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张大夫被晓风急匆匆拖进了偏院。
赵向暝还未换过衣裳,只是让仆从擦了擦长发,清隽的脸低沉着,目光始终放在床榻上的人身上。
赵向暝见张大夫来了,连忙起身,声音略微发哑:“张大夫,快看看她如何了?”
张大夫年岁已老,佝偻着腰,简单行过一礼,便靠近床榻,先将手帕搭在张月栖的手腕上,把过脉,又掀开张月栖的眼皮看了看。
察看一番后,张大夫拧着眉起身,拱手对赵向暝道:“赵公子,这位姑娘身体本就弱,脉象虚浮,先天不足啊,此次落水虽于性命无忧,只怕以后要落下病根。”
赵向暝道:“需要什么药材尽管说,务必治好她。”
张大夫时常去赵府请脉,了解赵向暝说一不二的性子,此刻见他语气坚决,不由得叹了口气,实话道:“公子,老夫尽力而为,不过期间姑娘要少见风,多卧榻休养。”
赵向暝颔首,视线复放在张月栖脸上。
张大夫才要出去,目光掠到赵向暝身上时,顿住了脚步,道:“公子赶紧换下湿衣吧,凉气入体,扛不住的。”
赵向暝淡淡道:“我无碍。”
张大夫见他一动不动看着张月栖,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暗想:原来这是他的心上人。
张大夫走后,室内倏地一静,赵向暝走到张月栖近旁,平静的眉眼看不出情绪,高大的身躯直直立在榻前,好似一个静止的雕塑。
半晌后,崔如枫急急忙忙冲进来,攥着赵向暝的臂膀,道:“赵哥哥——”
触到他湿凉的衣衫,奔到嗓子眼的话咽了下去,睁大双眸道:“赵哥哥,你的衣衫都湿了,为何不去换?”
话说出口,她后知后觉才反应到,赵向暝一心一意顾着张月栖,连自身的安康都不管了。
她手上用力,提高了音量:“赵哥哥,张二姑娘定会没事的,你先去换衣裳。”
赵向暝不见张月栖醒来,总不安心,架不住崔如枫的百般劝说,才去旁边的厢房换衣裳。
崔如枫搬了个圆凳坐在榻旁,注视着张月栖的睡颜,同为女子,她是羡慕张月栖的,张月栖有无人能比的容颜,有招人疼爱的性格,赵向暝也心疼她了。
崔如枫喃喃道:“这么多年的相处,真的敌不过你的出现吗?”
崔如枫眉间涌上一丝伤愁。
身后蓦地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如枫忙敛去愁绪,作认真状守着张月栖。
“崔姑娘,月栖她怎么样了?”
张径灵冷不丁奔进来,直冲到崔如枫面前。
张径灵面色焦急,还喘着气。
崔如枫压下心中的不适,淡淡看了眼张月栖,起身安慰道:“大夫来过了,二姑娘安好,张公子不必担心。”
张径灵自认为了解张月栖的过往,自小生活不幸,来到张府又受到张心琬的冷眼。
过来时听到几句闲言,形容得绘声绘色,说张月栖勾搭崔和凌,无所不用其极,又是巧遇又是打闹,而崔和凌不喜欢她,故将她推进水中。
张径灵心中的火腾腾上升。
又见崔如枫语气平缓,像是将张月栖的生死置之度外,张径灵不由得急了:“她都昏睡不醒了,要如何才算不安好呢?”
崔如枫被他这么一吼,面色登时白了白,道:“崔公子先静一静,二姑娘昏睡不醒,我心中也不好受。”
前些日子,张径灵察觉到崔和凌奇怪,平白无故到张府,后又与张月栖针锋相对,今日甚至动了手。
连带着看崔如枫都不顺眼了,他声音大了些:“崔公子推月栖落水,你作为他妹妹,能安好心吗?”
听闻这话,崔如枫心下百感交集,一边是为崔和凌推张月栖落水的事,她并不知情,另一边又是为无辜受气,她自小被骄纵,从没被人指责,眼圈登时红了。
崔如枫抬着头,撑着一口气道:“我哥哥分明下去救她了,怎么会是他推的!”
张径灵热血上涌,向来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也没惹哭过女子,见她眸里涌着泪,不禁愣了愣,声音略微平缓:“崔公子若没推她,又怎会多管闲事下去救她?”
崔如枫登时无话可说,因为他说的是对的,崔和凌任意妄为,路见不平非但不会拔刀相助,说不定还要凑个热闹,再到处宣扬,要他主动下去救人,谁会相信。
适才崔和凌的反应,确实不正常。
崔如枫咬了咬唇,撇开头,低喃道:“我哥哥……我哥哥与她无仇无怨,他为什么——”
“这你就要去问他了。” 张径灵不想追究这个问题,走到张月栖近前,帮她掖了掖被角。
崔如枫顿觉无地自容,忙跑了出去,才跨出门槛,就撞见了赵向暝。
她双眸微红,对上赵向暝的视线后就迅速低下头,一声不吭跑开了。
一个身影飞一般走了,赵向暝眉间涌上疑惑,扭过头,瞧见张径灵之后,思绪稍平。
“你和她说什么了?” 赵向暝坐到桌前,不冷不淡问道。
张径灵看完张月栖之后,坐到赵向暝身畔:“没说什么,让她知道真相罢了。”
赵向暝看他一眼,道:“你也觉得是崔和凌推的?”
张径灵反问:“不是吗?”
赵向暝忆起那一幕,崔和凌笑意盈盈将猫抱出来,冲着张月栖,一脸的玩味,后见张月栖掉下去,那副情急的模样也不像是装的。
他沉思道:“崔公子虽然肆意无度,但还是懂得分寸,且今日的宴席聚集众多人,他要害人,也不会在此刻下手。”
张劲灵轻哼一声,不大相信他,赵向暝与崔如枫关系亲近,谁知道他是不是当个中间人。
落水事件被传得沸沸扬扬,多是有损张月栖名声的言论,来崔府的人多,传播范围也广。
崔府的宴席由此暂告一段落,即便有人想看热闹,但主人公不在场,也了无生趣。
随着夜色降临,崔府中人散了个干净,除了赵向暝与张月栖留在府中休养。
张径灵看着躺在床上的人,百般叮嘱道:“致夕,此次多亏了你,你留在崔府休养,帮我照看一下月栖,我留在此总有不便,正好回去将此事禀告给我母亲。”
赵向暝道:“你回去吧,我照看她。”
张径灵颔首,放心地走出了崔府。
崔府前院,崔父崔母,崔如枫与崔和凌等人坐在前院,气氛低沉,个个脸色不佳。
一旁的侍婢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崔大人剑眉浓黑,隐隐透着威严,冷冷扫向崔和凌:“子衡,那个落水的姑娘是你推下去的吗?”
豪迈的声音响起,崔如枫当下转头看着崔和凌,眼里透着期待。
她听了张劲灵的话,赶去找崔和凌,但是流言更快进了她的耳朵。
她不信,又不得不信,眼下只有听他主动澄清。
崔和凌眉眼散漫,语调轻飘:“不是我推的……”
崔如枫面上一喜,当即要说话,不料崔和凌又贱贱补充了一句:“但没有我,她也不会落水。”
崔大人双眉倒竖,怒道:“那还是因为你了!”
崔如枫抖了抖唇:“哥哥,你想害她,还找个这么高明的手段,可即便不是你推的,那也是拜你所赐啊!”
崔和凌目光悠悠扫向她,知道她误解了,道:“我何时说过要害她了?”
崔如枫一怔,愣愣道:“所以你是无意的。”
崔大人扫了眼两人,他对这两兄妹疏于管教,平日又忙于朝政,只与崔和凌交流过朝政之事,对生活方面是从不过问。
如今在崔府出了这等大事,有碍崔和凌的名声,他不能坐视不理。
“子衡,你平日放纵恣意,为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曾听闻你好与女子逗趣,念着你年少气盛,为父不过多干涉,今日竟发生了这起荒唐事,还好,听闻这位姑娘只是寄住张府,不受重视,不至于惹起轩然大波,此事你须得好好处理。”
崔大人双眸炯炯,盯着崔和凌道。
此番话后,崔和凌敛去桀骜,眉眼透着少见的凛然,道:“父亲放心,儿子做事有分寸,今日是意外。”
“你既懂得,为父就放心了。” 崔大人缓了口气。
崔和凌收回视线,眉间掠过思虑,看向崔如枫道:“张二姑娘怎么样了?”
崔如枫“啊”了一声,他怎么知道自己去看张月栖了,不过触到他眼底的关心时,以为是他愧疚发问,才忙着道:“没有性命之忧,不过现在正卧床不醒。”
听闻此话,崔和凌拧眉不语,脑海里浮现出她惊慌失措的眸,以及她落水前的倩影,这次是他错了,明明知道她怕猫,却自以为是去试探。
她对赵向暝是真情,却也掺着假意,令他迷失其中。
崔和凌猝不及防叹了口气,道:“我去看看她。”
话音刚落,崔如枫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欣喜,几乎立马弹了起来:“我也一起。”
她想去看赵向暝,也不想赵向暝单独陪着张月栖,但找不到独自前行的机会,这无异于天赐良机。
崔和凌微抬眼眸,登时猜到崔如枫的想法,刚想拒绝,崔大人便厉声道:“如枫,你与赵公子并未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如此不知进退,哪有崔府小姐的样子,你先回房,今夜不要出门。”
崔如枫面上神采登时散去,一颗心沉寂不甘,却不敢反驳,最后祈求地看着崔和凌。
崔大人在府里极少发话,但一旦开口,便是谁也无法改变。
崔和凌朝她耸了耸肩,道:“天色已晚,依我看,你回房待着较好。”
崔如枫耷拉着小脸,最终屈服,朝崔大人行礼道:“爹,那我先回房了,爹也早些休息。”
崔大人朝她挥了挥手。
崔和凌同样行过一礼,朝外走去。
崔和凌双眸晦暗得如同此时的天空,回想到张月栖落水时的情形,他顾不得一切,孤身跳入水中,那一刻的心为何跳得那么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