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结束。
裴静推开门,风扑进来,门外忽然压下了一道阴影,姜广实刚好回来了,没想到刚好能撞到她,姜广实刚收起讶异的神情要打招呼,就被裴静以有事要和他说的名义叫了出去。
门很快被关上,姜宁在房间还在思考刚才的数学题,没发现门口的异样。
在走出去的那几秒,她的脑海不可抑制地冒出很多想法,比如不该多管家事,又比如可能说了这些话,补习可能会戛然而止等等,都是不大好的念头。
但唯一能说服她的只有姜宁那闪着弧光、脆弱的眼神。
在大人面前,十七八岁的小孩总带着一种稚气未脱的拘谨,姜广实却觉得裴静并没有任何属于这个年纪的稚嫩,反而是从容的、沉稳的。
说话时,是可以平等地直视比自己阅历高很多,甚至在支付她薪水的人。
“叔叔,可能我说的话有些越界,您不要介意。”
姜广实刚开完会,钱包夹在腋下,看起来昂贵、剪裁整齐的西装在啤酒肚上挤出饱满的形状,表似乎换了一个,依旧是奢靡风,含金量能亮瞎眼的那种,现在一听她这话,紧张地赶忙把钱包换了个手臂夹:“怎么?数学提不上来分?都怪我,哎,应该早点关心她学习的。”
“不是,叔叔,她的数学最近都有进步。是姜宁最近身体好像不太舒服,今天在学校吐了好几回酸水,胃疼得上课都没精神听。”后半部分自然是编造的,如果不是担心露馅,她不介意再编的更离谱些。
“但这些她都不让我告诉您,希望您也别和她说,她今天的晚饭也还没吃,说是一定要等您回来。”
姜广实顿时感到羞愧难当,唉声叹气好几下:“小时候她妈妈就喜欢这样,偏要我回来才能让孩子动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她这习惯还是没改过来。”
“小静啊,谢谢你和叔叔说这么多,我等会就和她说说这事。”姜广实显然感到了愧疚,但裴静知道这苦肉计一时半会不能彻底改变什么,但她做不到什么都不做。
她很安静地扬起一个礼貌的微笑,抬手摁下电梯按钮:“那叔叔我先回去了。”
“哎好,注意安全啊。”
说瞎话真的起了实质性的作用,裴静刚把手机拿进卫生间就收到姜宁的消息。
[酸奶:我爸他今天居然和我说以后不用等他吃饭了…]
[酸奶:虽然我其实是因为小时候的训诫等的,但他这么一说,我觉得轻松了不少。]
[酸奶:就好像全世界都在帮我一样。]
[酸奶:但我知道,这个全世界就是你。]
姜宁知道某人喜欢做好事不留名,只直接说了这么一句话,表示她什么都知道。
其他暖洋洋的谢意都融在了行动里。
每天一清早一群人都像赶鸭子上架似的去操场,不长不短的早操结束后,裴静桌上会出现很漂亮的树叶。
有时是形状像棋牌里的黑桃,不过是金黄色的。
有时会是一小把桂花,整整齐齐粘在便利贴上。
有天她收到了一片渐变颜色的叶子,很想知道是什么品种,于是晚上在网上搜索了半个多小时,这才知道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悬铃木。
中午在教室午休时,姜宁会坐到她旁边,桌椅会拉近,裴静觉得奇怪,但也没说什么,确实一开始没发现什么异常。
直到她又一次做完噩梦,窗户大开微凉的风让她半梦半醒地睁开眼,朦胧间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异样,不知道是不是她梦呓了什么,姜宁明明闭着眼睡得很沉,但空出的右手在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
像是一种下意识的抚慰。
裴静瞬间五脏六腑都炸开了烟花,酥酥麻麻像被电流贯穿。
她再次趴在桌上,把脸侧向姜宁那边,克制地放缓呼吸,忽然心里随着微风一动,左手抬起来,一点一点隔空描绘着姜宁的五官。
她睡觉没带眼镜,好在距离很近,看得还算清楚。
姜宁的眉毛,颜色很浅,眉峰突出,很是好看。
裴静的手往下移,她想看得更清楚,于是贴的更近。
姜宁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即使现在紧紧闭着,裴静却发现她可以想象出藏在眼睛下的各种样子,忍不住想落泪时,像即将跳下悬崖的蝴蝶翅膀,睫毛高频颤动,会试图以此咽下弧光,笑的很开心时,又像噗噗往外冒的气泡水,让人食之味髓。
后背的拍打忽然变得迟缓,然后慢慢落下,似乎猛的敲到了尖锐的椅子边角,意外来得太快,姜宁睁开眼睛时,裴静还没反应过来。
如果有人问裴静,这个世界上有时光倒流的机器,那么她会选择回到哪一刻?
裴静一定会回答,现在。
微风悄悄降临额角,教室透着令人心安的静谧,她刚还在想象的画面就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姜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等到她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时,或许是想笑自己笨,她忽然笑了起来,然后故作委屈地和她说好痛。
都说人在感到幸福的时候是不自知的,但在姜宁对她肆意撒娇的这时候,她怎么觉得人都要飘起来了呢?
或许她感到飘然的原因并不是幸福,而是面对幸福的惶恐不安。
在姜宁说她们被跟踪了的时候,刚好证明她的直觉是正确的。
两人像平常一样放学走回家,一人拿着一个滋滋冒热气的烤红薯,那家店铺地老板已经和她们相熟,每回都会给她们留一个看起来很有食欲,吃起来更是能让人香个跟头的烤红薯。
裴静正专心侧耳倾听姜宁的碎碎念,忽然她压低声线,对她说好像被跟踪了。
她说那辆银色的奔驰已经在她们身后很久了。
银色?奔驰?裴静疑惑地往后看了一眼,以为是李队换了辆车,但商业街人影憧憧,繁忙纷乱,她刚眯起眼就被几个搭着肩的年轻人挡住。
“那辆奔驰看起来很新,多少钱你知道么?”她问姜宁。
姜宁咬了一口红薯,被烫的龇牙咧嘴,含糊其辞地回道:“五六十万吧。”
噢。
李队没那么有钱。
那会是谁?
这几天温度下降不等人缓过劲,裴静被自己的猜测吓到凉气一下钻进骨髓,会不会是沈雨涵的事情暴露了?
她知道令沈雨涵她妈变成现在这样和当年的绑架案是一群人,自然也明白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
“我突然想起有卷子忘在教室了,你先回家吧。”
如果他们真是那帮人,那就冲她来就好。
姜宁并不吃她这套,很快就明白她想干嘛,像个树懒似的一手把红薯放远,避免烫到她,一边抱紧她的胳膊,不让她走。
裴静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奔驰似乎知道被发现,启动后很快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你别说,这两个小丫头还挺机灵,这都能发现咱啊。”奔驰内良仔把腿翘了上去,没有丝毫被发现的恼怒,似乎只是随手一说。
主驾上的人没把那两个丫头当一回事,车内摇滚乐又加大了几度音量:“妈的,把你狗腿给我放下来!”
“肯定是我这新车帅啊,怪不得说是有钱人的女儿呢,啧,真识货啊。”
“不是吧,兄弟,你这就下定论了?不像你平时做事的作风啊。”良仔额角有条细长的疤,现在因为惊讶一挑眉,疤痕呈现出蜿蜒的线条。
这个社会上多的是表面装大款,实则兜里空空如也,欠款一堆的人,他们每次钓大货前都会派几个人实地调查家庭成员的背景,以防竹篮打水一场空,而梁泽是出了名的谨慎派,负责这项工作每次都完成得很到位,没想到这次就远远瞧几眼就这么笃定下来。
梁泽开上新车的兴奋远压过回答问题的**,他在挤满车的下班点也丝毫不减速,一连超速超了十几辆车,令人疯狂的音乐慢慢挤压神经,他在即将撞上一辆白色的丰田前一秒,松开了方向盘。
在良仔尖叫声和唾骂声中,奔驰又以猎豹似的速度飞了出去,全然不顾车上人的死活。
一路心惊胆战后,车停在了郊外。
良仔屁滚尿流地下了车,扶着电线杆,一边骂一边吐,郊区萧瑟的环境刚好给了他放肆的机会,“你他妈的有病吧?yue…我她妈下次再…yue…和你出来我就是狗。”
“他妈的…yue…你找死能别带上我吗?yue…怪不得老裴不愿意和你一起出来…”良仔一直在抱怨,本来前面也就对他发疯的超速吐槽一下,梁泽也就由他去了。
但一提到老裴,梁泽锐利的眼睛忽然就变得极具压迫性,他刚才亢奋过头,热了就把黑色夹克脱了放在手里,只穿了黑色短袖,露出精壮的肌肉,挟裹着戾气吐出一口烟,望向被风吹过的原野,“老裴这人,可不简单。”
良仔本来拼命地捶着自己难受的胸口,常年赤脚走在刀刃上的人,对情绪的感知最为敏感,立马感受到梁泽并非空穴来风,他撑着电线杆,缓慢站直身,谨慎地问道:“怎么?你怀疑他?”
“我们这几次一搬完地方,条子马上就来了,这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梁泽很轻的撇了他一眼,然后熟稔地把外套丢给他,咬着烟,自己一个人顺着一望无际的道路往前走。
良仔无奈的闭了下眼,觉得和这人说话真他妈费劲,条子来了和老裴有什么关系?肯定是看老裴受到重用,他自己被洋洋洒洒派来重操杂活,不甘心了。
他撑了下膝盖很快跟了上去:“你就不能等我缓过劲再走啊?”
小心我等会就吐你新车上。
见人丝毫没要等他的意思,他泄愤似的狠狠地用梁泽的衣服擦了下嘴。
“明天还去不去跟踪那丫头啊?”他突然想到这要紧事还没问呢。
梁泽大手一挥:“要去你自己去。”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转过身,调侃道:“不过像你这样村里出来的土老帽,能看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