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推开楼下单元门,她一步步走上楼,呼吸越来越沉重。
打开门后,连续几天需要自己开灯的房子,现在亮堂起来,裴静的动作戛然而止,惊喜的开口道:“妈!你怎么回来了?”
章怡连忙放下在收拾的衣服,站了起来,“哎呀,本来就没什么事,人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我回来时,刚好在路上碰着你老念叨的那煎饼果子,别的也买了些,你快趁热吃了吧。”
她在心里叹了叹气,哪里是没事了,肯定又是舍不得花钱,顿了顿,换好鞋,来到章怡身边,坐了下来:“好,我等下就吃。”
“那你出院怎么都不叫我?”沙发上一堆衣物,腰才动完手术,现在又要拎着这么多东西爬上爬下。
“你不是要上课呢吗?”
“别在这了,快去吃吧,学习了一天也该饿了。”章怡边说边收拾衣服,裴静坐在沙发上,也帮着叠衣服。
“给你那小同学补习,补的怎么样呀?”
她去之前已经和章怡说过这件事。
“还行吧,她不是很笨。”她又想起数学补习时,姜宁常常顶着一脸天真疑惑要气死她的眼神,又补上了一句,“也不是很聪明。”
“你怎么说个话还绕来绕去的,你快去吃饭吧,这不用你。”手上叠的衣服又被章怡扯过去,变得更皱皱巴巴。
裴静也就不再执着帮忙,说了句好。
餐桌上除了她爱吃的那家煎饼果子,还有炒面,都是她爱吃的。
章怡生病住院了好一阵子,她电话里说着没点外卖,好好吃饭呢,其实大多数时间都是随便应付。
这家煎饼果子的生菜显然是精心挑选,一口下去,香脆无比,夹着恰到好处的咸酱,吃完后身心都被熨舒坦了。
裴静吃的不多,这会吃完煎饼果子有点饱了,刚打开炒面夹起一筷子,没有沉浸在食物诱惑后,自然而然就注意到了章怡一直在看自己。
用一种再熟悉不过的眼神,带着很多很多失而复得后的复杂情感。
“妈——”
一叫章怡,她赶紧低下头擦了擦眼角渗出的泪,“妈没事,你吃的这么香,没忍住多看了几眼,这家煎饼果子还是那个味道吧?”
有时候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跟开了泪闸似的库库往外泄,章怡一开口,痛苦的记忆又跟着翻涌上心头,“我在病房那是住的一个不舒服,你一个人在家我都要担心死了,你说要是你再不见,我一个人怎么活啊?”
“妈——”
“你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裴静知道她肯定是又想起那事了。
“嗯,你啊,千万别再去做什么傻事,把自己都给搭进去。你爸也是的,说走就走,除了那点钱,其他都没管过我们,哪有这样当爹的?”章怡吸了吸鼻子,擦好眼泪,一边叠衣服一边还要数落人。
章怡一提到裴施忠,裴静顺其自然想起了这几天发生的事。
她想亲手截断和梦魇之间的寄生关系了。
“妈。”裴静展现出了少有的忐忑不安,筷子不停戳着桌面,昏暗的灯光在她身上正好笼出半个光圈,和她身上的那股沉默的劲格外和谐,她喊了一句后就没再动了。
似乎感觉到裴静语气的凝重,只见章怡停下手中的动作,用她那浑浊的双眼默默望向裴静。
“你住院的费用我结清了,我爸留下来那张银行卡你别再用了。”裴静为了掩饰内心不安的情绪,说完就开始扒拉那炒面,用筷子不停重新翻炒,脚还不小心踢到了垃圾桶。
“怎么了?为什么不能用?”章怡问。
“我爸他消失了那么久,始终也没个准信。我们也该开始新的生活了,不是么?”裴静刚才踌躇的心思在话说出口时,忽然就坚定了下来。
不要再找试图躲起来的人了。
找不到的。
不要再去迷恋以前种种的好了。
回不来的。
翻炒到稀巴烂的炒面彻底失去了原本的样子,裴静的食欲也没了,她把炒面扔进垃圾桶时,章怡开口了,问:“你那家教…钱不少?”
章怡不知道姜宁已经把钱给她了。
她犹豫过后还是给了肯定的回答。
章怡早出晚归,基本工资还是有的,不过她因为生病落下的病根并不少,时常要去看病,加上想为她上大学存点钱,存款自然就不够了。
但现在多了份收入就不一样了。
刚一直运行的烧水壶滚开后咕噜咕噜作响,蒸腾的热气**的撕开沉默。
章怡走过去,把热水倒出,餐桌上随便拿了个水杯,三两下熟稔泡好安心养神的茶递给她:“你最近又开始做噩梦了是不是?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说那事和你爸有什么关系吗?”
章怡以前担惊受怕,不让裴静关卧室的门,于是撞见了很多次她深陷噩梦,嘶哑着嗓子大喊着爸那样子,至今都历历在目,可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撬不开她的嘴,看着她越来越好,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裴静抿着嘴,一副抗拒的样子。
章怡生怕这几年来的开导功亏一篑,连忙补上:“好,妈什么都听你的,你爸都不见这么多年了,咱也不靠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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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离海城十万八公里的边境城市,一栋朴素无华的独立楼层内,不为人知的是此时隐匿在狂风暴雨下稍有不慎就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良仔说你从他那偷了手机?”说话的人语气平平,看不出喜怒,不过在用打火机点燃嘴上咬着的烟后,被他摔回了桌面,动静不大,但让办公室外的人都为之一震。
他们本就提着胆子,佝偻着灵魂在这里工作。
“大…哥。”裴施忠满脸惊恐,中等偏胖身材的他脸上的肉止不住地颤抖,恨不得立马下跪,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搓着手求饶道:“我…我老婆她病了,我给她打了点钱,就就半分钟的事。”
被他称作大哥的人显然对他的解释毫不关心,他半眯着眼,极为享受这种被人追捧的局面,半晌后,手放下将烟轻轻磕在烟灰缸上,猛地吞下一口烟到肺里让他神经亢奋到了极点,尤其是看见了裴施忠断了一截的尾指。
他缓缓往后靠,翘起二郎腿,拿烟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太阳穴,烟灰落在昂贵的定制西装上,也不甚在意,这会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气氛瞬间被几尺深的冰冻住,只有缕缕青烟的上升让裴施忠觉得不那么寒冷。
“我想起来了,嘶,你尾指是不是当时想着逃跑,被我叫人剁了来着?”
一回想那一幕,扑卷而来的还有皮骨分离的让人想尖叫的痛感,裴施忠这下连呼吸都暂停了。
“逃跑嘛,人之常情,谁不想捞点钱就走啊?但受了一次教训还敢挑衅的话,是不是有点…嗯…不知好歹?”那人尾音拉长,充满不屑。
“扑通”
裴施忠终究还是跪下了,在阳光照不进的地方,他仿佛浑身都透着赤骨的寒冷,明明已经进入微凉的初秋,那豆丁大的冷汗几乎浸湿了他的后背,牙齿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快,乃至整个人都在打晃。
“大哥”似乎对裴施忠的反应感到满意,他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调侃道:“你可是我们这的技术骨干啊,手这么珍贵,怎么可能再来一次,吓唬你呢。”
“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他椅子往前挪了半分,半晌后,裴施忠只能听见烟彻底熄灭后发出最后的喘息,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瘫软下来。
烟灭了,也证明他可以走了。
出去后,门外提着神经窥探里头的人也纷纷移回眼,专注于自己的事,毕竟谁也说不准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裴施忠表面强装镇定走过,实则从口袋拿出烟的手都在颤抖,他知道在这里,那位大哥弄死他就像踩死蝼蚁般简单。
肩上一重,有人揽过他的肩膀。
“没事吧?”是良仔。
裴施忠很轻地摇了摇头。
担心隔墙有耳,两人一路走到茶水间才继续交谈。
“这人就他妈是个没什么屁用的空降兵,事不爱管,操,就爱在别人身上找乐子,就跟变态似的。”
“他在里面都问你什么了?”
裴施忠简单回答了良仔的问题,一副勤勤恳恳的样子,长的也憨厚,所以良仔才答应把他原来的手机给他。
原来的手机没装监控软件,裴施忠在这里干了很多年,和良仔交情最好,他求了很多天的情,说是老婆生了重病,打点钱给她。
良仔提防心重,拿过手机后,发的消息都是在他眼皮底下进行的,在这没什么朋友之情可言,要不然他也不会在那位大哥来追问时撒谎道是裴施忠自己偷了手机,但表面样子还是要装一下的:“怎么样?你老婆、孩子那边?”
破败的环境不断倒退,弥漫在鼻尖的各种异味消散,不绝于耳的键盘声暂停,裴施忠接过良仔顺手递过来的烟,伴随着他的问题,仿佛回到了那个狭窄但总欢声笑语的房子。
慢慢的,他呼出一口烟,回道:“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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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我要是知道这群兔崽子怎么溜的,我还要在这啊?我不赶紧追去呢吗?”男人坐在车内,拧着眉,流畅的下颚绷得紧紧的,强大的冷峻气场压迫下让在场的人都不敢动。
“怎么又要去啊?那小丫头片子能是什么突破口?”
“行行行,服从安排,挂了。”
他刚了领导的电话,气的把手机猛的摔回了车里的杂物盒。
“都搜过了?”他回过头问后座的人,再次确认。
一旁的人赶紧回道:“报…报告…告!李队,我…们。”
李景俊啧了一声,“我刚那样是有多凶啊?把你们吓成这个鬼样,好好说话。”
那人肉眼可见地咽下一口水,拍拍自己的脸,强行把舌头捋直了:“我们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一遍,人员和设备都确认都已撤离,剩下的部分资料已带走等回去再逐步检查。”
男人思考半分,留下了句知道了就推开车门,把目光投向眼前的独立楼栋。
这片是刚兴起的工业区,位于郊外,杂草丛生,厂房零零落落分布,现在还早不断有工人经过,谁也没想到追查许久的诈骗团伙分支竟就在眼皮底下如金蝉脱壳逃了。
他刚顺出一包烟,现在拿出来一支咬着,一直没抽,嘴一松,最后彻底被他碾碎在脚下。
猛烈的秋风一吹,轻飘飘的烟滚了几圈,消散的踪影似乎昭示着他们这次也会一无所获。
李景俊回到车内,想起了领导给他派发的任务,打开手机,给同事发了条短信。
[麻烦查一下,这个人现在在哪念书。]
[名字:裴静。]
“你们呀,念书不积极,吃饭倒一定要争第一。行了,下课!”
刚打了放学铃声,老师一声令下,后排灵活点的同学早就从门窜出去了,走道上瞬间就开始了一场百米决赛。
裴静觉得有些口渴,下午上课时,老师们也都出奇默契的拖了堂,她往后看,想和姜宁说自己先去装点水,才发现她不知道去哪了。
可能刚才随着赶往食堂那波人流跑出去的。
裴静只好先拿着水杯,刚到饮水机那边,姜宁就从前方的走廊飞奔过来。
两人一对上眼神,姜宁就勾起了嘴角,似乎想逗她玩,张开双臂,忽低忽高地摆动着身体,带着浅浅的笑意朝她跑了过来。
刚被赶往食堂的人踩的轰隆隆作响的教学楼,现在只剩下姜宁奔跑的哒哒脚步声。
单单听脚步声,都能感受到姜宁心情的愉悦。
裴静看入神了,渗出来的温水流到手上,吓了她一跳。
翱翔的飞机在她旁边降落,抬手帮她关掉了还在出水的机器,“没事吧?”
手腕比平时要红一些,但在微凉的温度下,还挺舒服,裴静擦掉上面的水渍,“没事,刚好暖手了。”
“是吗?你接的温水啊,我刚跑过来冷死了,”姜宁抖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下来,催促道,“你快借水杯给我暖暖。”
裴静拧开,喝了一口水才把水杯给她:“冷你还跑啊。”
姜宁赶紧接了过去:“这不是看见你,想快点过来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到教室,把作业都收到书包,并肩走下楼梯。
姜宁憋了一天,嘴和机关枪似的一直说着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周考,你还记得那作文题目不?就那永恒的瞬间,你猜我写的什么?你还记得我给你拍的那张拍立得吧,我就写的那一瞬间的事,真的太奇妙了。你写的什么内容啊?”
“不会是什么古板的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又或者是…唔…好像就不知道你会写什么了,你和我说说呗。”她等不到回答,忍不住用手肘推了推裴静,“你怎么了?”
一路姜宁叨叨絮絮,两人已经快要走到校门口,她看着裴静,只见她好像人在走,目光却死死定在了一个地方,姜宁顺着方向看了过去。
一辆白色的丰田停在那,主驾驶位上的人似乎…也在看着她们?!
那人明明刚才是看着她们的,现在又移开了眼,仿佛只是姜宁的错觉罢了。
她扭头又看了眼裴静,她也已经把目光挪去了别的地方。
“今天我有点事,你自己先回去吧。”裴静刚听她说话的那平和的眉目收了起来,单从她抿紧的嘴巴也能看出端倪。
姜宁是知道分寸的,说了声好便果真转过身,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