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霁沉默地望着姜幼安牵上谢照的手。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凝固,抑或道是戛然而止。
廊角檐铃,撞风而响。
几行秋雁成群结队,自廊角飞上天穹。
长廊中发出幽幽铃声,从这头传至那头。
姜幼安本欲下车,同岑霁好好道别,此时听了这铃声,便收回了此念头。
姜幼安犹犹豫豫究竟要不要同岑霁好生道个别,终是回过头,随谢照一同上了安车。
她忆起阿耶曾说过,檐铃的作用,便是驱逐这些前来筑巢的雁儿雀儿。
车队应命转向启动,蹄足踏地一阵声响,溅起一片飞尘。声势浩大的车队末尾,形单影只的二人迟迟未动。
坐在摇晃的安车里,姜幼安掀开帷幔,眼见那团白色身影愈发模糊,愈发变小,忍不住心道:
完了完了,这下真玩脱了。
虽然不知道哪里玩脱了。
岑霁你够狠!
姜幼安鼻头一酸,头埋进窄袖中,闻到一股同岑霁身上相似的墨香,一时间更是悲愤交加:明明前几日她还颇觉同岑霁关系愈发亲近,他可是抱了她呢,今日便被他扫地出门。
果然,长得好看的男人心都像石头一样硬……
小气鬼岑霁!
她先前还差点儿又犯了傻,热脸去贴岑霁的冷屁股,去跟他好生告别。
哼,但她一定会回来的。
倏地,姜幼安终于忆起一事,她更为犯愁了——岑霁不会不给她解药了吧。
姜幼安长叹一声,更糟糕的是,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很快聂为便会找上门来。
姜幼安趴在案几上,心口不停地往外泛酸水,皱得她心脏直生生发疼。这种疼与毒发之际还不一样,毒发是往下坠,而这种难受,似是从内而外,一丝一寸地吞噬,欲要把她整颗心挖空了去,再灌入水一整个淹没心脏,直至淹没她整个人。
姜幼安不知晓自己被赶出岑府为何会如此难过,为何会如此想哭。是因为可能又要被聂为打吗?
她不想在谢照面前哭,于是只好装作困了,声音哽咽道:“世子、子,我先歇息一会儿……”
谢照抬起手臂复而又放下,须臾后,才快声回:“姜娘子请自便。”
然而姜幼安知道即便是挡住了在流泪的眼睛,身子也仍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谢照肯定知道她在哭。而她没有办法做到如同在岑霁身前一般,肆无忌惮地在谢照面前哭。
讨厌岑霁。
别让她下一次见到岑霁,逮到他的话,一定会对他破口大骂!
骂他是负心汉。
反正岑霁这个没有心的负心汉,也听不见,但是她能舒服一点点,一点点而已。
车队渐行渐远余留的飞尘中,飞云细究不出自家郎君的神情,试探性问:【郎君,可否要阻拦姜娘子?】
岑霁提起笔,却未立即写下一字,笔尖在麻纸上停顿洇出水滴似的团污,他似是对此不满,微蹙眉,【我没有资格阻拦。】
【也不欲阻拦。】
飞云只得遵守君命,他倒是打心眼儿欲要阻拦,他舍不得姜娘子。虽说自打姜娘子远道而来投奔岑府,因着她,更因着她背后的势力,偶尔将岑府闹得鸡犬不宁,上下不安。
但他发觉,他竟日日盼起姜娘子来寻郎君,给死气沉沉的虚明院平添一分热闹。
至于郎君心中是否有一丝期盼,飞云望向渐渐离开岑府的车队,判定应当是不曾。
飞云将郎君驱逐姜娘子此事说与穿鱼,穿鱼撂下铁铲,不再挖坟。
穿鱼与他持相反意见:“她终于离开岑府,真是大快人心。”
“她三番两次勾引郎君,我只恨郎君下了命令,不得动她。否则,我早已将她碎尸万段。”
飞云问:“你觉得郎君为何留姜娘子性命?”
“自然因之她乃宁远侯之女。”穿鱼饮了一瓢水,“郎君心中愧疚罢了。”
“否则,郎君又怎会命我等费尽心机潜入府衙,冒着一切败露的风险调换宁远侯夫人尸身,又好生安葬?”
飞云听穿鱼如此夸大其词,不禁道:“哪里会这么简单便一切暴露!你我又不是干吃饭的。”
“要我说郎君便不该多做一桩这等事,前一程子查封陈氏墨坊,也是多此一举。”穿鱼冷哼一声。
经穿鱼这么一说,飞鱼心中反倒愈加困惑,“郎君如此相助姜娘子,为何又要毫不留情地驱赶她出岑府?”
“郎君烦她、嫌她、恶她,又不得不碍于宁远侯府一事对她几次容忍。”
穿鱼极为自信地自圆其说,“处置陈氏墨坊,安葬侯府夫人,更是因着郎君高风亮节,明德惟馨罢了。”
“如今她被赶出岑府,郎君总算是撇下了一累赘。”穿鱼一笑,“我们,终于得以眼不见心不烦。”穿鱼还特地强调了前两个字“我们”,这指的便是他和郎君。
飞云心中并不苟同,但不欲与穿鱼多争辩,只多道了一句:“岑府未必更安全,聂为便能随意进出,来寻姜娘子。”
穿鱼眼一斜,脸色凝住,“飞云,莫非你对她——生出爱慕之心了?”
“穿鱼,你莫要胡说!”飞云黑亮的脸色黑了黑,“更莫要在郎君面前胡说!”
穿鱼是夜便将飞云生出的异心传达给了郎君,【飞云多次庇护姜幼安,怕是已情根深种。】
只见郎君沉默须臾,未对此作何言论,反倒突如其来询问他:【你同飞云如今也到了婚娶的年龄,可曾有钦慕之人?】
“奴婢自三岁被郎君救下,便已然誓死跟随郎君。奴婢不愿受儿女情长所困,唯恐心中有所牵挂,不能一心一意伴随郎君完成大计。”穿鱼当即躬身,表明态度。
***
落月湖竹林。
聂为亦得知了此事。
手下禀报完,聂为本欲要下的黑子迟迟不落,他困惑道:“难道他真不知姜幼安便是宁远侯之女?”
此前他命姜幼安下春.药,除了解私恨之外,亦是一番试探岑霁是否对姜幼安生出了情意。
从岑霁并未对她行何事的结果来看,是他多虑了。
正值姜幼安生母身亡,且不能尽孝道亲自安葬之际,岑霁竟不留丝毫情面地将她驱逐出岑府,无将她置于危险之地。
他没了岑府的限制,能够更加轻而易举、随时随地去折磨姜幼安。
除了岑霁对此一无所知,抑或是对那疯女人实则是宁远侯夫人一无所知。
聂为不敢深思其他结论。
聂为怒而掀翻棋盘,黑子白子滚落,沾了一地泥泞。
众手下躬身跪地,“还请大人息怒!”
***
岑府二房,岑五娘也得了姜幼安被驱除出岑府的消息。
岑五娘问回禀的婢女,“此事当真?霁郎真将姜幼安驱出了岑府?”
婢女颔首,“回娘子,千真万确,姜娘子已离了岑府。奴婢特意去瞧了,竹里馆空无一人,便是连件衣物也不剩了。姜娘子这般,定是做了再也无法回岑府的打算。”
岑五娘子心中疑惑,不解岑霁为何如此大动干戈。虽说她这位兄长性情冷僻,但依的是“人若犯我,我不犯人”的性子,不会主动挑起何风波。
但姜幼安此般被驱逐岑府,算是丢尽了颜面,她看向指痕,心中一阵慰藉,“自食因果的蠢货罢了。”
岑五娘虽不知究竟是何因,但从果便可见一斑,定是她又惹了极大的祸事。
岑五娘追问:“你可打听到了,她因何惹怒了霁郎?”
“婢子不知。”婢子摇摇头,但转而支支吾吾道,“府上旁的婢子们倒是有些风言风语,道是她……勾引霁公子。”婢子难为情地凑近岑五娘耳边,道是她曾听一相熟的婢子说,曾见霁公子青天白日里在冰泉待了一下午。
“她竟使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岑五娘惊怒,头一回失了规矩,耳铛直飞,“霁郎可是她得以肖想的?!便是连琼芳县主,霁郎也不曾看在眼里。她一田舍汉,竟妄图攀高枝,打起霁郎的主意来。”
“难怪远道而来投奔岑府,光是水路陆路的银两,便怕是要吃空她的家底。”岑五娘咂摸了一声,唏嘘道,“原是生了这般心思,欲要赌上一赌,只是我这妹妹太不聪明了呀……”
婢子附和岑五娘,幸灾乐祸道:“偏偏赌了最不近女色的霁公子。若不是霁公子,便是三房的二郎、三郎,定当要被她的好颜色,以及装出的可怜样儿迷了魂去。”
岑五娘见婢子竟敢编排起主子,幽幽道:“好利害的一张刁嘴。”她心中却再赞同不过这番言论,想来也是姜幼安命不好,又心比天高,目光短浅。
对她这般低微的门户来说,攀何等的高枝,不都是高枝,非要攀最高的那一枝。
岑五娘仔细思忖了番,此般便不意外,何故霁郎做出此举了。她后悔莫及,前程子她竟同姜幼安交好,岑府上下皆看在眼里。
且虽说岑府定是会封锁此等丑闻,但一传十,十传百,如何封得住口风。岑府的娘子闹出此等事,不说污了霁郎的名声,便是她这等未出阁的小姐,也要因着她这番罔顾礼数的举动遭人低看一眼。
中秋夜宴上虽她被姜幼安抢尽风头,但仍有心明眼亮之人,礼部侍郎之子方郎君便同她交换了贴身丝帕。她无能的阿耶,懦弱的阿娘,她是指望不上了。方郎君相貌虽丑陋了些,但身世功名皆佳,且是礼部侍郎嫡长子,配她也算妥当。
如若是因着姜幼安,坏了她这桩好姻缘,她定当饶不了姜幼安半分。
倒是有一事令她痛快,岑五娘一面慢悠悠地用凤仙花汁染红指甲,一面道:“此事一出,她的清誉全无,我倒要看看还有哪家的公子会与她来往。”
“便是嫁与乞儿,我也不意外了。”
岑五娘心念一动,无论如何,也要先给姜幼安个教训,“她如今的去处,便是前程子闹出人命的通译院?”
婢子答:“回娘子,应当是的。”
岑五娘冷笑一声,“她还痴心妄想行什么手语之事么,难道欲要在通译院东山再起,存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痴念。”
“可通译院,哪里像是能起势的样子。”
岑五娘福至心灵,忽生一计,唤婢子凑近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