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画荻当夜并未松口,她说,容她回去再想想。
可第二天上午,巫寻月起床之后,木香便告诉她,姐姐去给她办前往神都所用的路引了。巫寻月一听,高兴得一跃而起:“——姐姐同意了!”
当天巫画荻归家,巫寻月一下子冲到门前扑进她怀里。巫画荻眼含热泪对她说:“姐姐早就说过,等阿月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姐姐一定会支持你的。”
巫寻月开始担心了:“可是姐姐,我不在家里,你自己可以吗?”
巫画荻眼神挤兑她:“瞧你说的,好像你平日在家对我多有用似的。”
“哦,那倒也是。”
木香在一旁笑。而后,巫寻月又认真对姐姐说:“姐姐,我长大了,不再是一个需要你看顾的小孩子了,我希望你也能有自己的归宿,希望有人能照顾你,爱护你。”
“好好好,”她远行在即,巫画荻自是要叫她放心,“姐姐知道了,等你一走,姐姐就抓紧顾着自己的事。”
回到神都又是深夜,连日奔波几千里,司城凛却觉得不似从前那般费力,在空中驾风御云时,仿佛每一缕空气都主动推助他前行。
仅仅只是两日,他与体内封灵境级别的灵力就融合得如此之快,实在远超他所料。
司城凛才回屋坐下不久,侍女便来扣门:“少爷,宗主知道您回来了,着人要您过去一趟。”
司城凛略有意外:“这么晚?父亲大人还未休息吗?”
“宗主说,多日未见,不知您都去哪里了。”
的确是多日未见了。原本他旬休时去邬戍城修炼是正事,父亲也知道,他这么大个人了自然也有在外面同朋友吃酒作乐偶然一两日不归的时候,父亲也不多管,可这次毕竟是因为修炼出走了四日,总该还是要担心一下的。
是该去见父亲了,他有最最重要的事要向父亲禀报,原想明日一早过去请安,但也许天注定,要让他们父子在这个深夜彻夜长谈。
司城凛来到父亲卧房前,里头亮着灯,未及请示,就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进来吧。”
“是。”司城凛将门推开,提步而入。
司城靖靠在塌上,见他进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司城凛来到近前,双膝跪地,行大礼,毕恭毕敬道:“父亲大人。”
司城靖声线有些暗哑:“回来了。”
“这么晚了,您还在看折子。”
司城靖将折子往案几上一放,说:“是你妹妹,部下来报说,最近一次收到她的行踪是五日前,她跑到山海洲一座矿地附近玩耍,见有家中部下在,便让他们捎信回来。”
司城凛闻言,算是放心:“迦染顽劣,好在她懂得牵挂家里,时不时会报个平安,虽然山海洲相距甚远,但毕竟人族地界没什么能够威胁到她的危险,您不必太担心。”
说是这么说,可司城靖脸上愁云未消:“迦染是爱乱跑,一来,我们也愿意她开开心心的,不必有任何负担;二来,也是为了瞒住她我的病情……”
说到此处,司城靖轻咳几声。司城凛正要上前,司城靖摆手拦下,继续说:“可迦染也已有十六了,之前去上了几天学便说不想去,跑到山海洲去一玩就是几年,几年过去除了贪玩,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我只怕我再熬不了几年,看不到她到底想要什么……”
既说到此,司城凛便接着开了口:“父亲,我想,是时候该把迦染叫回来,告知她您的病情了。”
司城靖急看向他,眼底顿生震撼:“你,难道你……”
司城凛沉了口气,起身,退两步,留足空间,再比之前更为郑重地屈膝跪地,行稽首之礼。拜一次,未完,拜二次,还未完……到了此刻,司城靖已有些坐不住,缓缓从凭几起身,目光灼灼之下,却已泪光闪动。
司城凛拜足了九次稽首礼,是为隆重之至的正礼。
然后,他起身,正视父亲,沉着有力地开了口:“秉父亲大人,孩儿不负您重托,已于前日成功封灵。”
司城靖浑身一震,立刻就起身向前,来到司城凛近处,一边握紧他的手,一边为他把脉。司城靖越断越是惊异:“……好好好,灵流澎湃,如翻江倒海,是封灵之象……可竟感觉,这灵力在你体内像是已行径运转了数年,非但并无躁烈,反倒润泽百脉,通达窍穴,与气海血肉契合无间……”
寻常灵师初升上层境界,灵力如洪,该如野马初驯般在体内横冲直撞,尚需数日乃至数月调息,更何况,是灵师的最高造诣封灵境。他此次能有如此奇象,全仰仗巫寻月为他寻来的那株仙品寻月草。
司城凛也正想询问这株奇草,便主动说:“孩儿灵爆之后,被当地一位山中采药人所救,那人为孩儿服用了仙品寻月草,才使得孩儿有如此平稳之象。”
“仙品寻月草?”司城靖同样面露讶异,若有所思,“这种药草我听桑川禾说起过,几年前我刚病重时,他召集桑家长老为我会诊,其中一位长老提到寻月草或对我有用,可桑川禾断言,我的病根源在经脉受外力重创,而非气海自行溃散,寻月草主内息调和,补益本源,只适合自身灵力受损之症,便放弃了这个提议。”
司城凛还在错愕,司城靖就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可以说,寻月草对于你,是最为匹配的对症下药……那位采药人,可是灵师?”
“……她不是,只是一位当地的平民,从未修习灵术,”司城凛缓缓回过神来,“父亲,这长隐洲,实在还有太多不为人知的世外高人。”
听他如此一言,司城靖反而面露疼惜了。他轻轻将儿子扶起,一同往榻上走,道:“你年纪尚浅,若非我病重,时日无多,不得不命你抓紧修炼,这世间还有太多值得你去观赏的景色,值得你去见识的百态,值得你去体悟的是非……”
司城凛将父亲扶好坐稳,自己缓缓坐下之后,一抬眼便对上了父亲歉疚的眼神:“凛儿,你受苦了。”
司城凛抿唇不语,他无法说出些什么虚假的谦辞。七年了,自知道父亲病重这七年来,他的确实在太苦了,几乎没有一日休息,没有一日停歇。
司城家贵为六大宗族之首,灵族首宗,历任宗主无一不是灵族最强灵师之一。九年前,现任宗主司城靖在与风族一战中被暗算重伤,身体每况愈下,桑家举全族之力救治,却在两年后给出无力回天的论断,司城靖不知还剩多少年岁,但绝不能再上战场。
那时司城凛十五岁,正在神都学宫读五年级。他本就是千年不遇的天才,十一岁入学便有七重灵,十四岁已至真灵境,十五岁时正参悟隐灵境,却在此时听闻父亲身患绝症,不久于世。
为避免继任宗主位时还未升入封灵境,有损家族千万年来的荣誉,司城凛一改性格,自我封闭,夙兴夜寐,潜心修炼,生命里只剩下了一个目标——实现封灵。
司城凛十八岁从神都学宫毕业时已是隐灵境,之后进入司城家世袭执掌的灵师队伍九部令,从最基层的令士做起,一年后入破灵境,在令中席位赛打败了仅次于司城靖的副座。自那以后,司城靖便逐渐将令中事务交由司城凛接管。
然而,破灵境,已然是绝大多数高级灵师的终点,天下能够升入封灵境的封号灵师,在任的不过二十一人,算上退休的、刚飞升的、藏于民间的,也不过三十余人。在这些人中,封灵时最年轻的也有三十一岁——本任天听阁大灵师,其次便是司城靖,三十二岁成为封号灵师。
十五岁的司城凛所面临的困境,天下无一人所能体会。
也许这便是他的宿命,作为千年不遇的天才,出生在了灵族首宗的家庭,不知道父亲究竟什么时候突然就不在了,而他还要走过隐灵境、破灵境,才能升入封灵境。
他姓司城,他这一生必然是封号灵师,可别人可以用三四十年来实现,他却不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究竟有多少。
今天,他终于得到了答案——七年。
司城凛,二十二岁,成为了灵族史上,最年轻的封号灵师。
司城靖紧握司城凛双手,热泪盈眶:“明日我便带你去天听阁,面见诸位阁老和十一令座首,昭告天下。”
“如今我灵力尚未完全稳定,此事不急,”司城凛道,“父亲大人还是要多注意身体。”
司城靖摆了摆手,让司城凛给他倒了杯茶,说:“你既已封灵,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我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司城凛刚要说些什么,便被司城靖拦下,到了此刻,司城靖终能会心一笑:“和平期还剩下七年,可以让吾儿固本培元,就算老天要我今日死,我也瞑目了。”
由于风族统治阶层的内部制度问题,风族每十年轮值首尊之位,因此,风族与灵族以十年交替好战期与和平期。而今年,是进入本轮和平期的第三年。司城靖,也正是在上一轮好战期间两族爆发的战争中负伤。
事到如今,司城凛也不再以托词逃避,平静地道:“父亲放心,这七年和平期我定会加紧修炼的。”
司城靖将茶水一饮而尽,似是因为高兴,又多喝了几杯。司城凛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父亲还有更重要的话要与他说。
润够了喉咙,司城靖开了口:“凛儿你知道,灵族以战力为尊,千万年来,最强灵师一向更喜欢任十一令之职,加上当年十八令改组时,也是战力靠后的灵宗进入天听阁作为议事机构,所以在灵师心里,十一令地位一向高于天听阁。”
“是。”
“但如今,灵族最强灵师却选择进入天听阁做大灵师,在她这些年的选拔和带动下,天听阁已面目一新,几位阁老的战力远胜于前,甚至几与十一令等量齐观。”
“是。”司城凛再应了声。
司城靖笑了笑,接着说:“我有幸生在天才辈出的时代,神都学宫的现任祭酒梅晏晷,也是梅家史上的最强灵师,与我康健时不相上下……这大概是老天安排的制衡之术。”
司城凛问:“制衡?”
司城靖点点头,说:“三令座首云崖朝乾与七令座首赦罗,即便也是史上少有的强者,仅次于我与梅祭酒,但与我们终归不是一个量级——可凛儿你可知,云崖朝乾与赦罗的战力放在过去,已足够青史留名,如今却不是顶尖……”
司城凛明白了:“这说明灵术体系一直在进步,一直在提升。”
司城靖一笑:“按这么说来,梅家执掌灵术教育,倒是成功得很。”
司城凛微微垂目,道:“父亲大人,我明白了。”
即便司城靖相信司城凛已领会他的用意,但他还是要说出来:“在灵族史上,最强灵师几乎来自我们司城家,从前灵族以十一令为至尊,可如今,天听阁与神都学宫各自崛起,所以……在我走后,若你不能早日提升,十一令怕是要式微了……”
司城凛紧握父亲的手,郑重地说:“父亲大人,您放心,之后的日子里,我会继续焚膏继晷,圆木警枕,早日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十一令最强灵师,维持十一令的地位。”
司城靖在几声咳嗽中摇了摇头,缓了缓,才说:“不,不……成为我已经不够了,一定要超越我,我三十二岁封灵,你如今只有二十二岁——吾儿定会成为司城家史上的最强灵师。”
这一夜父亲说了很多很多话,司城凛明白,父亲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所做的铺垫。只是当时他未能完全领悟,只得铭记于心。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父亲早已不在,那时他恍然间回想起今夜,才终于明白——这夜太短太短了,短到不够父亲对他说尽所有嘱托。
快天亮时,司城凛才从父亲房里出来。
值夜的侍从匆匆起身相送,司城凛本不想打扰他,可见他醒了,顺势便等不及交代了:“去把迦染找回来,要快,就说家中有极重要的事要告知她。”
“是。”
灵族千万年的争斗史自是纷纷扰扰,波云诡谲,这一切,本该与千里之外的边城百姓无关。
但谁让某些小女孩打定主意要上神都了呢?
之后的日子里,巫寻月收拾东西,准备行李,等待路引批文,且有一阵子忙碌。
神都地处北方,冬天比邬戍城要冷许多,巫画荻先是操持给巫寻月置办了几大箱过冬用的床褥、棉袄,后来见行李实在多,干脆便算了,直接准备银两让她到了神都买自己喜欢的,巫画荻说,神都的东西肯定比他们这卖的好多了。
乡里乡亲的知道了,都纷纷过来相送,有的送些吃食,怕她去了吃不惯;有的给她做了新鞋,怕她赶路废脚。自然也有过来阴阳怪气,探听虚实的,巫寻月毫不在意,她现在满心满眼的只剩下了对未知前途的憧憬。
临行前家里最后一位客人,是秦艽。
巫寻月将之前桑家送她的首饰盒摆到她面前,说:“这些都给你吧,等我去了神都,我再自己买新的。”
“啊?万万不可,”秦艽甚是惶恐,“这太贵重了,我爹娘定要说我,况且我整日干活,也没太多能戴的时候,真的不可!”
巫寻月不在意贵重,但见秦艽坚持,她只好改口让她挑一个,秦艽这才同意。
哪有小女孩不喜欢首饰呢,秦艽在盒子里精挑细选,满是开心:“果然是神都啊,这些款式和做工都是我没见过的,我都想不到簪子还能做得这么好看……”
秦艽很喜欢巫寻月生日当天戴的花赶蝶镶珠流苏银钗,可那太贵重太华丽,她并未挑走,拿了另一支素雅些的。
巫寻月为她佩戴时,她又喃喃道:“阿月,真羡慕你,你真的要去神都了……”
巫寻月突然就问:“阿艽,你想不想也去神都?”
秦艽像是以为听错了:“什么?我?”
巫寻月认真告诉她:“阿艽,有人告诉我,在神都只论能力,不论男女,只要你有自己的工作,靠自己的努力而活,都能受到敬重。”
此番言论于秦艽来说,真可谓是惊世骇俗,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巫寻月:“……真的吗?神都真是如此?”
巫寻月笑起来:“我想过了,你厨艺甚好,双刀叶饼做得又好,如若你想去神都,或许我们可以试试卖些小吃,神都离我们千里之遥,我们这里的小吃,神都人未必见过,或许生意能火起来呢!”
“真的耶,可是……”秦艽脸上担心总多于期待。
巫寻月想得倒是周全:“此事急不得,我还未到神都,也许那里的情况不尽如人意,总之,我此次先去帮你探探情况,等我在神都安顿下来,一定写信告诉你。”
秦艽一听,眼底燃起无尽的希望:“好啊阿月,我一定等你!”
临行前夜,巫寻月策马去了垩山。
可任她在山谷之中如何呼唤,小白也不肯出来见她了。
“小——白——”她一遍边喊,传回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巫寻月对着山谷深处大声呼唤:“小白!我知道你在,明天,我就要去神都了!我会在神都好好活下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人!然后——找到他!”
“小白!神都学宫要上七年,路途遥远,每年我只能在暑假时回来……”
“小白!以后没人给你带肉饼了!你要少吃点肉!减减肥!”
“小——白——”最后一句,巫寻月哭着大喊,“——我每天都会想你的!等我回家!”
6点开始捉虫到现在,每个字都看得很仔细,来不及了,先发五章,晚点发6-10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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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