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的妈妈是得了乳腺癌去世的。
陈青生病后,她便日日夜夜陪在病床前,哪也不去,精神萎靡到了极点,身体作出的抗议便是没日没夜的反射性呕吐,。
每次她都躲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来掩盖这番动静,但始终无法掩盖的是陈青日渐消瘦的身体和大把大把掉的头发。
身体和心理紧绷到了极点,只能借眼泪稍作发泄,每次她都是借着装热水的借口,躲到消防通道里痛哭,她一个人蹲麻木了就站起来,常常一待就是小半个小时,最后哭的不成样,双眼不止是红肿,眨眼都会带来电流般的酸痛,哭久了,鼻子下方的皮肤开始溃烂,一擦鼻涕都是新一轮摩擦的疼痛。
哪哪都疼但这些都抵不过她要接受的现实的疼。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往常时间的消逝无关痛痒,现在却变成了割在心尖上的凌迟。
其实陈青什么都知道,病人对旁人情绪的感知远比他们想象得更敏感。
又一次她借着装热水的理由,独自出去调整情绪,回来时,陈青还没睡,睁着眼睛看着病房门,一副在等着她回来的样子,见她回来了,手费劲地抬起,拍了拍床边,示意她过来。
姜宁赶紧走了过去,把热水壶放在一边。
“小哭包。”
她那时也只不过是个小孩,陈青一说她又止不住嘴角向下撇,又想哭,一手擦着将掉未掉的眼泪,还要倔强地反驳道:“我没哭,就是刚那热水太烫了,蒸汽蒸得眼睛疼。”
陈青不再纠结这个,她眼里透着止不住的心疼,艰难撑起身体,或粗或细的管子插在身上,疼痛已经剥夺掉她最后的力气,现在连为自己的女儿擦个眼泪都成难事。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小宁,妈妈知道你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以后呢,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好不好?”
妈妈再也不能在你难过时陪在你身边了。
“还有啊,妈给你留了点东西,就放在你书包里,回去记得看。对了,你呀,吃雪糕千万不能贪多,对胃不好,要多注意身体,知道吗?天冷了要加衣服,想吃什么让张姨给你做。以前是我不好,光顾着和你爸吵架,都没有怎么关心你…现在才说这些,是不是晚了?你…会不会怪我?”
姜宁一直哽咽地抽泣,等陈青的话说完,虎口处早已湿了一片,听见问话,郑重其事地摇了摇头。
“都说了笑口常开,好运才会来,以后即使再难过,也别哭,要笑…好吗?”
可是妈妈,不开心的时候笑,真的好难,好难,连自己都能清楚的感知到嘴角的僵硬,别人会识破的。
你看,终于有人看穿我了。
篮球在空旷的球场一滚到底,寥寥回声越来越小,直至抵到墙壁。
日落又陷下去了些,她低下头,无措地盯着脚尖,余晖倒影在姜宁被汗浸湿的后背,掠过头顶,覆住她整个人,好半晌,她才一点一点逼迫着自己放下嘴角,重新抬起头。
她没再笑了。
卸下伪装后,心情轻松了不少。
“从现在开始,我问你问题,你只需要摇头或者点头,明白吗?”
每当裴静展现出极其冷静,理智的这一面,姜宁就会不由自主跟着她走。
姜宁点了点头。
第一个问题。
“那件事情解决了吗?”
无需道明,姜宁抿了抿嘴,摇头。
“变得更槽糕了吗?”
姜宁点头。
“好,最后一个问题,除了这里,你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裴静知道那个女人是为了钱,但她没有几千万,像偶像剧里的情节一样甩到桌上,让那个女人离开,也没有巧舌如簧的口才,劝说姜广实。
即使她再聪明,再冷静,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孩。
十七八岁,刚开始遇事感到无力,却又无能为力的年纪。
但她能给的姜宁一个喘息的地方。
在这里,什么都不需要顾忌,姜宁可以完全做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姜宁知道以后晚饭都可以在她家吃后,心情顿时又变好了,吃完饭还能一起做作业,“家”对她来说就变成了睡觉的地方。
她没什么依恋,反正除了酸奶,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不过以后得把酸奶接到奶奶家去了,以后得把饭钱给结了…
她一边盘算着生活即将发生的变化,一边往上走,然后发出了今天第五次同样的疑问:“真的没关系吗?”
裴静今天第五次回答她:“真的没关系,添口饭的事,而且我妈很晚才下班,你也不用担心会碰见尴尬。”
“噢…”
裴静不知道的是她这一决定,就像往平淡起伏的生活里加入了疯狂的摇滚乐。
做饭时,姜宁一定要进厨房,一定要帮点什么忙,大多时候是帮倒忙,裴静叫她帮忙切根肠,她不懂怎么切,按照自己的想法直直切成了圆滚滚的形状,洗个菜吧,菜根也不知道要弄掉,好在裴静厨艺好,备菜被破坏味道也是好的。
折腾了几天,姜宁总算放弃了帮忙,转为洗碗,洗碗大抵也是有经验的,没出什么差池。
晚饭解决后,两人开始写作业,姜宁往往也不那么安分,专注力勉强维持一个小时,她秉持着绝不成为学霸冲顶的障碍觉悟,无聊了有时会在桌上画点小图案,有时也会使坏在裴静的课本上画画,她随便翻的页,有时裴静上着上着课就会看见,然后哭笑不得。
不过除了偶尔搞点小破坏,在数学辅导上,还是取得了重大的突破,姜宁以前遗漏的基础知识点渐渐补全,写题不再看不懂数学符号,知识框架构建起来后,稍有难度的题也开始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解题方法。
裴老师甚是欣慰。
相处时间的累积,也促成了两人之间的诸多习惯。
姜宁知道裴静每次上楼,一口气只能勉强走到四楼,所以每次她都会在四楼等着她,之后便会拉着她往上走,重合后长长的影子落在满是灰尘的楼梯。
裴静房间的桌子小,常常写作业写入神了手肘会不自觉撞一起,接着撞在一起的就会变成两人诧异的目光,一来二去,习惯了之后,两人都会克制着点手臂的摆动幅度。
裴静知道姜宁喜欢开台灯写作业,每次进房间先将台灯打开,房间的大灯开关处不知不觉也落上了灰尘。
在学校里,也处处可见两人形影不离,有时是姜宁在座位懒得走,直接弯腰曲背问裴静问题,有时是在门前装水的地方,姜宁像软体动物似的困顿靠在裴静身上,偶尔姜宁会勾上裴静肩膀一起去做早操。
如果姜广实回来了,她就会找借口不回家,因为害怕再次撞破什么离谱的事。
这天她就这样做了。
两人在章怡回来前,都快速洗漱完,双双躺在了床上,床不大,平躺的话,胳膊互相靠着勉勉强强能睡下。
灯只留了盏书桌上的小台灯,今夜秋风有更甚的趋势,窗户关紧后,呼呼作响,很吵又会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姜宁双手交叉安详的放在肚子上再次确认这份平静,这好像不同于自己在椅子上抱着膝盖,看着雨痕划落时的心境。
“裴静?”姜宁安静不过五秒就换了个姿势,她侧身,一只手枕在头下,另一只则慢慢地卷着裴静的发尾,用气音说道:“裴静,你睡了吗?”
发尾不长,刚好在食指上关节围了完整的一小圈,而一头一尾会合的瞬间,姜宁得到了一声很轻的回应。
“怎么了?”裴静带着些许的困倦答道。
凡是和姜宁一起睡,梦魇就神奇地不会再光临,反而困的也快,睡得也踏实,所以裴静这会已经快坠入梦乡了。
姜宁已经不满足于玩她的发尾,现在还直接上手戳了戳她的脸颊,试图叫醒她。
戳的是脸颊最软那块,触感舒服得不行,她的戳改为了掐。
很快在胡作非为的手就被裴静抓住了。
“真要睡着了?我们聊聊天呗。”姜宁没把手拿出来,但手悬空被举着总归有些酸,她挪着身体又凑近了点。
裴静刚被叫醒,意识还没完全恢复,刚才只是脸上痒,没多想就这样做了,她连抓的什么都不太清楚,就感觉这个东西有棱有角,软,暖,抓住就不想再放下了。
姜宁是个急性子,三秒等不到回复就以为她又睡过去,直接支起半个身体就要扒到她那边看她眼睛睁着还是闭着的。
“聊什么?”裴静眼皮勉强掀开半分,就看见姜宁的脸瞬移到了她脸上。
还有碎发。
和呼吸。
很痒,很热乎。
裴静瞬间醒了,但也不能太刻意,所以眼皮子还是困顿半眯着的状态。
“聊聊你那天晚上怎么回事,就遛狗那天。”姜宁见她真醒了,也就躺了回去,“还有你家怎么只有你初中的照片啊?相机是那个时候才买的么?”
“哎,我现在才感觉哪哪都不对劲,早些时候在学校门口,你突然叫我先走,是不是有人在找你呢?”
姜宁本来不想问那么多,但谜团都快堆积成山,再不问,心底的疑惑都要生根发芽成大树了。
裴静现在何止是清醒,被姜宁察觉到的东西一起说出,丝丝冷意都从脊背冒了出来。
原来姜宁不是什么都没察觉,她只是在等,而她现在不想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