏炉中的残灰,又添上新的重新点燃。 桌上是一碗色泽青绿的茶羹,亓明允拿起汤匙搅动漂浮的叶沫,尝了一口,清香有余但夹杂苦涩。 很快汤碗见底,卫福忙上前伺候。 亓明允轻拭唇角后,将用过的巾帕放回木托之上,对着卫福道:“昨夜之事,你们温德公公有无怪罪于你?” 小侍垂着头,如昨夜一般紧张道:“清早德公公是要罚来着,但是夜大人路过,替下奴求了情。” “是吗?你们夜大人还真是惯会体恤下人。”亓明允的声音暗暗沉了下来。 春黛觉得不太对劲,先福身告退了,退出寝殿时还侧身轻轻碰了一下卫福的左臂。 很显然卫福丝毫没领会到春黛姐姐的意思,继续道:“从前奴婢在浣衣房时,就听各位大人都说夜大人是个面冷心热之人,只是没想到伺候殿下第一天就受了夜大人的情。” “面冷心热……”亓明允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看着卫福一副感激涕零又受宠若惊的样子瞬间沉下来脸色,待卫福替他更衣束发后,终于说出了那个字: “滚。” 卫福惊得手中的梳子都掉了,全然不知自己哪里又有了错处或是犯了殿下的忌讳,慌慌张张跪地道:“是,是殿下。”他匆忙捡起梳子放回原位,随后端着水盆匆匆后退险些把水洒了出来。 亓明允心情有些烦躁,也对卫福的反应不甚满意,他起身向外走去,对着门口的侍从道:“一会让你们夜大人到暖阁见我。” 第19章 投喂 果同春黛所言,夜凌今日的事务似乎很多。亓明允早膳都用了一半,也没等到自家影卫来见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把一动未动的天香糕和汤羹留到了最后。 待裕王用过早膳,侍从接下殿下用过的帕子时,夜凌才匆匆赶到暖阁。 一个身着玄色衣衫的修长身影走近,垂首跪在桌侧道:“见过主人,让您久等了,属下知错。” 确实够久……亓明允指节轻叩桌案,想了想,自盘中夹起一块糕点递到了夜凌嘴边。 眨眼间诱人的香气漫入鼻中,夜凌张口咬住,一点一点吃下同殿下衣衫近乎相同的、独属于天香的味道。 然而“谢殿下”三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新的一块就又到了嘴边。 夜凌有些不解 ,但依旧顺从吃下。他晨起匆忙,还没用过早膳,两块糕点下肚,胃部倒是添了些舒适之感,只是不知座上之人何意。 “主人……” 话音才落,唇边又多了一块天香糕。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吃下。方才来时见盘中有六块糕点,说明殿下还未用过,而他面前的已经是第三块了,而且……此物并不是他合该享用的。 夜凌谨慎地微微退后半分,“属下不敢,属下僭越了。” 岂料座上之人轻笑,“知道僭越,方才怎么不说?” 夜凌跪得更为端正,微微俯身,“属下……知错,请主人责罚。” “那不如再多僭越一些。” 这次送到面前的不是天香糕,而是半碗汤羹。 亓明允舀起一勺送到夜凌唇边。 夜凌这时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在让主人伺候自己用膳!一时间有些慌张,就要伸手去接,“不敢劳烦主人,属下自己来……” “别动。” 在僭越和听令之间,夜凌选择了后者,他有些紧张地张口,一勺清鲜的汤羹就进了口中。 只不过此刻他垂着眉眼,看不到裕王微微含笑的表情。 似乎是寻得了些投喂的乐趣,亓明允准备将剩下的几块天香糕都喂给夜凌,可惜跪着的人不打算继续。 “不敢劳烦主人,求您让属下自己来。” 影卫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坚持,亓明允拿着筷子的手顿在了空中,神色冷了下来,有些不满道:“抗命?” “属下不敢。”夜凌实在想不通今日之事,不仅是用膳,而且……这样诸多侍从在旁的场景下被殿下喂食,多少有些不适应。 然而,殿下并没打算放过他。 于是当盘子中只剩下最后一块天香糕时,夜凌又退后半分,认真道:“主人,您还没用过吧,这最后一块不该属下吃了。” 劝谏很有用,亓明允点点头,把糕点放回盘子里,但把筷子递到了夜凌面前。 地上的人眼睫微微颤动,用了一瞬就明白了主人的用意,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筷子,然后半支起上身,夹起糕点敬送到亓明允嘴边,“主人请用。” 亓明允甚是满意地吃下了糕点,所以当夜凌抬眸看见殿下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颇为温和、甚至有一丝笑意的神情时,十分怀疑自己是不是做梦太多导致出现幻觉了。 汤碗中所剩无几,水晶盘中也已空空如也,亓明允轻轻抬手,示意夜凌起身。 然而影卫又一次没动,反而落下了另一只膝,垂首道:“属下来迟之事,主人还未责罚。” 听见此话,亓明允才反应过来夜凌不仅是在认错,更是在守着他那些颇为严苛的规矩。 他双眼微眯,细细去回想前世这个时候对夜凌的态度,可惜余症发作,细节的事情什么都想不起来。 但他对自己的脾性还是心知肚明,毕竟从前待下的规矩和惩责的刑罚还是退休前三年才有所轻宽,此时的规矩定然是一贯繁杂的作风,才导致夜凌面对时他如此谨慎,或者说是—— 战战兢兢。 这就说得清为什么这些时日里,影卫的眼神中总会露出一丝疑惑。 想到此,亓明允掏出怀中的绢帕,像昨日在西苑亭子中的那样,微微俯身拭去夜凌嘴角的糕点残渣,问道:“还没吃饱吗?” 夜凌不解,用膳算得上什么惩罚?更何况是天香糕,更何况,是殿下亲自喂他……但他还是道谢起身。 “都去隐阁做了什么?”裕王正了形色问道。 几个刚刚在旁的侍从闻言,安静地将桌上的餐食撤下,然后退出了暖阁,毕竟,有关隐阁之事并不是他们该听的。 “回主人,属下同左统领处理了一些各州的暗报。”夜凌答。 “宫中的安排有看过吗?”亓明允问。 隐阁中的事务,向来是他与左宿各领一部分,且各自的任务不互通,都只向殿下一人禀报,因而裕王给左宿安排的事务,左宿不会透露与他,他也不该问,夜凌有些疑惑于主人为什么这样问。 “主人,此事属下不该过问。” “哦……”亓明允这才想起他不许夜凌和左宿互通的命令,从前如此做是为了分而治之,将身家性命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当然也有设防之意,毕竟漠南三年的朔风教会他的是世上最可信的人只有自己。 不过……如今似乎可以稍稍放轻松一点。 但他转念一想,外朝、州尉府、隐阁和董应祯之事都在夜凌肩上,若是再安排事务与他,恐怕太过忙碌,因此亓明允将把宫中事也交与夜凌的打算压了下来。 “是孤忘记了。” 在裕王没有察觉到的瞬间,夜凌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他还是期盼着主人待他能够不同于左宿一些。 思索之间,暖阁外传来温德公公的声音,“殿下,尚书贺大人遣人递了帖子来。” 夜凌打开门,接过了红纸作封的帖子,然后敬呈给裕王。 贺知恒……?亓明允脸色阴沉了下来,有些疑惑地接过帖子,看过后才冷笑一声道:“是贺大人的寿帖,时间在九月二十六。”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同贺知恒接触,没想到老东西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至于他完全没想起来贺知恒过寿这种大事,是因为他前世从不参与任何大臣的宴席。 这倒是怨他自己了…… 不过机会难得,还要多谢老东西提醒他。 夜凌见殿下一副阴沉的神色,如往常一般道:“主人,属下明日派人替您回了。” 但亓明允却将寿帖按在桌上,幽幽道:“谁说孤不去的?” 夜凌疑惑了一瞬。 “不仅孤要去,到时你单备一份贺礼,随孤同去。”亓明允道。 如果说不去宴席是亓明允的一贯作风,那么无论亲属尊卑,给所有同僚和门生都送寿帖,就是贺知恒的习惯了。此人素来有善识贤士的伯乐之名,自然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能够得美名的机会,亓明允到时正好趁着寿宴人多眼杂的机会,好好地探听一下老家伙的虚实。 “是,主人。”夜凌尚不知殿下用意,但到此时他可以确定,殿下与从前相比变了很多,似乎是自他第一次被殿下抱住的那天开始的,可那日,并没有异常的事情发生…… 亓明允才要继续说,却发觉身侧的影卫微微出神,他目光轻移,一个想法冒出:“好了,今日朝假,你随孤出去走走,对了,把新制的那身白色的袍服穿上吧。” 不给夜凌反应的时间,他起身轻拍影卫的肩膀,随后出了暖阁,“日后早膳都同孤一起用吧,一炷香后到桐华殿前等着。” “是……主人。”夜凌实在没想到殿下竟有如此兴致,这还是第一次不因任务单纯陪殿下出去,只是……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色衣衫,又看向门外离去的背影,最终还是回到住处准备了。 于是当亓明允换了轻快的常服在殿前的石凳上摇扇等待时,就看见自家影卫很不适应地身着那件白袍走来。 衣衫上金色的暗花绣纹随着光影若隐若现,云锦的质地同修长而笔直的身形相称,那人梳着高高的马尾,鬓边垂下来的发丝勾勒出清俊的面庞……亓明允没想到夜凌穿上白袍,倒是别有一番矜贵又出尘的气质,若说是瀛都城里哪家王侯家的公子也不为过。 夜凌见主人已在门前等他,忙快步上前,“主人,让您久等了。” “无妨,走吧。”亓明允的目光不自觉地多在夜凌身上停留了两秒。 两人只带了两名隐卫暗中随行,他们自王府西门而出,穿过一条狭窄的林道,在尽头的河流处上了小船。撑船的是乔装的隐卫,他娴熟地将船划到瀛都西市的桥下,待裕王和夜大人下船后,再顺着河流绕一圈回到王府。 亓明允出府常走这条路,西市来往之人络绎不绝,离城门也最近,是瀛都城里不多的能够真正看见百姓生活的地方。 然而,他忘记了,如今不是安定富足的靖安八年。 西市的路尚未用砖石铺就,两侧的官楼也还没有建起,路边还偶有乞讨之人,亓明允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前面不远处正围着一群人。 “走,过去看看。”亓明允道。 题水:珍惜现在的清闲日子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投喂 第20章 西市 二人拨开人群,入眼的是一位约莫五旬的老妪和她六七岁的小孙女,二人形容狼狈,衣衫破旧脏污,裤腿勉强盖住半个小腿。 “公子,行行好吧,这孩子什么苦都能吃,哪位公子行行好,把她买走吧。”老妇人双眼含泪,语气中夹杂着不舍和决绝的矛盾。 小女孩跪坐在地,被众人的视线看得十分不自在,她脸上泪痕未干,一只手还紧紧攥着老妇人的衣角。 “你这孩子卖多少钱啊?”站在人群前面的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中年男子笑着问道。 “二两银子就能买走。”老妇人声音颤抖,但眼神中却流露出异样的希望来。 岂料下一秒男人露出鄙夷的表情,“就这细胳膊细腿的值二两银子?要我买啊,最多五十文!”随后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 一个老者指着他嘲笑道:“五十文,你买牲口呢?而且,就看你这衣服,我猜就算你把自己卖了也值不上二两银子,要我说,这二位公子也许能出得起这钱。” 老者口中的“这二位公子”,自然是指亓明允和夜凌,于是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他们二人。 “二位公子行行好吧,这孩子很乖的。”老妇人的声音渐弱,她也把期冀目光投向身着锦袍的两人。孩子跟了这两人定不会忧虑于吃穿,但她心里惴惴不安的是,听说一些癖好恶劣的有钱之人就喜欢垂髫年纪的小孩子…… “两位看起来也是正人君子,不会连这点仁慈之心都没有吧,我看你们也在这站了有一会了,怎么一文钱都没……”男子说了一半,就对上白袍之人凌厉的目光,他一时间感到汗毛倒竖,瞬间息了声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这人感到恐惧。 一群人围在这里,对着如此可怜的老妇和孩子调侃,实在是卑劣,亓明允的眼底已有愠怒,他抬手,夜凌便掏出五两银子放在他手上。 结果刚刚还响着的窃窃私语的声音消失,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到他手中的银子上,如果眼神能生出兵刃的话,那么此刻他手上的银子已被分成齑粉。 亓明允却感到悲哀。 在老妇人期冀又紧张的神情中,他才要上前将银子交给祖孙二人,却听见了人群走近的声音。 “都散开!都散开!”原来是一队瀛都府的卫兵,为首的两人挥动武器将人群驱开。 亓明允微微安心,他合掌将银子攥在手心,与夜凌退后半步继续看着眼前的情况。 “谁准许你们在这里乞讨的?”为首的卫士一脚将祖孙二人面前的碗踢远,然后毫不留情地握住老妇人的臂膀将人提起,“西市不准乞讨,你们随我走!” 小女孩害怕地哭了出来,老妇人不肯起身,用力抱住孙女,“大人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岂料卫士鄙夷地落下一个不耐烦的眼神,“自然是去交罚金,没钱就只能挨打了。” 老妇人闻言又惊又惧,死死抱住孙女,带着哭声道:“我们逃难来的,没偷没抢,你们凭什么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回都府和我们大人说去吧!”卫士一挥手,“带走!” 亓明允面色冷得像冰,他抬手拦住正要冲上前的夜凌,并把银子递还,冷冷道:“走,去都府。” “是,主人。”夜凌道。 二人一路随着卫士离开,在他们的身后,刚才围观的那群人正蹲在地上,抢着捡拾从祖孙乞讨的破陶碗中散出的铜钱。 向东穿过天街不远,便是瀛都都府,卫兵们粗鲁地驱赶着祖孙二人,任凭老妇人如何求饶也无动于衷,引得行人频频侧目。 “招摇过市。”亓明允冷冷道。 在几个卫兵带着祖孙二人快要到都府侧门时,夜凌跟上了去。 亓明允则走到正门处,登上了府衙的石阶。 “站住,你是什么人?要是告状的就请回吧,我们大人今天不坐堂。”大门左侧守卫道。 “朝廷的人。”亓明允道。 “官凭呢?”另一个守卫问。 亓明允没有说话。 左边守卫打量了一下,见面前之人衣着非官,才想反驳,却正好对上对方抬眼的一瞬,他瞬间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袭来,那感觉比州刺史大人前来时还要强烈。 他冥冥之中觉得面前并非寻常之人,顿了顿道:“你且在这等着,我去通传。” “哥,你怎么……”右侧的守卫很是疑惑。 “带我去大堂。”亓明允又道。 左侧的守卫感觉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受控制,他竟真的答应了这个平民装束之人的要求。 “哥,哥……?”左侧的守卫见他突然一副惶恐模样,更疑惑了。 待到府尹匆匆自后堂前来时,看到的便是一气质出众的锦袍男子坐在了他的位子上,手中还轻摇着折扇。 “大人,就是此人。”守卫道。 府尹莫名地感到对方气质不似寻常之人,先和声问道:“足下自称是朝廷的人,请问是哪位大人,官凭可在?” “并无官凭。” 府尹眼中生出一丝怒色,“既然不是官,你怎么敢坐在上面,快快与我下来!” 下一秒座上之人微微抬头,府尹被他阴沉愠怒的眼神惊了一下,继续说道:“擅闯公堂,欺骗本官,你现在下来,本官尚能饶你一命!” “听说,西市不许乞讨?”亓明允没有理府尹之言,冷冷开口。 府尹顿了一瞬,“确有此事,不过这与你何干?” “瀛都城中只有天街不许乞讨,西市是何时有的这规矩?”亓明允继续问。 府尹轻哼一声,眉毛微挑道:“你个小民百姓知道什么?兴文馆将开,刺史大人要瀛都城一切安好,本官只是依令为之。” 这时他方觉自己竟然站在堂下回答一个草民的问题,顿时有些羞怒,指着堂上之人道:“你怎么还在上面坐着,大胆刁民,来人,把他关进大牢!” “放肆!”冷峻的声音自堂外传来。 府尹回身一看,又一个白衣青年入内,身后还跟着半边脸肿起的都头。 白衣青年的身上有一股冷峻的气息,他无端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此人。 “大人!你要替我做主啊!此人竟然敢在都府里殴打差役!”都头颤着声音跑进大堂,紧紧拽着府尹的手臂。 府尹见了眼歪嘴斜的都头,也甚感滑稽,险些笑出来,但下一秒想到自己衙门的人被一个平民百姓殴打,更加愤怒起来,指着白袍青年道:“你又是何人,见了本官如此无礼,还敢殴打衙门的人,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白袍青年并没理他,而是对着堂上之人一拜。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竟敢大闹府衙,真是不要命了,来人,把他们都给我关进大牢!”府尹喝命道。 门外已匆匆聚起了十余名差役。 “韩士荣,你看看这是什么。”夜凌自怀中拿出一枚金印,举到府尹面前,声音冷冷道:“裕王殿下驾临,你岂敢无礼?” “裕……裕王。”府尹看清了那枚金印,顿时面色惊变,他转过身,对着堂上的裕王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再没有方才盛气凌人的模样,“下官有眼无珠,不知殿下驾临,求殿下恕罪!” 都头见状也慌张地跟着跪地,膝盖落到地上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堂上之人的名讳为何……他口中默念着:“完了,完了。” 门外的差役则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韩士荣这下想起来为什么他看着白袍青年眼熟,这人明明是州尉府的夜大人……他此刻真想狠狠地戳自己眼睛,又不是没见过,怎么换了装束就认不出了。 “殿下,那对祖孙正在堂外。”夜凌道。 他方才随着卫兵一路到了府衙后院,亲眼看着老妇人和小女孩恐惧地哭诉,而那毫无怜悯之心的都头竟要以笞刑代罚金。 “让他们进来。”亓明允道。 夜凌将祖孙二人带进堂内,尽可能地温和道:“大娘,别怕。” 老妇人见跪着的一地的人,知道上面坐着的是位大人物,忙拉着孙女一同跪地,却不敢多言。 亓明允抬手,夜凌便扶起老妇人和小女孩。 “大娘,你二人是从何处逃难过来的?”亓明允问。 老妪抬头一瞧,见正是方才在众人中的那两位公子中的另一位,恐惧感瞬间减轻了一些,她叹了口气,一只手轻轻抚着形容尚小的孩子,惭愧地流下泪水:“大人,我们是从崇州来的,孩子娘死在半路上,我们二人撑着一口气到了这里,但是老婆子养不了孩子,实在无路可走,只好,只好……” 崇州……亓明允心中了然,他温声道;“大娘,孩子您好好养着,孤会让都府安顿好你们祖孙二人,不必忧心生计。” 老妇人闻言,更是惭愧,又跪地道:“大人救命之恩,老婆子无以为报,我们祖孙二人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不用,快请起,孤日后还有些事情要问你。”亓明允道。 “谢谢大人,老婆子一定知无不言!”老妇人轻轻拽了下小女孩的手臂,孩子便也跟着说“谢谢大人”。 亓明允不忍见二人可怜模样,看向正悄悄擦汗的府尹道:“韩士荣,孤方才所言你都听见了吗?” 府尹频频俯身,惶恐不已,“下官听清楚了,下官立刻派人安顿她们二人。” “大娘,跟我来。”夜凌带着祖孙二人出了大堂。 亓明允冷冷地瞥了一眼府尹,合扇自堂上走下,停在叩首的府尹身侧,“孤会派人盯着你,安顿好祖孙俩,是你在瀛都城的最后一件事。” 求评论qaq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西市 第21章 蓬山 府尹闻言,忙对着裕王的袍角俯身道:“谢殿下,谢殿下。” 虽然他恐怕再无机会进瀛都城,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 亓明允走出都府,夜凌已在门前的石狮子旁等着他。方才这一段插曲本并不能搅扰了他的心情,但都府这一趟下来,他今日的行踪就要被无数双眼睛盯住了。 “主人,那祖孙二人属下已经派隐卫盯着了。”夜凌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冷意,“韩士荣和那个都头该如何处置?” “你让州尉府会同刑部商议吧,另外,我要再看看崇州的案卷。”亓明允将手搭在夜凌的肩上,“这些事回去再说,走吧。” 夜凌安静地跟在裕王身后,心中却在暗自琢磨着殿下方才那句听起来“轻飘飘”的安排,今日之事算得上是他亲手查办,殿下趁这个机会,既让州尉府能在刑部和大理院之间有一席之位,又不会惹人非议,实在是一举两得。 衰败之感在又过了一条街之后彻底被繁华所替代,行过一家挂着“松风楼”牌子的客栈后,才是真正的宫城脚下。偌大的瀛都城仿佛被一把名为“尊卑”的刀彻底分割成两个世界,不过很快,亓明允方才踏足过的那一片属于“卑”的地方,也会被粉饰成繁盛祥和的模样。 踏入天街,市喧之声便越来越近,亓明允本想同夜凌一起享受这难得的朝假,可那人只是如常般跟在他的身后,一贯地没什么旁的言辞。 而他自己也发觉,这么多年,也实在未有同夜凌谈些无关政事的时候,才导致如今这般想说却不知说什么的状况。 一向对诸事运筹帷幄的裕王很罕见地感到一丝莫名的无助。 “主人小心!” 亓明允的袖口被轻轻拽动,他的整个身子也随着夜凌的动作向右侧偏了几分,同一个书生模样之人手中的一条还闪着油光的猪肉错开。 夜凌仔细地看过殿下的衣衫没有被秽物沾染才放下下来。 望着书生跑过去的背影,亓明允感到有些疑惑。 “这是去做什么的?” “二位有所不知,他是去兴文馆的,手里拿的束脩。”旁边卖珠翠的摊贩主动答道。 亓明允到摊子前,指着驿馆的方向道:“朝廷的兴文馆不是十月才开吗,怎得现在就有人前去,又为何会用得上束脩?” “您有所不知,朝廷的兴文馆没开,但是旁边的小兴文馆开了,江尚书大人的公子掷千金盘下邀月楼,只为宴请来得早却又没地方住的学子们,听说能在里面住到明年春闱结束呢,而且只要带一条猪肉去,就能见到蓬山公子,要是对上他出的题,还能用肉条换金子呢。”摊贩解释道。 亓明允同夜凌对视一眼,“多谢,既然如此,我们二人也去凑个热闹。” 摊贩忙拦住二人,笑着道:“那边就有卖束脩的,我看您二位都有高中之像,不妨也看看我这些小东西,也让我沾沾未来状元郎的喜气。” “好,夜凌,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被突然点到的人顿了一下,才低头扫过这一摊铺的满满的首饰。 亓明允终于如愿地从夜凌身上看到旁的反应,很显然,身旁之人并未经历过这样的情景。 “公子您看这些钗钿,都是瀛都城最新的样式,买给心上人刚好。”摊贩又指着旁边的玉佩的香囊,“或者您看看这些,正适合您二位的这样的读书人。” “心上人”三个字戳中了亓明允心底的回忆,他拈起一支海棠样式的银钗,送到夜凌面前,“这支如何,夜公子可有心上人?” 听见殿下之言,夜凌的瞳孔倏然放大,感到自己的心被轻轻捏了一下,他猛地抬头,却在将要看到殿下的眼睛时迅速错开了眼神,缓了一口气道: “……不曾有。” “既然没有……”亓明允放下银钗,拿起另一边的一枚绣着仙鹤的香囊,“那就要这个吧。” 夜凌垂下眼眸,从怀中掏出银子。 摊贩喜笑颜开接过,“公子真有眼光,朝中大人们家的公子这些日子都戴这样的香囊,您要是佩上,更显得贵气了。” 亓明允将香囊放在夜凌的手上,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拿着。” “是。”夜凌此时已恢复如常,从容地将香囊收进了袖口。 买过束脩,二人便往邀月楼去。 确如摊贩所言,邀月楼比往日更为热闹,二楼的窗边挂着彩绦,门前来往多有身负书箧之人。 “二位带着束脩前来,想必是为了拜见蓬山公子?”守在邀月楼前的伙计问道。 “正是。”亓明允答。 “二位把束脩交给我即可。”伙计接过肉条,向楼内招呼道:“陈叔!” 一位不属于邀月楼的中年男子出来,瞧见门口的二人衣着不俗,笑着上前道:“二位请随我来。” 酒楼内诸多学子,既有身着锦服的聚在一起谈笑,亦有困厄之人守在角落苦读,亓明允没有想到邀月楼内有如此多的人。 “敢问蓬山公子是何人?”亓明允道。 姓陈中年男子疑惑了一瞬,然后眼中敬重之情不再,反而覆上了一层鄙夷,“你们二位是读书人吧,竟然不知蓬山公子的大名?” “还请赐教。” 原来这蓬山公子曾以一篇策论谒于承庆二年的主考,当年的清流之首,也就是如今的御史大夫,并受到了极高的评价,遂闻名于学子之间,后来此人遍游景朝各地交游讲学,才为世出却不入仕,便渐渐成就其在读书人之间的美名。 只不过,这位蓬山公子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此次为了兴文馆之事而入瀛都城,自然有不少人追随而来。 满瀛都城都知道江尚书家的公子好文雅之事,为了这样的硕学一掷千金自然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而这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即是江府的管家。 亓明允和夜凌随陈管家上了二楼,正有数人围在一张桌前。 “诸位来我兴文馆,此是蓬山公子所出之题,如有对得上的,需将对句写下,由本公子的仆从送入雅间,能得蓬山公子青眼者,即可入内相见,并得十金。”桌旁的年轻人道。 不断有人将其所写送到二楼尽头的雅间,由江公子的仆从送入其中,亓明允望过去,想必所谓“蓬山公子”便在那里。 众人围在桌前,“已经过了两日一夜,竟无人能得蓬山公子的认可,你说,他究竟喜欢何种格调?” 夜凌闻言微惊,此事竟然已在瀛都城宣扬了两日,恐怕都府那位碍于江尚书之名,不敢上报。 另一人答:“无人能知啊,不过依我看,为了见蓬山公子一面的人,反而不如为了十金来的人多。” “主人,楼上有人一直在看我们。”夜凌附耳低声道。 亓明允微微点头,夜凌便轻身离开,到暗处探查。 拨开人群,亓明允走近那张摆在正中的桌案,只见纸上书着三个出句,分别是“薄寒已散疏篱外”,“冰绡挂壁绳床冷”,“丹青留阅三千世”。 三个出句算不得难,亓明允思索片刻,便有了对句,他走到一边,提笔蘸墨,写下三个对句。 他招呼伙计过来,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替我将此送到雅间。” 伙计接过宣纸,摇摇头道:“送张纸而已,这银子小的万万不敢收。” “无妨。”亓明允将银子向前一推,“这些,买一壶这里最好的茶。” “好嘞,您稍等。”伙计了然,笑着将银子收起,替亓明允将写着对句的纸送到了雅间,然后自楼下端了一壶茶来。 “公子,您想知道的,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亓明允轻呷一口茶,问道:“那雅间里面就是蓬山公子吗?” “是,江公子和蓬山公子都在里面,不过那蓬山公子戴着面具,小的也没亲眼见过,看样子和您的年岁相近。”伙计答。 “这位蓬山公子是何日前来的?”亓明允问。 “是前天,听说他才从云州云游到此,听说兴文馆的事情,就立刻传信于江公子了,正好我们东家与江公子交好。” “此事江尚书知道吗?”亓明允问。 伙计弯下腰,低声道:“这江公子一向同尚书大人行事相背,这件事尚书大人似乎并不知晓。” “多谢。”亓明允点点头。 “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伙计笑着离开。 亓明允的位子临窗,微微侧身,天街的声音便入了耳朵,他的目光落在街上来往的行人,心里却暗暗觉得不对。 思索之时,雅间的门被推开,人群的目光瞬间都聚到同一处。 出来的人一袭蓝色锦袍,正是江苑书的大公子,江筠。 “江公子,是有人被选中了吗?” 江筠点点头,“蓬山公子已经看到了最得其意的对句。” 仆从将书着对句的纸放于出句之下,众人的目光又移到了桌案上。 “第一,薄寒已散疏篱外,对‘尘泥都销细雨中’。” 众人一下子静了下来。 “第二,冰绡挂壁绳床冷,对‘青镜欺人鬓雪哀’。” 学子间已有人拊掌称赞。 “第三,丹青留阅三千世,对‘封蓬能逢第二春’。” 有人出言质疑,“这前两句都甚好,只是这第三句中‘封蓬’不知何意,且‘蓬’字在此平仄不对啊。” “是啊江公子,这里的确有问题,蓬山公子能否给我们一个解释。” 求评论qaq每天都在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1章 蓬山 第22章 越诉 江筠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他笑了几声道:“你们且看落款处。” “封?” 有人已然反应过来,“我知道了,‘封’是这位封公子,而‘蓬’即是蓬山公子,‘能逢’之意不言自明,这里是刻意为之,这位封公子诗才甚高,又能不拘一格,博诸位一笑,实在是妙啊。” 诸学子了然,大部分人此刻是钦佩的表情,亦有一些不服的面露不屑。 “原来如此,那这位封公子是谁?” 围在桌前的众人互相看看,却无人出来认领,江筠才要招呼伙计去请坐在窗边的那位,却被一道不善的声音打断: “什么刻意为之,明明就是写错了,我还以为蓬山公子是什么高风亮节之人,没想到也会喜欢这样投机取巧的东西。”说话的男子形容高大,一身锦袍被撑得有些难看,此刻神情轻佻,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这里是两千两,我买一个见蓬山的机会如何?” “这位公子切勿妄言,蓬山公子自有他的道理,看来我等与你道不同,你若是不服,可以自行离开。”江筠反驳道。 下一秒男子又自绿袍袖口中掏出两张银票,拍在桌案上,“四千两够不够?” “用如此肮脏之物玷污蓬山公子清名,邀月楼不欢迎你,陈管家,把他给我请出去。”江筠一挥衣袖,示意仆从动手。 然而未等江府的仆从上前,绿袍男子拍了拍手,便有四五个简装打扮成学子模样的人冲上二楼。 众人见状,都不自觉紧张起来,此刻细看那几个的脸,哪里有一丝读书人的模样。 江筠皱了皱眉,不屑地笑了一声,反而坐下道:“在这瀛都城,还没有人敢拆本公子的台。” “你不过是个只会附庸风雅的废物,连会试门都摸不到,想必那个蓬山也是徒有其名,才会和你这样不学无术之人往来。”男子脸上横肉尽显,比起纨绔,更像是匪徒,“这蓬山我今日见定了,弟兄们,上!” 江筠仿佛被戳中了痛处,暴跳起来,也管不得身为世家公子的体面,“快给他们赶出去!” 绿袍男子同他的帮手与江府的仆从扭打起来,一时间二楼内桌椅倾倒,笔墨散落,他们堵在楼梯处,众学子们不敢上前,都纷纷后退到楼廊深处。 整个二楼瞬间乱做一团。 “哎,你们要打出去打,别砸了我们的店啊!”酒楼伙计的声音被厮打之声掩盖。 亓明允本是静听着这一切,此刻见这些人扭打起来,既无端想笑,又甚感奇怪。 下一秒,一个仆从到他面前道:“您就是封公子吧,蓬山公子有请。” 没错,那三个对句正是出自亓明允之手,之所以用“封”字落款,是借了他母亲的姓。 他随仆从自二楼另一侧稍显隐蔽的楼梯登上三层,进了离楼梯最近的一间,亓明允此刻愈发好奇这位蓬山公子究竟是何人,楼下已然乱做一团,此人竟还能如此稳得住。 雅间内熏香缭绕,亓明允绕过门口竖着的山水屏风,只见一白衣男子倚靠而坐,此人脸上覆着面具,只能看见下半张面孔。 见人入内,白衣男子收敛了形容,似乎有些紧张地起身道:“封公子请坐。” 亓明允悠然落座,换上一副温和仁爱的表情,静静地看着白衣男子替他斟完一杯茶,才道:“蓬山公子临危不乱,实在令人钦佩。” “自有贵人替在下平乱。”白衣男子放下茶壶,却没有落座,“我已等候封公子许久了。” 亓明允端起茶杯轻嗅,“能入蓬山公子之眼,实乃我之幸,不过,既已相见,能否以真面目示人?” 白衣男子轻笑,“待楼下声音停歇,我自会摘下面具。” 亓明允没有说话,只是垂眸把玩着拇指上的玉戒,此刻他已然确定眼前这位即是方才在三楼注视他和夜凌的人。 而且,此人自他进来后便不曾落座,定是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楼下的声音自然会停,亓明允静静地等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 片刻后,三楼的门被推开,身着白色锦袍的人走了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之色。 “主……公子,都府的人已到,并无人受伤。”夜凌侧身站定,冷眼看着戴着面具的男子,将殿下挡在他的保护范围之内。 与此同时,楼下也传来府兵的声音。 韩士荣在都府接到消息后便立刻派人前往邀月楼,他才做了错事,知道裕王还在盯着他,万万不敢再马虎,管不得什么江尚书还是李尚书,恨不得把都府所有的府兵都派去抓人。 闹事的几人已被擒住,当然,江筠也在其中。 亓明允抬手,“这位公子并无歹意,你先去将下面处置妥当。” “是。”方才的一瞬,夜凌已知对方并无武艺在身,才应声退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吗?”年轻的殿下此刻恢复了他一贯阴沉的表情,幽深的眸色教人不敢分辨其中的情绪。 “自然。” 白衣男子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有些紧张地摘下面具,露出他年轻而清俊的面庞,鬓角处的发丝被面具压得有些变形,此刻十分不自然地垂落着。 他退后半步,跪地叩首,动作中带着决绝,沉声道:“泗郡学子萧鹤生叩见裕王殿下,恭祝殿下千岁。” 亓明允玩味一笑,将玉戒戴回指上,声音中藏着半分欣赏和半分愠怒,“你怎么知道你没有跪错人?” “殿下文才绝妙,通身气质高贵,年龄又相符,后学才斗胆揣测,先前冒犯之处甚多,还请殿下降罪。”萧鹤生俯身后抬起头,面露诚恳之情。 然而座上之人的话仍令他心惊。 “为了见孤,你倒是费心了。” 萧鹤生努力保持着恭敬的姿势,语气却不卑不亢,“雕虫小技逃不过殿下法眼,愿听殿下处置。” 景朝谁人不知裕王名声,他原是抱着必死之心设局,也知道即使死不了,也难逃冲撞之罪,然而今日一见,座上之人似乎不像传言中那般暴戾,他心底那份必死的决心也开始动摇。 “自然要降罪,不过,孤更想知道,你花了如此大的心思,究竟所求为何?”亓明允道。 萧鹤生微微抿唇,指尖有些发凉,他从怀中取出一份叠的十分平整的诉状,双手呈送到裕王身前:“崇州案有冤,求殿下详查,还长史萧元素,也即后学父亲的清白。” 崇州案……亓明允本想等着苍江之事过去再空出手出处理,没想到因兴文馆之事,阴差阳错地提前了进程。 诸事的走向,似乎早已因他的新安排而暗中发生了变化。 也许前世萧鹤生也在此时到了瀛都,但不曾因他一时兴起带着夜凌出行而得以递交诉状,而是早早遭了歹人所害。 “楼下那群人,是为你而来?”亓明允没有接,依旧看着白衣少年。 “是,自我从崇州逃出,便常有人沿路追杀,若不是提前传信寻得江公子的庇护,恐怕早已丧命。”萧鹤生呈送诉状的手不敢偏动分毫。 亓明允想了想,接过诉状,“你应知,越诉是要流三千的。” “后学愿意受任何刑罚,但求殿下能重查粮道案。如今刑部复核已毕,父亲已在被押往瀛都城的路上,如今只有殿下能救。”萧鹤生语气恳切。 纸张翻动的声音入耳,萧鹤生喜出望外,却不敢显露于表,继续道: “粮乃百姓之根本,此次覆船失窃,全是崇州之官贪墨之缘故,他们层层勾结,无一人将实情上奏。鹤生欲诉无处,本想冒死犯跸,但恰闻殿下开兴文馆之事,才斗胆一试,好在上天垂怜,赐给鹤生一个能见天颜的机会,鹤生素知殿下清名,求您重查此案。” 听见“清名”二字,亓明允不禁冷笑,他缓缓扫过字迹娟秀的诉状,却越读越觉心惊,若是依萧鹤生之言,那么整个崇州的官便都牵涉其中,他眉心微蹙,合上了状纸。 门外传来夜凌的声音,“公子,属下已经处置好了,江大人正在二楼求见。” “带他上来。”亓明允抬手,示意萧鹤生起身。 江苑书一听见消息就匆匆赶来,轿子颠得他此刻有些头晕,见了江筠后更觉头晕目眩。这个儿子他向来管不了,每每说些重话,他夫人便将江筠护在身后,只是平日胡闹也就罢了,这次竟然惹上了裕王。 “你这个不省心的,整日就在外面胡闹,这次回去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哪也不许去!”江苑书又气又恨。 “爹,是他们先闹事的!”江筠理了理被府兵拽出褶皱的衣衫,气愤道。 若不是夜凌还在旁边,江苑书真想随手抄起板子打这个惹祸的儿子一顿,“你闭嘴,一会只管认错,不许多言。” “知道了——。”江筠虽然不服气,但也知道惹了祸。 夜凌方才已在二楼雅间的暗处看这个江公子许久,此时见他在父亲面前竟也是一副张扬骄纵的态度,一时有些同情于江尚书,他低声道:“江大人,江公子,随我来吧。” 江苑书一边上楼,一边时不时地向江筠投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调整了一下下本章和前一章的字数 谢谢大家的收藏ow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越诉 第23章 施恩 雅间的门被推开,江苑书隔着屏风遥遥一拜,恭敬道:“下官见过殿下,犬子不懂事,惊扰了殿下,下官回去一定好生管教,还望殿下恕罪。” 江筠听见“殿下”二字时吓了一跳,然后立刻被其父按跪在地,此时才后知后觉出父亲口中的“祸事”究竟是何意。 “邀月楼内景象孤已见了,令公子也算是仁心,只是不该招摇借势,既然令公子有意于诗赋经义,不妨到太学修习,江大人以为如何?” 江苑书没有料到裕王不仅没有赐罪,反而许了恩典。他倒是一直想让筠儿到太学修习,可惜这孩子资质不足,纵使他官至尚书也毫无办法,如今裕王突然提起此事,倒教他摸不清缘由。 “犬子省试未过,恐怕不能……” “江大人勿忧,就让令公子先去修习,待明年恩科过了省试再补上即可。”亓明允本非这样的好脾气,但能借此机会赏下恩典,换屏风外江家的一个人情,划算得很。 江苑书先是惊讶,而后惭愧之情涌上,他自己治下的军需之事尚未安定,筠儿又被人利用惹下麻烦,裕王此言,实在算是了下他一桩心事,他不得不感激道:“能得殿下恩赏,下官和犬子谢过殿下,改日一定让他亲自拜谢殿下。” “谢,谢过殿下!”江筠本战战兢兢地等着问责,却没想到砸在脑袋上的是进太学的机会。他不喜读书是真,没能过省试也是真的,那些读书人往往以此嘲讽于他,因此他只好以金银广结文人,给自己买一个善名,不让那些人称他为纨绔。 他抬首去看,视线却被屏风遮住,山水边缘同那位殿下隐隐约约的身影交融,江筠的心中突然升起别样的情绪来。 亓明允的目光扫过立在一旁的萧鹤生,那人神色云淡风轻,似乎对“太学”二字也没什么反应,“江大人带着令公子回去吧。” “是,下官告退。”屏风外二人应声退下。 见人离去后,夜凌转过屏风,立在一旁,“殿下,属下已严令众人不得多言。” “嗯,明日你去刑部,将崇州案的批奏留下,如果来不及,就派人一路盯着崇州押囚进瀛都的车。”亓明允吩咐道。 萧鹤生激动道:“多谢殿下!” “孤并没有答应你要重查此案。”亓明允抬手制止了萧鹤生想要谢恩的举动,将手中诉状微举,注视着他,“不过,事关重大,孤会派人细细核查,如若有疑才会复审。若你这份诉状中皆为实言,纵使你是此案的功臣,也要因越诉冲撞之罪流三千,当然,若有一字不实,都府的死囚牢里将会有你的一间,你可想好了?” 这便是告诉萧鹤生,无论他父亲的是否清白,崇州案子是否能昭雪,他最后都要被判下流放三千里之刑罚,在苦寒之地劳役一生。然而若能以此换得父亲的清白,对萧鹤生来说亦是值得的,他眼神坚毅道: “鹤生身负萧家上下百余口姓名,自崇州一路颠沛至此,为的就是能达天听,万万不敢欺瞒殿下,无论此事结果如何,我都愿意接受任何处置。” 亓明允眼底流过满意之情,他微微颔首,将诉状交与夜凌,然后拂袖起身向门外走去,“事情尚无定论之前,你且在瀛都城中住下,孤会庇护于你。” “是,谢殿下。”萧鹤生松了一口气,在裕王的身后才敢展开袖口下已满是汗水的手心,他走进桌案,却发现面具在白色锦袍青年的手上,只好上前对这个方才看他的眼神如寒冰一般的人恭谨道:“您就是殿下身边的影卫大人吧,鹤生久仰大名。” 大名?夜凌心里轻笑,这两个字也许只有稷武宫的后辈们才可能说出,他将面具递过,声音中没有波澜,“一切皆是殿下提点。萧公子请。” “多谢大人。”萧鹤生不再多言,戴上面具随同离开。 待处理好一切后已过午一个多时辰了,亓明允只好同夜凌在邀月楼匆匆用些简膳,然后很是无奈地回了王府。 一日之间突发的两件事情搅扰了他想要闲逛的计划,虽然此行收获颇丰,但他依然不悦。 至于裕王殿下为何不悦,自然是因为他全然没有同夜凌出游的完整体会,尤其是一想起昨日夜凌还同一群人宴饮,不悦之情便更甚了。 此刻他面对书案上堆叠的奏报,愈发烦躁,竟然无端生出一丝想要拆了昭文台的想法。 直到夜凌前来之时,这股烦躁的情绪才有所减弱。 然而影卫岂知亓明允的想法,他自邀月楼出来发觉主人心情不善,便愈发小心谨慎,此刻他轻轻地将茶羹放在裕王书案边上,没发出一丝声响。 亓明允放下手中书简,看了一眼泛着青色的汤羹,回忆起早晨那碗的清苦味道,微微皱眉,“怎得晚上也换成此物了?” “主人,此茶羹早晚皆用,方有安神的效果。”夜凌道。 亓明允捏着勺子随意在碗中打转,无奈道:“你是不是还要请太医过来给孤瞧瞧?” “是,属下回府时已派人去请了。”夜凌依旧垂首。 亓明允的脑子突然“嗡”了一声,若是太医真的前来,定然不会诊出他身体有旁的问题,那么梦魇之事就会显得颇为异常,想到此,面色便不善起来。 而夜凌见状,则即刻上前半步,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跪地,“属下未曾请主人示下,自作主张,请您责罚。” “……?”亓明允疑惑地看着垂首请罪的人,怀疑起前世这时候的自己竟对他如此苛刻么,“孤何时出言责怪于你了?” 夜凌迷惑了一瞬,有些哑然。 “你如何说的?”亓明允问。 “属下只同德公公说殿下近日夜寐难安,并未言他事。”夜凌道。 “嗯,孤梦魇之事,不许有旁人知晓。”亓明允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尽量换了温和的语气,“起来吧。” “属下遵命,谢主人。”夜凌道。 话音才落,门外传来温德的声音:“殿下,孟太医到了。” 座上之人递过眼神,夜凌便应是前去:“孟大人,还请到正殿稍候。” 亓明允则是先回寝殿更衣,再倚靠在正殿暖阁中的卧榻之上,等着侍从打开殿门。 “老臣参见殿下。”孟太医年逾五旬,两年来一直负责为裕王诊脉,今日他不在宫中当值,来得自然快些,他将药箱递给夜凌,然后为裕王诊脉。 “孤这几日夜里睡不安稳,白日也有些无力。”亓明允作势支着头,神色疲惫道。 孟太医细细诊了一会,实在没摸出有什么问题,但还是斟酌道:“殿下不必忧心,恐只是思虑过度所致,老臣为殿下开些安神的药即可。” “那就好,多谢孟大人了。”亓明允一直盯着孟太医的表情,未见异常才暗暗放下心来,想也如此,重生这样离奇隐秘之事,恐不会为寻常之人能发觉。 孟太医忙退后行礼道:“不敢不敢,老臣告退。” 待太医退出后,温德公公忙上前道:“主子,老奴真是糊涂了,连这样大的事情竟不知道,是不是下人们伺候不尽心,伏案不能太久,竟也没人提醒着。” 夜凌站在一旁,听见这话,心里便渐起了些自责的情绪,书房重地,一向只有他能入内,如今主人身有不适,他是万万逃不开责任的。 “近日事情是多了些,过了这阵就会好,对了,德叔,你去送送孟太医,别让他给孤开太苦的药。”亓明允道。 “哎,老奴这就去。”温德躬身退出。 亓明允方舒展面容,此刻无旁人在,他也不需要再装下去。 然而,一边的影卫却又上前跪下请罪: “属下侍奉不周,还请主人责罚。” “……?” 亓明允自知,他待下向来赏罚分明,规矩多,脾气也算不得好,比起那些宽容仁慈之人确实严厉了些,但对待影卫的话,那人做事一向稳重不逾矩,他似乎并没有求全责备吧…… 重生回来这些日子,夜凌动不动就请罪请罚,亓明允开始认真回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些苛刻了。 更何况,这人在他心中的分量和……位置,已不同于从前。 尽管裕王殿下还不能很明白地搞清楚自己的心,但是此刻看着夜凌跪在地上请罪,就是觉得十分别扭。 亓明允回想影卫夜夜在书房的身影,轻轻叹气道:“何处不周?” 影卫很认真地答:“属下没能及时为主人舒解案牍劳累。” “嗯,那今日起,你便过一炷香就提醒孤一次,如何?”亓明允道。 “是,属下遵命。”夜凌心中微惊,但声音如常。他岂不想隔一会儿就提醒主人一次,只是殿下不是向来最厌恶理事时有人打搅么…… 亓明允自榻上起身,“好了好了,起来吧。” 没听见责罚,夜凌竟感到一丝失落,主人待他一向疏离,今天连求个殿下亲口赐下的责罚也没能成功。 不过,裕王的下一句话,却很有效地安抚了影卫不安的心: “以后不必动不动就跪,也不要因这些小事请罚。” 下章回归主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施恩 第24章 旧香囊 自领了殿下的命令,夜凌晚膳后随裕王在书房理事时,便依令按时提醒,第一次出言时难免略微紧张,但见殿下态度温和,后面也就自如多了,他一直随侍到殿下就寝之前,想起昨夜之事,主动请命道: “主人,今夜不如由属下值夜吧。” 亓明允倚靠在金丝软枕之上,眉心微蹙,他深知自己的梦魇之症目前只有夜凌能抚慰,但是,他既不想让夜凌再多套上一层枷锁,也不愿自己有需要依赖他人的弱点,所以,即使知道眼前的影卫是为了他考量,依然选择拒绝,只不过语气很是温和: “不必,你回去休息吧。” 也许是白日时裕王话中那一丝算不得温暖的温暖稍稍给了夜凌一些勇气,他正了正身形,坚持道:“主人,属下不妨事的,不会因此耽误明日的正事。” 只不过,在说完这句话后,他的心不自觉地因为违逆主上而跳动起来。 亓明允轻笑,手指轻轻摩挲着玉戒:“若许了今日,那明日之后又当如何?” 影卫没有犹豫,行礼道:“值夜是属下分内之事,属下愿意一直……” “够了,下去吧。”亓明允打断了影卫的话,他垂下眼眸,虽然知晓这人向来所做之事都是以他为先,但明明处事日趋游刃有余的人,却总在这个时候执拗,实在令他无可奈何。 “……是,属下告退。”夜凌心里那点不敢言说的期冀被压了下来,他不敢再言,行礼后退出了寝殿。 而榻上的亓明允支起了身子,看着影卫略显失落的背影,心里竟也跟着空落落的。 “殿下,要现在就寝吗?”一直等在殿外的卫福躬身进殿,停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怎么又是你?”亓明允抬眼,见到这个昨夜笨拙侍奉的小侍,就想起此人见过他失态的事情,语气实在算不得和善。 而卫福在殿外时就默默祈祷着不要让他值夜,此刻听见上位者语气中的一点不满,脆弱的心理防线瞬间破碎,声音更抖了:“温德公公说下奴昨日不能算值过一夜,所以,所以今夜要再来,殿下恕罪,下奴今日定不会犯错了。” 亓明允虽然见惯了底下人诚惶诚恐的模样,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样在尚无任何事发生之时就过于恐惧之人,觉得一向了解他的温德是不是老糊涂了,才选了这么个人来伺候,他指着对侧的书架道: “去把架上右边那本《彀略新疏》拿来。” 卫福领了令,知道殿下在给他一个机会,倒真的没含糊,一下就找准了殿下要的书,恭恭敬敬地呈上。 “识得这几个字?”亓明允手指拂过书页上的字。 卫福诚实道:“下奴不敢欺瞒,下奴只认识‘略’‘新’二字,但是架上并没有这两个字连着的其他书,殿下,下奴拿错了吗?” “是这本,还不算太笨。”亓明允坐起身来,习惯性向烛台那侧偏了偏,“一炷香后提醒孤。” “是。”卫福松了口气,安静退到一旁。 而在裕王府东侧的一间房中,隐阁的另一位统领大人正在灯下第三次复核着白日送来的密报。 这是让他接触政事时就养成的习惯,无论旁人是否知晓稷武宫的影卫也曾修习过入朝课业,一个武者有参与政事的机会总是不可求的,所以夜凌既珍惜这个的机会,也不愿让殿下失望,所有经由他手的事情,他都要过上三遍才安心。 眼睛落在纸上,但心却一直没能从殿下的寝殿出来,人定之时将过,可心底的担忧与失落之情让他难以入眠,只好披衣起来理事,以图压制一二。 然而,密报总有看完的时候,夜凌不得已躺回床上,他借着烛光去看白日摊子前殿下扔给他的鹤纹香囊,脑中则全是殿下略带笑意地问他是否有心上人的情景,闭上眼更甚。 他自知学不会那些曲意逢迎的行径,也不屑于那些,但…… 随着他手上一个细微的动作,桌案上的烛火立时熄灭,夜凌侧过身,时刻感知着寝殿那边的动静,他心里有着牵挂的人,不敢让自己睡得太深。 夜已过半,一切安稳,夜凌的心底竟生出一种失落的情绪,当他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刚刚的想法是多么的“大逆不道”,只好深吸一口气,将被子轻轻盖过耳朵,强迫自己睡去。 · 当一匹快马带着北境的急报到达瀛都时,岚城的六万兵马在四天前就用上新的军需。 二十日期限未到,林哲就完成了任务,裕王得知消息心情甚好,整个户部都松下了一口气,文德殿的气氛就也跟着活泛多了。 江苑书自知这功劳同他并无关系,没想到也得了称赏,再加上昨日江筠得了恩典,他此刻看座上之人,竟也不觉得那面容过分阴沉了。 “林哲的事情做得不错,封大人即刻同吏部议功吧。”亓明允道。 “是。”封正卿知晓座上之人心思,于是同吏部商议擢林哲为兵部侍郎,即刻就传令回越州。 亓明允自然满意,连贺知恒都没想起他有这样的门生,那么也就不必避讳这个,如此一来兵部就开了个口子,只是可惜林哲才折腾过去,就又要舟车劳顿了。 待他回府之后,夜凌便递上了密报:“主人,林哲的信和留郡与岚城来的密报。” 亓明允示意夜凌拆看。 夜凌则犹豫了一瞬,还是依令做下此僭越的举动,看过林哲的书信: “林大人请那些大户到府衙吃饭,当场打晕了一个士绅,剩下的人不敢不从,只能交粮。”夜凌将信件放到殿下身前。 亓明允扫过字迹,轻笑道:“倒是肯尽述其行,不枉你称他是‘聪明人’。” “殿下派了宿云卫前去,他自然不敢有所隐瞒。”夜凌道。 “给他回信,教他回瀛都不必太过焦急,多在路上赏赏景。”亓明允手指拂过落款的名字,对夜凌道:“孤没记错的话,枯山那幅《云山雨意》在寝殿厢房,你午后取了派人送到林宅。” “是,属下遵命。”夜凌打开林哲随信附上的一张有些褶皱的纸,看过内容后严肃起来,“主人,这是宿云卫密报中提及的信。” 想起此事,那点军需解决的轻松心情不再,亓明允注视着那个“舟”字章,算是知晓了为何前世岚城站事艰辛的缘故,一是因为军需短缺—— 二则是有人通敌。 依密信上的内容,可以得知,有人刻意在军中散播谣言,并将军需不足之事告与蛮族。 亓明允有意派人前去稳定军心,只是一时片刻定不下人选。 “先让宿云卫留在岚城,裴彦钦一定需要他们。” “是,主人。”夜凌见裕王有些烦忧之色,侧身到椅后,顿了顿,轻轻将手指贴上殿下眉尾之处,得到默许之后,才恰到好处地按了起来。 亓明允闭上了眼睛,脑中渐渐清明,他握住了影卫的一只手,“你按得比旁人都好。” “谢主人。”夜凌只余一只手在动,另一只的手心则已然发烫,记得他第一次为殿下揉按天仓时,就得了夸奖。 “稷武宫连这个也教吗?”亓明允感觉掌下的手不太放松,脑中又想起在亭子里面的事情。 夜凌声音低了些,“是……侍奉主人是很重要的课业。” “怪不得。”亓明允放开手,静静地感受着夜凌的揉按。 午后,夜凌踏入了裕王寝殿的西厢房。 西厢房中最大的一间,尽是裕王多年来的藏品和旁人送的礼物,诸物虽然摆放得整齐,也时时有人打理,但实质上此处已经成了裕王的仓库。 夜凌推门踏入,到一面梨木柜前站定,拉开这里的每一个格子,就能看见景朝历代名家的书画。 不过,尽管稷武宫教过的东西多如牛毛,但唯缺了独诗赋书画这种风雅但“无大用”之事,夜凌依次看过垂下的书签,终于找到了“枯山”二字。 “《云山雨意图》,应该就是这个了。”夜凌正打开画幅确认,却不知从何处落下一个蓝色的物件。 他弯身捡起,发现是一枚香囊。 似乎是夹在诸画轴之中的,香囊因他翻动的动作而掉出,夜凌轻轻拂过其上的浮尘。 丝线已有些褪色,尤其是双雁纹样雁尾处的玄色已褪成灰白,可知香囊的主人大概早已遗忘了它们。 但夜凌记得此物。 四年前,他曾随主人往润州寻诗集珍本,这个香囊即是当年那个藏书之人所赠。 殿下原是日日佩在身侧,但回瀛都后,那些个皇叔皇姑见了其上的双雁纹样,便都不约而同地谈起主人的婚事,而主人对此事颇为厌烦,甚至拒绝了先帝赐婚的提议。 后来,这枚香囊就也消失不见了。 双雁忠贞,他知道殿下喜爱其品格,而那些人见此便以为主人有心仪之人,都想借婚事之机拉拢,但最终他们的算盘都落空了。 夜凌寻了个装玉佩的锦盒,准备将香囊收好,他轻轻抚摸着上面的雁纹,心却不自觉地悸动起来。 一个极其僭越的想法自心底生出,那些肮脏又龌龊的心思突然决堤,像洪水一般奔涌出来,就要湮灭他那些可笑的克制。 夜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ovo感谢喜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4章 旧香囊 第25章 药苦 极其僭越的想法令他感到喉咙发干,夜凌不自觉地吞咽和低咳,几经抉择后,他合上了锦盒。 握着香囊的手恨不得将纹样嵌入手心,但又珍视般矛盾地松开,在那样的念头前面,再精深的内力也只能缩在经脉里,使不出一分力气。 夜凌闭上眼睛,轻轻地将香囊顺着领口放入,双雁离正跳动着的心只隔了一层肌肤和里衣。 他定了定形容,深吸了几口气,才抱着画轴走出了西厢房。 他的感知本就敏锐,此刻不夸张地说,一旦闭上双眼,连裕王府大门外的仆从行走都能听到。 春黛来了。 夜凌自若地向外走。 “夜大哥。”春黛正从寝殿门前路过,见夜凌出来,笑着上前。 这样的表情夜凌再熟悉不过,如常微微颔首:“春黛姑娘。” “都认识这么多年了,夜大哥你怎么还是这么客气。”春黛微微蹙眉,目光斜移,“帮我个忙呗。” 夜凌也不多言,直接问道:“什么事?” “昨日孟太医开了方子,等晚上我煎完药,你能不能替我送过去……”春黛面露难色,期冀地看着夜凌。殿下最不喜喝药,她倒不是不能去,只是见了殿下用药的神色实在有些发怵。 “好,交给我吧。”夜凌答应道。 “那就说定了,你放心,我会煎好再给你的。”春黛喜笑颜开,微微福身,“不打扰夜大哥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夜凌颔首离去,脚步似有些匆忙,春黛不知所以,疑惑地眨眨眼,“想必夜大哥有要事吧……算了,就当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毕竟,裕王府生存第一条,少听少看少说话。 而晚膳之后,当她将还升腾着热气的药碗交给夜凌时,果然见到了影卫大人从容不迫的神色,春黛打心底地佩服。 寝殿内灯火通明,熏香混着残存着湿润的水气弥漫其间,闻起来味道更为宜人,裕王沐浴过后正斜靠在床边,侍从则捧着另一个小香炉跪在床前,轻轻烘烤着裕王尚未全干的发梢。 比起天香的香气,汤药的气味显然更具有侵略性,于是当夜凌端着药碗走到殿中时,裕王的表情就因那股难以言说的味道而沉了下来。 他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纸上,实在不想去理那碗褐色的东西。 夜凌目光到处,床边侍从安静退下,他端着药碗近前,蹲下身子道:“主人,药煎好了。” “太苦了。”亓明允的语气中带着抗拒。 治标不治本……若不是夜凌唤来太医,他本不必喝这药的。 汤匙触碰碗底,发出清脆的声音,夜凌拨动汤匙,认真嗅了嗅道:“不算太苦。” 亓明允支起上身,用汤匙盛出浅浅一勺底汤药,送到夜凌唇边,“苦不苦,尝了才知道。” 影卫的判断向来不会出错。 汤药入口时,夜凌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真诚道:“主人,味道还好,温德公公吩咐过,想必孟太医不敢含糊。” 亓明允信了半分,先拈起一颗蜜饯给夜凌,然后拿起汤匙准备亲自尝尝。 “主人,属下去换一个来。”夜凌道。 亓明允瞟了他一眼,没有回应,继续舀起汤药送入口中。 “……!”汤匙接触到舌尖的瞬间,亓明允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好难喝……他抬眼看夜凌,眼底添上了一丝“哀怨”:“拿走。” 夜凌依旧端着碗,规劝道:“主人日日操劳,此时仲秋,正是调养的好时候,良药难免苦口,不过属下备了蜜饯……” “你怎么把温德那些话都学会了?”亓明允接过药碗,不去看晃动着的汤药,拿出了比面对那一纸放他到漠南大营的圣旨时更甚的勇气,一股脑把药全喝了下去。 然后表情阴沉到了极点。 直到蜜饯入口后。 “这药还要吃多久?”余味久久不散,亓明允感觉口中的每一寸都在叫苦。 夜凌倒了一杯茶送上,“孟太医开了一副的剂量,约半个月。” “咳……”亓明允险些呛到,早知如此,他就该早早告诉夜凌,他的梦魇根本就不是因为劳累。 夜凌忙上前来回轻抚殿下的后背。 “属下明日多备些蜜饯和甜糕。” 亓明允听见这句有些想笑,他微微仰头,对上夜凌的视线,他的手掌贴上夜凌脸颊微凉的肌肤,拇指则不经意地划过那人的唇角,故意道:“还不是因为你给孤找来了太医。” 夜凌感觉自己的侧脸倏然发烫,虽然殿下的话并无一丝责备的意思,但他还是就着躬身的姿势后退了一步,垂下头道:“属下知错。” 然而下一秒,当他的余光扫过自己胸前衣领时,瞬间紧张得不得了——怀藏着的香囊穗子的一丝因刚刚的动作露了出来。 他的脸更烫了,摸不准自己的脸颊有没有发红,夜凌依旧垂首。 “罢了,调养一下也好,明日让旁人来送药也可。”亓明允放下手。 其实他若是不想喝,也没人能劝得了,只不过刚才见夜凌认真的模样,便不忍拒绝,如果明日能换了旁人来,他便可以支开他们,然后给殿中草木调养一下。 “是,主人早些安寝,属下告退。”夜凌行过礼,端着药碗离开,他克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从容。 但终归是不寻常。 榻上的裕王望着夜凌果断离去的身影,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实在怀疑自家影卫要么是被他的动作吓到了,要么……是害羞了? 待到就寝之时,值夜的仆从自外殿近前,“殿下,要就寝吗,今日下奴值夜。” “嗯。”亓明允放下书册,重新坐回床上,当他的余光扫过外殿的窄榻时,心里那种说不清的感觉竟如昨夜一般。 而夜凌在出了殿门的那一刻,迅速将香囊收好了,好在香囊穗子的颜色与他的衣袍相近,不然他实在难以想象若是被主人发现会是何种令他绝望的后果。 为了防止香囊再掉出来,夜凌将衣里的口袋的开口缝得小了一些,只不过料子太珍贵,纵使他再小心,针尖也还是勾起了一根极细的丝线。 今夜注定仍旧睡不安稳,甚至甚于昨夜,夜凌用手背贴上脸颊,才发觉肌肤已被秋夜的寒风吹得冰凉。 · 瀛都的今秋甚是宜人,往年近九月底,亓明允早已披上了紫貂裘,而如今只需要加一层棉袍,有时午后还会热些。 外朝的议事散了后,一些官员便匆匆回家更衣,同瀛都城各处往禁宫东侧里坊的人一样,准备到当朝贺尚书的府邸拜寿。 只不过,此时贺知恒仍在文德殿理事。 亓明允放下奏折,走过去道:“孤记得今日是贺大人寿辰,贺大人不妨早些回去。” 贺知恒闻言,忙起身行礼:“蒙殿下记得贱诞,老臣感激不尽,只是,不敢因私废公。” “事情总是理不尽的,”亓明允轻拍对方肩膀,对着殿中其他人道:“贺大人是柱石之臣,诸位离宫后,都去拜寿吧。” 贺知恒嘴角抽动了一下。 殿内余下的众人闻言都纷纷称是。 “国事为重,诸位别因我这点小事而耽搁。”贺知恒道。 亓明允轻笑,“过寿岂是小事,孤也略备了薄礼,一会儿就送到你席上。” “殿下厚赐,老臣感激至极。”贺知恒面露笑意,虽然他也不知裕王今日如此温和的缘故,但肯在众人前给他一个面子总是好的。 贺知恒也不坚持,吩咐了诸事后便准备回府去了。 偌大的宅邸内满是人声,上自皇亲国戚下到拜谒过贺尚书的学子几乎来了大半,府中的仆从忙不过来,连天街酒楼的伙计都借来了。 虽然来的人心思各异,但贺知恒只是要个名声而已。 此刻他倒有些钦佩裕王,除了陛下和太后圣寿,裕王一向只添礼不到席,众人就也不必去猜测那位的心思。 但当贺知恒站在书阁上看见东园的某个修长的身影时,他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招呼了仆从道:“那边那个是谁?” 仆从想了想道:“是羽林将军,好像在州尉府。” 贺知恒顿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州尉府……羽林将军,同他的判断相同,那人就是裕王影卫,夜凌。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吩咐道:“叫师羽带上五弦琴,到正堂候着,他报恩的时候到了。” “是,老爷。”仆从领命而去。 贺知恒在楼上站了一会,扫过三个园子中的人,看着瓜果一批批呈上,不可不谓心疼。 “贺尚书真是用心,我等竟也能同那些王公一般待遇。”不知何处的学子道。 他心满意足地听到了这句话。 东园中大多是五品以下的官身和青年才俊,相熟的人聚到一起闲谈,看湖赏菊,实在是惬意。 董应祯远远地看见了夜凌,朗声道:“夜兄,到这来。” 夜凌应声前去。 “夜兄今日这身,实在是少见,不过,衬得你更俊朗了。” 夜凌一身浅青色长衫不由得教董应祯感到惊讶,毕竟这样亮的颜色在他身上少见是真…… “莫要调侃我了。”夜凌语气中微有无奈,若不是殿下说参加寿宴不要穿得太沉闷,他也不会换上这一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5章 药苦 第26章 乐师 “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董应祯四周看看,笑着比出“发誓”的手势。 见夜凌不为所动,他斟了一杯茶,送到对方面前,极小声地打听,“夜兄,既然你都来了,那一会儿殿下是不是也会来?” 夜凌扫了董应祯一眼,没有回答。 董应祯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十分懂事地退后半步,“哦哦哦,我知道,这不是该问的,只是我才进瀛都,到现在连殿下衣角都没见过。” 他作势叹了口气,将茶杯再次送过去,“人总是有追比圣贤之心的嘛,我不问就是了,反正一会儿就能知道。” “等下月初一大朝会时,你自然就见到了。”虽然“追比圣贤”听起来夸大了些,但夜凌很是受用,他接过茶杯轻呷一口,“不过你常进宫的话,肯定有机会见到。” 董应祯苦笑着摇头,伸出一只手比划,“夜兄,我进宫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时候又都在午后,实在是没那个福分。” 夜凌听完此言,有些警觉,他自隐阁那边得到的消息是眼前之人频频入宫,然而方才董应祯既然敢说得那样肯定,就说明他有不会被人记下的方法进宫,虽然方法暂时不得而知,但定然是宫中那位的协调授意。 “不能这么说,比起你来,我可连内宫都不能进……听说你献上去好些新奇玩意,能不能让我也开开眼界?”夜凌笑着也推给董应祯一杯茶,很自然地把话题转移了。 董应祯接过茶杯,像敬酒一般敬了一下,调侃道:“岂敢在夜兄面前说什么‘开眼界’……”他的余光瞥过园门处,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一位身着灰白衣衫的青年踏入园中,那人眉目间透出一股坚韧与执拗,此时神情淡漠,在一众人中显得格格不入。 园中喧嚷,董应祯站起身来挥手,“子钦兄,快到这边来。” 贺敬之闻声走近,面色温和半分,微微行了个礼道:“夜兄,董兄。” “快坐快坐。”董应祯拍拍贺敬之的肩膀,将人按在椅子上,“子钦,怎么才来,是不是一直忙着替你叔父操办了?” 贺敬之垂眸斟了一杯茶,带些自嘲道:“梦吉勿怪,我才到此,叔父寿宴有伯初兄他们操持,我倒是落得个清闲。” 他叔父的父亲同他祖父是异母的兄弟,从前虽然都住在瀛都城,但贺敬之的父亲去得早,母亲也不像旁的亲戚一般依附尚书大人家,因此从小大大也只见过寥寥几面,还是自他进了都尉府做事后,才逐渐同叔父一家熟络的。 “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就靠尚书大人的两位公子恐怕忙不过来吧……”见贺敬之神情微动,董应祯瞬间反应过来,一拍脑袋,“哎呀,不说这个了,方才我正要同夜兄讲前日才得的奇物,正好你来了,我第一个说给你们听。” “梦吉请讲。”夜凌颔首,方才他那句试探的话,若是有心之人细想,定能察觉到宫里有裕王的人,他不敢掉以轻心,紧盯着董应祯的神色,见其无异才安下心来。 临近未正,宴席才正式开始,看着仆从们匆匆上菜,席间声音渐起: “这贺大人为了朝事,连自己的寿宴都能从午时改到未正,实在是令人敬佩啊。” 贺知恒的人则游走在人群之间,不费力气便探听到诸多消息,一场寿宴下来,何止两得。 皇亲朝贵皆被请到正堂入座,乐声渐起,贺知恒换了身褐色衣衫入席,先笑着说了些场面话,又到东园和西园各走一圈后,便一直在主位上饮酒听乐。 比起席间众人,他等的那位重要得多。 酒过三巡,终于,仆从通传之声迭起: “裕王殿下到!” 贺知恒的心里才落下一块小石头,但又悬起另一块大石头,他眼神扫过,身后的管家得令退下。 席间众人闻言皆惊,虽然神情各异,但除了两位年长的王爷外,其余都或起身或跪地行礼。 通传之声报到第二遍之时,东西两园中人才反应过来,随后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交谈,两园同正堂一般寂静如夜。有人先反应过来,想要出园一睹裕王形容,但通向正堂的园门已被仆从锁住,只剩下围堵在门前的众人争相向内眺望。 东园中北边的一桌三人相比之下显得镇静许多。 见另外二人都没什么反应,董应祯忍住了起身的动作,不可置信道:“夜兄,我没听错吧,是殿下到了?” “嗯,你没听错。”夜凌神色从容地用膳。 董应祯后悔地说:“我方才就该早些出去,说不定真的能一睹殿下神采。” “我觉得夜凌说得对,你不要急嘛。”贺敬之说着又倒了一杯,他不常饮酒,此刻双颊已泛上淡淡的绯红。 “我是遗憾之情,不想见殿下之人才不正常呢。”董应祯叹气道。 说话间,贺府的刘管家到了三人桌前: “夜大人,此处风大了些,老爷请您到花厅去。”他又对着其他二人颔首,“五公子,还有这位大人,也同去吧。” 董应祯惊讶了一瞬,随后甚为欣喜,向夜凌投去激动的目光,而本有些不胜酒力的贺敬之此刻也清醒了许多,恢复了正色。 “有劳引路了。”夜凌道。 三人随刘管家自外门而出,绕过一条廊道到了离正堂距离很近的花厅,与众人一同跪地行礼。 裕王身着一袭温润而贵气的沉香色常服,步伐雍容地进了宅门,整个贺府此刻只能听见树叶交错的声音。 “贺大人快请起。”亓明允扶起贺知恒,招手时身后的仆从捧着画轴上前,“素闻贺大人喜爱梅嶰画作,特寻得其‘松寿图’,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多谢殿下,殿下驾临,臣荣幸之至,快请上座。”贺知恒作揖谢过。 亓明允面西而座,轻挥衣袖,“诸位都起来吧,今日贺大人寿宴,不必拘礼。” 丝竹声又起,他边用膳边同身旁之人闲谈。 比起在文德殿内,裕王今日实在是难得的好颜色,堂下朝臣见此都轻松起来,而在那些不常见到他的亲贵的眼中,裕王依旧令人生惧,因而想上前敬酒之人颇多,但真正前来的却没几个。 又一轮酒过,已有人显出醉意,谈笑声间乐声顿止,众人的注意力都转回堂中。 两位侍女抬一绢屏缓缓入内,透过绢布,依稀可见一人一琴,众人张望之间,弦音忽起,清越处如流水敲玉,幽远处如松风过壑,声出五音,弹超十指,纵使不通音律之人亦听得痴了。 贺知恒瞥过裕王,不出意料地看见那位甚为专注的神情,笑意渐显。 一曲已毕,然余音绕梁,久久不绝,众人才从乐声中回神时,绢屏撤下,露出一张柔美的男子面容,弹琴之人缓缓起身,对着席间行礼。 “在下师羽,贵人们见笑了。”男子一袭白衣,发丝半挽,竟有一丝出尘的气质。 既惊其技,又惊其人,有人已想拊掌称赞,但那位殿下与尚书大人皆未出声,也不敢先言。 “没想到贺大人府中竟有如此琴艺高绝之人。”亓明允面露欣赏之情,称赞道。 其实自琴音响起的那一刻,他就想起了这个人,只不过前世此人是后来的太后寿宴上出现的,当年他冷脸回绝了此人想要到他府中做乐师的请求,如今看来,或可将计就计。 “此是长子伯初在外偶然结识的乐师,能为殿下弹曲,是他的福分。”贺知恒摆手,“还不快见过殿下。” 师羽听令上前,从容行礼:“师羽拜见裕王殿下。” “琴艺纯熟,甚为难得。”亓明允轻笑着抬手,“羽公子起来吧。” 师羽缓缓起身,举手投足间全无尘俗气息,“师羽素来仰慕殿下琴艺,不知能否求个恩典。” 贺知恒呵斥道:“你所求已得,不可妄图其他,快下去。” “无妨,羽公子请讲。”亓明允声音温和道。 师羽没有起身,反是微微一拜,眼中期冀之情愈重:“师羽方才所作之曲,乃是遍寻《瑶华慢》残篇重谱而成,令古曲重闻于示人,是羽一生所愿,听闻殿下曾得一匣古曲残篇,故而想斗胆一见。” “此等大事,孤自然应允。”亓明允温声应下,目光一直在男子的身上。 贺知恒见状甚喜,“既然如此,殿下不妨带羽公子回府,也好时时指点。” “今日贺大人过寿,孤岂能让你割爱。”亓明允轻笑。 “在老臣这里,羽公子的琴弦都快要锈了。”贺知恒笑着问师羽,“师羽,你可愿意?” 乐师神情激动,再次俯身,“师羽愿随殿下同去,若能再为殿下弹一曲,纵使此后再不碰琴弦也甘愿了。” “羽公子言重了。”亓明允饮下一杯酒,敬向主位,“贺大人好意,孤便不再推脱了。” “太好了,真是一桩高山流水的美谈啊。”贺知恒大喜过望,笑意再也遮掩不住。 要在裕王府开口子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但今日他赌对了。众人虽知裕王擅音律,但其同先帝的旧事却只有仅有几人知晓,送琴对裕王来说远胜于其他,更何况他送了个会弹琴的人。另外,他之所以会选择培养一个师羽,是因为裕王至今仍未纳妃,更不见其同哪家的女子有来往,走这一步亦是在验证他的猜测。 亓明允微微示意,身后的仆从上前听命:“你带他下去,宴席结束后,让夜凌带他回府。” 仆从领命退下,一片喧声中,亓明允垂眸斟酒,没人看得清他眼底闪过的阴沉之色。 当然也包括远在花厅的夜凌。 董贺二人自然不知堂中之事,但夜凌听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心情听完的殿下同乐师的交谈的,此时只感觉心口被罩住一般,不由得多喝了几杯酒。 交谈间,仆从鱼贯而出,夜凌起身,与众人一起跪地。 裕王事务繁重,提前离席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有些人则是终于盼到了此刻,想着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三人的桌席离中道不算远,殿下的气息越来越近。 董应祯悄悄抬头去看,却只看见了两侧侍立的仆从。 而夜凌克制着不去看殿下的身影,他无端紧张,实则不愿看见跟在殿下身后的人。 不过,到了席散之时,那抹白色的身影还是出现在了他面前。 “夜大人,殿下吩咐让您带师羽公子回府。”裕王府的仆从道。 夜凌微微惊讶,心里那点紧张的感觉消失不见,但扫过乐师的目光依旧冷冽。 主角同其他人无感情线,宝宝们放心阅读[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6章 乐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