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以后，周冉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陆庭文，消息还是正常回复，只不过没有再和他见面。
她总是想办法避开陆庭文，给出的理由是工作太忙，其实也并不算说谎，周春丽的手术安排在下个月月初，为了腾出时间陪周春丽手术，周冉只能把工作都赶在月底前完成。
月底本来就是工作最多的时候，加上零零碎碎的任务，她每天忙得连起身喝水时都在想没写完的周报月报，客观来说确实没有见面的时间。
周冉有时庆幸工作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打卡，写项目书，开会，琐碎而无意义小事让她心力交瘁，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想一团乱麻的感情。
只是偶尔，看见陆庭文发来的消息，她删删改改地回复了，总忍不住握着手机发一会呆。
周冉知道她在逃避，可眼下所有事情都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她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方式去面对陆庭文。
此刻她看着手机，屏幕停留在陆庭文问她几点下班的消息上，她犹豫半晌回复不太确定，发送后又开始走神。
屏幕静止，随后自动熄灭，直到同事敲敲她的桌子，周冉才回过神。
“周冉，交流的学生来了，去楼下接一下。”
“来了。”
周冉和同事聊着天走出电梯，正好碰见宋建明陪一位女生走进大厦，女生个子很高，穿戴都是有名的奢侈品牌，她抬眼看向周冉，和宋建明全然相似的眼睛里透着几分不耐。
血缘是很奇妙的存在，无需多言，周冉立刻猜出这就是她那位从未谋面的“妹妹”。
名叫宋欢怡的女孩走在宋建明身边，左右打量大厦里的环境，办公大楼已经有些年头了，环境自然算不上多好，她从外壳泛黄的空调上收回目光，悄悄撇了撇嘴。
周冉注意到她的动作，不禁皱了皱眉。
“小冉。”
在周冉找出借口离开之前，宋建明叫住了她。
如果可以选择，周冉并不想接触这位关系尴尬的“妹妹”，只是这个月她请了太多假，自然不能再向主管提出换人的申请。
她还不想立刻失去这份工作，宋建明领着人过来打招呼，周冉强忍怪异的情绪，公事公办地回应：“到前台登记一下出入权限。”
“这是欢怡，我和你说过的。”宋建明和周冉说着话，拉过宋欢怡，为不耐烦的女儿介绍，“这是你……周冉姐姐。”
周冉用沉默回应宋建明不伦不类的介绍。
宋建明大概也感觉到了尴尬，含含糊糊介绍一句，转头对身边的宋欢怡道：“好了，快去吧。”
“知道了，我说了你不用送我，非要跟过来，真是多事。”宋欢怡撇撇嘴。
宋建明露出点笑：“没大没小。”
宋欢怡躲开宋建明摸她头的手：“我刚做的发型。”
周冉冷眼旁观这幕父女情深的景象，转身冷淡道：“公司在十五楼，记得坐左边电梯上去。”
“小冉。”
宋建明慌慌张张追上来。
“你，你等一下爸爸。”
他吃力地喘着气，伸出手犹豫地碰了碰周冉的衣袖。
周冉听见他断续的呼吸，想起他才做完不久的手术，叹一口气，到底还是停下脚步：“您有什么事？”
宋建明扶着咖啡厅的桌子站直了，慢慢开口，艰难地问：“你妈妈怎么样？”
“很好。”周冉道，“我们一直很好。”
宋建明摘下眼镜，抹一把眼睛，抖抖索索拿出手机：“我，我听你李阿姨说了你妈妈生病的事。”
周冉反问：“所以呢？”
宋建明抖着手找出周冉的微信：“我今天来是想看看你……钱够用吗？爸……我给你转一点。”
也许宋建明真的老了，他瞪着眼睛摸索屏幕，过了半天才迟缓地点出转账，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用力地输入密码。
他老了，周春丽老了，周冉也长大了。
二十年转瞬而逝，迟来的愧疚就像失去保质期的食品，依稀还留着些色香味，吃了却叫人难受。
有什么用。
“我不需要。”周冉移开视线，“如果您是为了让我照顾您的女儿才提出这一点，那么我可以告诉您，交流学习是公共项目，我并没有什么重要作用。”
密码卡在最后一个数字上，宋建明手抖得更厉害了，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回答：“你也是我女儿。”
周冉问：“您知道我大学的名字吗？”
宋建明张了张嘴，没有回答。
周冉笑了笑，毫不意外宋建明的表现。
连十年后新建的公主雕像都开始褪色了，儿时仅剩的那点温情还能有多少。
周冉不再提出新的问题，只是平淡地注视着面前的人，长久地保持沉默，于是宋建明也开始沉默。
*
同事催促周冉快些上楼，周冉离开怅然若失的宋建明，回到工位继续整理她的项目书。
微信跳出红色圆点，宋建明还是转了一笔钱来，周冉立刻退回，关闭手机转向旁边的工位，对来交流学习的学生道：“下面我简单介绍一下公司目前的业务。”
她慢慢平复了心情，按流程介绍起公司的发展现状。
交流学习与实习不同，主要是来体验公司氛围，了解公司文化，并不参与实际的工作，所以周冉只是介绍，没有安排别的任务。
她简单说了几句，认为该说的都差不多说完了：“今天是自由学习时间，如果没有问题，接下来你们可以自行安排。”
来交流的另一位女生叫陈颖，带着眼镜，十足的好学生模样，闻言，她默默举手提问：“请问公司有宣传片吗？学校要求我们针对企业宣传文化进行考察，我想参考宣传片写一份报告。”
“应该有，我帮你问一下宣传部门。”
周冉给宣传同事发了条消息，对面很快回复说上次拍的周年宣传刚送来样片，还在审核，着急的话可以先去拿几份宣传册。
周冉原话转达，问陈颖：“宣传手册可以吗？”
“可以可以。”陈颖连连点头，“请问宣传部门怎么走？”
周冉道：“我带你们过去吧，顺便参观一下公司。”
她站起来，注意到宋欢怡兴趣缺缺的模样，想起宋欢怡一直没有问问题，顺便问道：“你有什么问题要问？”
宋欢怡从手机上抬起视线，周冉和陈颖说话时她一直在手机上打字，直到周冉叫起她的名字，她才摇一摇头，笑眯眯道：“没有问题。”
周冉能听出宋欢怡的敷衍与不耐，她不想给自己增加额外的工作，例行公事地问过一句，并没有再去关注宋欢怡。
宣传部门在楼层另一端，穿过长廊，走过电梯间时，居然遇见了走出电梯的肖云飏。
肖云飏看见周冉，双眼一亮，哇一声张牙舞爪地跳到周冉面前：“周冉！不许动！”
周冉一怔，惊喜地接住她：“你怎么在这。”
肖云飏大大咧咧地和她勾肩搭背：“来见你啊。”
周冉愣一愣：“真的呀？”
“真的。”肖云飏一本正经地拍拍周冉，“我今天专门过来找你，你可要请我吃顿好吃的。”
周冉迷迷糊糊正要点头，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
“她骗你的。”
周冉身体一僵。
她无比缓慢地抬起头，直到和陆庭文视线相接。
陆庭文径直走到周冉身前站定，却先和肖云飏说起话：“你明明是过来送宣传片成品，怎么还要别人请你吃饭？”
肖云飏啧一声：“你懂什么，我和小冉开玩笑呢。”
陆庭文的视线轻轻扫过周冉，似笑非笑：“有些认真的人会当真。”
这话明显是对周冉说的，周冉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小声打招呼：“好巧。”
陆庭文对她微微笑着：“来参加会议，路上正好遇见云飏和她的同事。”
周冉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胡乱嗯一声。
幸好陈颖打破了沉默的局面，她好奇地看着肖云飏，大大方方地问：“我可以看一下新的宣传片吗？”
“当然可以。”肖云飏拍着身上巨大的斜挎包。
她察觉出周冉与陆庭文之间奇怪的氛围，向周冉身后的两位女生招招手，有意留出空间：“走，我们去休息室。”
人走远了，留下周冉与陆庭文站在空荡荡的电梯间里，落地窗折射的阳光很刺眼，周冉低下头，安静了很久，才小声开口：“我最近有点忙。”
陆庭文微微侧身，遮挡在那片光前：“我知道。”
“不是故意不见你。”
“我没这么想。”陆庭文笑了，“还是说，你是这么想的？”
周冉哑口无言，静了片刻，没什么底气地摇头：“没有。”
“阿姨身体怎么样？”陆庭文顿了顿，提起新的话题，“手术时间定了吗？”
“定了，挺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
“周冉，我觉得……”
“陆总。”工作人员提醒道，“会议要开始了。”
陆庭文点点头：“稍等，我立刻过去。”
“你先开会吧。”周冉犹豫了一下，忽然下定决心，“我们一会再说。”
她不想再拖下去了，干脆趁这个机会和陆庭文彻底说清楚。
她闭了闭眼，等待陆庭文说好，然后离开，可陆庭文却拉起她的手，往她手心里放了几颗薄荷糖。
“困的时候可以吃。”陆庭文握起她的手，帮她合拢手掌，“当然，我还是希望你能多休息。”
周冉握着满满一手糖，看着陆庭文一步步走远。
她低下头，漫无目的地数起薄荷糖，一，二，三，数到第六颗，心脏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