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气弥漫的沼泽咕噜咕噜冒着粘稠的泡泡,放眼除了树还是树。云纵痕将提溜了一路的包袱甩到森林路口,布包四角摊开,脑袋那么大的小人抱头蹲地吓到破音:“好汉有话好好说,别杀我!”
刀尖挑开它的胳膊,精准抵住咽喉,云纵痕懒得和它兜圈子:“你说沐白雪现住这儿?”
“千真万确,我哪敢骗您啊。”
纸傀欲哭无泪捂着后脑勺,生怕云纵痕上来再给他两脑瓜崩,他纸糊的脑壳经不起再开几回瓢了。
傀儡也是会痛的好嘛。
它算是怕了,没想到脱离主人独自生活那么多年还能被主人的仇家找上门。
这人一上来二话不说就捏爆了它好不容易蓄养出来的分身,把它按地上拆了装、装了拆。从身上卸下一堆小零件装不回去到也罢,还把他手给装反了!
面对沉默的煞神,纸傀有苦说不出,痛吟求饶:“我招,我都招,您倒是问啊!”
“带我去见沐白雪。”
云纵痕踢了踢它的屁股墩,命令道:“你进去,喊他出来见我。”
天煞的,要是让前主人知道自己带人堵他,这脑袋就彻底别想要了,它泪眼汪汪抬起头,乞求云纵痕能放它一马:“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一具弱小无依的纸傀儡,早八百年就和您仇人解除主仆契,再无瓜葛了啊,能不能就送到这儿?”
对方不吃这套,依旧冷漠无情:“不行,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滚去前面带路。”
纸傀心一横,往地上一躺,绝然道:“那您还是把我的脑袋拧了拿去点柴吧。”
对此云纵痕很是不解:“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沐白雪能不知是你把他供出来的?”
纸傀用它不存在的脑子略微思考,发现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转身拔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黑心仙长逮到,痛苦万分地带路,一路上碎碎念:“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该住那么显眼的地方活该当活靶子,说到底就不该离开主人。如果我当年没吃智识果就不会想自立门户,就不会在和主人分开百八十年后给他那反目成仇的老朋友抓到……”
云纵痕可全程没亮明过身份,他捕捉到关键信息,打断道:“等会儿,你能透过秦鹤归的肉身看到里头是我?”
“那可不,我好歹也是原仙都第一傀修沐白雪的得意之作,”在收获了大大的白眼后,小纸人屈辱地加上前缀:“曾经,曾经行了吧。”
云纵痕不屑道:“我知道你怎么来的,他都不认师了,术法倒照用不误。”
他与沐白雪相识幼年,对方原是某正儿八经散修的单传弟子,因资质好收到望月宗颇具威望的长老递来的麦穗,想要拜师就得背离原师门。
面对更好的修炼环境和丰沛的资源,沐白雪表示自己从没有过师门,师门师门前提得有个门吧?先师最多算养父,不作数。
他就是这样爱见风使舵的小人。
沐白雪制作的纸傀,折纸和点睛的手法出自前师之手,经过改良,制成了世间第一具拥有自我独立意识的傀儡。
据纸傀自述,几年前他突然性情大变,主动提出将它放生。
越往里走瘴气越浓,云纵痕扬起脑袋,肉眼精准找潜藏枝叶之间飘悬的监视之眼:“我现在给你两选择,自己滚来迎接我,要等我找到你,可就没那么好说话咯。”
他当然不知沐白雪具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这片山头那么大,山连山,峡谷蜿蜒曲折。不过没关系,他也不需要知道具体位置……
“沐白雪,你再不现身,我就把你老巢全轰了,我云纵痕向来说到做到!”
云纵痕脚踩刀身悬至半空,抓一大把低价购入的引爆符就往下撒,白花花符纸漫天飞舞,夹杂纸傀惊恐的哭嚎,跟送葬似的。
千丝万缕神识同时铺开,一根根粘住引爆符,精准贴在结界薄弱处,从下往上看像炸开一朵朵烟花,绚烂多彩。
海量连续轰炸将脆弱如同窗户纸的结界震了个粉碎。
云纵痕犹嫌不够,炸完结界继续撒纸符,低空绕飞一圈一圈缩小包围。其间还真不小心炸塌了一座小山,毒雾混杂烟尘憋一口气上冲下窜,闹得万毒森林里头居住的其他山林妖魅都没辙了,恨不得把罪魁祸首五花大绑拱手相送到这疯子面前。
他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撬开结界一角,让神识低调些摸遍森林,找到沐白雪也不难。之所以声势浩大搞那么大阵仗,单纯为了吓唬吓唬他。
“且慢!”
一条腕臂粗的铁链横空出世,末端坠着玄铁流星大锤朝他疾冲而来。云纵痕早有防备,脚下长刀飞至手中,应声相迎。铮然声响,他再收刀,刀锋卷过铁链死死锁牢,向上一扯。
靴尖轻盈点落,一路俯冲滑到偷袭者跟前,掌心凝蓄灵力,十成十的力道正中胸口。
随一声闷哼,那人向后甩去,撞毁一排树木,又被云纵痕拽住铁锤拉了回来。赶在挨上第二拳之前,他果断认怂,松开武器抱头下蹲,哭哭啼啼求饶,姿势都和纸傀如出一辙:“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傀儡,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跪在脚跟前的家伙哭得脸上劣质颜料都掉了,花花绿绿,眼睛流到嘴边,高挺的鼻梁凹陷下一块,给云纵痕一掌整容得面相都变了。他抬手哆哆嗦嗦把平眉挪成八字,扮作一副凄苦相。
“又是傀儡?”云纵痕垂下眼睛,注视他叼在嘴里的眼珠子,透过那不算干净的琉璃珠子直接与某人对话:“沐白雪,我念及你我多年未见,特意前来拜访,你倒好,东躲西藏,还尽给我使阴招。”
傀儡收拾好五官,挤出一抹堪称凄惨的笑容:“仙友莫气,主人派我来试试您的身手,并无恶意,现在就接您过去。”
云纵痕冷笑:“谁他友?别乱说,我嫌晦气。”
人傀苦兮兮地收拾好自己断了的胳膊,抓住全程看热闹的纸傀,一爪子捏碎了它的脑壳,吸收其中微弱的灵力。
纸傀还来不及痛苦挣扎就没了声息,云纵痕抱臂跟于身后,目光掠过小木屋外的几座墓碑,“放出去多少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回收啊?”
“原也没想收,它生了自我意志,我早给过自由,可他不要,硬要回来。”
嘶哑难听的嗓音自木屋传出,沐白雪推着轮椅现身,相较于模仿他的脸捏造的人傀,他本身更为瘦弱。枯萎的双腿搭在 轮椅踏板上,风一吹,过于宽松的裤管空荡荡地晃着。
“你还提前给自己准备墓地呢?”
面对挑衅,沐白雪却认下了:“是啊。”
云纵痕目光略过他惨淡的下半身,上半身也好不到哪去,干瘦的双手死死攥着木轮,眼珠深深陷入眼窝,整个人形如枯槁。
“你可别指望扮惨就能让我原谅你。”
人傀把客人带到了就不管会客室的事了,从怀里摸出一枚手掌大的镜子,专心对镜整理五官。云纵痕在沐白雪对面坐下,他似是苦笑,甚至不敢抬眼看旧友如今的皮囊,怕被这具躯壳里的本尊看穿怯懦的灵魂:“不敢痴心妄想,可这些年我也不好过,你死以后,我仍旧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你来索命,我反倒轻松了,给你也是应该的。”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扯开衣襟,露出刀疤横陈的胸膛,最深的那道直逼心脏,却停在相距一寸处。这些都是云纵痕留下的刀痕,当初他出卖云纵痕的走向给仙盟,对方走前给了他数十刀,留下冰冷的一句“你我就此别过,此生永不相见”。他夜夜辗转懊悔,想要补偿好友,再次打听到的却是云纵痕身死道消,葬于幽冥的消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一直都那么弱小,没用,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他掩面痛哭,哭相不比傀儡美观多 少。
“你的命……”刀尖划破皮肤,丝丝血迹流淌,沐白雪其人满嘴鬼话张口就来,云纵痕一个字都不会信,他完全无视了声泪俱下的抒情表演,直入主题:“我暂且没打算要,替我寻过别的身体,材料随便,要快些。”
沐白雪停止哭泣,神识扫过全身:“你体内确实还寄生了一缕残魂,不必管他,等过段时日便会散去,他对你的神魂完全无害。”
“你搞错了,”云纵痕烦躁地用刀戳刺了一下他的胸口:“我的意思是,你帮我把我的神魂抽取出来换个容器。”
“哦。”
“啊?”
他猛地一抬头:“你疯了?你魂魄都扎根了,取出来还能活吗?”
“那你得想办法让我活。”云纵痕手握刀柄,刀锋一横,本就满目疮痍的胸脯又添新伤,不过比起当年泄愤的深砍要暧昧温情得多。蜻蜓点水一晃而过,只留一串浅浅血痕。
他真正的目标并非眼前坐着轮椅的人。
刀尖连带点点血珠溅洒到静候身侧的傀儡脸颊上,不等对方反应,刀尖已然穿透肩胛,惯性将他按倒在地。云纵痕膝盖顶着小腹,赤手抓握锋利的刀锋,单手结契。
须臾间,两人血液相融,同生共死的生死契即刻成立。
他舔舐嘴角,冷飕飕道:“我或他要是活不成,就只好劳烦你陪一路了。”
倒在地上的傀儡,或者说他才是沐白雪本尊,疼得五官扭曲,哀嚎刚起调就被云纵痕无情地捂住嘴,尝到一嘴咸味:“呸,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早提醒你了,卖惨还是省省吧。”
沐白雪龇牙咧嘴拔出刀丢还给他:“你说过一笔勾销……”
“我改变主意了。”
沐白雪吐了口血沫:“……你狠。”
云纵痕瞥了眼肩膀,伤口已然愈合,残留的血迹像油墨干涸,斑斑点点剥落。他收回视线,冷笑道:“这对你而言不难吧?你不也把自己的魂魄取出来换过了容器。”
轮椅上坐着的那具空壳也确确实实是沐白雪原身,剥开刀疤,里头如假包换残留了丝丝云纵痕的刀气。
“那哪能一样,”傀儡说话了,枯瘦的手按到递来的沐白雪手中,两人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也同步了:“这里头好歹还有我的魂,无论是傀儡还是肉身,都是我,你和秦鹤归本质上是两个人,稍有不慎一尸两命。”
他顿了顿,看着手腕缠绕的血线,改口道:“现在得一尸三命了。”
“啧,整得那么紧绷做甚?我也不是空手而来,来之前还给你找了些参考,你看看能不能从中获得些启发。”云纵痕稀里哗啦倒出一大堆卷轴书籍,每本扉页都印有天恣门的灵印。
沐白雪对他的土匪行径倒不太意外,只是:“你……你就顶着这张脸去抢书?”
感觉秦鹤归的名声要更差了。
“少问废话,”他分了两摞,分出一半到沐白雪面前:“快找,总有办法。你对这些比我熟。”换个医修也比他熟,任何修士恐怕都比他这耍刀的熟。
沐白雪不吭声了,埋首书籍的海洋畅游,根据云纵痕提供的禁术阵法详解,很快给出解决方案:“要不你把秦鹤归炼成傀儡吧?”
这个提议被一个眼神否决了。
主人似物形,沐白雪发出和纸傀如出一辙的痛苦呻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不你杀了我吧。”
“也行。”
云纵痕从一堆书中抬起头,微笑着转动被他变小的刀,冷不丁给自己一刀,痛感毫无损耗一比一传给了沐白雪。
这一刀如此之深,鲜血淋漓,挑翻皮肉露出白骨森森。
“嘶——”沐白雪耐痛力大不如他,捂着幻痛的手心,冷汗直冒:“我开玩笑的。你不要手,秦仙长也不要吗?”
“他活该,我要他替我做甚决定?”
云纵痕没好气地往伤口浇了烧刀子,再撒点儿粉用布条裹上,就是不肯立马治好,纯折磨。
沐白雪两眼一黑又一黑,咬牙道:“有没有人说你好像那啥暴躁寡夫。”
“那倒还没有,纠正一点,我可不止寡,我现在是鳏寡孤独废疾一体。”云纵痕把还没查完的书丢给他,自己也捞起一本翻找,仿佛刚才仅仅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沐白雪叹了口气:低头继续,从万千阵法中寻找灵感。很多时候,灵感来源于压迫,有压力才有动力。沐白雪对此深以为然,捡起混入其中的《绝迹灵药植全鉴》,提出新的意见:“我有个主意。”
云纵痕示意他继续说。
“你能给我下同生共死契,为何不给他用呢?”沐白雪摊平全鉴,指着泛黄的书页:“你看,双生花,用上这个说不准你俩都能活。”
不过需要的修为有点多,且很容易损耗根基,哪怕强留成功,恐怕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人间百年。
云纵痕接过翻了翻,丢回去:“你要不看看封面叫啥?这玩意绝迹了我上哪找去……”
“也是……”
沐白雪摸着下巴,似乎在考虑给点儿别的方案。谁知云纵痕灵光一现,一拍大腿:“对了!百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