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就像是一支小小的插曲,短暂的时光结束后,生活依旧平平淡淡地向前。
结束本周的第三场会议,周冉拿着人事部下发的学生资料回到工位,同事站在工位旁,正和袁悦议论下周开始的实践活动。
同事问:“你带几个?”
袁悦道:“三个,都是本科。”
同事道:“我看了他们的简历,专业都对口,只是有实习经历的不多。”
袁悦摇头:“都是来体验交流的,和实习生不一样。”
她敲一敲周冉的桌子:“小冉,你带几个?”
周冉忙着给手头上的项目收尾,听见袁悦的提醒,才拿起名单看了一遍:“两个,一个本科生,一个硕士。”
主管过来催项目书进度,她来不及说完,匆匆放下资料,继续和组里的成员沟通细节。
一件件处理完积压的工作,周冉点亮屏幕看时间,十点,她拖着疲惫的步子往电梯间走,手机提示新的消息,界面居然跳出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
许久没联系的宋建明发来消息:小冉,下班了吗?
周冉有些意外。
因为尴尬的父女关系,宋建明很少主动与她联系,只有逢年过节会偶尔问候,其余的时间里,这对本应是彼此最亲近的家人会默契地将对方排除在生活之外。
周冉想不出宋建明突然给她发消息的理由,上一次宋建明主动联系她是在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从同乡的同事那听说了周冉超常发挥的成绩,向她说了一句恭喜。
面对空白的消息界面,周冉打字的手顿了顿,最后客气又疏离地回复:刚下班,您有什么事吗?
宋建明:最近还好吗?
周冉抿一抿唇,忍着莫名的情绪回复:都好。
宋建明这才切入正题:你妹妹最近要参加你们公司的实践活动。
宋建明:她说她在你们那组。
宋建明:你妹妹没什么工作经验,如果她给你添麻烦了,爸爸先和你说声对不起。
他小心翼翼地补充:你妹妹也很想向你学习,如果你方便的话,也可以多带带她。
周冉这才想起来名单上确实有一个熟悉的名字,竟然是她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宋欢怡。
她把宋建明发来的消息反复读了几遍,短短几句话,却是宋建明十几年来和她最长的交流。
周冉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她看着那句疏远的对不起,宋建明的道歉比他的请求更伤人。
小冉,欢怡,两个名字上下排列在一起,周冉想,原来有人拼命生长才得以喘息,而有人只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能得到全部的珍视。
有人是累赘,是麻烦,同样有人是欢喜,是怡然。
周冉咬着下唇,慢慢地说一句知道了,在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时关闭手机放进帆布袋。
有些事不能继续想下去,不然只会折磨自己。
坏心情在见到陆庭文的那一刻有所平复,周冉敲敲车窗,对车里的人道歉:“今天我迟到了。”
最近她一直加班,下班时间也不断推迟。得知她延迟的下班时间后,陆庭文坚持送她回家,即便他同样忙碌,但当周冉结束工作走出大楼时,总是能看见陆庭文在相同的位置等她。
风雨无阻。
“很巧,我也是刚到不久。”陆庭文帮她扣好安全带,敏锐地察觉出她的低落,“心情不好?”
“没有。”周冉逃避地移开视线。
陆庭文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捏一捏她的指尖:“嘴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周冉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巴,意识到这又是陆庭文骗她的话后,无奈道:“我没有。”
陆庭文笑了:“嗯,现在降落了。”
周冉哎一声,到底还是弯了弯眼。
她偏过头,去看车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看了片刻,忽然声音很轻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只是有点累。”
红灯,陆庭文停下车,拍一拍她的手。
“没什么。”周冉揉一揉困倦的双眼,“过几天就好了。”
车停在小区门前,陆庭文像往常一般将周冉送到单元楼门前,这一次他没有督促周冉早些上楼休息,而是站在门前,给周冉一个拥抱。
“周冉。”陆庭文看着她,“我知道每个人都需要独立的空间,有些问题只有自己能帮自己解决。”
周冉安静地看着他,半晌,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但是当一个人变成两个人,我想我们或许需要学习共同面对彼此的难题。”
陆庭文停顿片刻,继续道:“如果你愿意和我分享让你苦恼的事,我很乐意与你共同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周冉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麻烦接踵而来,她也曾想和陆庭文倾诉,可她想起一团糟的亲情,同样糟糕的工作,组织好的语言最终还是难堪地停留在心底没有出口。
她并不知道她和陆庭文能走到哪一步,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她可以坦然地和陆庭文分享快乐,但做不到和盘托出烦恼与困难。
毕竟,谁会费尽心思去装修一间随时可能被扫地出门的房子呢?
愧疚,焦虑与恐惧纠缠不休,周冉叹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有抬头:“没什么。”
陆庭文听出她的抗拒,安静片刻,没有再说什么。
他笑了笑,轻松地摸一摸她的头:“那么,好好休息,不要让坏心情留到明天。”
“再见,周冉。”
周冉勉强回应一个笑,对他挥一挥手:“再见。”
*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繁杂的情绪和支离的记忆在梦中轮番登场,到最后周冉睁开眼,茫然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彻底没有了睡意。
就这样翻来覆去直到天亮,她没什么精神地出门上班,走进工位时,桌面已经放上了为前来实践的学生制作的工牌。
周冉苦笑,把工牌放到一旁,原本只是精神不振,现在她开始有些头疼。
她拿出手机,在联系人界面上来回翻着,早晨宋建明又发来消息,这次是一张名片。
宋建明:要不要加一下你妹妹的微信?
周冉捏紧手,指尖攥出了红痕,她长长出一口气,心里充满不知名的烦躁。
她生出一种倾诉的冲动,可点开消息界面,除了同事就是点头之交的朋友。
她向下翻,老朋友确实可以让她无所顾忌地说出烦恼,可大家许久不曾交流,对彼此现状也是一知半解,一股脑把烦恼抛过去,大概只会叫人觉得莫名。
消息界面停留在陆庭文的名字上,周冉想起昨晚他说过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对话框。
想来想去,陆庭文竟然是最适合听她倾诉的人。
或许她可以试着和他分享自己的心情,即使是负面的情绪。
念头尚未落地,手机率先响起。
周冉向左右同事小声说一句抱歉,匆匆推门走进楼梯间,电话来自家乡的邻居阿姨,有时周春丽忙着赶工,就会把周冉交给那位阿姨看顾,是看着她长大的熟人。
当年上大学时李阿姨送她去车站,周冉给她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可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李阿姨很少主动打电话过来。
周冉顿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接通电话,压下越来越浓的紧张:“李阿姨?”
“冉冉。”李阿姨激动地叫着周冉的小名,“快回来吧。”
周冉一颗心悬起来:“李阿姨,出什么事了?”
李阿姨道:“你妈妈今天在家门口晕倒了,这会我陪着她在医院呢,刚刚做了检查,医生说有些指标……不太好。”
周冉握着手机,过于震颤的情绪让她陷入了茫然的平静:“我妈妈晕倒了?”
她忽然想起来,周春丽最近总说胃口不好,会不会……
“你快回来吧。”李阿姨压低声音,“你妈妈死活拦着不让我告诉你,我想这不行,还是得让你知道。”
“我知道了,李阿姨。”周冉用力拉开楼梯间的门,迈步时才后知后觉感受到腿软。
她支撑着门站好,虽然尽力压制情绪,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麻烦您照顾我妈妈,我现在就买票。”
“好,好。”李阿姨连连答应。
周冉用最快的速度买票打车,临走前还不忘按照程序请假打卡,三小时后她站在镇卫生院人来人往的大门前,来的路上已经帮周春丽挂好了省三甲第二天的专家号。
李阿姨陪在周春丽身边,见到周冉,立刻站起来:“冉冉。”
周冉向李阿姨点点头,焦急地看向周春丽:“妈。”
“没什么大事。”还没等周冉开口询问,周春丽率先开口。
她坐在候诊室门前掉了漆的凳子上,脸色苍白,眉宇间还是那股强撑出来的精神气。
“你今晚就回去,别耽误了明天的工作。”周春丽不耐烦地挥手,像是赶人一般,“我就是有些没胃口,过两天就好了。”
“这怎么行。”李阿姨着急了,转向周冉道,“小冉,小地方的医院看不出来什么,你劝劝你妈妈,让她和你一起去大城市好好检查。”
“妈。”周冉又叫了一声。
“用不着,我的身体我知道,过两天自己就好了。”周春丽移开眼不看周冉,“行了,大惊小怪的。”
“我挂了号。”周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妈,我们去检查。”
“不用,你回去吧。”
“妈。”周冉陡然提高声音。
周春丽吓了一跳,她惊讶地看着周冉,从小到大,这是周冉第一次对她发脾气。
“跟我回去。”周冉眼睛红了。
“春丽,去吧。”李阿姨在一边劝道。
周春丽紧紧盯着周冉,周冉同样看着她,很快,周春丽低下头,从周冉出生起就没有放松过的姿态坍塌了一角。
“那就去吧。”她叹一口气,突然间变得很苍老,“都听你的。”
周冉忍着泪,转身抹一抹眼睛:“我去付费。”
向李阿姨道完谢,周冉带周春丽回到市区,行李都是来卫生院前收拾好的,当时周春丽担心需要住院,提前收拾好了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
周春丽执意要自己提行李,她东西很少,一个褪色的旅行包就能装完,包是她很多年前获得的奖品,上面写着“某某工厂先进模范”,用了十几年的老物件,却连贴上去的字都没有模糊。
周冉看着水洗发白的旅行包,心口传来一阵阵沉闷的钝痛。
包的拉链不太灵活,被周春丽用绳子捆好,周冉看见包里装着的旧衣服,天冷了,周春丽带了冬衣,周冉和陆庭文送给她的外套围巾被单独用袋子装好压在角落里。
不能再看下去了,周冉逼迫自己垂下目光,她不想在生病的周春丽面前哭。
老旧的防盗门吱呀一声打开,周春丽没急着进门,先在地毯上擦去鞋上的灰,她抬起头,目光在门边某处定格许久,半晌,她推开门,对周冉笑了笑。
“小冉。”那笑容有心疼,也有愧疚,“妈给你添麻烦了。”
周冉眼眶发酸,轻轻推着周春丽进门:“妈,不要乱说。”
周春丽摸一摸她的脸,弯腰把脱下来的鞋子摆好,周冉看着妈妈缓慢的动作,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她按着心口,她必须要出去透一口气,不然她会在周春丽面前毫无形象地崩溃或者大哭。
“妈,”她故意让语气轻快些,“我去买些青菜,晚上给你煮面好不好?你还没怎么尝过我的手艺。”
周春丽在门里模糊说一声好。
周冉关上门,转身准备下楼,她站在周春丽刚才站立的位置上,忽然看见了门边贴着的纸条。
让周春丽默默看了许久的,是一张电费的欠费单。
这几天工作太忙,每天睁眼就是公司闭眼只想昏睡,欠费单贴了大半月,周冉没有时间发现。
她扯下纸单,一颗心疼得快要裂开,面对未知的病痛,周春丽却在心疼她如此辛苦和窘迫。
周冉没有力气了,她倚靠着满是广告的楼道墙面慢慢蹲下,老旧小区自然谈不上环境维护,那些积年的灰尘漫天飞舞,让她呛咳着咳出了眼泪。
得知周春丽生病的消息后麻木平静的心情顿时变为尖锐的疼痛,这一刻,周冉终于意识到周春丽生病了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她会失去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她的人。她有可能失去周春丽。
屏幕亮起,周冉胡乱抹去眼泪,来不及看来电人就接起电话:“你好?”
“我在公司楼下。”陆庭文问,“今天还是加班吗?”
周冉这才想起她还没有和陆庭文说请假的事,急忙擦着眼泪,用刻意平静的声音回答:“对不起,我忘记和你说了,我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没去公司。”
“那你现在……”
“在家。”
“严重吗?”陆庭文声音有些紧绷,“如果需要去医院,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的。”
周冉笨拙地撒着谎:“只是没休息好而已,我想睡觉了。”
“好,早点休息。”陆庭文放松了些许,“需要我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
周冉心中一疼,陆庭文在担心她,可她却总想着逃避,总想着隐瞒。
她咬牙忍下漫上心头的酸意,勉强笑了笑:“好。”
对不起,她在心里默默想。
就像面对喜欢的人,人们总是下意识藏起缺点,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那样。
周冉握着已经变形的电费单,终究没有说出那些琐碎的烦恼。
归根结底,她只是想在陆庭文面前藏好破破烂烂的人生而已。
即便伪装是虚假的,可在分开之前,她宁愿维持这样脆弱的表象,骗着陆庭文,也骗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