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二十年,冬。
灰色云层沉沉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将那抹惯常的明黄晕染得暗沉如锈。
宫墙下的玉兰花早已落尽枯叶,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极了冬日里冻僵的手指,僵直又萧瑟。
谢韫玉拢了拢身上月白色的素锦披风,指尖掠过领口绣着的缠枝莲纹,冰凉的丝线让她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方才在慈宁宫陪太后赏梅,听着那些王公贵女们叽叽喳喳夸赞新雪洁净,她只觉得刺耳。
这世间最脏的东西,往往都裹着最干净的外衣,比如雪,比如人心,再比如…她自己。
“知微姐姐,你看那枝红梅开得多好,像是燃着的火呢!”身旁的安乐公主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少女娇俏地指着不远处的一株红梅,眼底满是天真烂漫。
谢韫玉收回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弧度,温和得如同春日里拂过湖面的风:
“公主好眼力,这株‘胭脂醉’本就是御花园里的珍品,如今沾了新雪,倒真有几分烈火烹油的热闹劲儿。”
她的声音清润柔和,语调不急不缓,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的玉珠,既显露出太傅嫡女的教养,又带着才女特有的温婉。
周围几位贵女闻言,纷纷附和称赞,看向她的目光里满是敬佩与羡慕。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太傅府的嫡女谢韫玉,容貌倾城,才学出众,性情温婉,是京中无数公子趋之若鹜的良配,连太后都时常对她赞不绝口。
只有谢韫玉自己知道,这副温润如玉的皮囊下,藏着怎样一颗凉薄又警惕的心。
穿越而来十五年,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如今名满京华的才女,她早已习惯了用“善良谦逊”的面具包裹自己。
爹不疼娘不爱又如何?资源匮乏又怎样?在这等级森严、人心叵测的王朝,暴露现代灵魂的真实想法,无异于将刀柄递到别人手中。
她的异世身份是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危险的破绽,唯有藏得越深,才能走得越远。
“听闻今日濯缨王也进宫了,不知会不会来御花园赏梅?”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瞬间勾起了众人的兴趣。
濯缨王萧玄胤,当今圣上的第七子,生母早逝,自幼在冷宫中长大,性情阴鸷,手段狠厉,是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可偏偏他容貌昳丽,身姿挺拔,又在边境立下赫赫战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魅惑感,让不少贵女既怕又忍不住好奇。
谢韫玉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温热的茶水漾起细小的涟漪,映出她眼底一闪而逝的探究。
萧玄胤。
这个名字在京中如雷贯耳,却也如芒在背。
她虽久居深闺,却也听闻过这位七王爷的传闻:冷心冷情,杀伐果断,在边境时连挫敌寇,回京后却深居简出,从不参与皇子间的纷争,像一头蛰伏在暗处的狼,让人看不透深浅。
于她而言,这样的人,是潜在的变数,也是需要警惕的存在。她如今的目标是太子萧玄熠。
储君之位稳固,性情温和,是她费尽心机想要攀附的高枝,唯有成为太子妃,才能真正摆脱太傅府的桎梏,获得安稳与权力。
至于其他皇子,若非必要,她不愿轻易沾染,尤其是萧玄胤这样的“异类”。
“姐姐在想什么?”安乐公主见她走神,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你看,那不是濯缨王吗?”
谢韫玉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宫道的尽头,一道玄色身影正缓步走来。
男人身着绣着暗纹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墨发用玉冠高高束起,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线。
或许是因为常年打仗的缘故,他的肤色并不算白,健康的肤色,反而衬得那双狭长的凤眸愈发深邃,像是寒潭深处的冰,不带一丝温度。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人心上,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出现而变得凝滞起来,连飘落的雪花都似是慢了几分。
似乎比传闻中更具压迫感。
谢韫玉压下心头的波澜,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婉,主动上前一步,依照礼数屈膝行礼:“臣女谢韫玉,见过濯缨王。”
她的动作标准而优雅,语气恭敬却不谄媚,完美诠释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这是她十五年来练就的本能,无论面对何人,都能维持住这副无懈可击的假面。
萧玄胤的脚步顿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的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寒意,从她的发顶缓缓扫到她的裙摆,最后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那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看起来柔弱又无害。
可就是这副模样,在前世,亲手将他推入了地狱。
萧玄胤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这疼痛让他混沌的意识更加清醒,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景明二十年,回到了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
前世的惨死还历历在目:冰冷的天牢,刺骨的毒药,太和殿前染血的宫墙,还有谢韫玉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她站在萧玄熠身边,看着他兵败被擒,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连一句解释都吝于给予。
他恨,恨萧玄熠的虚伪,恨朝臣的趋炎附势,更恨谢韫玉,恨她的冷漠,恨她的背叛,恨自己当初瞎了眼,竟会对这样一个女人动了心。
他发誓,这一世,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要让所有欺辱过他的人付出代价,尤其是谢韫玉。
他要撕碎她的假面,让她尝尝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要让她为前世的所作所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可当他真的再次见到她,看到她这副温润如玉、人畜无害的样子时,心中的恨意却莫名地滞涩了一下。
前世,她是萧玄熠的太子妃,帮着自己的夫君对付他,似乎……也合情合理?或许,她只是被萧玄熠蛊惑了?毕竟萧玄熠那人,最擅长用虚伪的温柔笼络人心。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像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住他的思绪。
他死死地盯着谢韫玉的眼睛,试图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可他看到的,只有恰到好处的恭敬与疏离,没有半分恶意,甚至……连对他的畏惧都显得那般自然。
“起来吧。”萧玄胤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迟疑从未出现过,不能被这副假象迷惑,前世的教训已经足够惨痛。
谢韫玉依言起身,依旧垂着眼帘,掩去眼底的疑惑。
这位濯缨王的反应,有些奇怪。
他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太过复杂,像是带着某种……沉淀了许久的情绪,绝非对一个陌生女子该有的审视。
是她哪里做得不妥,引起了他的怀疑?还是这位王爷的性情本就如此,对谁都带着三分探究、七分冷漠?
谢韫玉快速在心中复盘自己的言行,确认没有任何破绽,便放下心来。管他为何如此,只要不影响她的计划,便无需过多理会。
“王爷今日进宫,可是有要事?”她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方才太后还念叨着,说王爷许久没来宫里陪她说话了。”
她刻意提起太后,既是示好,也是试探。太后虽不掌实权,却在宫中颇有威望,拉拢太后,对任何一位皇子来说都是有利无害的。
而她主动提及此事,既能展现自己的“贴心”,也能不动声色地观察萧玄胤的态度,若他对太后有几分在意,或许此人并非完全不可接触;若他不屑一顾,那便更要敬而远之。
萧玄胤闻言,脚步微顿。他侧过身,再次看向谢韫玉。这一次,他的目光柔和了些许,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冷刺骨:
“太后凤体安康便好,本王今日进宫,是向父皇复命。”
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疏离。不知为何,听到谢韫玉主动提起太后,他心中那点对她的怀疑,竟又淡了几分。
或许,她真的不像前世那般,一心向着萧玄熠?毕竟前世,她从未在他面前提及过太后,仿佛两人之间除了敌对,再无其他。
谢韫玉心中了然,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浅浅一笑:“原来如此。那王爷忙,臣女便不打扰了。”
说完,她再次屈膝行礼,然后带着身边的侍女,缓缓退到一旁,给萧玄胤让开了路。动作行云流水,恭敬又不失分寸,挑不出半分错处。
萧玄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玄色的衣袍在寒风中微微飘动,留下一道冷冽的背影,只是那背影,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拐角,谢韫玉脸上的笑容才缓缓敛去,眼底的温和被一片冰冷取代。
这位濯缨王,比她想象中更难捉摸。
他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既阴鸷狠厉,又似乎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脆弱;既对她带着明显的审视,又在她提及太后时流露出一丝松动。
这样的人,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事半功倍,用不好恐怕会引火烧身。
她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雪花,指尖冰凉。
罢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太子萧玄熠。萧玄胤虽有潜力,却终究只是个边缘皇子,与储君相比,胜算太小。
她不会拿自己的未来去赌一个未知的变数,除非……萧玄熠那边出现意外。
“小姐,天凉了,我们回去吧?”身边的侍女怀珠小声提醒道,担忧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
谢韫玉收回目光,重新戴上那副温婉的面具,点了点头:“好啊,回去吧。”
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去。月白色的披风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很快便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仿佛什么都没有留下。
徒留八岁的安乐公主一个人在原地,无人问津:“?”
“知微姐姐,等等我啊。”
而不远处的假山后面,萧玄胤的贴身侍卫影卫单膝跪地,低声道:“王爷,方才谢小姐……言行并无异常,不像是刻意接近。”
“本王知道。”萧玄胤打断了他的话,目光依旧停留在谢韫玉离去的方向,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辨,
“但越是无异常,越是可疑。她总是这般,用温顺的外表骗过了所有人,包括本王。”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谢韫玉方才的示好带着刻意?可那刻意里,又透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然,仿佛她本就该如此待人接物。
这让他越发困惑,是这一世的她尚未露出獠牙,还是前世的一切,真的另有隐情?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佩,那是谢韫玉无意间遗落的一枚白玉佩,被他捡到了,便一直好生收着。
玉质温润,刻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他一直带在身边,直到死的那一刻,玉佩都被他攥得温热。
这一世,他不会再像前世那般愚蠢,不会再轻易动心。他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包括谢韫玉。等他登上帝位,再慢慢清算前世的旧账。
至于现在……就让她继续做她的京城第一才女,继续戴着那副虚伪的面具吧。
他倒要看看,这朵看似纯洁的玉兰花,到底能伪装到什么时候。
寒风呼啸,雪花纷飞,将整个紫禁城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寂静之中。
谢韫玉回到太傅府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府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映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木,显得格外冷清。
“小姐回来了。”守门的老仆见了她,连忙上前开门,语气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谢韫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走了进去。
太傅府的嫡女,听起来风光无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个家里,她过得还不如一个得宠的庶女。
父亲谢伯渊一心扑在朝堂上,对所有子女几乎都不闻不问,若非她还有几分才名,能为太傅府增添几分颜面,恐怕会落得无人在意的下场;
亲生母亲李晏如也更偏疼妹妹些,表面上对她如寻常母女,暗地里却巴不得她早点嫁出去,好让她的妹妹谢青遥取而代之。
这样的环境,能生存下来也实属不易。
谢韫玉抬眼望去,只见母亲李晏如带着妹妹谢青遥,正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谢青遥穿着一身桃红色的锦袍,头上插着珠翠,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眼神里满是自信。
她比谢韫玉小两岁,容貌也算艳丽,可在谢韫玉的光环下,始终显得黯淡无光,因此对谢韫玉向来没什么好脸色。
“母亲,妹妹。”谢韫玉依言行礼,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对付她们,冷淡是最好的武器,越是回应,她们越是得寸进尺。
李晏如挑了挑眉,端起桌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今日在宫里,听说你见到濯缨王了?”
谢韫玉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是,偶遇而已。”
“偶遇?”李晏如冷笑一声,放下茶盏,目光锐利地看着她,“谢韫玉,我警告你,濯缨王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
那种阴鸷狠厉的人,不是你能招惹的。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免得给我们太傅府惹麻烦!”
谢青遥也跟着附和道:“就是啊,姐姐。濯缨王那么可怕,听说他在边境杀了好多人呢!你可千万别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再说了,你如今的目标可是太子殿下,可不能因为一个闲散王爷坏了前程!”
谢韫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乖巧的样子,点了点头:“母亲和妹妹放心,女儿知道了。太子殿下仁厚温良,是储君之选,女儿心中有数,自然不会与其他皇子过多接触,更不会招惹濯缨王。”
她故意加重了“太子殿下”四个字,既是顺着李晏如的话说,也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她们,她的目标是太子,与她们的期望一致,无需对她过多提防。
果然,李晏如听到这话,满意地点了点头:“知道就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前日宫里传来消息,太后有意在明年的选秀中,为太子选太子妃。
你是太傅嫡女,又有才名,机会很大。你可要好好把握,别让我们失望。”
说到这里,李晏如的语气软了几分,甚至带上了一丝期许,若是谢韫玉能成为太子妃,她这个母亲也能跟着沾光,谢青遥的婚事也能更上一层楼。
谢青遥听到“太子妃”三个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忮忌,却不敢表现出来,只能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情绪。
她也想成为太子妃,可论才名她又比不过谢韫玉,只能暗自咬牙。
谢韫玉心中了然,面上依旧温顺:“女儿明白,定不会辜负母亲的期望。”
李晏如满意地笑了笑:“明白就好。行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明日宫里还有赏雪宴,你好好准备准备,别丢了我们太傅府的脸面。”
“是,女儿告退。”谢韫玉屈膝行礼,转身离开了大厅。
回到自己的院子“听雪轩”,怀珠连忙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小姐,夫人二小姐也太过分了!
谢韫玉接过热茶,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笑了笑,眼底却没有半分温度:“她们怎么想,与我无关。只要不碍着我的事,随她们去说便是。”
怀珠还是愤愤不平:“可她们总这么挤兑您……”
“挤兑了这么多年,我不是还好好的?”谢韫玉打断她的话,放下茶盏,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飘落的雪花,
“怀珠,你记住,在这深宅大院里,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但我们能管住自己的心。只要目标明确,旁的闲言碎语,不过是过耳云烟。”
她的目标从来不是争一时之气,而是摆脱太傅府的控制,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让自己能真正安稳地活下去。太子妃之位,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跳板,她必须牢牢抓住。
至于萧玄胤……
谢韫玉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孤零零的梅树上,若有所思。
今日一见,那位七王爷确实非同一般。他身上的气场,他眼底的情绪,都不像是一个甘于沉寂的人。或许,他真的如传闻中那般,是一头蛰伏的狼,只待时机成熟,便会露出獠牙。
若是有朝一日,太子萧玄熠的储君之位动摇,这位七王爷,会不会成为新的变数?
谢韫玉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现在想这些还太早,当务之急,是明日的赏雪宴。
听说太子殿下也会出席,她必须好好表现,进一步巩固自己在太子心中的印象。
她转身,对怀珠说道:“把我前日写的那幅《寒梅图》取出来,明日带去赏雪宴,或许能派上用场。”
“是,小姐。”怀珠连忙应声,转身去取画。
谢韫玉重新坐回桌边,拿起桌上的书卷,却没有心思看进去。
脑海里反复浮现出今日萧玄胤看她的眼神,那眼神太过复杂,让她隐隐觉得不安。
她不知道,那眼神里既藏着前世的恨,也藏着今生的疑。
而此时的濯缨王府,萧玄胤正站在书房的窗前,手中把玩着那枚白玉佩。
窗外雪花纷飞,映着他眼底的寒意,却也映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王爷,明日的赏雪宴,您要去吗?”影卫低声问道。
萧玄胤摩挲着玉佩上的玉兰花纹,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去。”
他要去,他要亲眼看着谢韫玉如何讨好萧玄熠,要亲眼确认,她这一世,是否还会像前世那般,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
若是……若是她真的只是被萧玄熠蛊惑,那他或许,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可若是她依旧选择萧玄熠,依旧那般冷漠无情……
萧玄胤的眼神骤然变冷,指节微微用力,玉佩在他手中发出轻微的声响。
那他便只能……亲手毁了她。
夜色渐深,雪花越下越大,将太傅府和濯缨王府都笼罩在一片雪白之中。
两处灯火,两种心思,却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明日的赏雪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