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瑄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赵逸。
凌晨时分那过于冲击的凶杀现场原本已经能被宁瑄暂时忘在一边,可是一看到赵逸,宁瑄就十分清晰地想起来许慎川的惨状。
一整天过去,那些猩红似乎还在刺痛着宁瑄。
宁瑄觉得胸口闷闷的,他无法忽视自己身体的不适。他感觉自己也几乎要晕倒了。
他连忙晃了晃脑袋,稳住了心神。
赵逸眼神浑浊,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他把目光从遥远的、无人能及的虚空里拽出来,深深地看了宁瑄一眼。
“我想保护他的……我明明想保护他的……是他们杀了他!他们明明答应过我……”赵逸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痛苦不已。
“他们是谁?王奇吗?”宁瑄警觉地上前,按住了赵逸,“你交给王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赵逸痛苦地嘶吼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会害死他!他们说只要我把密钥和资料交出去,就放过我们……”
“密钥……”宁瑄眯了眯眼睛,盯着赵逸,“什么密钥?”
“人体实验核心数据,还有,参与者名单……被慎川藏起来了,密钥是唯一可以开启它的……”赵逸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胸腔剧烈起伏着,他试图压下自己过于汹涌的情绪,却只是徒劳。
可是无济于事。
他仍然找不回自己的逻辑,说话颠三倒四的,却扭过头死死盯着韩宇轩胸口的徽章——那仿佛是他行将溺毙前唯一的浮木。
“杀慎川的,一定是王奇。他们在做非法实验,有很多人,是他们的实验对象……他们一直在杀人……”
宁瑄听得心惊,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韩宇轩的神情也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凝重,他环顾四周,感觉这里并不是一个能继续这话题的地方,当即决定把人带走:“赵先生,事关重大,你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
赵逸的病还没好全,在回警局的路上时而清醒时而昏沉,迷糊的时候似乎是在做梦,反反复复叫了好多遍许慎川的名字。
情真意切,连宁瑄这个一直对他抱有敌意的人听了也不免动容。
在那些短暂清醒的间隙,被巨大的负罪感和失去挚爱的痛苦驱使着,赵逸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他的爱人许慎川之前一直任职于一个研究机构。
许慎川性子清冷内敛,而他则又因为自己之前那次终身标记的不愉快经历而心怀愧疚,选择了愚蠢的逃避。
两人长期冷战,交流少得可怜,加上研究所严苛的保密协议,其实他并不清楚许慎川在做什么研究。
直到王奇出现。
这个自称是许慎川同事的人找上他,他这才知道,许慎川的研究方向是高度机密的人工信息素,并且他还报名参与了人体实验,作为研究员,又作为首批受试者,他掌握的实验数据至关重要。
王奇找到赵逸的原因也很简单,因为许慎川不想继续了,但是研究所背后的势力并不愿意止步于此。
赵逸当时拒绝了王奇,他察觉到不对劲,本来想告诉许慎川这件事的,可当时他和许慎川之间……实在是一笔烂账。
那会许慎川已经和他冷战很久了,他们之间连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吃顿饭都成了奢望,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那份提醒最终还是哽在了喉间。
“我太蠢了……我以为……以为他能应付……”赵逸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自责。
那会赵逸自己也没把这太当回事,他想,许慎川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想要退出肯定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直到许慎川在除夕夜遇袭。
巨大的惊惶与恐惧如冰水浇头,赵逸终于意识到,许慎川也并不是全能的超人,他只是从不开口向自己求助,而自己这个所谓的伴侣,也从未给过他真正的支持和庇护。
就在这时,王奇再次出现了。王奇说,只要他们交出实验资料,就能彻底摆脱麻烦,许慎川也能真正“安全”,好好活下去。
赵逸辗转反侧许久,内心经历了无数次的煎熬与挣扎。最终,对失去许慎川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做出了决定,把让许慎川差点丢掉性命的东西交了出去。
只是……他以为交出的是换取成功的筹码,这筹码却并没有换来许慎川的“好好活下去”。
Alpha的泪腺生来不发达,赵逸哭了一路,早就把眼泪流干了。他双眼通红,只能反复地、机械地请求警察,不要放过王奇。
然而,事与愿违。
王奇被传唤的时候,表现得无可挑剔。他只承认了自己的确受前东家所托来找许慎川聊聊,对许慎川的遭遇他深表同情,但出事的那个凌晨,他正在宏生科技的研究室值班,研究所的同事、值班室的监控,全都能作证。
他的所有信息来往都很干净,毫无瑕疵地作证了他的说辞——其中没有任何对他人的人身安全具有威胁意味的话。
没有任何关键性证据能证明他与许慎川的死亡、或者赵逸口中的“威胁交易”有任何关系。
“我和慎川以前关系很好,”王奇神情沉痛,听闻许慎川的死亡时,他表现出片刻的愣神与哀伤看起来无比真实,“我很敬佩他做研究的态度和能力,跳槽的时候还劝他要不和我一起走。唉,早知道……我说什么也拉他一起离开那。”
王奇和弟弟王卓长得并不相像,王卓面容有些狰狞的凶相,但王奇的五官却更秀气,显露出一股温和儒雅的气质。
他的惋惜情真意切,几乎完美。
可是宁瑄却从他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某种情绪。
对方掩盖得很好,连老辣的韩宇轩都没有察觉到。
但宁瑄一向对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非常敏感,尤其是那种不怀好意的。宁瑄敏锐地捕捉到,王奇对他有一种微妙而尖锐的审视与敌意。
宁瑄确信自己没有与王奇打过照面,但王奇那一瞬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并不像第一次见他。
他几乎可以断定,王奇在说谎。
可他拿不出任何证据。
对许慎川任职的研究机构的初步调查也陷入了僵局。
该机构明面上的一切活动都是合理合规的,所有实验都过了审批流程,且并没有非法人体实验这一说。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这里被一只无形的手切断了。
宁瑄待在警局的接待室里,韩宇轩看他心神不宁的样子,心中不忍,破例打了报告,想申请让宁瑄和苏谌见上一面,但被上司以驳回了。
韩宇轩有些为难地将结果告知宁瑄,语气中有些歉意。
宁瑄只是叹了口气,疲惫地宽慰道:“谢谢,给你添麻烦了。”
等待最是难熬,宁瑄目光失焦地望向窗外。
夜已经很深了,嵩明市闪烁的灯火都略显疲倦,寂静悄无声息地在大街小巷之间蔓延。
韩宇轩暂时处理完手头的工作,这会也没什么事,给宁瑄递来杯热水,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
短暂的沉默后,他斟酌开口,问出了积压在心里很久的疑问。
“宁瑄,你以前是不是报考过警局的岗位?我看过你当年的资料,各方面的成绩都不错,体能测试也达标了,为什么……最后没去报道?”
宁瑄的履历并不是什么机密,这些都是稍加了解就能得到的信息,他对韩宇轩知道这些事并不意外。
沉默片刻,宁瑄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因为……我爸的情况,需要很多钱。”
韩宇轩了然地点点头,点到即止地结束了话题,没再追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再往下深究,就是揭人伤疤了。
宁瑄伸手撑住自己的脑袋,奔波一天,一直被他压下的身体的不适成倍反扑,才坐下这一会儿,眩晕感就阵阵袭来。
也不知是触动了这具身体里的哪一条神经,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腺体都开始鼓胀起来。
“你要不先回去休息休息?”韩宇轩有些担忧地看着宁瑄,“这边有任何突破性进展。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宁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再坚持留下。
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也于事无补,还可能会因为身体情况而添乱。
回到公寓,宁瑄甚至没理会迈尔,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反锁了房门。
他在自己的柜子里翻找一通,找到了几粒药片,连水也没有去倒,混着唾液干吞了,头昏脑涨地倒在床上。
即便身体已经超负荷了,他的头脑却依旧活跃着,复盘着眼下的困境,直到黑暗将他整个吞没。
在宁瑄不知道的地方,市中心医院门口。
从清晨就开始聚集的记者和围观人群,被警方疏散了一多半,但仍然有人混迹其中,用终端开着直播。
数小时发酵之后,舆论甚嚣尘上,五花八门的猜测就没消停过。
建筑的阴影融进无边夜幕,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伫立其中,无声地望着医院前的闹剧。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
一个戴着黑帽子的人大步靠近,撑起伞为他挡住碎雪:“小沈总,夜深了,回去吧。”
沈同明仿佛没听见。
他缓缓伸手,张开修长的五指,也许接住了一两粒碎雪,但那雪几乎在触及掌心的时候就化开了,只留下一点来不及被捉住的凉意。
金丝眼镜的镜片闪烁的光和一触就消失的雪一样,毫不起眼。
他有些惆怅地望了望天,视野却被那把大伞完全遮蔽。
不合时宜的那点情绪只在他眼中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敛去,恢复了平日里的精明算计,他问他的下属:“苏家有什么动作吗?”
“他们动了些关系,打了招呼,按照现在的程序,最多24小时,苏谌医生就会被无罪释放。”下属恭敬地回答。
沈同明轻轻推了推眼镜,嘴角有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我哥那边又怎么说?”
“沈总……要您明天回老宅一趟。”
闻言,沈同明轻笑出声,像只性格恶劣、不知悔改的狐狸:“打草惊了蛇,蛇没抓到,反而让猎物有了警觉,我是该回去好好“领罚”了。”
镜片挡住了他瞳孔深处一闪而过的冷光,他不再停留,优雅地转过身,走向了一旁静静等候着的车。
融化的碎雪在只在地上留下一片潮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