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主人。”夜凌犹疑着起身。
“孤记得他与董太妃是族亲,此人日后大有用处,既然他已被调到了都尉府,你有空多去接触,只当是朋友即可。”自夜凌领了官职后,亓明允便默认了他同官员有些私交,毕竟他身后是裕王府,那些不敢攀裕王府门的人便都会找上夜凌。
“是。”夜凌沉声道。
见影卫一副紧张模样,亓明允知道恐怕是自己刚刚的反应强烈,惊到了那人。他想要安抚一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重生的之事只有他一人知晓。
至少在夜凌那里,他对董应祯这个名字反应如此巨大是很不寻常的事情,亓明允想了想,放弃解释,温声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主人……”夜凌的声音短促又小心翼翼,刚刚殿下的话听在他耳中却是全然换了一番意思,他退了半步躬身道:“主人,属下不累,可以继续侍奉您。”
亓明允暗暗在心里叹气,想起曾经的多少个夜晚中,夜凌也是如此这般大胆地违抗他的命令,即使挨了责罚也仍旧不改,如今细细想来,不过是那人将自己一切都摆在最前面,抑或是,害怕自己不愿意见他而已。
“那若是孤累了呢?”
似乎是对裕王提前许久的休息有些意外,夜凌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主人,又迅速垂首道:“是,属下送您回寝殿。”
王府中的各个廊院处时时有人换着灯烛,故而一路上并不昏暗,亓明允肩头披着月光与烛光,无言行过廊道,却在听见秋风穿过庭树的声音时停下了脚步。他仰首望着天幕东方将要圆满的秋月,一时有些分不清眼前景象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冷月清霜吟不得,凄风重作鹧鸪声。”
他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善因未必结善果,他的那颗真心在瀛都城的升平沉浮之中,还不如一株尚能添火的枯草。
夜凌站在裕王繁复华丽的衣袍之后,莫名地从那个一向运筹帷幄的身影中感受出一种极悲凉的情绪,他表情微动,有些不敢置信。
无雕栏楼台遮挡的地方皆有月光洒过,亓明允回到了寝殿,暂时地忘去那些劳心劳形的事,才要叫人更衣,却发现依旧是夜凌要侍奉他,“这些让内侍来就行,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夜凌却上前跪地,去解殿下腰间的玉带,“主人,今夜是属下值夜。”
值夜……亓明允哑然,他竟不记得前世的自己到了此时还让夜凌领着值夜的事情,虽然这人是他的贴身影卫,也做了许久这些贴身的事情,但如今的他好歹是正经朝官,白日事务繁杂,夜里不适合再做这些。
待被人侍奉着换好寝衣后,亓明允靠在榻上,随手拿起案头的书卷,“明日起你不必值夜了,这样的事情让下人们来就是。”
然而下一秒影卫却又惊又惶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是属下侍奉得不好吗?”
亓明允看着夜凌同前世一般无二的反应,不禁轻笑,“并非,只是日后要交给你做的事情还会更多,夜里该省下精力。”
“……是,属下明白了。”夜凌听话起身,退到了殿中那个专属于他的角落。
《漕舆志》是景朝十三州的水路考察汇编,里面从地质到人文皆有,亓明允心里一直记挂着苍江今年不寻常的水患,试图从书中寻求些答案,然而一切并无异常,他按了按眉心,决定万事明日再说。
他将书方回案头,翻身躺下道:“夜凌。”
“是。”夜凌闻言起身去熄灭殿中的灯烛,裕王不喜安寝时有光,故而每夜寝殿内只留下殿门前的一盏灯。他轻剪烛心,并覆上镂花的灯罩,这种宫中新研制的蜜烛很是耐烧,每每不待其燃尽时天光就已亮起。
亓明允看着他灭了蜡烛后回来替他落帐,一如往日般沉默,但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失落。
重重帘帐隔着裕王和影卫,只有凝神香的味道时不时透过,整个寝殿内只有夜凌一人闭目卧在外殿的一条窄窄的榻上。
他的手抚过榻上铺着的柔软温暖的布料,一想到再不能在此守着殿下,而这个位置也不知会被何人占去,心就仿佛被紧握了一下,惊得他愈发贪恋这张窄榻的一切,明日不知如何,但今夜似乎睡不着了。
而帘帐后的裕王一向也睡得极轻,亓明允恍惚之中感到自己的心智似乎真的又回到了二十五岁。
他的一只手覆在腰腹处,另一只则自然落在身侧,片刻后,耳边传来朔风撕碎夜幕的声音,他知道那是来自漠南的声音,但他此刻还记得自己仍在王府。
下一秒急雨落下,细密的雨线坠到庭中的花池中发出不绝的响声,那声音持续了好一会才停下,他感觉有些冷,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摸到,亓明允起身去寻,发现帘帐和夜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窗外忽地传来一声裂响,他踱到窗前,看见后院的竹子不知何时长成了几丈高,窗外白茫茫一片,才反应过来竟是下雪了,那雪似有千斤重,压得几欲倾倒的竹子从中节断裂,声响和他刚刚听见的声音一样。
他想说些什么,但张口的一瞬冷风吹进他的口中,亓明允感到嗓子干涩,便回身端起桌上的茶杯饮下,只是下一秒他的喉咙似被烈火灼烧一般,腥甜的味道猛地涌上,这才惊觉有人向他的茶里下毒。
剧痛瞬间漫开,藏在记忆中的景象浮现在眼前,亓明允捂着胸口猛地坐起,睁开眼却之间一片漆黑,而寝衣已被冷汗浸透了。
没有下雨,没有下雪,被子还盖在身上。
亓明允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用力平复着梦魇带来的浓重的喘息。鸩酒带来的痛感似乎已经刻入了他的骨髓,就算有一日他连自己重生的事实都忘掉,恐怕也不会忘掉这份痛楚。
他抬起酸麻的手臂,颤抖着拭去额头的冷汗。
“主人?您怎么样?”
熟悉的声音轻轻响起。
“夜凌。”亓明允撩开锦帐,榻前跪着的人就膝行着靠近了一分,寝殿幽暗的室光中虽看不清那人的神情,但他的心因那个身影的出现似乎平静了一些,他看着夜凌,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没事,只是做梦。”
“属下给您倒杯水吧。”夜凌将一侧的床帐系住,就要转身时却听见榻上的人的声音。
“别去。”亓明允说得很急。
夜凌停顿了两秒,犹豫着上前,扒住了裕王的床边,神色担忧地看着状态很差的殿下,“主人,属下在。”
“别去,夜凌。”亓明允的声音有些几不可察地颤抖,他的脑中又开始不断复现那个噩梦一般的场景。
身上有些冷,他伸出手臂揽住影卫的后肩,将人虚虚圈入了腰间,声音中带着不容违抗的意味道:“永远别离开我。”
脸颊一瞬间碰到裕王冰凉柔软的寝衣时,夜凌的瞳孔突然放大,手指不自觉地扣进了殿下的被中,不知道殿下为何会说出这句话,他平息着自己的情绪道:“属下誓死跟随主人。”
其实殿下没必要说出这句话的,自认主的那刻起,他的全部就都归主人所有,就连死后,也将化作一抔尘土随殿下长眠。
这个算不得拥抱的怀抱持续了近半炷香的时间。
夜凌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他轻轻仰头,冰滑的锦缎便从他鼻尖滑落,透出一丝榻上之人的体温,从下向上看,却只看见一片阴影笼着殿下紧抿的薄唇和满是哀恸的眉目,他不太明白那里面到底是什么,不知道殿下究竟做了什么样的噩梦,才失态至此,夜凌既疑惑又担忧。
他十九岁认主,到如今已经三年有余,行得是护火之责,尤其是殿下总揽朝事之后,护住殿下就等同于护住景朝的太平,他知道殿下曾经受过许多苦,但那些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像这样看见殿下脆弱和痛苦的时刻,实在是极少的。
感受到怀中人的动作,亓明允深吸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他松开怀抱,怀着些歉意覆上夜凌的手,轻轻拍了拍,“没事了,去休息吧。”
“是。”
帘帐重新落下的那一刻,亓明允突然对睡前让夜凌不再值夜的决定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自己并没发现香囊,又不知这人心思如何,还是觉得该徐徐图之。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被帘帐密实隔住的另一侧,影卫坐在榻上,将手背缓缓贴上自己的脸颊,闭上眼感受着殿下掌心残留的体温,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似乎很是珍惜这一瞬间。
瀛都的夜随着一晌欢愉的逝去和高衙贵府中千金的消散一同结束,而几千里外的漠南,圆月被锋利的风刃打磨过,只剩下残痕正隐匿在云翳之间。
卯时才到,年轻的将军站在城头,远眺着景朝北境边城以外的广阔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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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