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卫福膝行几步上前,抬手去摸裕王的带扣,可他动作生疏得很,又不敢细细盯着,上下摸索了好半天,也没能将玉带解下,他额间已渗出汗迹,指间也颤抖起来。
这番动作搞得裕王有些不耐烦,他推开卫福的手,轻轻拨动扣子,自己扬手抽出玉带,递给了跪地的侍从。
卫福双手捧着玉带,颤抖着俯身道:“下奴愚笨,求殿下恕罪!”
“继续。”
裕王低沉的声音传来,卫福不敢耽搁,替殿下褪去了袍服,然后到榻前为殿下脱靴。
“怎么,温德没有安排人教过你吗?”亓明允倚靠在榻上,看人慌慌张张地摆弄着。
“回殿下,徳公公亲自教过,但下奴愚笨,下奴一定好好侍奉殿下,决不再出差错,求殿下责罚,只要别把下奴赶出桐华殿!”卫福一个劲的磕头,生怕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消散,若是真的第一天侍奉就被赶了出去,不仅会成为王府下人们口中的笑柄,更是失宠于殿下,往后的日子就是生不如死了。
亓明允想了想,仰身躺下道:“那倒是温德的过失,用不着责罚你,落帐吧。”
“是,谢殿下。”卫福闻言,以为殿下要因他责罚温德公公,就更加惶恐了,但又不敢多言,只好惴惴不安地上前放下帷帐,熄了灯靠在殿中。外殿的那个窄榻原一直是夜大人用的,旁的人来值夜,都只能在阶下守着。
他轻拢衣衫,闭眼浅寐。自昨日被温德公公安排进桐华殿,除了白日在殿下书房前犹豫的那一会儿,就一直在学规矩,到现在屁股才真正挨在了地上。值夜不能熟睡,卫福本强忍着困意,但寝殿暖和得很,他的意识还是渐渐模糊起来。
殿外的寒凉的秋风吹不到阶前,值夜的少年睡得安稳,但榻上的裕王却又一次梦魇了。
留春台的一切在亓明允眼前复现,金樽玉盏中盛着的都是混着背叛与痛苦的血,他一阵天旋地转,睁眼的前一刻只记得自己背靠在宴鹊阁门前,那五个非人非鬼一样的面容,步步逼近,他的脑中下意识只剩下逃跑。
再一阵变换后,整个天地都暗了下来,重重帷帐被扑开,亓明允深深地呼着气,整个人的上半身都砸在了微凉的地上。
卫福朦胧之间被响动惊醒,他回头望去,见裕王扑倒在地,长发和衣衫都胡乱散着,吓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手脚并用地匆匆爬过去,大着胆子道:“殿下?”
“夜凌。”裕王的声音有些哑。
“殿下,今夜不是夜大人……”卫福伸手去扶,却被一把甩开。
“叫夜凌来!”亓明允声音阴沉至极,他抬起头,室内虽然无光,但他双眼中几欲迸出的愤怒与恨意却清清楚楚。
卫福哪里遇见过这样的状况,他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跑向殿门。
殿内只剩下亓明允一人。
床榻不高,他就以这样狼狈的姿势伏在地上。
散落的发丝遮在眼前,使他的视野模糊不清,他并非不想起身,只是四肢因过速跳动的心脏而暂时失去力量,他只能无措地勾了勾手指。重生不过数日,这已是他第二次梦见那个痛苦的场景,无法抹去的记忆就像那些朝野流言一般缠得他喘不过气,白日尚能将注意都投注在事务之上,而到了夜里,那些咽不下的苦楚,都会以梦境的形式在深夜袭来。
而恰恰更令人悲哀的是,他已经消散的前世和谁也说不清的重生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一样,都只能在阒寂的深夜提起。
寝殿温暖,而他的身躯渐冷,亓明允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腐烂在锦绣大殿中的尸体,那些一叶障目和随波逐流之人,聚在一起用唾骂与怨恨织成棺材,将他装点在昭明宫的帝座之前,他还是不敢推开那扇红漆高门,因为那扇门外站着的,是他慈爱亲善的二哥牵着年少的侄子。
他想,坐上那个位子之时,就是对先皇兄一生愧疚的开始。
思绪愈飘愈远,正当他闭上眼睛之时,熟悉的声音响起,其中的焦急丝毫不减席上那天。
“主人!”
眼前的场景吓得夜凌魂飞魄散。他听过小侍焦急又磕磕绊绊的形容后顾不得其他,一路轻功至此,当踏进殿内,借着微光看着衣衫鬓发凌乱,浑身笼罩着一股破败悲伤气息的殿下,就那样无力地倒在床下之时,心口像被钝物狠狠击打了一下,连带着胸前和颈部的肌肉都跟着抽动。
一向沉稳自持的影卫大人连走过去的步伐都乱掉了,用出了比在稷武宫考课时还快的速度跪到了他的主人面前。
“主人,您怎么样?”夜凌克制着指间的颤抖,轻柔地扶起伏在地上的殿下。
熟悉的声音和气息令亓明允的意识开始回拢,仿佛看见了甘泉一般,他四肢的血液开始向心脏回流,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夜凌心口痛感越来越强,他轻轻拨开遮在殿下脸上的发丝,眼神止不住地露出担忧情绪。
没能用出力气坐回榻上,亓明允顺势将双腿也移到地上,他撑着坐起,眸色幽深得仿佛要将面前跪着的人吞噬,他突然用力将人抱住,像第一天抱他那样,将半张脸深埋在夜凌的肩头。
被抱住的人身躯一震。
“夜凌。”亓明允的声音依然有些哑。
那人的衣衫虽沾染着秋夜的寒气,却无端令他感到安心。
在看不见的地方,夜凌想回抱的手悬停在空中,几经犹豫,最终还是落回身侧,隐秘的心思只能化成不敢逾越的克制,化成一股酸涩,顺着他的十指深深嵌进掌心。
寂静之中,亓明允又说出了同样的话。
“永远别离开我。”
“属下誓死追随主人。”
亓明允觉得还是不够,想了想道:“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夜凌即刻殉主。”
从未排练过的回答从影卫口中说出时却没带一丝犹豫,因为这个回答不需要考虑,夜凌几乎是条件反射,下一秒才意识到主人话中的不祥,心中又担忧起来。
“主人……属下绝不会让您遇险的。”
“但愿这次不会有那一天。”亓明允轻声道。
然而夜凌不知其中真正的意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主人不信任他一样。他才升起的一点希冀又消沉下去,此刻,身体虽然和主人离得足够近,但他始终摸不到更深的东西。
片刻后,亓明允的身上渗出一层汗,最后一分气力也忽地散去,他的头垂在夜凌的肩上,双手也滑到夜凌的腰间。
“主人?”夜凌吓了一跳,有些自责于方才的走神,他一只手揽住主人的身体,另一只手去探主人的脉搏。
亓明允的虚弱的声音传来,“我没事。”
这个梦魇实在将他折腾得够呛,而他也发现,似乎只有夜凌才能令他平和下来。
“属下僭越了。”感受到指下脉搏的正常跳动,夜凌才稍稍安心,他收拢了一下裕王凌乱在地上的衣袍,然后微微起身,将主人抱回了榻上,重新替人揽好被子,“主人安睡,属下一直在此。”
亓明允抬手拦住夜凌解帘帐的动作,有些焦急道:“别放下来。”
“是。”
外殿的窄榻空空,夜凌选择靠在了殿下的榻边,听着身后的殿下渐渐均匀的呼吸,他才放纵自己的脸颊和身躯发热,这些时日殿下待他是不同以往的亲近,来得无端,令他心乱如麻,只是,一想到殿下总在像确认一般地对他说“永远别离开”的话,就又觉得有些委屈。
然而静下来时,他想到几日间殿下已梦魇两次,想着该唤太医前来瞧瞧才能放心。
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夜凌警觉前去探看,发现是刚刚报信的小侍。
卫福捧着烛台回到裕王寝殿时,正撞见夜大人被殿下抱着,又惊又怕,一时没敢进来,立刻悄悄掩上了殿门,此时听殿中再无声响,才颤颤巍巍地推开一丝殿门,向窄榻上望去,却不见夜大人身影。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昏暗间手腕被人捏住,夜大人的声音低低传来。
“今夜我守着殿下,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夜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卫福点点头,退出了寝殿。
然而因为起身的那刻,亓明允就睁开了眼睛,他这会儿完全清醒过来了,但却陷入了另一种忧郁的情绪当中,他对夜凌道:“你也去休息吧。”
夜凌却重新跪坐在榻边,垂眸道:“属下来值夜吧,主人安心睡吧。”
影卫规矩地背过身去,亓明允心里却有些惭愧,明明自己前日刚下过命令,今日就让那人又因他值夜。
他侧身看着夜凌劲瘦的背影,神色不自觉柔和了半分,那人的长发垂在肩侧,似乎是因来得匆忙,只是随意一系。此刻坐在他的榻前,仿佛雕像一般不动分毫,夜凌轮廓被黑夜染成墨色,和他这个人的气质一样,沉静稳重,令人……莫名安心。
但他清楚地知道,夜凌同所有与裕王相关联人事的存灭兴衰与否,全系于他一身。亓明允轻轻闭上了眼睛,不知何时他才能卸下那些压在他心上的,比生命还要沉重的东西。
帘帐半开,微弱的光侵入他的视野,亓明允有些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亓明允从朦胧中醒来,他又一次侧身去看榻前之人。
夜凌的头微微垂着,黑色身影的边缘正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亓明允鬼使神差一般探出手,却在将要触碰到那人轻薄的外衫时停下了。
“还是睡觉吧。”他想。
题水:请你们99好吗
亓明允:九九是什么暗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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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二次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