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皖点头,道好,下车帮林木拉开车门。
林木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又扶着门框站起来。
扯了扯嘴角,咬着牙朝着那栋黑漆漆的建筑中走去,眼前的一切褪去了色彩,所见之处只剩下灰色。
工作人员早就站在门口,见到李皖,轻声说了一句节哀。
不再说话,安静地走在前面。
林木看不清脚下瓷砖,身体机械的跟着往前走。
光打在电梯屏幕上,红字不停的跳动。
从1变成了-1,-2,他咽了咽口水,电梯门在眼前缓缓打开。
灰色的走廊,头顶的灯太过刺眼。
将每个角落都照的无处遁形,阴冷的风迎面扑了上来。
明明不想迈出去,可身体却变得无法控制。
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却在几步中走完,“太平间”三个字出现在头顶。
“吱”的一声铁门被拉开,冰冷的风从明亮的房间中一股脑涌了出来。
吹在身上,冷意钻进骨缝,带着令人作呕的腥味。
工作人员已经走了进去,径直朝着拉开一个抽屉似的冰柜。
黑色的袋子上挂着牌子,牌子碰在铁皮上。
碰撞的声音明明很小,却撞进脑子。
林木站在原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李皖,一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就连如何抬腿都已经忘了。
李皖:“林先生,需要我陪您进去吗?”
林木只是摇头,看向那黑漆漆的袋子,头顶的灯实在是太亮了,就连上面的冰碴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站在黑色的袋子前,垂落的牌子上写着“张顺泽”和一串数字。
银色的拉链,林木试着去拉。
原本颤抖的手,在捏着拉链瞬间变得失去控制,径直将拉链拉开。
拉链实在是太过顺滑,这一拉,张顺泽的脸便出现在林木的眼前。
“太白了”,他眼前的画面变得模糊,脑子里只荒谬的蹦出一个词。
张顺泽紧闭着双眼,睫毛上挂着白色的冰碴儿。因为温度的变化,冰渣开始融化,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
记忆中那个如同阳光般的人,安静的躺在冰冷的柜子中。
无论怎样熟悉的人,在此刻都会变得无比陌生,林木愣愣的看着张顺泽的脸,手还没碰上到,寒气从指尖蔓延进心口。
碰到他皮肤的一瞬间,张顺泽的声音在脑子里闪过:“三木,你干嘛摸我脸?”
阳光洒在课桌上,张顺泽睁开一只眼睛,脸上带着笑。
“看我睡着了摸我脸,难不成是被小爷我帅迷了?”
他扯了扯敞开拉链的校服,歪着头凑到林木面前,吊儿郎当地说:“大大方方摸,我难不成在你眼里摸一下都不行了。那么小气。”
眼前陌生的脸与记忆重叠,重新变得无比熟悉。
林木抬起头,朝着周围看去。
工作人员垂着眼睛,安静站在一旁。
他不知道眼泪什么时候落了下来,砸在手背上,顺着皮肤滑落与张顺泽皮肤上的水混在一起。
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该死的冷凝水,在皮肤上反复凝结出水汽。
一旁的工作人员见状,像是已经习惯。
李皖走上来,犹豫着开口:“林先生,张顺泽先生生前拜托我说一旦他离世,希望在三天内火化。他不希望自己的遗体变的不够美观,所以……”
林木抬起头,用袖子胡乱蹭下脸上的泪水:“我,我想按照他说的,可我…不知道,三天吗?好,快点也好,我可以赶得上他……”
林木站在一边,脑子已经转不动了,愣愣接过递过来的“火化同意单”。
上面的字好像漩涡一样,密密麻麻看不清楚只能顺着耳边的要求。
签下自己的名字。
面前的拉链,重新合拢,发出“ka,ka”声,张顺泽哪怕灰白也依旧帅气的脸,消失在眼前。
一架铁制的转运车,拉出来…推走。
跟在后面,林木不知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直到转运车被推进焚化炉,而他被挡在外面,才恍然惊醒般的意识到发生的一切。
站在焚烧炉外,头顶的灯变成红色。
焚烧炉上的玻璃孔,能看到燃烧时的状态,林木的视线,随着铁架车进入那黑漆漆的炉子,台子被烧的通红。
而他藏在心底的爱人,被火焰吞噬,慢慢消失在眼前。
视线一次次的变得模糊,直到头顶的“燃烧中”变成“冷却”。
熟悉的人,变成了灰白的粉块,林木第一次意识到人会灰飞烟灭。
在心中低声念着,“很快就可以再见面了。”
工作人员的询问声从身后响起:“骨灰您是自己捡,还是让我们帮您?”
李皖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种事,连忙开口:“无论谁去都是一样的,会收拾好给您不用勉强。看着朋友消失,其实已经很残忍了,没必要……”
“我去吧,他不是让我来接他吗?”林木扯出一个笑,手中的纸早就浸透,擦成了团塞进口袋。
记忆中的人,变成一堆灰白的块。
摆在自己眼前时,林木还是完全不能将两者联系起来。
一个红色的布袋撑开,工作人员送上来一双长筷子和一双白色的手套。
将小块的骨头先捡在一起,再用铲子,全部铲起来,装进去。
大块的骨头锤子一敲,便碎成两半,同样的铲子,将骨灰全部拢在一块,倒进袋子里。
林木撑着袋子,看着石台变得空荡荡,心也随着台面变得空荡荡。
袋子抱在怀里,带着些热度,林木托着袋子,不停的眨眼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这温度明明不热,却好像烫在心口。
“您得选一下骨灰盒。”工作人员平静地开口,“或者您不用在我们这买骨灰盒,这个不是强制的。”
林木抱着袋子,听了这话,梗了又梗开口时声音,早已经变得沙哑:“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我去选。”
一排不同材质的骨灰盒,上雕刻着从简单到繁杂的花纹,林木看着上面的花纹。
脑子里浮现出张顺泽很早以前,开玩笑时说的话:“等我死了,我就要个最轻的盒子,这样就算三木变成了老头也能从头抱到尾。”
林木走了一圈,停在一个白色的盒子前,石头的,看起来就很重。
“这个吧。”
林木抱着手里的袋子,白色的盒子被拿出来,打开盖子。
用力的抱紧手中的布袋,看了又看,小心翼翼的将袋子,放进去。
重新合上,石头的骨灰盒,不管是打开还是合拢,都会发出摩擦声。
林木将盒子抱起来,那盒子比看起来还重,明明是坠在手臂上,可心底却酸的难受。
骨灰盒要结账,林木单手便将盒子紧紧的抱住,麻木的拿出手机,扫码。
他第一次感觉,抱一个人这么轻,实在是太轻了,在心里默默的念叨:张顺泽,哪怕是最重的盒子,我也能抱着你,走出去。你能不能出来?和我说你不喜欢这个盒子,你不是不想让我选重的吗,不是担心我抱不动。
再说我还没变成老头,会变成老头吗,可能不会吧。
悲伤在心底蔓延,坐在车上,林木将骨灰盒放在座椅上,伸手将安全带扯出来。
车缓缓开出去,他的电话突然响起。
看着上面的字,下意识点开,放在耳边。
听筒中传来同事的声音:“林木哥,你怎么没来上班,今天周五项目最后一天!”
上班?林木只觉得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实在是太长了,长到他感觉过了半个月。
“我,我在北京了,小毅?你帮我请个年假吧,如果请不下来。”林木脑子乱的像一团酱,伸手去摸自己的电脑,反应过来自己昨天什么都没带,就出了公司。
“我手里项目收尾已经弄好了,文件什么都在电脑,在我桌子上,还有昨天晚上的事,也处理好了,我暂时回不去,我得处理一下这边的事。我家里人昨天下午离世了。对不起,我,我没办法回去上班,麻烦你帮我和大家的道个歉。”
“不是,你家里人去世了?”同事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思议,“没事,项目我们能处理的,我去帮你和老板说,你先在家。我……对不起,林木哥,节哀。”
林木实在是没力气解释,“嗯”了一声。
“挂了,我给老板打电话,手上项目本来你也全程都跟着,不会出意外的。”
工作很忙,加上年末每天都是连轴转。
他突然就觉得没意思,原本想着忙点好啊,忙了,没空胡思乱想,不会觉得空荡荡的家可怕。
每个月张顺泽都会来上海,中间的时间只要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时间便会过的飞快。
林木看着座椅上的盒子,突然间觉得撑着自己的那口气散了。
意识到张顺泽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瞬间,今后压缩的时间会连成一块。
永远都需要一个人去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看不到尽头的工作,便觉得可怕找不到任何意义。
指尖滑了滑通讯录,找到了老板——李墨白,同专业的大学学长。
当初林木一毕业就被带着当牛马,也算是公司里最早的员工,手里拿着的实股,有钱分。
他其实可以不用那么拼命,主要是他自己想让自己忙起来。
二话不说,每天就是干,早9晚11也是家常便饭。
电话很快接通,李墨白有些奇怪的问:“我刚刚听到你家的事了,你父母吗?”
林木撑着脑袋,吸了吸鼻子:“是张顺泽,我过几天把辞职信发过去,师兄你知道的,我当初留在上海是因为他。”
上大学,都是张顺泽陪着来的,每个周末他都会从北京飞过来。
但凡和林木熟悉的人都见过张顺泽,张顺泽私下也没少拜托他们,照顾林木。
林木对张顺泽的心思,李墨白是为数不多知道的人。
他还问过林木为什么不敢试一试,毕竟张顺泽对林木好的过分,但林木就像缩在壳里的蜗牛,说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李墨沉默了几秒,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有事再联系我。”
“嗯。”
李皖没说话,他从后视镜中朝后看去。有些看不懂,眼前这个疲惫而又温文尔雅的男人。
毕竟他的雇主的死,实在是太突然了,他甚至认为遗嘱上的这个人,不会过来,因为在雇主的口中,“林木”是一个工作狂。
张顺泽曾经笑着说,哪怕是林木有一天,接到了自己死亡的信息也不会当真。
到那个时候,李皖肯定得去上海,将死亡证明摆到林木的面前,他才会相信。
可昨天晚上,在警察局他在处理死亡证明时,负责的警察就说,电话最后的通讯人已经联系上了,并且很快就会赶过来,索性直接等在门口。
天还没亮,就看见照片上的人,穿着一件与北京天气不符的薄衬衫,火急火燎的往警局里跑。
车缓缓停下,李皖轻声开口:“林先生,张顺泽先生说,他在您在老地方给您留了一封信。”
林木抬眼对上熟悉的校门,手在骨灰盒上摸了摸,开口:“我马上回来,等我一下。”
说完,便朝着校门跑。
保安大爷:“这不让进,你登记啊!”
“我拿点东西,王大爷,我是林木。”
保安大爷,看见林木的瞬间,一愣:“林木,你这怎么突然回来了?”
“是拿张顺泽的东西吧?他前段时间还特意和我说了,行吧,得赶紧出来啊,你们俩小子还真好,这么多年还凑在一起呢?”
林木没回答,径直朝着操场后的假山跑,假山落满了枯黄的树叶。
记忆中的张顺泽在这发现了一个小洞,每次查手机都把东西塞在里面。
林木没犹豫,伸手在假山底胡乱的摸,没摸几下,指尖便碰到一个冰冷棱角分明的东西。
蹲着拿不出来,他整个人跪在地上,枯黄的叶子被压碎沾在衣服上。
终于将东西从中间扣了出来,巴掌大小的铁盒出现在眼前。
咽了咽口水,将铁盒缓缓打开,黑色的本子静静的躺在中间。
信?
林木看着黑色的本子,上面盖着一枚红色的火漆,艳红色皮筋,用金色的笔描上颜色。
精致又骚包,夹着张纸条,上面写着:“别等了,打开看啊!”
林木看着熟悉的字迹,像是张顺泽开的玩笑。
将本子从铁盒中拿出来。小心翼翼的揭开上面的火漆,轻轻翻开,雪白的纸页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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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