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正午,云收雾敛,天朗气清,松树林里传出一阵喊将声。宋江领起军兵从里面杀出去,鲁智深也和武松一路杀来,正与郑彪交手。方腊军的包天师在马上,见武松使两口戒刀,步行直取郑彪,便勒马回头,要援助郑彪。只见包道乙向鞘中掣出玄天混元剑来,从空飞下,正砍中武松左臂。
难以言尽的剧痛附在他身上,吞噬着他的身心,他当即血晕倒了。
战争的枪炮还在耳边不断轰响着,可他的心已经一片静悄悄。
恍惚之间,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三十二年前,面前的战场转变成了温馨的花丛,没有了兵必血刃,没有了逃亡与潜伏。刺耳的战马嘶鸣声变成了儿童温柔的私语,死寂变成了鲜活,生命的消逝变成了童年的活跃,他又变成了过去那个会为了麻布外衣上的小污点而又哭又闹的小男孩。
五岁的他,看见花丛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有一双露光点点的黑眼睛。暮色中,那个人回头一瞥的微笑,比什么都温馨……
放电。简直就是在对他放电。除了放电以外,他不知道还能找出哪个贴切的词来描述。年幼的他尝试沿着河流奔跑,脉搏鼓动得越来越快,呼吸频率也越来越急促。他在心中默念着那个人的小名儿。他一边奔跑,一边念着。不厌其烦地念着……
当他快跑到终点时,摇摇晃晃地停下来,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坐在雕梁画栋的大厅里,和其他华冠丽服的人挨着坐。她的背影亮得晃眼。他忽然就瞪大了眼睛,伸出了双手,试图把整个身体都粘在那扇茜纱窗上。风雅王孙们坐在里面说说笑笑,捧着小火炉,屋内还点着好多蜡油滚滚的红烛,似乎小武松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就在大厅外面站着,冷得颤抖,眼睛里流溢着无限丰富、无限动人的情感,仿佛下一秒就要哭了。但他暂时没有,只是直勾勾地凝视着里面。里面的人似乎是讲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纷纷拍手大笑,夸张地前仰后合,拥抱在一起。当他们笑的时候,武松还一个人站在风雪里。灯火太亮了,他甚至觉得眼睛都难受了起来。他开始恍惚了。那一瞬间,他觉得这个看似近在咫尺的女孩令他感到头晕目眩,幻觉迭起。他流泪了。被泪花浸润的视野中,代表着她的是几点绛红色,红得不可思议。
此时,天空的黝黑,落雪的浅白,灯光的暖黄,女孩的娇红,都在武松的眼中混淆在了一块儿,互相浸染。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张花哨的颜料布,只有她还独自闪耀着,仿佛映在他双眼中的一串星斗。星斗。唯一的星斗。以后也永远都会是唯一的星斗。在此时这个寒伧阴暗的凌晨中孤零零地闪亮着,永久不息的星斗。只需要眨一下双眼,就会瞬间消失的星斗。令他留恋不已,也令他灰心丧气的星斗。
当目光落到这串星斗上的那一刻,武松便知道了,这个曾在花丛间为他回头一笑的女孩,就是自己这辈子最漫长的等候,最深邃的绝望,最渴望的幸福。
渐渐的,他醒了过来。军校们正在将他扶回寨中急救将养,是鲁智深把他从战场上扛回来了。他看到自己左臂已折,正在空中摇摆晃动,将断未断。戒刀丢在了战场上,鲁智深情急之下只能顾到人,没有工夫为他捡东西。
但他还不是一无所有。小刀从来都被珍藏在最安全的地方。
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三十多年了。
这三十年来,杀过很多人,抛弃过很多武器,却始终舍不得这把小刀。诚如鲁智深所说,不能割开皮肉的武器要它何用,但他就是无法丢弃。三十年来,它似乎一直累赘般地被他佩戴在身上,除了小打小闹和出其不意外,在正式战斗的场合中,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
这把小刀,就像他遇到过的许多人一样,还没来得及体验当下的时代,还没来得及实现个体的意义,还没来得及见证生命中电光火石的瞬间,就迅速被筛下去,只能藏在摆设似的角落。在这有限的历史长河间,究竟有多少人如同这把小刀一般?
然而,究竟是不是累赘,究竟有没有起到作用?不到最后一刻,谁都无法断言。
武松用右手掏出小刀,把左臂彻底割断。完成了这个任务后,这把小刀明显已经变钝,彻底砍缺了。
他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安心地沉入黑暗。
护送的军校们和负责包扎的医护看着他,纷纷感叹:“这副模样,还是不要勉强回战场了。”“就把武头领寄留杭州看视吗?”“现在杭州城内瘟疫盛行,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可能熬不过去。”“还是把他送回去吧。”“是啊,武头领戎马一生,如今已成残废,谁看了都不忍心,该回去安享了吧……”
正在众人议论时,武松忽然伸出右臂,抓住了医护的手,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武松慢吞吞地说:“回去?不,我不回去……”
他们本以为武松是在回答方才的议论,但很快便发现,武松的眼睛涣散空洞,意识模糊,声音飘忽,很显然,他现在的所有言行都是无意识的。他始终凝视着天花板上的一点,对着虚空说话,似乎是产生了幻觉。
“能回去哪里,回清河县吗?你怎么能让我回到那种地方……回到那座、那座……曾经死了父亲,死了母亲,又死了哥哥的老宅……你也早就搬走了……到处都没有我的家,自从你走后,我就一直在流浪……我就像野狗,没有固定的家,我的生活就是逃亡,落草,漂泊,战争,但如果我流浪归来,能够再看到一次你的笑容,那么,一切的遭遇都值得……”
就此,武松告别了所有正面战场。
宣和五年八月,大败方腊,克复江南州县已了,梁山各处招抚,护境安民。八月十五日,鲁智深圆寂。
宋江来看视武松,虽然不死,已成废人。
武松对宋江说道:“小弟今已残疾,不愿赴京朝觐,尽将身边金银赏赐,都纳此六和寺中公用,余生在此出家。哥哥造册,休写小弟进京。”
宋江见说:“任从你心。”
告别武松后,宋江等二十七人,来到正阳门下,齐齐下马入朝。宋江进上表文一通,表曰:
“平南都总管正先锋使臣宋江等谨上表:伏念臣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无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岂能酬,粉骨碎身何足报!股肱竭力,离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台而发愿。全忠秉义,护国保民。幽州城鏖战辽兵,清溪洞力擒方腊。虽则微功上达,奈缘良将下沉。臣江日夕怀忧,旦暮悲怆。伏望天恩,俯赐圣鉴,使已殁者皆蒙恩泽,见在生者得庇洪休。臣江乞归田野,愿作农民。实陛下仁育之赐,遂微臣退休之心。诚惶诚恐,稽首顿首。臣江等不胜战悚之至!谨录存殁人数,随表上进以闻……宣和五年九月日,先锋使臣宋江、副先锋臣卢俊义等谨上表……”
上皇览表,嗟叹不已,随降圣旨,将这已殁于王事者,正将偏将,各授名爵。正将封为忠武郎,偏将封为义节郎。如有子孙者,就令赴京,照名承袭官爵;如无子孙者,敕赐立庙,所在享祭。当日,宋江等各各谢恩已了,天子命设太平筵宴,庆贺功臣。文武百官,九卿四相,同登御宴。
朱仝被授了保定府都统制,宴席散后,很快去到任。到任之后,惜军爱民,百姓敬之如父母,军校仰之若神明,讼庭肃然,六事俱备,人心既服,军民钦敬。
一年后,朱仝因在保定府管军有功,被提拔去随刘光世对抗金兵,保家卫国,反抗侵略,一直做到了太平军节度使。
他在对金兵的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腹部被刺穿,倒在了瓦砾场里。千疮百孔的积雪横卧在他身上,寒香拂鼻。他尝试着挣扎,呼吸却越来越痛苦,每秒都经历着失血的折磨。
他无意识地呼唤着老友们的名字,像正在碎碎念的小孩子:雷横,宋江,武松,董平,邹渊、邹润……却很快被簌簌雪声盖过,除了短暂吹乱了几点雪花翻舞的节奏外,没有任何作用。耳边隐约划过冬风短促的唿哨。他失去了意识,听不见任何战场上的声音了。
朱仝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却和当年的武松一样,成了不能再战斗的废人,只能告别正面战场,寻个安度晚年的去处。
朱仝在北方修养了几年,终于能正常活动。圣上心生不忍,给了他一个挂名闲官。换作十年前,朱仝肯定对这个安排掀桌而起:“我要有实权!我要好好做官!狗皇帝,你是在侮辱我!你等着,我这就回梁山准备造反,下个月就来攻城!”而现在的朱仝,只想长叹一口气:“太好了,终于能偷懒了。”
朱仝在任上游山玩水,与民同乐,用储蓄救济当地贫民,直到年逾七十致事,告老还乡。
他回到了郓城县。当年他在和雷横在这里私放晁盖和宋江,从此开启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在梁山的那几年岁月,用波澜壮阔来形容或许有点夸张,但他确实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了,做过高官,享受过风雅,凯旋无数次,军功赫赫,在对抗金兵期间见识过无数风风雨雨,可还是想念梁山泊。
郓城县以前住着宋江,宋清,宋太公,他经常来宋家庄打招呼,现在都不见了。
曾经和雷横在这里一起做都头,一直是生死搭档。雷横已经死了四十多年了。
如今县衙里的官员一个都不熟悉,去到那边还会被警告生人勿近。
郓城县的口音经过几十年也有了变化,很多用语他还习惯说,年轻人却听不懂了。
来县里经营的歌妓还是需要先来参当地都头,以前雷横很喜欢看这个,蛮沉迷女色的,只是嘴硬不承认。
以前他不喜欢勾栏听曲,但现在上了年纪,听听小曲儿居然还不错。他时刻记着,不能犯当年雷横忘带钱的错误。
曾经自己住的地方已经拆了,这一带居住区都消失了,用来阔宽街道。
当年最喜欢的酒店不在了,他经常在这里和雷横一边吃酒一边谈论案件,偶尔也会遇到上街的宋江。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好怀念啊。”
虽然他感知到这种心情的年纪和当初的武松完全无法比,也不会再有雷横来搭话打趣,但这种对过去不理解的事物顿悟的感觉也不赖。
八十多岁时,他想去找过去的老友们叙叙旧,首先就想到了宋江。他还记得,当年宋江被任命为楚州安抚,因此来到楚州打听宋江的消息。
楚州在江苏省。
他没有找到宋江,倒是找到了宋清。据宋清说,宋江早在到任半年后就死了,就葬在当地的蓼儿洼。宋清承袭其名爵,又得赏钱十万贯,农田三千亩,一直在这里安心务农,后来娶妻生子,过得很悠闲淡泊。
朱仝去蓼儿洼看了,那里四面都是水港,其中有一座高山,秀丽磅礴,松柏森然,甚有风水,和梁山泊无异。虽然是个小去处,其内山峰环绕,龙虎踞盘,曲折峰峦,坡阶台砌,四围港汊,前后湖荡,俨然似水浒寨一般。
走近高山,果然山脚下有一座鲜花盛开的坟冢,墓碑上刻着字: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及时雨宋江。
他猛地就跪了下来,像乡野村夫似的,拉着嗓子,嚎啕大哭。
离开了楚州,朱仝又在其他州县游览了一番,之后便前往杭州的六和寺,探望武松。
他带着游历江苏时获得的锦囊,使庄客前去通报。
寺内长老得知,引着首座出门来迎接。朱仝见礼道:“打扰长老了,朱某自知凡躯污秽,有污佛堂,但只望与故友一会,烦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将军曾镇守边境,立下汗马功劳,为国为民,戎马一生,何来污秽之说?这个事缘,容易容易。且请拜茶。”
只见行童托出茶来,长老唤武行者出来见朱仝。
看到武松的那一瞬间,朱仝顿时哈哈大笑。
他居然还披着那件皂黑直裰,戴着那串有木雕芙蓉花的数珠,佩着那把小刀,还是苦行僧的模样,保持了五十多年。唯一不同的是,小刀早就钝了,无法修复,武松再没有使用它,只是作为纪念物佩戴于身。
面对朱仝未曾见礼先大笑的举动,武行者也只是付之一笑:“别来无恙。”
年已八十的武松依然身躯壮实,一眼望去,除了一头黑发变得苍白,皮肤已明显满是皱纹外,其他的似乎改变不大。没有了左臂使他无法像以前那样习武,他的房间已经没有再摆放任何兵器把式,和当年朱仝勘察的耳房大不一样。
朱仝说:“当时还搜到了好多东西,你肯定是被突然抓起来的,都没来得及带走。”
“是吗?”武松回答,“都不记得了。”
“你特地为了一卷画回来,雷横都说了。”
“他还真的是大嘴巴。”
“别这样说呀,当时在办案,调查细节肯定都是要彼此交代的。”
“大嘴巴这个绰号是你给他取的,又不是我。”
朱仝笑了一声:“不是说都不记得了么?”
武松吃了瘪,不说话了。
房里还摆着几个绛红色的小盒子,朱仝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就觉得里面肯定满是小芙蓉。打开一看,果不其然。
“一只手雕刻并不方便吧。”
“还好,习惯了就行。”
“这么多年,没有尝试过去找她吗?你早就自由了啊……”
“胡说八道什么?”武松看了他一眼,“她早就该成亲了。我武松绝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去破坏他人的家庭。”
“也就是说,你再也没见过她了。”
“嗯。”
“实不相瞒……我在来六和寺之前看见她了……”
武松的眼里闪过惊讶,随后抬头哈哈大笑:“我是老了,却还没有蠢到能被这种话术骗到的地步!”朱仝看着他那略显癫狂的笑容:“我没有骗你,难道我会欺骗老友么?为了看望你,我从金国的边境一路南下……”武松便止了笑,只是他的神情依然带着看好戏一般的敷衍,摇头道:“那好,我所了解的你也不是一个满嘴胡言的人,但是你不可能看见她,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更不知道她的长相。”
朱仝拿出了携带的香囊。这个香囊十分精巧,一看便知费了许多工夫。
武松本来没有正眼看,可当朱仝将香囊递交到手中时,他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握住香囊的手不断颤抖。那双因眼皮脂肪流失而变小的衰老的眼睛里,出现了不可思议的触动的感情。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他的嘴唇一直在打颤,“八十年前,我也见到过这个,简直是一模一样……那个时候,那个时候……”
朱仝面露微笑:“瞧,你总是说不记得了,我就知道,其实什么都记得,当年如此,现在也如此。”
“可是……”武松欲言又止,满腹心事,却始终说不出来一句。
支吾了半天后,他渐渐冷静了下来,重新坐了回去,摇了摇头,释然一笑:“我真是没想到……原来她这么长寿吗?也好,那我就放心了。”
“不是的……很抱歉,我看到的她非常年轻,只有十七岁。”
武松以老年人不常见,且得道高僧不该有的焦躁喝道:“不可能!”
“在来这里之前,我先到江苏楚州去寻宋江哥哥,在那里见到了宋清。告别了宋清后,我在江苏地面游览了一圈,在姑苏城外看到了一座寒山古寺。当我去烧香时,看到了一座年轻小姐的雕像。那里是香火最旺的,一眼就能看见。
当我走近去看小姐时,登时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是泥雕木塑的,却宛如活的一般,一切都是那么灵动,那么鲜活,我甚至荒诞地想:这个姑娘,再过千万年,她的心也是不死的!
那是一个最美貌标致的小姐,极其俊美,极其温善,简直就是仙界才能有的人物,这世间所有的真善美都在她身上了,她只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我静静地看着她,不禁被她那双眼睛所吸引,那里似乎流露出无穷无尽的动人的感情。或许是人老了,一想到这样一个美好年轻的姑娘早早去世,我竟忍不住想流泪,便伸出手要触摸她……
寺庙的道士告诉我,这是几十年前当地一位林老爷的千金,名叫黛玉,自小聪明清秀,知书达理,老爷和太太爱如珍宝,可惜她生到十七岁,一病死了。我跌足叹惜,又问道士后来怎么样。
道士告诉说,黛玉六岁时死了母亲,林老爷只能把她托付给金陵贾府,并与贾府有婚约之诺,不久便去世了。
黛玉小姐成了寄人篱下的孤女,被亲戚吞光嫁妆家产,又被夺走婚姻,最终十七岁泪尽而亡。贾府榨干了她最后的价值,将她草率地葬在了荒郊野岭。
小姐死后,香魂飘回了故地姑苏。有一天,寺庙的长老忽然梦见一个绝美的仙女,仙女说自己是西方灵河边的绛珠仙草,因受甘露之恩而修成绛珠仙子,故为报恩而下凡为人,化作黛玉。如今甘露之恩已偿,还望本寺起盖庙宇,建起祠堂,妆塑绛珠仙子神像,绛珠愿以毕生仙力,护得故乡姑苏的安宁,并静待天伤星归位。
长老醒后,根据梦中所见仙子的面貌,建立了这座神像。从此,绛珠仙子累累显灵,凡是百姓的真诚善愿,无有不应,护国保民,广受香火,年年享祭,岁岁朝参……
当我去添香火时,道士问我从哪里来。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许多说法。从对金战场下来,从山东郓城县来,或者说原本是保定府管军,退任来此?思考后,我还是想说,我是当年的梁山好汉,江湖人称美髯公朱仝。于是道士递给了我这个香囊:‘既然是梁山泊来客,那么这个香囊就是属于你的。愿绛珠仙子保佑你。’
锦囊里有一朵香木雕刻成的小花,寺庙里的僧道们都说,这是绛珠仙子的艳骨。
于是我坚定了来杭州的想法。我必须要见你,不得不见你。这个锦囊不是属于我的,是属于一个苦行僧的。”
武行者打开了锦囊,果然像朱仝所说的,里面有一朵娇红的木雕花,和他这几十年来不断尝试去复刻的那朵相差无几。
可以说,他早就已经到了接近这朵芙蓉本来模样的地步,只是随着这条去接近、去摸索的路越来越漫长,甚至长达八十年,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每次下手复刻时都没有自信,生怕是自己记错了。而现在,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不会错的,就是这一朵,和那时候一模一样……”他尝试去抚摸,情不自禁地笑了:“好怀念啊。”
朱仝也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说什么怀念,你才多少岁?”
“不要再挖苦我了,好兄弟,我已经八十六岁了……”
“是吗?你不说,我都没有意识到。”
武松沉默地整理着盒子,把那些雕刻的花一朵又一朵地放回去,并且取下了脖子上的数珠,一起放回盒子。两行热泪从他那满是沟壑的苍老的脸颊上滚落。
“我最后的愿望,”他说,“就是和那把小刀永远在一起。”
夜晚,当年轻僧人照例来武行者的禅房为他焚香时,发现他静静地睡在禅床上,已经寿终正寝了。他面目安详,眉头舒展,就像是做了个美梦。
六和寺的人都来焚香拜礼,做了三天三夜的功果,诵经忏悔,然后迎出龛子,去六和塔后烧化武行者的遗体。下火完毕,收取骨殖。按照武行者的遗愿,将骨殖和小刀一起放入锦囊中,连同那朵来自姑苏的芙蓉艳骨一起,伴随着一抔佛门净土,葬入塔院。
朱仝帮忙整理他的遗物。当年圣上赏的金银财帛,武行者早已纳入六和寺,常住公用,因此没有任何私人财产,只留下皂直裰和戒箍,以及那些装纳木芙蓉的盒子。除此之外,在禅房里还整理出了一张画卷。
那一瞬间,朱仝便意识到,这就是为何那时武松会回到耳房。就像他之前下意识就觉得小盒子里肯定还是香木红花一样,这种直觉并不需要任何原因。
当年,为了这卷画,武松甚至能冒着死刑的危险回来。这就是他一直珍贵着的、不惜为此付出生命的、从未告诉任何人的爱。那时候,他肯定仔细考虑过了,如果没能顺利逃出张都监衙内,那么自己就会被押入死牢,游街示众,秋后问斩,可即便如此,他也选择了回来。他是怎样抱着必死的决心,在那个雨夜中潜伏了两个时辰?谁也无法得知。
朱仝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画。画上的男孩女孩都只有四五岁左右,笑得无忧无虑。
关于那个女孩,他不确定,但他看得出来,那个男孩,赫然是小时候的武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