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亓明允道。
后赶来的内侍刘德忙拉着唐顺跪下,战战兢兢道:“殿下恕罪,他是新来的不懂事,这才把宣德殿的奏折送错了地方。”
“夜大人命奴婢送奏折,奴婢找错了地方,奴婢知错了!”唐顺有些泄气地低着头,微微举着奏折跪在地上,此刻很是羞愧。他受殿下大恩,此刻犯错竟犯到了殿下面前,殿下一定后悔夸赞过他吧,真是罪该万死。
若是在从前,亓明允肯定要下令将人拉出去受仗刑的,但他当听见那人口中提及的名字时,犹豫了一瞬,抬眸看清了地上的人。
“唐顺?”
内侍不敢抬头,他脸上羞愧慌张神色未消,紧张道:“见过殿下,是奴婢,这些奏折是该送到六部大人那里的,奴婢一时糊涂打扰了殿下,请殿下责罚。”
跪在他身旁的内侍见惊讶于唐顺的大胆,忙暗暗拽他的衣袍,十分担心上面那位降罪下来。
“呈上来。”亓明允指节轻叩书案,神色如旧,“待孤看过,你再送到六部大人们那里去。”
“是。”唐顺将奏折送到桌案上,然后退回原处。
旁边的内侍忙拉他跪下,弄不清楚这两日谨慎守礼的唐顺这会儿怎么像没睡醒一样。
“夜大人还在宣德殿吗?”亓明允翻起宣德殿审议过的奏折,有夜凌先看过一遍,省去他不少的精力,不过其中刑部复核的崇州粮道案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件一年多之前的大案,竟然拖到现在才查清,他刻意记下了内容。
唐顺没从殿下口中听见责备之意,才松开了已经握得滚热的手,语气中含着感激,“回殿下,夜大人正在宣德殿。”
亓明允没有说话,继续翻着奏折,唐顺便在仍跪在地上静候。
同跪的的内侍垂头微微瞥向唐顺,全然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他原本还好奇唐顺为何没人带过就进了宣德殿当差,此时方知原来背后有大人物撑腰。
“好了,送去吧。”亓明允点点了书案,起身向殿外走去,
“是,谢殿下。”裕王繁复的锦袍从眼前掠过后,唐顺才敢抬头追随殿下的身影,不禁觉得宫中那些传闻太过恶劣,殿下明明是极好的人。
旁边的内侍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甚是好奇,起身低声道:“你怎么不早说你和裕王殿下……害得我刚刚为你担惊了好一会儿。”
唐顺抱起理好的奏折,迷茫地眨眨眼,全然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老实道:“我也只有幸见过殿下两次。”
旁边的内侍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很无奈推着唐顺往外殿走,“好了好了,我明白,你快送去吧。”
唐顺尚不知刘德的判断和心思,还在因自己做错了事而感到懊悔和惭愧。
另一边,宣德殿内,夜凌将胥州的奏报同一封敕书按在侍中庄大人的桌上,面容严肃,低声道:“庄大人再看看,胥州三郡请求蠲免粮赋的事情,怎么变成半数以丝麻代输了?”
庄筼之才要细看,喉咙处一阵不适,不得已侧身掩住口鼻,压抑着轻咳了几声,一只手拿起敕书,缓声道:“夜大人,我等依惯例处之,这似乎没什么不对吧。”
自裕王安排夜大人来宣德殿后,这里的官员再无一个敢做勤惰役,庄筼之虽对情况的改观很是满意,但有时也会觉得此人太过较真,毕竟在他的眼中,夜凌虽是稷武宫出身,但同他们这些在朝中摸索了多年的人相比,还是多了几分“方正”。
“此三郡情况特殊,庄大人……”夜凌话为说完,旁边的给事中晁嗣源听见胥州二字便过来打断。
“夜大人有所不知,胥州这三郡中的浔郡和潞郡去年朝堂就给他们免了全年的赋税,若是今年再免,这……恐怕朝廷在江南的税赋便收不足,到时殿下问责下来,下官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实在担待不起啊。”晁嗣源一向认为夜凌是幸进之徒,因此他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漫。
夜凌素知其人,只是冷冷道:“原来这份是晁大人所批,不过,本官想知道,晁大人这半年来可曾看过胥州的奏报?”
“未曾。”晁嗣源躲开视线,态度却依旧如前。
年轻的巡查使招了招手,令内侍去找出三郡八月的奏报,“今春雨季与蚕期重叠,三郡勉强缴足丝税,当下正值九月,春丝早已织造或变卖,百姓手中唯有尚未来得及舂碾的新谷,朝堂若要他们再交丝麻,恐怕百姓唯有卖粮换丝一条道路了。”
晁嗣源表情微动,仍旧道:“这……这只是夜大人的推测,地方官府自有分寸,岂会如此不堪?”
殿中几个大臣都垂着头做事,但注意力早落到这边来了。庄筼之见情势不对,掩口咳起来,那几位便匆匆起身过来,拍背的拍背,递茶的递茶。
庄筼之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声音虚浮道:“不瞒夜大人,犬子病重,老夫这几日有些精神不济,这胥州之事未经我手,晁大人也是为了朝廷的赋税,这才一时疏忽,还望夜大人见谅。”
晁嗣源脸上有些挂不住。
不过,影卫大人并不打算给庄筼之这个面子,去取奏折的内侍已经回来,夜凌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按到晁嗣源面前,继续道:“晁大人自己看看吧。若此令一发,等到奸商囤积居奇,百姓不得已卖粮之时,就知晁大人口中所说的‘分寸’了。”
“晁大人,还不快重新批一份。”庄筼之道。
晁嗣源象征性地应了一句,将那份胥州的奏折丢到书案上,才去接庄筼之递过来的敕书。
“我等在京中一字之易,便是地方百姓身家性命之所系,诸位大人若只埋首案牍,不察时务物情,恐会酿下大祸啊”庄筼之颤颤巍巍起身,向夜凌虚虚一拜,“此事是麟元殿的疏忽,还望夜大人见谅。”
既然庄筼之都如此说了,夜凌也不好再说些什么,他微微垂首回礼,“庄大人言重了,那就请晁大人重新批复后再呈上一份。”
庄筼之暗松一口气。
然而,下一秒,他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从殿门处传来。
“孤竟不知宣德殿的大人们尽是纸上谈兵之徒。”亓明允面色阴沉着进殿。
众人皆起身行礼,有人相互对视一眼,猜测这麟元殿又要换水了。
内侍奉上新茶,扶着裕王落座。
“殿下。”夜凌上前行礼。
众人都不曾想到这件小事惊动了裕王,座上之人身上冷意愈重,压得殿中几人都紧张起来,夜凌立在主人身侧,也不知殿下对他方才的做法是何态度。
亓明允把玩着手中精巧的玉盏,声音冷淡道:“孤记得,晁大人是北方人吧,定是不知江南实情,才武断作此论断,实在是……空领了官位,毫无体察民情之心。”
“下官一时疏忽,求殿下恕罪!”晁嗣源面色大变,不敢再轻慢,匆匆跪地请罪。
“一时疏忽?宣德殿容不下一时疏忽之人,晁大人好好想想,给孤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亓明允轻挥袍袖起身,到书案处拍了拍庄筼之的肩膀,示意他安坐,“方才晁大人说到‘经验’,可知晁大人在胥州之事上也没有什么经验,既然这样,便请晁大人亲自去胥州体察一二。”
晁嗣源眼镜微微瞪大,有些不忿道:“殿下,下官之罪尚不至此吧,至于经验,夜大人在户部之事上,恐怕确实没什么经验。”
庄筼之被按坐了椅子上,皱眉看向晁嗣源,然后眼睛微闭,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亓明允冷哼一声,根本不想再同晁嗣源说话,吩咐道:“胥州陵郡的郡守正缺着,就让晁大人去吧。”
从宣德殿给事中一瞬间变成了南方小郡的郡守,晁嗣源面色灰败,甚是不解,他已承认自己的疏忽,也准备听从夜凌的意见,怎得就被贬出了瀛都。
他将目光投向右侧的庄大人,却没得到对方的眼神,颓然地跪在地上,只能认栽。
“庄大人,同吏部商议新的给事中人选吧,孤不希望再看见此种纸上谈兵,不敬上官之人。”亓明允冷淡目光瞥过庄筼之,挥袖离开了宣德殿。
很明显是在借题发挥……夜凌方才多次想开口,但那些求情的话都被主人的眼神逼回了肚子里,他欠身望着主人离开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种别样的情感。
“夜大人,下官重新批好了一份,请您过目。”
夜凌看过新的敕书,点了点头,“再请庄大人看过。”
待他迅速地理好了剩下的事情后,便匆匆离开了宣德殿,到永安门前时果然见殿下的车马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夜凌对着车厢行礼道:“主人恕罪,属下来迟了。”
“上来。”车内传出略显疲倦的声音。
“是。”
夜凌不用步阶,轻轻一跃便极利落地上了车,依几日来的惯例,没再需主人多言,很自觉地撩帘而入,跪坐在车厢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