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十年,我夺舍了仇敌仙长》 第1章 魂醒 秦鹤归一年离开雾隐山一次,日薄西山血洒天尽时出,夜半孤月悬枝时归。 他出山只为杀人,最初几年杀得尸山堆高入云,后几年基本一年杀一人。 杀完人,他用染血的食指划去泛黄清单上的名字,单手拢卷起长得拖地与衣摆旖叠的名单,喉结滚动涌出一口鲜血,面色如常,也习以为常。 雾隐山的结界失去主人的支持,这些年越来越力不从心,山尖隐约浮现尘世。 秦鹤归高挑清癯的身影没入晨雾,无声无息,一晃儿衣摆也消失不见。 回到山顶洞府,他掐诀弄掉身上的血迹,给供台将燃尽的香续上三根,拜后插入香炉,撩起衣袍跪在团蒲上,身姿如松柏挺立。 阖眼,合掌。 往年秦鹤归几招就能解决,这次却耽搁不少时间,要杀的人太过难缠。 原四大宗门之一的长渡门灭门已久,门边荒草萋萋,殿内萧瑟寂寥。作为罪魁祸首,秦鹤归心中毫无波澜,再度踏入大殿,剑尖挑开暗室开关。 他算到漏网之鱼会回来,从身后一剑剖开贪生怕死的脑袋。 剑光穿透尚未密合的接口,人头落地滚了几圈,突兀的眼珠子恶意满满地盯着秦鹤归满头白发,嘴唇像两条蠕动纠缠的蛆虫,嚼字不清:“真是讽刺啊哈哈哈,你看看你这鬼样子,除魔卫道的魁首不也入魔——” 有些遗言只听开头就知道后续又臭又长,秦鹤归没闲心听完,面无表情斩开新长的脑袋。 “事到如今你又愧疚什么呢?”鲜血淋漓的胳膊搭着他的肩膀,新鲜长出的脑袋凑到耳畔:“凌诚道人这是在泄愤于我,拿我的脑袋做赎罪券?” 头断了又长出来,韭菜似的割不尽。 最终秦鹤归剑速略胜一筹,终结了无穷无尽的生长。无头的尸体扭曲爬行,想要够到桌上漆黑一团的物什,指尖停在分毫之外。 他收起长剑,给那团看不清形状的东西贴上符纸,再用干净的帆布包起,抱到胸口,像心脏贴着胸腔同频跳动。 不同于方才冷血杀招果断,声音温柔略带疲惫:“谢谢。” “还有抱歉,那么久才来送你们归土。之后……”秦鹤归顿了顿,继续道:“之后不必再拖,况且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说完,他出门左拐远离长渡,绕道寻了块僻静的山头将其埋葬,熟练地念诵超度的经文。 …… 香火渐旺,青烟缭绕。 云纵痕于混沌中醒来,入眼便是刻上自己名字的长生牌,笔锋苍劲有力,纵使风霜多年也抹不平的锐利。 字迹怪熟悉。 他伸手触碰刻痕,一阵风刮过,险些吹散他不够凝实的魂魄。 这才恍然,自己已经死了,死于仙门围剿,肉身肢解落入有去无回的冥渊,三魂七魄具散。 如今这是什么情况? 云纵痕似有所感回头,一双狭长的上挑眼瞪得浑圆。 那人五官如昨,身型也与记忆里无甚区别,却浑身散发衰败的气息。 身死道消对云纵痕而言不过长眠,他没想眼睛一闭一睁,还能再见秦鹤归,平白多添了几分恍若隔世的距离感。 云纵痕几乎想也没想拔腿往洞口跑,准确来说是没命地飘去,随后脖子一紧,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拽回原点。 反复尝试几遍,云纵痕自暴自弃。 “我到底死了多久……你怎么老得头发都白了?”透明的手指穿过秦鹤归的脸庞,他浑然不觉,依旧双目紧闭,嘴里念念叨叨。 云纵痕凑近了听,似乎是某种咒语。他后知后觉回头,看清供桌、香炉,还有自己的长生牌。 他像是才发现什么有趣的事。淡色的魂魄绕着仙长转了几圈,时不时吹吹阴风,戳戳肩,自言自语:“没想到啊……” 人死如灯灭,修士也无例外。云纵痕没想到还有醒来的一天,没想到有人供奉恶贯满盈的魔修,更没想到供奉的那人会是秦鹤归…… 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 云纵痕敛去笑容,一撇嘴,讥讽道:“秦仙长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可惜长跪不起的人看不见魂魄,自然也反驳不了这份不由分说的污蔑。 无聊。 想杀两个道貌岸然的仙修玩玩。 一觉醒来因不可抗力和宿敌共处一室,未凝实的魂魄烦闷得连轮廓都在微微震颤。都说眼不见为净,可他想走都走不开。这让不拘如风的魔头很是憋屈,好似脖子栓了条狗链。 秦鹤归一动不动跪到正午,期间一次都没睁眼,如果不是唇瓣在动,靠近还能听见咒语,云纵痕都要以为他睡着了。 “别念了,”这家伙叽叽咕咕念了一早上,念得唇瓣苍白皲裂,他到底在念什么?往生咒吗?云纵痕听不懂,却已经下了定论:“你超度不了我,就算你说我气量狭小也认了,我可能还真是心有不甘才还魂的。” 他拍了拍心口,很奇怪。经年怨恨仇意未散,平白又添几道酸涩。 曾经他为了不连累师门——犄角旮旯排不上号的小宗门,他与所有至亲好友恩断义绝,独自覆雪奔逃千万里。 撕下悬赏令来杀他的人络绎不绝。行至末路,云纵痕已分不清身上的血来自那些杀他的人,亦或是自己。 眼前只剩红与白。 视线模糊之际,他见到秦鹤归缓缓走来,挑一盏长灯,照彻风雪夜。 那天他说了什么? 对了,他一直在笑,没听清秦鹤归说了什么。 “秦鹤归,你也来杀我了吗?”他笑累了,长刀没入雪地支撑不愿下跪的身体,自言自语:“也对,你是仙门的处刑人,那赏金给不入流的修士,还不如自己人拿去,仙门还是一如既往的抠,对吧?” 一阵风刮过,吹散忆中围困他的呼啸风雪,也吹亮香线暗红的火光。 云烟似乎有凝神静气功效,云纵痕心绪渐稳,飘到供桌上坐下,双手扣住桌沿,低头与跪坐团蒲的人对上视线。 也许是睡太久,昏了头,他又恍惚想起少时到天恣门做交换生的那段求学经历。那时他还没有堕魔,天恣门不像他家小门小派,讲课、修习的规矩多如牛毛,换谁能一上来就一口气记住那么多要求? 云纵痕刚从小地方来的第一天就因课前坐到秦鹤归的桌子上,和当时还不是老古板的小古板结了怨,亦如现在这般居高临下看着他。 像是听进了怨灵的嘀咕,秦鹤归不再念往生咒,一双漆黑的眼睛,苍凉地穿透他的灵魂。 “喂,你果然能看见我……” 云纵痕一阵心虚,话还没说完,秦鹤归忽然起身,往前倾斜。俊美的脸庞不断放大,放大,再放大。 近到鼻尖将贴,呼吸纠缠,耳畔回荡心跳如擂。 秦鹤归伸手撑在身旁两侧,手臂虚虚地圈住了云纵痕。像隔着生死,短暂地拥抱了他。 云纵痕瞳孔骤缩,下意识抬手想推开,手臂直直穿过胸膛,耳畔同时响起剧烈咳嗽。 几滴粘稠的血滴落桌面。 秦鹤归拊掌而过,掌心灵光微闪,桌面再度恢复一尘不染。 “比起这个,你还是先擦擦嘴吧,”秦鹤归脸色苍白,嘴角的血迹都快成了他脸上唯一的一抹气色,云纵痕不再管他听不听得见,自顾自地刻薄道:“秦仙长这短命样,不会我刚回人世就赶上给你送葬吧?” 记忆里的仙长很爱干净,衣袍不染纤尘。他斩妖除魔,血不沾剑,一招一式潇洒利落,令无数妖物魔修胆颤。 后来云纵痕堕魔,秦鹤归劝过也骂过,最终刀剑相向。他当然打不过这位天骄,回回落下风,狼狈逃窜。 那夜雪地奔逃便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战,刀剑争鸣,蹭出火星点点。云纵痕本就疲于奔逃,东躲西藏的老鼠日子也倦了,他越过秦鹤归的肩膀,依稀瞥见追兵渐近。 秦鹤归的剑穿透肩胛骨,陡峭的眉毛拧到一块,嘴巴一张一合,叽里呱啦说什么呢。风声太大了,他只听见秦鹤归斥责他,叫他不要执迷不悟。 “这条命,这份赏,便宜谁还不如让给你。”云纵痕仰天大笑,笑着笑着仰后坠入无底冥渊。 回过神。 秦鹤归随手擦拭嘴角,给香炉续上三柱香,转身消失在洞口。 这些天他总是很忙,经常出去一整天,直到次日黎明太阳将要升起才回来。每次回来都带着一身血气,尽管及时清理干净,身上没有任何痕迹,味道还残留在衣领、袖口、腰封…… 云纵痕没在意,他才没兴趣知道宿敌每天都去做些什么,反正他也离不开长生牌这附近一亩三分地。 第七日秦鹤归没有赶在清晨回来,香炉里三支香早已燃尽。 云纵痕饿了一天,没有香火吃,饿得前胸贴后背,本就稀薄的灵魂更是薄成一片。 指定是饿太久,饿出了幻觉。 傍晚落日残阳,血红余晖洒满秦鹤归的肩膀似要将他压垮,而最令云纵痕吃惊的是,他居然看到天之骄子拖沓一身新鲜的伤回来了。 他无意伸手,秦鹤归穿过透明的身子噗通倒地,掀起尘埃在余晖中飞舞。云纵痕垂眼凝视洞穿的掌心,尘灰与碎魂几度有相融之势。 终究强留不得。 一边是隐隐显现的尘归尘土归土轮回路,另一边是一具昏迷不醒的高阶修士。 云纵痕冷笑一声,魂魄如烟似雾覆上那具身体,毫不犹豫侵入仇人脆弱的识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魂醒 第2章 下山 云纵痕没想到,夺舍过于顺利了,顺利得宛若陷阱。 按理说,修为越高的修士,入侵越深层越多阻碍,到秦鹤归这种层级,哪怕表面昏死,里头也会有所防备。 进入的瞬间,云纵痕便摆好了强闯的架势,结果灵魂跟跳水似的,纵身一跃直接一穿到底。直筒筒掠过天门、灵府,似一滴黑墨啪嗒滴落识海方寸台正中央。黑乎乎的神魂悬浮凝聚成一小团往上望去,三重门道道大开。 好家伙,他到底死了多久啊,秦鹤归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虚弱?究竟是防都不防,还是已经无力抵抗了? 云纵痕倾向后者,摔散的黑墨聚到一块化作漆黑的小人,爬起身揉了揉本不存在的屁股墩。 这舍夺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他像提线木偶那般试着操控秦鹤归的身体,从地上爬起身,抬胳膊抬腿拍拍灰。检查完发现亏大发了,这具身体破破烂烂,经脉断得不剩几根。 这和夺下一座危楼有啥区别?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黑色神魄自言自语,分散千丝万缕线丝贴服识海,蛛网密布扩散开。 探寻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好荒芜的识海,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云纵痕摸不着头脑,他还可以继续深入,可是那样太危险了。他下意识回头,秦鹤归的神魂安静出现在身后。 灵台正中央,小小一团散发着黯淡的白光,连里头包裹的灵核都清晰可见,海藻团似的蜷缩在软垫上。 黑色的神魄延伸出小触须戳了戳白光,温润的光晕包裹住他的触须。温暖,或者冰凉?介于二者之间,很微妙的感受。 “喂,秦鹤归,你身体借我用用。” 白团子不答,云纵痕就当他答应了。不过不答应也没啥,夺舍夺舍,答应了还能叫夺舍吗? 云纵痕试着活动筋骨,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出洞府,落地的实感让他兴奋得当场打了一套组合拳。 哈,果然,叫他猜对了。魂魄在外他离不开供桌命牌,但夺舍了就能出来了。秦鹤归到底在搞什么鬼? 云纵痕眼珠子转悠,握住胳膊伸了个大懒腰,接着尝试召唤本命刀。半晌没动静,也不知用的是秦鹤归身体的缘故,还是刀也碎成渣掉进幽冥了。 那把刀很好使,他之后要做的事少不了需要一把趁手的武器。刀若还在就找刀,刀若不在就找个锻造师打过一把也行。云纵痕闭上眼睛聚精会神扩大感应范围,终于收到微弱回应。 眺目远望,下山的路蜿蜒曲折至此一条。初入夜,天边还留有残红一抹,薄雾渺渺覆盖山头。 这儿似乎不属于天恣门的地盘。 云纵痕不急不缓穿过满地落叶的小道,感受到空气中秦鹤归布下的结界轻微震荡。这座山并无特别之处,紧挨凡人地界,又无奇珍异宝,就连灵气也不够浓厚凝练,对修行并无帮助。 路遇樵夫挑着担也要下山,笑着跟他打招呼:“道长又要出门吗?” 他顿时绷直脊背,微微颔首,倒也有几分仙人之姿。只等人一走远,才凝起来的气又散了。原谅他吧,他只不过是一缕自个儿都凝不实的残魂,挺起精神很累的,他已经很顾及道长脸面了。 山脚近靠溪流,石拱桥之后,一片金灿灿的田地。 云纵痕走在乡间田野小路,房屋东一簇西一簇坐落其间,这个时辰不少人家屋顶烟囱飘出滚滚黑烟。云纵痕越走越亲切,早在堕魔以前,他出身的清河宗也建在凡间村寨。 比起仙盟板上高大上的斩妖除魔的任务,他接过更多的是凡人的委托,小到邻里纠纷裁决,再大一些的像驱赶偷鸡的狐妖。 仙都,第一仙门天恣门,秘境历练,得道登仙,曾对他而言遥远得不真实。 远处一孩童爬上屋顶,妇人喊他快下来吃饭别胡闹,他蹬着腿试够梯子却脚下一滑,手里胡乱抓了一把茅草滚落。 “哎呀!” 妇人惊呼声刚脱口而出,一道强有力的风托住她的孩子,微不可查地做了缓冲。母亲这才及时赶到,伸手接住孩子,回头寻人:“你这孩子不要太调皮了!给道长道谢——” 秦鹤归,或者说云纵痕已经走远了。 他看着掌心,总觉得刚才举动太不假思索,更像出自秦鹤归的意愿而非自己,于是分出部分神魄潜入识海。 白色藻球微微悬空,睡得蓬松松毛茸茸,丝丝绒绒的触须像在水中自然舒展。 “喂,你不要装死哦。”黑色的小人叉腰走近,毫不客气踢了两脚,白团子毫无防备被他踢下灵台,滚了几滚。 云纵痕啧了一声,上浮到灵府大门口,俯瞰那团虚弱的白色魂魄又折返,推雪球似的把它推到台下。黑色小人张开小短手抱住白团,再迈开小短腿,费了老一番力气才把它搬回原处。 根据微弱的感应,他想找到自个儿的刀还要走很长的路。刚刚夺舍的身体和神魂还不太服帖,才走出雾隐山就累了。 云纵痕倒是想飞,但鉴于身体经脉有些脆弱,考虑到灵力输出不够稳定,要是飞一半半撞上什么压根来不及躲避,还是别赶路比较好。 左右他都死了很久很久,无论现在想做啥事,来得及就来得及,来不及早来不及了。 肚子咕噜作响,他随手逮只山鸡,就在路边生一簇火烤来吃,边烤边嫌弃嘀咕:“秦仙长这身体怎么还会饿?” 神魂小人出入无阻像回家那么顺畅地游识海游到白团子身边,幻化出方才吃下的鸡腿,握着把儿戳戳面团:“吃不吃?我给你带了点儿哦。” 正当小黑人以为他不会有反应时,白团子以看不清的速度化出血盆大口将鸡腿一口吞。 云纵痕看傻了都。 然后那团虚弱的神魄蠕动蠕动蠕动,像在咀嚼吞咽,最后呸地一声吐出骨头,不偏不倚,礼貌还到小黑人手中,还打了个饱嗝! “秦鹤归!” 小黑人不存在的眼睛仿佛亮了一瞬,却又在白海藻团没有进一步动作或表示后快速沉寂。 云纵痕更加坚定地怀疑他在装死。 入夜打坐,黑色神魄尝试与识海建立深层联系,如一叶扁舟悬于海面,一个巨浪打来将他吞没。 他顺其自然潜入深海,身边漂过几颗粘稠似沼泽的气泡,依稀窥见其中零零散散包裹的模糊回忆。 年少入道、仙途顺遂、晋升首徒…… 回忆并不成线,东一颗西一颗的气泡从身边游走。云纵痕懒懒一瞥,通过首徒秦鹤归的视角窥见了初入天恣门旁听求学的自己,怪新鲜的。 土包子穿着东拼西凑的法衣,格格不入站在所有求学修士中间。黑色触须戳向泡泡中稚嫩的脸蛋,啪嗒,气泡绽破,画面消散。 越往下关于云纵痕的回忆也越来越多。他越看越诧异,在堕魔对立前,自己和秦鹤归的关系好像没有印象里那么差?他们居然还有相互切磋,比拼修为剑术的时候! 哦,其实说切磋、比拼不够严谨,那时他太弱了,都是秦鹤归在单向指导他。 四散的触须很想挠头,然而摸不着头脑。 画面里两人酣畅淋漓打了一架,秦鹤归倒也没端着,和他一块四仰八叉倒在柔软的草坡上。侧过脑袋不经意对视,秦鹤归看他笑得肩膀乱颤,看他调侃自己这个天恣门首徒也有不够端庄的时候。 靠,他那会笑得那么傻缺吗? 云纵痕瞪大了不存在的眼睛,怀疑要么自己一觉睡太久把脑子睡傻了,要么就是由于过去太过遥远,秦鹤归美化了记忆。 他无意驻留。继续深入下潜,阻力越来越大,气泡愈发粘稠模糊,停留时间也越来越短。 云纵痕勉强捕捉到几幕,似乎都是入魔后的事——他奉命追杀,自己全力以赴,总之基本上都在对打,没怎么交流。 终于轮到了伏诛那日,与秦鹤归的最后一面。 秦鹤归问他,是否有隐情。 原来,在劝他不要执迷不悟前还有一句,沉稳有力的声音穿梭十年,终于传给了云纵痕:“你跟我回去,此案我会禀明长老,由我来查。” 秦鹤归朝他伸手,却最终什么也没捞到。早已陷入癫狂的魔修自己接下一剑,坠入深渊。与此同时,触须戳到泡泡表面,回忆骤然破裂。 一道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水流将沉没深海的魂魄向上托举。 黑墨聚拢浮于水面,化出四肢趴上灵台,支起脑袋,指尖哒哒哒猛敲台面。他这鸠都来当着他的面尝试占巢了,“鹊”还搁那睡大觉呢。 “秦鹤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脾气有那么好?” 隐情啊…… 云纵痕笑了出声。他已穷途末路,不再信任任何人。何况是向来追杀自己的人,却问“是否有隐情”,都到最后了,叫他如何当面说得出口? 小黑人抖了抖水,瘫躺到白团身边,望着三重门,缓缓开口道:“我不记得了,堕魔后神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清楚……” 这是借口,云纵痕想起自己还没堕魔前就拒绝过秦鹤归一回,他摸摸鼻子,换过新借口:“就算我当时清醒,恐怕也不会和你回去,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我当时,”云纵痕顿了顿,连自己也不太确定究竟是什么情绪,推测道:“可能不愿再失望了。” 第3章 遇袭 “刀呢?” “融了。” “就算是变成铁块,今天你也得把它交出来。” 面对杀气腾腾的来访者,锻刀师楚瑜面不改色叹了口气,朝窗外遥遥一指:“你自个儿去呗,那地方天寒地冻,和我离火犯冲。” “那地方…”云纵痕快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天寒地冻的去处,疑惑道:“北昆?” 楚瑜点头。 云纵痕盘着腿,坐直了些向前倾,又道:“我来取刀,你不意外?” 楚瑜浅略回忆了一番,当初秦鹤归送来断成数片的刀拜托他重造,刀身魔气萦绕,淬炼数百遍也抹消不掉。走前还特意嘱托过,若有朝一日改变打算,望他不要介意,遂耸肩道:“不稀奇,河道三十年东行尚能西改,何况那刀本就是你拜托我暂存的。” 秦鹤归拾了他的刀送来这儿做甚? 云纵痕想摇晃秦鹤归的肩膀发问,他这么想,便这么做了。神魄潜入识海,捏住白色光团两侧,假装那是肩膀推搡两下。不出意外,还是没反应。 秦鹤归,你睡得也太久了。 云纵痕走出平平无奇锻刀铺,此时日头正盛,街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无论从哪看,这都是一座平凡得毫无特点的小城镇。 刀的感应就消失在身后这间铺子。 锻刀师楚瑜,他认识,秦鹤归也认识,最擅锻器的散修。不过他不熟,也不确定秦鹤归有多熟,能不暴露尽量少说话,幸好楚瑜窥探欲也不旺,直接省去武力交流的步骤。 说甚么犯冲,不过是早已归隐之人不愿再卷入修士间那点儿事的借口罢了。尤其当晚,云纵痕遭遇了一场偷袭,便更加坚信这一点。 对方有三人,三人修为加起来都没秦鹤归一半高。就算天恣门首徒现在落魄了吧,哪也轮不到小鱼小虾欺负到头上。 云纵痕想不明白他们怎么敢的,费解地捏碎了其中一人的脑壳,一手刀捅穿咽喉,最后一人留下搜魂。 识海没抗过暴力搜查,迅速崩塌。 云纵痕敏锐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画面,皱了皱眉。 仙盟最高悬赏令? 这个他熟,但他不解的是作为仙盟处刑人,秦鹤归怎么也给通缉了。 他摸了尸体的乾坤袋,蹲在路边,叮叮当当倒出不少寒酸的宝贝,从中抠出一些银两用于补偿方才打斗撞毁的商铺店门。 老板脸上的惊恐、敢怒不敢言几经变化,堆满笑意,收了钱,破门一关躲起来就当没看到。 乾坤袋里有几张质量不错的易容皮。考虑到秦仙长这张脸在修仙界比较有辨识度,为避免麻烦,云纵痕取一张往脸上贴。受灵力驱使,无色无形的面皮根据这座城镇居民的模样,化出一副足以自然溶入人群再捞不着的五官。 做完这些,方才强行调用灵力运过的经脉终于疼了起来。云纵痕呸掉口中血沫,心中困惑更甚。他不是没接过,只是接了也稍有风吹草动就断,好似从根就坏死了。 也难怪秦鹤归放任自如。 他没想过找个医修看看情况吗? 云纵痕又想起那张有一定年头的悬赏令,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费劲儿回忆和秦鹤归关系要好的医修。 真能看为何不看?设身处地站在秦鹤归的位置,他未能想到任何可信的人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走投无路带着一身伤闯进过去好友的洞府,结果如何呢?好友用药暂时封闭了他的经脉,偷偷联络附近的处刑人。 那次逃亡要了他半条命,好生狼狈。 可他是秦鹤归啊,前辈们都说他是数千年来最有望飞升上界的修士。无论修为、人品都无可挑剔,友人遍布大江南北。就算得罪仙盟中的谁,也总有人愿意提供庇护吧?最起码天恣门不至于因为一些小事就把他丢出去不管不问那么多年。 是了,他怎么离开天恣门了?他又不像楚瑜早就生出隐居之心。 云纵痕认识的秦鹤归一心向道,严于律己,勤于修炼,似乎这世间没什么事值得他驻足停留。 原以为人间百年也不算长,仔细想来足够沧海改桑田了。 任何人都可能改变。 他想起走前锻刀师的话,忍不住抓了一把头发。经脉隐隐作痛,这破身体经不起盲目奔波。 云纵痕随手拦下过路的大伯,面上挂着亲切的笑容,不好意思道:“大哥,我有些迷路了,想问问这儿离浮花镇多远?” 直接问北昆域,恐怕凡人也搞不明白,还是问个附近比较知名的城镇比较好。 大伯像看怪物看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露疑色:“浮花镇?小兄弟,你打算腿着去吗?” 云纵痕有种不妙的预感。 “具体多远我不知道,大概隔了十几座城不止嘞,要去最好雇辆车。” “那么远?!” 亏楚瑜指路时指得那么随意,搞得好像就在附近城郊后山头呢。 哦,对于修士来说,区区十几座城距离,确实跟后山头没啥区别。飞过去半柱香都用不上,或者启动高级阵法,眼睛一眨就到了。传送阵或许可行,不过以他目前的灵力状况,可能需要借助些外援。 茶馆二楼,角落。 云纵痕把那三个修士身上扒来的灵石往桌上一推,更头疼了。这点儿能去哪?三个穷鬼!他嫌弃地打开秦鹤归的乾坤袋,才知一山还有一山高,秦道长的清贫让他彻底打消了方案二。可等他腿儿着去也不是办法,还不如找个靠谱的医修把这一身经脉先黏上,用久一些。 对了,魂铃! 秦鹤归如今这般处境,还能靠魂铃联络上的修士,想必多少也值得信任。 他的魂魄催动不了魂铃是没错,可他又不用传话给谁,只需筛选出可靠的人选,直接登门拜访。 他真是天才! 云纵痕兴奋翻找,嘴角笑容倏尔僵住,一点一点压平。 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间,他一眼便看见了那条眼熟的暗红色的穗子。勾住引线,扯出一枚青铜制的铃铛,辨认出表面自己留下的神识痕迹。 这是他曾赠与秦鹤归的魂铃。 什么时候的事?云纵痕费劲儿思索。 好像也没什么特殊原因,那会儿他还是仙修,经常在除妖时,还有探索秘境时遇到秦鹤归。他记得好像是有一次,两人一块除掉从无尽海跑来人间为非作歹的大妖。 秦鹤归擦着剑,朝坐在尸山上的他喊了一声,语气似乎挺亲切:“纵痕。” 云纵痕甩了甩刀尖血,三两步跳下来,凑到秦鹤归面前,把还热乎乎的新鲜妖丹递给他:“这个给你交差呗,我拿着没用。” 秦鹤归好像对他的知趣不太满意,剑眉微蹙,手悬在空中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战利品,转手递来一枚散发温润灵力的魂铃:“我们还没换过铃……” 说到这,秦仙长卡壳了一瞬,接着给出非常合情合理的解释:“你看,我们经常碰上,备一枚魂铃也方便联络。” 云纵痕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拿出自己做工粗糙的小铃铛,分出一缕神识印上记号交给秦鹤归,走出几步又回头,朝他扬了扬手:“那下回接任务前,和我通个气啦!”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再后来两人走向对立,云纵痕也想过要不要传音给他,告诉他真相,向他求助。可是他的那枚魂铃,秦鹤归收下后一次都没催动过。云纵痕就以为他当时只是客套,又或许早就丢了。 还留着,为什么? 惊堂木“啪”地一声唤回思绪,楼下说书人抑扬顿挫来了段开场白,接着道:“上回说到,十年前,魔头云纵痕背信弃义,叛出师门。” …… “后来啊,这位魔头嫌修行太慢,不知从哪得到一本邪修功法,照着上面的法子铸邪阵祭万人炼丹。” “整整一座城池的无辜凡人,无一人幸免。那魔头见没人阻拦,更是无法无天,联合魔修把手伸到其他仙修头上,直接捅破了天!那些受害宗门联名上书仙都,最后由仙盟派出三十六名处刑人诛杀魔头,还苍生太平。” 魔头不屑地捞起茶壶,给自己满上,牛饮水吨吨吨,支起耳朵听嫉恶如仇的茶客们拍手称快。他对此故事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抓到了里头的时间信息。 十年啊…… 确实不长,可要说短,也不短了。 说书人摇着扇子继续:“今天我们讲那本该魔卫道的秦仙长一遭走火入魔,一人一剑屠光扶桑门,走前连门口的狗都没放过。” 秦?同名杜撰吧…… “这位秦仙长啊,曾是天恣门首徒……” 云纵痕喝茶动作一顿,放下茶杯,神识略过正在滔滔不绝有声有色描述秦鹤归与第三十六名艳遇爱恨情仇的说书人,无声无息钻进桌底,翻开他正在讲的故事来源——一本厚厚的话本。上面残留的灵力证明这本话本从仙都流传出来的,并非纯凡人瞎编硬造。 不过,嫉妒憎恨秦鹤归的魔修那么多,仙修如今应该也不少,反正都是编,凡人编和修士编没什么区别。 他漫不经心想着,神识的触须偷偷顺走了话本,留下一串铜板。 还挺沉。 云纵痕掂了掂书,快速翻阅封面、目录和出版页 ,作者还挺眼熟。望山道人?那家伙不是秦鹤归的朋友吗?这么编排秦鹤归,给他安排那么多艳遇有啥看点嘛? 他听着听着,忽然琢磨过味来,无论版本多夸张,剧情多离谱,有一件事始终贯穿其中,那便是秦鹤归堕魔了。 识海中央,方寸灵台间。黑色小人大惊失色,左右开弓捏住白团子的脸颊,一顿猛搓乱揉:“醒醒,醒醒,别睡了!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他屏气凝神,触须轻触秦鹤归虚弱的神魄,几经犹豫还是注入了微量灵力。若秦鹤归堕魔,两人灵力同源,便不会排斥。 云纵痕的灵力似一滴黑墨滴入白团,轻易融入其中,识海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第4章 噩梦 云纵痕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只有四岁,惶恐不安躲在米缸,深怕被外面的怪物抓到。穿一身补丁道袍,腰后别一把蒲扇的小老头掀开盖,惊叹道:“哟,大惊喜,这儿还有活的呐。” 小老头可坏了,钳住他的腋下拎到面前,他越是挥舞短手短脚挣扎,越是龇牙咧嘴吓唬要吃掉他。 幸好他未来的师姐和师兄一左一右掐住师尊的脸颊,把他从糟老头子的手中救下:“为老不尊的玩意,别吓小孩!” 小老头不服气囔囔他们不尊师重道,随后蹲下来与云纵痕平视,问他愿不愿意跟他们走。成天不知乐呵个啥的师尊散步路过灾疫包围的死人村,牵起他的手把他带回宗门,在他之后老头又陆续捡回两个师弟三个师妹。 此后二十多年,清河宗既是他的师门,也是他的家。 眼前画面一眨眼切换到了问道室,云纵痕短暂脱离梦中身躯,悬于空中俯瞰。他不经想到,他已十年不曾梦见师尊了,对了,死人不会做梦。 “万物生灵,不分修士凡人牲畜草木,死后都三魂七魄分散,与他者重新组合排列成新的魂魄步入下一道轮回。” 师尊用蒲扇敲打他的脑袋,让他专心听课。小云纵痕揉了揉脑袋的包,不情不愿复述一遍,骄傲地仰起脸:“我知道嘛,全部魂魄都经历九世轮回且每一魂一魄都登至化神,第十世重聚再入修道就能成仙。” “谁说如此理所应当的?路搭得再好,也得自己走啊,”师尊摸着胡子,长眉一凝:“无论仙修还是魔修,已数千年未有飞升之例了。” “积攒九世因果,无论天赋还是气运都没得说吧?”小云纵痕掰着脚趾头,坐没坐相,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徒儿听从仙都回来的师伯说,天恣门出了位天才,很符合您说的条件,他会是十世魂魄重聚的修士吗?” “不好说,”师尊捏住小云纵痕的脸,揉揉搓搓,他说的是事实,还能一副很得意的模样,乐呵呵:“为师卦算得最差了。” 云纵痕心里默默想,确实。 画面一转再转,仍是那只枯瘦的手,指尖冰凉从脸颊划过,有什么顺着下颚滑落。 “别哭啊孩子。” 对不起,师尊,我太弱了。 “这不是你的错。” 师尊相信我无罪吗? “可总要有人为一些事负责,和他本人的意愿无关。小云,你还太嫩啦。就那么想切除过去,与为师割席,再独自承担一切吗?你想都别想。” 师尊……我没有堕魔,那些人不是我杀的。 我在魔域熬不下去了。 好想回家,好想回家,好想回家。 啊,师尊来救徒儿了。 不要去。 不要去救我。 云纵痕惊醒时,天还没亮,心脏无规律乱跳。识海里的神魄却慢了半拍,黑色丝绒与白色丝绒交错纠缠,像两团松散的毛线团混到了一块。 黑色小人收回散开的灵力,将来自魂魄本源的神识一根根重新缠凝实,也不管白团能不能听见,自语道:“我梦见师尊硬要掺合进来,为了救我而死。” “那个犟老头,这和他有甚关系?我堕魔前明明和师门切割了……是他硬要来的,来送死吗?”小人侧过身,弓起身子,一点一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他当时在闭关,到底是谁走漏风声把不争气的徒弟闯祸的事捅到了他那里去?他本来明明还剩百余年元寿。” 抽噎声渐渐平复,云纵痕抓紧自己的肩膀,小声唾弃:“我不是合格的徒弟。” 纤细柔软的触须勾住颤抖的小指,云纵痕愣了愣,白色藻团不知不觉长大了一大圈,正整团往他怀中拱。 黑色小人敞开双臂丈量一番,发现已经没法完全抱住了,白色的神魂像被筷子夹起的汤圆,怎么抱都会漏一小坨肚儿。不过还是那么软乎乎,毛茸茸,手感很好。 他本来只想确认一番秦鹤归堕魔的情报是真是假,一不留神喂太多了,他自个儿还是残魂呢,差点儿被这家伙吃穷。 云纵痕想起凡间话本里头吸精气的妖精,暗骂了一声。 识海之外,云纵痕借秦鹤归的身体睁开眼睛,瘪瘪嘴:“贪心,再吃我就要散了。” “够吃吗?客官要不再来点儿?”店小二见客人放下筷子,麻溜收走多余的盘子。 “够了,结账。”云纵痕抹了抹嘴,拍桌上排开一串铜板。 “对了,”他多给小二塞了些跑腿费,随意道:“你们这儿是不是前几年新来了位大夫?” “啊,你是说李大夫?就说客官不像本地人,果然是冲李大夫来的啊。那你可得抓紧时间了,她那儿要提前排队,临时临头可约不上号。” 店小二埋头数钱,数完还想再客气两句,抬头已寻不到客人的身影。木窗子嘎吱摇晃,风中传来懒洋洋的夸赞:“知道啦,菜不错,下次再来你家啊。” 云纵痕一落地拔腿就跑,掀起尘土飞扬。吃饱饭舒服多了,那青椒炒肉可真香啊,要不是还有事要做,他真想再多吃两盘。 这才不是因为他嘴馋,都怪秦鹤归,害他消耗太多,一路上饿得慌。 穿过街道,拐进小巷子,不起眼的医馆落座尽头深处。不少病人在外堂排队,云纵痕不着痕迹混入其中,悄悄释放神识,挨个探查过去,全是凡人。 没想到门童还真没糊弄他,李怀安也彻底隐居了啊。 云纵痕的神识触到一道微弱的陌生神识立马收回,撩起眼皮望向出现楼梯拐角的人。 不认识。 那人抱臂侧倚扶把,下巴一扬,不太客气道:“道友当知师尊的规矩,不治修士。” 云纵痕早有准备,从袖中拿出一封密信晃了晃:“可你师尊自己找我来的。” 留风一勾指,那信封便落到他手中。字里行间灵力残留证明这封信确实是师尊所写。他毫不客气当面打开,一目十行,而后再次看向来人。 来者容貌寻常,并无传闻里的仙人之姿,不过一头银发颇为惹眼,他不太相信地确认道:“您真是秦仙长?” “出门在外,多有不便。” 云纵痕微微笑,努力装作秦鹤归,指甲沿下颚线划开,揭起一角。 留风收起信,神识传音询问:“师尊,秦仙长来访。” 云纵痕垂眼敛去紧张的神色,那封信还真是秦鹤归的东西,他从乾坤袋里摸出来的。李怀安主动催他来看病,而且魂铃的痕迹可以看得出两人这些年也还有联系,总不会诓他。 他紧张就紧张在于,李怀安不像楚瑜,这家伙和秦鹤归很熟,可以算是挚友了。要是让她发现挚友被魔修夺舍,自己这缕残魂还能不能活就不得而知了。 哦,秦鹤归如今也入魔了。 她李怀安不会亲疏有别,厚此薄彼吧? 云纵痕胡思乱想,跟着留风走上楼梯。 李怀安还和以前在仙门时一样,喜欢将居所打造得干燥又温暖。琳琅满目的奇珍药材风干了挂在墙上,瓶瓶罐罐排了好几排货架。看似拥挤无秩序,却也恰到好处,并不会让人感到不适。 “肯来我这儿了?” 屏风后头传来懒懒散散的调子,李怀安瘫在安乐椅上,椅腿儿不太灵光,随她摇啊摇吱吱呀呀。 李怀安看都没看他一眼,接着呛道:“你秦鹤归好大的架子,请你来你不来,现在你想来便来,哪有这番道理?” 嗨,他怎么知道秦鹤归脑袋瓜想啥,但面上依旧保持云淡风轻的神态,口吻平淡道:“你这不还是给我留门了?” 吱吱呀呀声戛然而止。 坏了,好像学得不像。 里头静默一瞬,吊得人一颗心脏七上八下,这才缓缓道:“进来吧。” 云纵痕绕过屏风,方才没骨头滩成一片的人有模有样坐到桌前,神情散漫。留风带上门,站到李怀安身侧,被肘子顶了一下腰窝:“你杵这儿作甚?出去坐诊。” 秉承敌不动我不动原则,云纵痕从坐下起就一句话也没说,下颚绷得紧紧的,脊椎也挺得老直。李怀安也不急,低头整理堆叠的袖口,窗外蝉鸣拉得老长。 “吱——吱吱——” 李怀安给稀客泡了杯茶,指尖操纵茶壶起落,不一会儿盛满热茶的杯子浮空平稳飘至面前。云纵痕伸手接下,李怀安的声音随之而至:“说吧,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哦,”云纵痕见可以谈正事,放下匆匆抿了一口的茶杯,如实道:“我想找你把经脉接牢固些。” “我怎记得三五年前你还说不用接,反正也用不了多久了。” 目光交错,云纵痕忍住错开的冲动,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啧,怎么,人还没杀光?” 这云纵痕哪知道,李怀安一招手,他只能老老实实伸过去架到脉诊上。 “我的伤……” 云纵痕好奇问一嘴,对上李怀安审视的目光,立马后悔。 方才虚搭手腕的二指骤然用力,按得本就没二两肉的地方深深凹陷下去,“逆天而为的伤,无药可医。” 一道强势的神识穿透表皮,云纵痕顿觉不对想逃。古怪的香料侵入鼻腔,身体瞬间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撕拉扯下贴肤的面具,秦鹤归的脸完全暴露无遗。 这点儿香压制不了太久,不过李怀安可是八荒十六域最强的医修,无需硬闯三重门也能分辨来者究竟何人! 她没耐心陪眼前的躯壳兜圈子说废话,神识直探魂魄。 毫无异常。 怎么会? “嘶,碧澜,你这是作甚?” 李怀安听见自己的道号,猛地抬头,不可置信打量眼前神魂无异的人:“凌诚,真是你?” 凌诚道人,秦鹤归不太习惯这种称呼,不过旧友没改口,他也顺着微笑点头:“嗯,自然是我。” 胸口生疼令他不自觉蹙眉,袖口掩唇咳嗽了两声。 李怀安眉梢松动,语气也没方才那么冷淡:“是你倒才真稀奇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寒暄近况,唯有被身体原主人一脚踹出识海踹离身体的云纵痕还没搞清楚状况,茫然地飘浮悬空,仿佛受到了排挤。 没了身躯,没了实感,脚都着不到地面,轻盈得好不习惯。 也幸好秦鹤归及时醒来,不然他就要被李怀安当成夺舍邪修原地消灭了——虽然他确实想过夺舍,可也没那么做啊。 要换邪修来,一进去就捏碎原住民的神魂,把识海改造成自个儿的了,哪还像他这么好心。不仅只是暂住,还交了赁金,把虚弱的房主都给喂活过来了呢。 云纵痕本来有些心虚,想到这一层也就理直气壮地把下巴搭在秦鹤归肩头,宛如昨晚躺一张床十年如一日的老伴,熟稔地说悄悄话:“秦鹤归,你醒啦?” 他现在变回残魂,李怀安看不见,秦鹤归恐怕也像之前那样看不到他。云纵痕并不指望他回答两句,却没想到秦鹤归平稳的声音通过神识传了过来:“嗯,察觉到有人入侵试探,就醒了。” 云纵痕脑袋倒过来凑到秦鹤归面前,张开五指晃了晃:“吓,你怎看得到我?” “你都跑我识海安家了,我如何看不见?”秦鹤归听他心虚的笑声,继续道:“如今你我神魂暂时绑定。” 仔细看能看见一条纤细的透明神识从秦鹤归头顶延生出来,另一端系在云纵痕小指上。 他尝试解开,青烟状的神识散去,又悄无声息爬上脚踝,再解开,不知何时又绕上了脖子。 云纵痕折腾累了,反正缠着也没啥感觉,他就当没看到,支起耳朵听李怀安诊断。 第5章 契约 李怀安诊完脉,袖手一摊:“你这筋脉我不接。” 话音刚落,一阵阴风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怨鬼明知听不见仍凑到耳边碎碎念:“为啥啊?不是你写信叫他来的嘛,怎么诊半天,现在说不接就不接,把人当猴耍呢?” 秦鹤归用眼神代为传达了他的困惑,李怀安又好气又好笑,比了个噤声手势:“你且听听寻常病人是如何求医的。” 随后她不再理会秦鹤归,拉开抽屉取了几味药材丢进石臼,缓慢研磨。 药材磨碎混合的沙沙声、秦鹤归吞咽茶水咕咚声渐渐远去,云纵痕专注分辨楼下不同病患的呻吟。 一串急促脚步打乱了节奏,年轻小伙背着气息奄奄的老妇人掀开门帘,撞得锒铛清脆。 情况十万火急,留风先施针保住心脉,等人苏醒再一边把脉一边询问这些天的饮食、作息,以及过往疾病史。 老妇人口齿不清,孙儿便替她巨细无遗一一回答,就连今早多喝几口水,吃了两片瓜也没落下,还呈上之前在另一家医馆开的药方。 留风接过方子瞥了眼,和老妇人描述的病症也对得上,遂指出关键问题:“您一直有吃药,按理说不会那么凶险,是否还有遗漏之处?” 孙儿苦思,实在想不起来,老妇人缓过劲儿,虚弱道:“回小医仙话,老身前些日子修缮房梁,不慎摔过……” 留风赶忙让她指出具体摔伤处。 …… 开完方子,孙儿又背上奶奶,急匆匆去对角药房抓药去了。 云纵痕听完全程,面前的茶壶水位下降过半,茶叶冒着尖浮出水面。李怀安放下手中活,似是无奈:“比及朋友,你在我这儿首先得是病人,而我作为大夫,需要清楚病人病症在哪。” 她不是没想过救一把,好歹以前在天恣门留过学,和秦鹤归算交好,不然也不会在他堕魔后还有书信往来。可每次提到具体缘由,秦鹤归总缄默不语。 “你识海荒芜枯败,唯有新的神魂落地生根才能唤醒生机……种种迹象指向可不太妙,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做了什么?” 两人视线交错,秦鹤归平静地错开目光,袖中暗暗捏住食指关节搓了搓,“抱歉碧澜,这件事我暂时无法告诉你。” 他起身要走,李怀安没好气拉住手腕,干脆利落把方才捣好的药用灵力运入体内顺着筋脉游遍全身。 “来都来了,你也鲜少求助于我,这次我给你黏上就不收钱了。” “谢谢,有空来雾隐山坐坐,我那儿后山长了一片橘子林,想你大概会喜欢。” “得了,假客套,当年的事,我没帮上什么忙,算我补给你了 。” 李怀安抱臂斜倚门框,目送旧友渐行渐远。斜阳将强撑的背影越拉越长,或许几年后还能再见,或许这便是最后一面。 离开医馆以后,云纵痕频频回望。他对情绪感知不算敏锐,却也嗅到李怀安身上散发的感伤。当年事又是何事?看来秦鹤归也有不少“过去”待挖,可惜自己已是残魂一缕,没这个精力管别人闲事。 魂魄被牵扯着往前飘啊飘,秦鹤归始终很安静。云纵痕察觉到他心情不佳,贱兮兮地戳戳肩膀:“那药原来是给你磨的?她一个修士,还挺闲的。” 那些药材云纵痕大半不识,不过看着也不硬,灵力一碾就碎,李怀安却用杵臼慢吞吞捣碾了一柱香时间。 迎上云纵痕疑惑的目光,秦鹤归解释道:“碧澜她以前就不喜欢修行术法,也许来源师承。听闻她的师尊,隐居落仙山秘境的那位渡春道人也是能不用灵力便不用。老前辈现今有347余岁,早已摆脱五谷轮回,也不用睡眠。照样日出而起,日落歇息,一日三餐起灶生火。” “哦,那确实生活很有规律很健康了,”云纵痕不关心素未谋面的老前辈作息习惯,抓住重点问道:“她方才说你的伤属逆天而为……你做了什么?” “一些该做的事。” 云纵痕深深体会到了李怀安的心情,越发烦躁,嘴角弧度越大,无需仔细也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您能不能不要打哑谜?” “我的时间不多了,”秦鹤归忽然压低声音,宛若耳语唤道:“云纵痕,这具身体,之后你要拿去做甚便去做,不用问我意见。” “我也没想问你意见啊……”云纵痕察觉被绕进去了,猛地回神:“不对,你把话说清楚来啊!” 太阳西沉,秦鹤归以似曾相识的姿势扑通倒地。云纵痕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透明的胸膛气得鼓鼓挺挺,像那打鸣打到一半的山鸡,气卡在那里不上不下。 顺不了,一点儿也顺不了。 云纵痕闯进识海,拎起秦鹤归的神魂,面目狰狞威胁道:“给我说完,不然我就顶着你的脸去仙盟自首,没准还能领赏金。” “嗯,不过你可能领不到,”白团散发柔和的光波,秦鹤归语气平淡:“你先前看到的是过时的悬赏令,几天前仙盟就已经解体了,那几个人应该很少回仙都,外头传的消息有些延迟。” 好嘛,他还有力气解释一大通无关紧要的事情,等云纵痕问及正事又绝口不提,嘴巴紧得和无尽之海的蚌妖有得一比。 黑色小人张开黑乎乎的手掌陷进白团,揉面团般按压揉搓:“我的魂魄是你召回来的?” 秦鹤归又装死了。 云纵痕可算摸清规律,但凡他不想回答的问题,通通装作没听到! 他心平气和换了个算不上问题都问题,或者说,仅仅只是用疑问语气陈述亲眼所见的事实:“我的命牌,一直都是你在供奉吗?” 秦鹤归认真思考这句话中有无陷阱,偷偷观察黑色小人的反应,谨慎地回答道:“你的同门应该也有所供奉。” “你什么时候退出仙盟离开天恣门,又跑到灵气稀薄的小山头住了多久?” “你的问题有些多,而且离开仙盟和离开师门也并不在同一时间。”白团许是烦了,探出一条触须缠住黑色小人的手腕,让他消停些,反问道:“问了那么多问题,也该回答我几句了,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云纵痕往前推测时间,把秦鹤归的魂捏成长绳,左右手握住两端大弧度甩跳起来,边跳边道:“应该在你说的仙盟解体前几天?那段时间你老是夜不归宿。” 这话说得颇为怨念,秦鹤归却很习惯似的,低头道歉:“抱歉,我那时看不见你,出去前应该和你说一声的。” 准确来说,云纵痕也看不出这一条魂绳有没有低头。可他道歉了诶?黑色小人一时走神,不慎被魂绳绊飞出去,脸贴灵台蹭出三里地。 他短手短腿挣扎爬起来,收回摔散的墨色魂魄,大惊失色道:“你为何要同我道歉?!” 秦鹤归这人,该不会怕他误会吧?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况且这点儿小事,有何好误会,他何时变得如此细致体贴了? 云纵痕惊疑不定,光团飘到身边旋转了几圈,最终也没个解释。他不指望秦鹤归能憋出什么屁来,挠挠头,铺垫半晌终于问出了眼下最关心的问题:“我的刀,是你捡了去找楚瑜重新锻炼的吗?” “嗯,它太碎了,我修不好,只能找锻刀师重炼。” “这不是重点,上头有邪术禁法,你不管?” “你是魔修,那刀确实更适合你。” 秦鹤归又在答非所问了,云纵痕咬咬牙,故意吓唬他:“那我要去取刀,然后杀上仙都,搞死那群老货。” “你同我说这些何意?”光团大为不解:“你忘了我早就离开仙盟了……不仅如此也堕魔了吗?” 哦,云纵痕还真忘了,他发现重生后脑袋瓜不太灵光,也不太记事,可能这部分还没苏醒清楚吧。 “还有,以后别给我输灵了,没用,”秦鹤归的声音渐渐虚弱,强打精神道:“看着有效果,用凡人的话说,仅是回光返照。” “那好吧,”云纵痕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喜欢欠人情,何况那人是秦鹤归,他烦躁地绕着光球转了两圈:“你死前有没有什么愿望?” “看在你把我刀捡回来,还有身体借我用一会儿的份上,我考虑帮你实现……不过要我做得到的事才行。” 云纵痕想,大概没什么事秦鹤归做不到自己反而做得到了,对方也静默了很久,久到好似再度昏睡过去。 白色的光团抖了抖一身光晕,不知是不是错觉,云纵痕总觉得他的语速变快了些:“确定什么事都可以吗?” “当然,”云纵痕答得也很痛快,一点儿没经过思考,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里头可能有诈,心里打起退堂鼓来,连连摆手道:“你别那么严肃……搞得我想反悔。” “不行,我还没想好,先立誓为证。” 黑色小人点头的刹那,两副神魂便立下了契约,即刻生效,识海冒出一座崭新的石碑,上面刻着二人名姓。 它孤零零立在颓败无一物的荒原,摸上去坚硬却温暖,为死寂的海面增添了一丝生机,仿佛这片心海还有开花的可能。 第6章 浮花镇 多亏李怀安把经脉糊得结实些,云纵痕腾空蹦哒,狠狠上蹿下跳也不怎么疼。眼瞅着距离北昆仅一步之遥,识海内冷不丁响起略带困惑的声音:“你不乘剑?” 距离上次对话已过去整整两天,秦鹤归一直处于昏睡状态。通过共享视野,他发现云纵痕居然还在路上,这不应该,御剑再慢半天也该到北昆了。 “不了,我怕被你这玩意带水沟去。”云纵痕弹了弹腰间佩剑,剑身破破烂烂,看着就很危险,而且他记得秦鹤归的本命剑不是这把。 秦鹤归的神魂悬浮灵台中央打坐,闻言颇不认同:“不至于,我用挺稳的。” “你经脉断成这样还能御剑啊?”什么怪物,这就是化神巅峰半步登仙的实力吗,真真恐怖如斯。当然,后半句云纵痕没说出口,只在心中哔哔,他逮住机会八卦道:“怎么用这么寒碜的破铁,你的本命剑哪去了?” “断了。”秦鹤归轻描淡写说道。 本命武器里头嵌有修士的一缕神魂,与修士高度同频,互相感应,多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毁坏严重到用不了的地步对本体的影响不可估量。 “嘶,听着怪疼的……”本命刀碎成渣的人略微表示同情,浅浅对比双方处境,甚至有闲心开玩笑:“你看你我如今也同是天涯沦落人了,若早个十年多好,还能作伴。” 秦鹤归不懂他的幽默,认真提出疑问:“现在不能作伴了吗?” 云纵痕愈发怀疑仙长的脑子可能也堕坏了,他应该提醒得委婉一些:“你不是命不久矣了吗?” 他发誓他没有恶意。 “也是。” 白色小人垂下脑袋,周身散发的光晕都黯淡了不少。 分明连五官都没有,云纵痕就是能感觉到他心情低落,比记忆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仙长可爱多了。云纵痕赶忙补救:“这不成问题,咱不管地久天长,只争朝夕。” 洁白的光腾地亮了,为表现被闪瞎眼的效果,黑色小人意思意思抬起肉乎乎的小手遮住整张脸,惊叹不已:“哇,好闪……如果夺舍了你的人不是我,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早就被别人夺舍了。” “没那么轻松。”秦鹤归想,他的三重门又不是摆设,岂能让随便什么小鱼小虾闯进来,还要他扫塌相迎?他秦鹤归是落魄,倒也不至于此。 “秦仙长还怪骄傲的。”黑色小人伸手戳戳白色小人的脸颊,幻想戳在秦鹤归那张严肃的脸上会如何。识海之外,云纵痕同步戳了戳脸,比想象中软。 北昆为上古四大圣域之一,与魔域地界相连,延绵雪山尽数笼罩在天然结界内。云纵痕靠得极近也感应不到刀的位置。 他打算先找个落脚点儿歇息,三两下落到一座城门口。这座城名为浮花镇,严格划分应该隶属魔域。 提及魔域,不少仙修避之如蛇蝎,正经人谁修魔啊?魔域极大部分地区不宜仙修生存,处处瘴气横生,灵气少得可怜。 不过边界倒有不少城镇魔修、凡人、散修的仙修混居,且三者相处远比远在仙都的仙修们想象得融洽多了。魔域所容纳的并非都是十恶不赦的大魔头,就像居住仙都的也不是仙人。 当初若非仙盟把那么大屎尿盆子往云纵痕头上扣,逼得他诉冤无门走投无路,否则也不会逃入魔域避难。 尽管隔年他就真堕魔了。 …… 浮花镇就夹在两域之间,四季如春飞花满天,与终年寒冷刺骨的雪域或是瘴气弥漫的魔窟不太搭调。 据说上古某位大能和其凡人伴侣居住在此,伴侣逝世后,大能便一人守着两人的回忆。哪怕坐化,思念也经久不散,残留的灵力无声守护这座小镇四季长春。 这些不过道听途说的传闻。云纵痕踏进城,和识海里的小人确有其事地介绍浮花镇的来历,顺便临时扩充细节编了段故事,说得绘声绘色。 “那位大能后半生低调朴素,也许受他影响,这儿几千年来民风一向淳朴。”他真心实意感叹道,随后一拳放倒身后鬼鬼祟祟企图偷乾坤袋的魔修。 藏在暗处的魔修见大事不妙,没有不讲义气丢下同伴跑路,闪现跟前按住弟弟脑袋往地上砸:“哥我们知道错了哥,我们俩兄弟只是饿疯了,并没有恶意,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把。” 云纵痕检查东西没少,就没为难他们,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哥哥训话:“你疯球啦,偷鸡摸狗偷到秦鹤归头上,没死就不错了。” 弟弟修为低下,还没机会见世面,不过也听过秦鹤归鼎鼎大名,顿时吓得脸色惨白,“我们这么轻易捡回一命了?” 云纵痕听得津津有味,与有荣焉道:“他们还挺怕你的。” 招牌响亮就是好啊,省去不少不必要的力气。 秦鹤归对此不置可否。他的脑回路似乎总要慢一拍,被小插曲打断居然还能拐回前面的话题:“你以前同我说过。” “啥?” “浮花镇的来历。” “有吗?” 他怎么不记得了。 云纵痕尝试搜刮角落零碎的记忆,秦鹤归嫌慢,帮他回忆:“你上回说的版本是那位前辈与友人打赌输了,坐化后契约生效,天道收回灵力用来保护浮花镇。” “大差不差,反正灵力拿来守护城镇就对了。不知名前辈的事迹版本再多,起码没被扭曲成阴谋,总之就是好结局嘛,皆大欢喜!” 云纵痕僵硬大摆臂,疾走了一段路,脚步慢慢停顿。他想起来了,这确实不是自己头一回与秦鹤归来浮花镇。 若只算他自个儿,或只算秦鹤归,便没有记得来返几趟的必要。可他们同行的次数着实不多,不该忘的,算上这趟也第三回了。 第一回,他做任务路过,中途偶遇秦鹤归,具体啥事不记得了;二回倒是印象更深,那会儿他刚入魔,秦鹤归奉命追杀。 他想找当年打斗撞坏的桥梁,如今已完好如新,四周寻不到任何他们留下的痕迹,云纵痕没找着记忆的锚点,摸了摸鼻子,感慨道:“那还真是好巧啊,这可是咱第三次同行。你说,会有第四次吗?” 秦鹤归也恍惚了一瞬,说到底他们没有非来此的理由,一声两声稚嫩童声打断同步走神:“哥哥,抽一枝花吧。” 女童仰着脸,期盼地望向比他们高出好多节的大人,满怀的鲜花遮挡了部分视线。男童托起花向上耸,示意他快挑一枝,他们好去送给下一位进城的旅人。 “谢谢!” 云纵痕弯下腰与孩子平视,咧嘴一笑。随手取出中间的花,揭开上面的遮纱,露出艳红似晚霞的蔷薇。 “哇,”男孩费劲腾出手鼓掌,笃定道:“大哥哥会交好运哦,感情方面的。” “那便借你吉言啦。”云纵痕笑呵呵地收下花,一抬头就瞥见后面还有不少行人从俩孩子手里拿到了各种各样的花儿。 他用神识扫过,鲜花表面覆了一层淡淡的祝福,没有别的问题,两个孩子是天生的修士。这倒不稀奇,云纵痕自己便是,秦鹤归也是。他认识的人里除了师尊曾作为凡人度过了八十四春秋,迟暮顿悟入道,其他都是天生的修士。 “送花有什么说法吗?”云纵痕若无其事地捻着花枝,随口闲聊起来:“还是说今天是什么节日?” 女童探头接茬,婴儿肥未褪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今天没有啦,不过下周就是百花节了。” “什么百花节?” “哥哥不知道么?我们这儿百年一回的特殊日子,八荒十六域的花都可能盛开。” 男童也凑近来,抬指划过木桩、屋檐、石墩、旌旗,补充道:“全镇范围,花会开在所有非生灵的死物上,甚至那些早已在原生长地绝迹的花都有可能重现,不少药修专门挑百花节来碰运气。” 女童注意到云纵痕腰间佩剑,想来剑修对药材不感兴趣,抬手给了男童一肘,接过话道:“除了赏花,我们还有其他活动,看到那条河了嘛?” 顺着她的手望去,云纵痕不由得想起他被秦鹤归一剑挑落,躺河底不肯出来的耍赖经历。 “我们这条河放花灯许愿超级灵,比别人那成功率高出三成呢。” 女童骄傲地仰起脸。 “再说点儿实际的?”云纵痕笑道。 “啧,无趣的大人,天机阁的拍卖会你们总有兴趣吧?” 云纵痕当面掏了掏比他脸还干净的兜,夸张叹息:“恐怕我连入场费都出不起。” “那也没关系,哥哥很强呢,就算只是站那捧捧场也不错。” “噗哈哈哈,那我可一定要来。”云纵痕信口就来。 秦鹤归知道他这么打哈哈,十有**是不会来了。 俩孩童转身要走,云纵痕又叫住他们,很不要脸地笑道:“我可以再讨一枝花么?” “道友若分与同行不便的朋友,倒也可以,”女童大大方方捧起花,“还有那么多呢,不妨多拿些带去。” “不用不用,我没那么多可以分花的朋友,再讨一枝就够啦。”云纵痕又随机抽去一枝,没有揭开遮纱,花儿从他手中凭空消失。 识海内,白色小人收到叶稍还带着水珠的鲜花,他听见云纵痕说:“我们算两人同行,拿两枝很合理对吧?” 秦鹤归挑开伪装的遮纱,小小的月见草探出头来,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点头,像在打招呼。“嗯,很合理。”他缓缓眨眼,作为回应。 等云纵痕回到识海,发现灵台多了一只捏造的花盆,月见草就插在花盆里,精神抖擞地摇着腰。 “挺好的,”云纵痕环视一圈白花花的识海,点评道:“多摆些装饰,不然你这儿也太素静了。” “方才那俩孩子是散修。” “嗯。” 云纵痕兜半天也没看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反正无害。 秦鹤归看得出他没看懂,贴心解释:“这种修行门派我曾听掌教说过,定期把自己的修为转为福分全部分发出去,有助于稳固灵核,就像蛇、龟、龙会蜕皮脱壳换甲,竹笋一层一层剥落往上生长。” “这几种玩意能列到一块举例吗?” “掌教是这样举例的。” 秦鹤归只是照搬原话,并不负责重新排列顺序或增减。 “你们掌教老无趣了……等会儿,那老古板还在做掌教吗?” “不清楚,我离开时掌教还没换。”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那个严厉教条的掌教来,掌教就是掌教,名姓尊号不重要。哪怕优异如秦鹤归,少时也被掌教训过罚过。 …… 云纵痕走进客栈,要了间上等客房。他需要休息一晚,酝酿勇气。 说白了就是他怕冷,越近在咫尺越抵触得要命。 云纵痕往床上一扑,身体陷进软软的被子,神魂也坠入三重门。 秦鹤归背对着他,盯着月见草半晌,忽然打破沉默:“我们第一次来浮花镇时,你也送过我花。” “当时我就住这间,你在隔壁。” 云纵痕没有往常那么热衷和他闲聊,不在状态地嗯了一声,嗓音倦怠含糊道:“我真困了,你帮我盯一会儿外头。” 秦鹤归不再多言,或许是住在同一片识海的缘故,他能察觉到云纵痕隐约的焦躁和不安。 第7章 取刀 修士的本命武器,往往都有名字,例如秦鹤归的剑名“鸢回”,师尊的蒲扇叫“香竹”,就连门口扫地大爷也给自己的竹扫把取了名。 云纵痕嫌麻烦,因此他的刀没有名字,只是刀,只是一把趁手的兵器。 别人召唤武器,总要大喝一声武器的名字,听上去颇有气势,云纵痕以前和人对垒就输在这上面,他总不能一口一个“刀”“刀”“刀”干巴巴的叫唤,听上去太蠢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懒得给刀取名。从最初东拼西凑材料打造的废铁,到他分出一缕神魂融入刀芯,将其锻造成和自己密不可分的本命刀,再到最后一并碎成渣,刀也依旧没名没姓。 云纵痕在浮花镇借宿一晚。 次日天不亮,他难得起了个大早,向客栈老板买盏灯,结账退房。 从浮花镇的西北门出去,再往北便可进入北昆。 云纵痕手执烛火摸到边界,托得老高照明,寻找透明的结界裂缝,满怀敬畏的心情掀开一角钻入雪域。 一进入结界,风雪呼啸扑面糊眼,一条胳膊的距离之外啥都看不清。这风比及幽冥底谷不算什么,修士也不依赖视觉。 北昆由雪原、雪山、冰河组成,一整块地域地貌复杂。云纵痕平稳地行走在风中,神识完全铺开,涟漪一圈一圈扩散扫荡。 先前中断的微弱刀息再度回应了他的召唤。 云纵痕直奔刀所在的雪山内域,风刃贴脸划过,纵使有灵力护体,登山依旧艰难。他忍不住和识海里的人抱怨:“你怎把我刀丢这鬼地方,再不找到我都要冻死了。” 秦鹤归不认他的指控,澄清道:“我只拜托楚瑜修刀,送去就没再过问。” 声音忽明忽灭,像手中跳动的烛火。云纵痕单手拢了拢衣袍,生硬转折:“秦鹤归,你冷不冷?” 盘腿而坐的小人没吭声,云纵痕只是随口抱怨,他还真陷入了反思:这事确实是自己处理不当。 楚瑜一散修锻刀师,当年肯接委托就不错了。结果他好不容易把刀重新锻造好,每次喊客人来取,要么闭关调伤要么躲避仇家要么忙别的事。他也不好把这么危险的魔刀随便放店里,多影响生意啊。 其实他总拖延不取更多是因为不确信,就连他也没有十成十的把握能保证云纵痕定会回来。 任何人,就算是秦鹤归,也会有想逃避,不愿面对的时刻。 “你不会冻傻了吧?”云纵痕见他不吱声,匀了一簇魂火落到白色小人手中。 秦鹤归摇头,声音更虚弱了:“只是困了。” 临近山顶,某处冰洞窟窿里传来浓郁的刀息。云纵痕加快速度,穿过狭窄的洞道,眼前豁然开朗。四面冰岩石壁环绕之间,伫立一块巨大的冰块,他的刀就冻结其中。 刀身纤细修长,与它原本宽大豪放的风格大相径庭。毕竟碎得都看不出原型了,楚瑜只能按自己的理解重炼。 不过该少的一样不少,刀身还是师兄与师姐从历练的秘境带出的那块玄铁,小师妹送的穗子仍旧系在刀柄上,邪恶的符文禁术咒语之间还夹杂一两句师尊留下的祝词。 他已经忘了,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将这把平平无奇却又倍受祝福、仙气缭绕的刀转炼成魔刀。 云纵痕隔着厚厚冰层检查失而复得的刀,尤其是上面密密麻麻的咒语,一目十行一条没落。这些咒语属于邪术,给刀附加的伤害不多,主要对标一种特殊献祭的邪阵,用来破阵。 以邪术对冲邪阵,不过是以恶制恶。可他那时时间紧迫,修为不够,别无选择。 当时是迫不得已,后来等他连跃数级境界,有足够修为徒手毁阵已是堕魔以后的事了。相比于成为通缉令上重点追杀的特级魔修,会用邪术有何稀奇? 只是苦了这把刀,跟他一同从赤红染得漆黑。 云纵痕清楚记得那是他在清河宗过的第一个生日,师尊亲手烧炉打铁,为他打造了修行之路的第一把刀,当然也是唯一一把。小老头乐呵呵和他说,咱清河宗太穷了,也没有能拿得出手的礼物,叫他不许嫌弃,以后出息了也不许丢掉这把刀。 他确实没扔,无论是修仙修魔,直到末路,人与刀坠入幽冥,一同被罡风撕碎也没松手。可这是师尊期待的吗?这是师兄师姐、师弟师妹期待的吗? 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不知师门如今…… 师尊没了,大伙也都散了吧? 若能回去。 冻结的冰面映着云纵痕的紧绷的神情,秦鹤归的五官俊美,气质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不笑时更甚。若他用这副面容回清河宗探望,应该不会有人认得出来。 云纵痕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他还想回家看看。 指尖触碰表面,刀锋铮铮嗡鸣,迫不及待回应他的召唤。冰层从内生出裂纹,长刀破冰而出。 像等候多时的朋友朝云纵痕奔来,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云纵痕没空和它腻歪,掐诀抬指,驱使刀划空舞动。凌厉刀气划破墙壁,深深刻下一个飘逸的云字。 不错,还挺顺手。 云纵痕满意地收刀入鞘……哦,他来得匆忙,刀鞘也没备,这把刀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跟他依旧委屈。 他失笑一声,刀稳稳落到手中,怀着兴奋的心情,正想与秦鹤归说两声。握住刀柄的瞬间,遗失在外的那一缕神魂顺着指尖灌入识海,与其余残魂重聚。 锋利而零散的碎片画面从眼前掠过。 冥渊,漆黑虚无的谷底,终年不止的罡风在头顶呼啸。 传闻中有几处天地初始与终结的地方,幽冥便是其中之一,这地方基本上有来无回。曾有元婴修士硬闯此地,没撑过一柱香就被那风撕成了碎片。 云纵痕不知在谷底躺了多久,可能并不算久,尸体都还没消解完。黄泉水腐蚀七零八落的身体和碎成渣的命刀,分解亡灵的三魂七魄。 冤屈与否不再重要,他该轮回了。 仇恨、不甘、自责皆随潮涨潮落一个接一个流失,最浑浊也最澄澈的初始之源洗涤、重置一切,却也有顽固污渍经久不消。或许云纵痕自己都诧异,最后消散的那一缕微弱的执念竟然是不放心。 扑通一声,重物坠落,打断了他的消失。 有谁和他一样落入如此凄惨的境况? 藏在刀里的那一缕没有及时归位的魂苏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他看不见,听不清,神志懵懂,唯嗅到空中飘散一丝熟悉的气味。许是血腥味,细细分辨又与他身侧尸体上传来的有微妙区别。 死亡之地静谧安详,来者很没有礼貌地掐诀施法,一把火烧了他的尸体。大火炼化许久,尸身堙灭,凝练一截白玉似的指骨。 行吧,不要让他知道这缺德的家伙是谁!云纵痕迷迷糊糊想到。 断刀碎片一块一块拾起,附着刀身的那一缕魂被捧在手心。刀片划破捡拾者的手,鲜血融入其间,浑噩的魂魄视野骤然清明,一张熟悉的满是血污的脸庞映入眼前。 秦鹤归。 云纵痕错愕地看着他,想起秦鹤归轻描淡写的回答,语气轻松得好像散步随手捡到他的刀,就顺手带回去,又顺便找了个锻刀师随便修修似的。 秦鹤归身上道袍破破烂烂,好几处伤口外翻暴露空气中,血肉模糊。他好似没有痛觉,专注拾捡所有碎片,连同剑穗打包收进乾坤袋。 后来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被装进乾坤袋后,残魂一直沉睡。 单看这段回忆,云纵痕也能拼凑出大致的前后剧情。 秦鹤归果然查清了那些人不是他杀的,他到幽冥为他收尸,大概也超度了无辜惨死的凡人。 这不难猜。 邪阵呢?还有主谋呢? 秦鹤归很强,云纵痕一直都知道。可他能强到以一敌百,以一敌千吗? 他未必能做到完全不被蒙蔽,当时还有几处大阵,准备时间拉得很长,没有十几二十年启动不了。 云纵痕又想到秦鹤归堕魔,想到他命不久矣,想到他说身体让给他也没关系。 万千思绪交错纠缠,他急急忙忙掏出乾坤袋,叮铃咣当倒出一堆东西。 找到了。 云纵痕拿起那一枚小巧的,不显眼的,带盖的陶瓷盅,盖边用朱笔写了一圈密密麻麻的咒文。 残魂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秦鹤归收起他的遗骨,放进了这枚小瓷盅里。 秦鹤归一直将他的遗骨带在身边。 为什么? 云纵痕大脑混乱,既然想不清楚,就该直接问当事人。可秦鹤归从他取到刀,收回那一缕神魂后便沉默得宛如不存在。 识海深处。 白色小人歪倒一边,蜷缩身体,四肢退化向内收敛。好似回到原点,再度变成一团散发微弱光晕的灵核团。 云纵痕想问的那么多疑问全都堵截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屈得很。他攥紧刀柄,冰窟炸开一声咬牙切齿的呼唤:“秦鹤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取刀 第8章 过去 云纵痕乘刀疾驰,凭记忆行往流光域。和冰天雪地的北昆域、仙气四溢的仙都域、瘴气横生的魔域、山海相连之地山妖海兽混居的山海域相比,实在是不甚起眼的地域。因气候宜人,四季分明,土地肥沃,适合凡人居住。 他降落在锦安城门口,城中居民来往、旅客牵马挑担进进出出,外表看来一派安详,全然不见任何危险的征兆。 这儿是六十四处祭阵最隐秘不易推算的一处,若这里也没事,其他地方的应该也早就被秦鹤归摧毁了。至少在云纵痕死之前,长渡门布置在此的阵法还没成型。 * 十年前,云纵痕受同门小弟子委托,调查一种不知来历的古怪丹药。 当时他刚步入元婴——其实境界的划分未必有明确的标准,修士普遍认可的依据是识海修出完整的灵府。 以此可见,八荒十六域的元婴修士着实不多,算上魔修拢共不过数百人,何况他这等小门小派出身的修士。 他一时飘飘然,竟什么事都敢管。 “你们是说,吃了这玩意,也不需要修行就能无缘无故涨修为?”云纵痕抛玩一枚黑得发亮的小药丸,长眉一挑,以防不胜防的速度拍西瓜似的挨个儿拍打面前三个小家伙的脑袋,教训道:“你们师尊没有教过你们,天底下没有不劳而获的好事吗?” “师叔,我们错了……您快救救阿诺吧。”三小只身后躺着昏迷不醒的少年,面色惨白,咬着唇像是陷入梦魇。 云纵痕分出神识试探,小家伙天门紧闭,他探不到里面又不敢强闯。而清河宗体量小,也没有专业医修,他只好把人送到仙都,回来再和这群闯祸的小鬼算账。 仙都的医馆大多人满为患,正愁得要命,好巧碰上说是帮掌教带药的天恣门首徒。托秦鹤归的福,云纵痕挂到了李怀安的号。接到病人,饶是年轻一代医术最为高超的李怀安都觉得棘手,需要些时间探明情况。 云纵痕观察到不少医馆接诊过此类患者,共同特点都是服用过那种丹药,轻者遭到反噬修为骤降,重者神志不清昏迷不醒。 问及秦鹤归天恣门有没有出现这种问题,对方摇头说暂时没有发现。 “认得这个不?”吃出问题的那瓶丹药留在李怀安那等待检查,云纵痕身上还有多余的,顺手丢给秦鹤归一瓶。 “不认识,”看来他也觉得这玩意不对劲,眉峰微蹙:“我会继续留意。” 说完,把药瓶收进了乾坤袋。 回到清河宗,云纵痕唤来三个可能知情的小家伙,收起往日散漫姿态,俨然是个严厉的长辈:“这玩意你们从哪搞来的?” 小弟子们支吾不清,半晌才报了个地点,深怕他发脾气。 云纵痕当然会发脾气,这群投机取巧的小东西,居然敢去魔域边界的黑市上买东西。淘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有没有保障先不说,就他们这点儿修为去了实在危险。 眼下掌门携能说得上话的长老去仙都开会了,他的师尊在闭关,师兄师姐也不在家。云纵痕大手一挥罚他们关禁闭,再搜了个底,把清河宗上下能找着的类似的丹药都没收了。 “师叔出去一趟,你们立刻上报仙盟,等张贴出公告就传音给师叔。” 三小只应下后,云纵痕来到黑市调查。 黑市不难找,一抓一大把,云纵痕从未在市场买过任何“捷径”。 这倒不是他天生有多正直,少年人的攀比心比比皆是,云纵痕虽是天生的修士,却实在算不上有天赋的那批。尽管百年内突破元婴已实属罕见,可他对标的又是像秦鹤归、李怀安那些惊世天才。 赶上天才的心情急迫,他也曾质问过师尊为何不能借助外力。不出意外收获师兄师姐好一顿毒打,打得他抱头鼠窜。师尊倒没生气,只反问了他一句:“有借有还,小云儿借了打算如何还?” 云纵痕答不出,更加起早贪黑修心、练刀、助民积攒道缘。 没在黑市买过丹药、法器、稀有材料也不打紧,常驻贩子对他这张脸并不陌生。之前揭榜追查魔修重犯也来买过情报消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谈不上道德与否。 云纵痕三言两语便从他们嘴里套出不少零散信息,比如这种丹药的名字叫黑灵玉,分品级,品级越高提供修为越多,也越难买。他手里的这些要么是初期制作不稳定的试验品,要么是边角料做的,市面上多了去。 “有门路吗?” 独眼的情报头子用完好的那只眼睛翻了个白眼,呛道:“你觉得这等好东西流通我这儿脏地方的可能性有多大?”他要有路也不会在这里卖二手三手甚至十八手情报! 不过他提供了几处低级黑灵玉的货源地,云纵痕走前,情报头子深深看了他一眼,难得给出自己的提醒:“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好奇心有时会害了你。” 这件事有仙修参与不难猜,云纵痕只是没料到涉嫌宗门会那么多,更没想到程度会如此严重。 他这边一筹莫展,李怀安那边递来了最新消息。她将黑灵玉里头复杂的药材逐一剥离,剩下最核心的材料分辨不出是什么,但从中可以探到疑似魂魄的微弱波动。 接连数月追查,云纵痕收集不少宗门参与炼化活人的痕迹作为证据。这些宗门都不过小鱼小虾,奉命行事,上头应该还有更大的鱼。如果现在就把这些宗门上交仙盟最高执法庭,那后续的踪迹就再也找不到了。 云纵痕不想打草惊蛇。 他将证据分开交给信得过的朋友保管,部分埋到危险的秘境里头。轻装上路继续追查,最终一路追到了那座等他死后流传于后世茶馆说书人口中,万人丧命的清央城。 他入城那会儿,仙盟任务榜刚贴出的告示被揭掉,换成不痛不痒的公告,提醒广大道友注意安全。全篇避重就轻,一点儿也没提事件的调查进度,根源在哪,结果如何,解决方法又是什么。 云纵痕不知是否该管这件事。 年幼初入道,师尊便告诉过他,修行之人因守本心,做想做的,做该做的,做正确的。若能从中坚定一条修到底,也算圆满。 他想管,以为这是该做的事,查清一切就能讨到公道,三者本该合而为一。 合乎情理,合乎道义,应当如此。 云纵痕改变灵气混入结界,寻邪恶的气息找到阵眼。巨石背后,几个高阶魔修在讨价还价:“这座城人口太多,纯六世以上的魂魄分我们魔域五成。” “前提是你们能分割清楚些,人畜草木杂质混杂太多的不作数。” 答话的是长渡门的掌门玄静仙尊,身边左右两侧站着扶桑门和凌云宗的长老,平时压根没有接触途径的大能,云纵痕只在仙都的问道大会上遥遥见过一眼。 仙都五大宗门,前三竟有二身为主谋深度参与。云纵痕捂住口鼻,屏气凝神,加固隐身咒,深怕被身边盘根错节的神识发现。 “那是自然,古阵残缺的部分已经全部破解补全了。”云纵痕盯紧魔修手中晃着的古籍,上面一定有关键灵力残留,得找个机会把它偷到手。 “那还等什么?启动阵法。” 那么大的阵法,一旦启动得死多少人?! 魔修那边也有顾虑,不过他们担心的是闹太大被发现了不好收场。 “这有何难?”玄静打消了他们的顾虑:“天灾多了去,随便拿妖兽潮搪塞过去不就行了?真有事我们扛着。” 魔修边念咒边催动灵力注入伫立一块石柱,脚前地面亮起花纹繁复的阵法,以阵眼为中心,暗红色的光波层层叠叠荡漾开来。 来不及了! 云纵痕捏碎玉牌,紧急传讯给离得最近的处刑小队。灵讯尚未离开洞穴便被一道剑气斩断,磅礴的灵力尽朝巨石奔来,速度之快远超元婴修士反应极限。 “哪来的老鼠?”玄静仙尊抚须轻笑,看着趴在地上狼狈挣扎的年轻修士,眼底毫无笑意:“原来是云小友啊,以小友天资,恐怕不过数十年就能登顶化神。” 云纵痕咧嘴一笑,吐了口血,“玄静仙尊,晚辈冒昧误闯此地,实在无意蜉蝣撼大树,能否高抬贵手饶恕晚辈的无礼?” “早知如此,何必穷追不舍呢?” 玄静仙尊可不想节外生枝,图生变故,抬手凝聚灵力朝他袭去。 危机之时,云纵痕心口闪过一道光,灵力击碎身后的巨石,面前已然没了他的身影。 “延时传送阵……呵,原来是早有准备。” “清河宗管教不利,教出弟子云纵痕勾结魔修、筑建邪阵、屠戮凡人,现已堕魔。桩桩件件证据确凿,通告仙盟,全境通缉,格杀勿论。” 话音刚落,在场十名魔修人头落地。 满城魂魄尽数剥离,三魂七魄生生撕裂,哀嚎悲鸣经久不衰,数千凡人的肉身一夜间化为血水。 随行修士用特制的储魂袋分别收集飘散空中的三魂七魄,一人检查完魔修的尸体,向三位长老汇报:“仙尊,古籍不见了。” “偷奸耍滑之辈,”扶桑门长老气不过被一个小辈偷了东西,玄静摇头冷笑:“不过是复制影本,谅他拿去又如何,上面可没有我等的灵力……反倒现在沾染了他自己的,还有魔修的。” 当仙盟第一时间下达针对云纵痕的最高悬赏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与几乎整个仙都对抗。那些从中得利的宗门环环相护,与此事无关的零散小宗门不愿掺和其中,纷纷保持沉默。就连认识数十年的朋友也临阵倒戈,将他托付的罪证拱手让与敌人。 仙都施压逼迫清河宗交出云纵痕,师兄师姐倒想保护他,要求介入调查重审也被轻飘飘地驳回了。他只好高调宣布判出师门,与清河宗断绝关系。 云纵痕东躲西藏数月,能信的人全找过了,却一次又一次被辜负。逃往魔域前,秦鹤归手持悬赏令找到了他面前。 “你跟我回去,我替你查清楚。” “跟你回去?他们会要我性命。” “眼下证据确凿,你更不该到处乱跑。” “什么证据?” “留影石记录了你启动阵法的全过程。” “你相信那上面是我?” “我检查过,暂时没找到改动痕迹。” “是我就不会查这事,更不会事先告诉你,”任何解释的话都有被曲解的可能,可面对秦鹤归,云纵痕还想辩解一二,他拿不出证据,长期躲藏消耗了他太多气力,语气苍白而疲惫:“有人大费周章扮演我,或是捏造傀儡,能用的方法那么多,诬陷我也不费力。” “现场留有你的刀气。” “我懂,你不信我,我可以理解,但我不跟你回去,回去就没命了,你保不住我。” 说完,几乎同一时刻,两人拔刀抽剑相撞。 * 锦安城的祭台阵眼设置在城镇中心,不像其他城镇的设在荒郊、山腰之类隐蔽的位置。 云纵痕走进荒废的阁楼,一层一层往上走,直到顶楼的风灌满袍袖,心里某个自苏醒起始终绷紧的角落倏然塌陷。 似目之所及皆为废墟,阵法的残骸在暮色中沉默。他站在废墟中央,单脚踩着一截断裂的石柱。 一口浊气深吸入肺,缓缓吐出。 花了好多时间,终于找到段评在哪开[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过去 第9章 神交 或许云纵痕自苏醒一直不愿接受,他死了十年,那些放不下的事就和他的生命一样早已结束。 这才想起师尊说过,只要是正确的事,总有人会做。或迟或早,没有他也会有别人。就马后炮而言,他该指责自己当时应该相信秦鹤归。 云纵痕试着与过去建立联系,神识抚摸深深刻入石壁的剑痕,分辨当年惨烈战况。 这确实是秦鹤归留下的,鸢回剑的剑气。凛冽锐利,经年不消。除此之外,这儿再不剩什么。 他做了很多,多得远超预料,多到不容许再刻意忽视。 长刀自腰间抽出,云纵痕仰后一倒,刀身垫底将他托起,寒光闪烁的瞬间消失在锦安城天际。经过扶桑、长渡,比发丝还细的神识,交织似渔网天罗密布张开,却并未网到任何修士的存在。 甚至用不着那么谨慎,低头就能看出来,这些宗门破败荒芜,哪还有人居住。 云纵痕视感很好,大老远从上空俯瞰,瞅见悬崖边上凸起的坟头和颇具特色的墓碑。落地凑近一看,果不其然是秦鹤归给立的。 碑上一笔一划记录了上千名受害人,那些制作黑灵玉剩下的边角料,三魂七魄不全的残灵被压缩成模糊一团血肉,如今都已好好超度上路了。 他死死盯着碑上熟悉的剑痕。 识海深处,黑色的神魂也站在脆弱的灵核跟前,抱臂凝眉,总结道:“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他们不仅拿凡人炼丹那么简单,更是把有修行的魂与魄生生剥离再强扭糅合,提升抵过自己修行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修为。” “也不怪那么多大宗门涉入其中……我死得早,不知天恣门有没有被牵连到,但你从那里离开,想必也经历了很多不得已。” 说完他停顿了一会儿,摊开掌心,化出那枚瓷盅,深深凝视虚弱的神魂:“秦鹤归,做到这种地步,你到底付出了什么?” 自从在北昆把本命刀内储藏的一缕神魂收回后,云纵痕的魂魄愈发凝实,相对的是秦鹤归陷入昏迷,灵核加速虚弱。 他当然可以慢吞吞去找线索,去自己拼凑真相,可那太慢了,等他做完这些秦鹤归说不准都投了七个好人家。 你唤我回来,究竟为了什么? “对啊,你也堕魔了。” 云纵痕轻笑一声。 与此同时,灵台中央,黑色小人持匕划开手腕,墨汁般的魂力淅淅沥沥浇在白团身上。秦鹤归没有反应,他就继续,直到人形维持不住,凝成一团。 他越缩越小,却没有停止输出,身型极简再极简,最终变成和秦鹤归同款节能毛线团,仅剩神魄包裹灵核。 黑团不容分说贴近白团,那颗黯淡的毛球才有所动静,探出细线勾住黑团不断外冒的线头,冒一根连接一根。 两团线团不复初始的凝实,由无数毛绒线条组成的身体以蓬松的姿态舒展开,黑与白的边界渐渐模糊。 云纵痕的五感像蒙上一层薄灰,又或是水雾,并不沉重闷人,只是有些许朦胧。 最先相融的是视野,他分不清飘浮空中松散的黑线白线哪条属于自己;听觉愈发灵敏,深处传来清晰的震旦,也许来自秦鹤归,也许来自他;云纵痕尝到或苦或甜的记忆的味道;通过另一个人触碰到自己柔软的神魂、温热的灵核。 五感共通后,两缕不同组成的灵魂直面彼此最为隐秘、浓烈的情感,无从遮掩,互相交换。 等会儿,这不就是双……修? 等云纵痕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修士之间神交没法中途停止。他只能被动接受来自秦鹤归的感情,深藏魂魄的愧疚如浪涌来,将他包裹,几乎无力承受。 他夹在彼此的感情洪流之中,撕扯揉捻,深陷交融的混沌再重新抽离清醒。恢复身型的小人儿翻个身,抹一把湿濡的脸颊,揽住变大好几圈的光团,拥入怀中,像捧起一颗砰砰直跳的心脏。 这刺激有点子超前了。 云纵痕停滞的思绪重新缓缓流动,后知后觉自己刚刚都干了什么。 要知道神交一般只发生在道侣之间,指彼此识海互相立下正儿八经道侣契的那种。 与人类热衷结伴为生不同,修士很少有这方面的需要,有道侣的修士屈指可数。 一来因为修士寿命稍长,几百年不少见,突破千年的大能古往今来也有几人。人与人相处时间一长,尚且不能避免缺陷放大,彼此嫌弃,最终凑合过,何况是寿命比凡人长了好几倍的修士;二来要心意相通到上升灵魂层面的交融更是难上加难,神交比肉身结合更平等相互,却也更危险,稍有不慎双双陨落。 有道侣的修士,要么是像师尊那样后天入道前就有的,要么也是从小就认识,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 扯远了。 总之,魂魄住在别人的灵府对修士而言已经是非常冒昧的行为了,钻识海瞎窥探别人记忆更是暧昧无礼。 那么在这些之上,更近一层发展,像他这样不经过人家同意就拉着神交,简直是惊世骇俗、惊天动地、惊心吊魂、惊…… 完蛋,他醒来发现自己不干净了,会不会把我打出去啊?云纵痕一颗心七上八下。 “不会。” 秦鹤归忍不住出声,提醒他刚一不小心把心里所想都倒出来了。 云纵痕迟缓地眨了眨眼,若无其事进行常规寒暄:“哦,你醒啦,感觉如何?” “……不难受。” “你这回又啥时醒的?” “你‘惊世骇俗’的时候。” 那还好,也没很早。 “嗯,不早。” 云纵痕惊恐万分:“我保证没发声啊。” “能听见的,刚才那……之后,余波大概会影响一段时间。”白色藻球舒展四肢化作小白人,伸手取回落在黑色小人肩头的白毛。 黑色衬托得白毛无比惹眼,秦鹤归一根一根回收,聚到一块揉成小号毛线团。云纵痕凑上前一吹,毛团轻飘飘飞扬,落到秦鹤归头顶,重新融入其中。 “好怪哦,像什么灵兽的换毛期……”云纵痕定睛一看,也有不少黑毛贪婪地黏在小白人身上,他尝试拾回,结果反而越变越多。 秦鹤归轻松地笑了,张开双臂转一圈展示身上的毛:“比起灵兽,我觉得我更像粘毛板。” 云纵痕放弃挣扎,他没法控制那些细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关注飘向秦鹤归。想到反正刚才做过更亲密的事,趁事后温存好撬蚌壳,转而理直气壮地算起回头账:“现在你人也醒了,快老实交代都做了些啥。” “就是你看到的,想到的那样,”秦鹤归顿了顿,觉得也没啥好补充的,声音很轻地说道:“全都过去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云纵痕听得火冒三丈,为什么呢?他搞不明白,这种堵得慌的心情,也许神魂交融的影响远远没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秦鹤归,别装傻,我本也在那些过去之物里。” “可那是我的疏忽,你就不该过去,”秦鹤归拒绝沟通,白色小人也应景地偏过头:“后来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时我们再多谈谈,或者我早点站在你这边就好了。” “不就是没拦下嘛,这究竟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何必总是对自己那么严苛。”云纵痕生气地戳戳他的胸口,像两块豆腐相撞,弹性十足抖着波儿,吵架气势都削弱了几分。小黑人不管,步步紧逼,把小白人逼到灵台边缘,想叉腰又觉得怪怪的,改成环抱双臂,“难道每个撞你剑上的倒霉蛋都能来找你负责?” 秦鹤归几乎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你这么算的。”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哪怕修士也没理由不遵守,”云纵痕再次摊开掌心,声音压得比此时识海之外天边的积雨云还低,也远比方才生气时要认真得多:“我再问你最后一次,这上面的咒文写了什么?解开它,放我轮回。” 见状,秦鹤归也不肯退让分毫,一字一句道:“轮回我替你去,你无需有负担。” 白瓷盅罐边缘咒语隐隐发热,暗红色的古文字分成两条灵活的四脚蛇,分别爬上两人手臂,一左一右顺流而上游到脸颊。 “好哇,你打着这主意呢?问过我意见吗你就做,感动谁啊你。”见他终于不装死,也完全不装了,小黑人没有五官的脸上扭曲狞笑:“我不需要。” “此术无可逆转,”秦鹤归顿了顿,小声嘀咕:“再说你人都死了,我怎么问你意见?” “你都能找到拉我回来的禁术了,我为何不行?” 秦鹤归一噎。 外头停顿多时的有限视野再度流动,小白人抓住小黑人的手腕,“你去哪?” “仙都。” “去那做甚?” 云纵痕还憋着一口气捋不顺呢,没好气道:“去找你掌教打你屁股!” 那当然不是,秦鹤归看穿他的真实意图,提醒道:“天恣门的藏书阁需要令牌,叛出宗门的修士进不去的。” “那到时候再说,”云纵痕拟订了好几种混进去的方法,“实在不行就求你掌教,把你这叛逆的首徒再回收回去。” 秦鹤归也没辙了,只能苍白无力地劝阻他:“你别去。” “我就要去。” “停下。” “不,想阻止我?你身体都让给我了自然是我说了算,除非你现在就把我踢出去!” 这是一篇预计只有几万的小短篇。之前从未想过有人看,本来打算申签失败就跑路的,现在不跑了。但是没有存稿,我又脑袋笨笨的,写东西慢慢的,一直卡卡卡,下周我努力捋清结构再回来[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神交 第10章 扫墓 云纵痕还真没去成仙都,他的刀飞到中途不动了,不仅如此,身体也不动了。方才还嚣张至极的人,魂魄被困在识海气得直跳脚:“放我出去!” 三重门扇扇紧闭,声音兜了一圈回到原点,回声急促得有些滑稽。黑色小人叉腰指天大骂:“好你个恩将仇报的阴险小人,我一把灵一把魂把你喂活,你反手就关我?” 阴险小人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好似后背遭踹了一脚,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从幕后推上了台面。他茫然站在空中吹风,有修士嗖地从身边飞过,嘴里骂骂咧咧:“不飞就下去,挡路上找死啊!” 秦鹤归不知道自己怎么被放出来了,也不知道云纵痕怎么被关在了识海。当务之急是靠边找地方落脚,但云纵痕的刀显然和它主人脾气一样臭,完全不听他指挥,短短百丈距离歪歪扭扭。 黑色小人着急转圈圈,顶空大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白色小人顺着缝隙吧嗒掉到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你方才消耗太多力量,魂魄又不够结实,待这儿修养也好。” 秦鹤归捡起气得通红的刀收进乾坤袋,改换乘自己的小破剑,风飕飕刮过脸庞。黑色小人左右扭动脑袋,通过小小的窗口窥探外头。这位置视野太差,入眼不是雾就是云,往下只能看见一点儿山尖尖。 这种无聊的风景只有秦鹤归这么好的定性才能接连欣赏好多天还一声不吭,云纵痕观察一会儿啥都没看出来,晕头转向地掐住白色小人弹性十足的脸颊,直接问道:“你去哪?” 秦鹤归也是有问必答:“往生乡。” “若为师哪天先走一步,托你们拾了尸骨葬去往生乡。”师尊的声音同时响起。 往生乡,师尊的故乡。 云纵痕愣住。他堕魔后浑浑噩噩,竟然连这么简单的嘱托都忘了。 “去那做甚?” “探望前辈,你……不想去吗?” “不去,”秦鹤归在等他说理由,云纵痕仰面一躺:“最近墓碑见太多,消化不良。” “……那我到了喊你再闭眼。” 云纵痕张了张嘴,满肚子拒绝的说辞兜一圈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挺没意思的,他翻了个面,用后脑勺对着秦鹤归,小声嘟囔:“那是我师尊,清河宗的小长老,你拿什么身份去见那老头子?” 秦鹤归平静道:“晚辈。” 叫人挑不出错处的回答。 云纵痕不爽地努动鼻子,哼了一声。 别的不说,秦鹤归选的地儿还不赖,周围有山有水,是块好归处。若师尊活着,铁定也喜欢。 路边两侧成片农田,正要下地干农活的大婶一挽袖一轮锄,见秦鹤归拎着贡品,随意招呼道:“来扫墓啊?” “受人托付来看看。” 惊讶于秦仙长也会找借口,某人怪声怪气模仿道:“受人托付~哟,是谁啊?” “你小伙子人真不错,每年都来……诶,今年不是才来过吗?” 秦鹤归没多解释,只是笑了笑。 云纵痕耳力好,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大婶与邻居感慨:“……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远房亲戚。” 他也忍不住笑了,胳膊肘顶了顶秦鹤归,用手背遮脸,状若说悄悄话:“我师尊百来岁的人了,偶尔想回老家看看总要带上我,逢人问起就说祖上住这儿,自己只有八十四。” 结果秦鹤归这无趣的家伙,压根没接收到他的玩笑话,摇着头说:“前辈不会说谎。” 云纵痕讶然:“此话怎讲?” “没必要。”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关头就到了坟前,而秦鹤归也没有忘记喊他闭眼。云纵痕捂住脸,露一道指缝。 仙长点着香,一一摆上贡品,看着挺上道。他买了不少老头喜欢的糕点,盘子里的绿豆糕早上新鲜出炉,松软香甜。 云纵痕不自觉吞咽口水。 秦鹤归摆好盘,拿起吃了一块。味道很香,甜而不腻。白色小人同步复刻,原模原样递给黑色小人。毕竟共用身体,谁吃到另一人都能尝尝味。 云纵痕接过绿豆糕,往肚子塞,砸吧道:“还不错,若你肯放我出去用嘴尝尝就更好了。” “放你出去,你保证不去仙都吗?” “那不成……你当我师尊的面怎么说得我要闯祸似的。”云纵痕表示抗议。 “……我没这意思。” “语气、感觉、灵性,你懂吧。” 秦鹤归不懂,好在云纵痕没无理取闹咬着不放。他吃了半盘糕点,无声传音到识海:“无盈道人的墓碑,你确定不看看吗?” 云纵痕这才把视线从石台移到香炉,顺着香线,青烟飘过石碑上方,后头字迹逐渐清晰。 尊师,无盈道人。 …… 一目十行,后面跟上宗门、门下弟子,而他的名字竟也位列其中。就挨在师兄云若水、师姐云长渡之后。 师兄师姐的名字字迹来看都是他们自己刻的,再往上宗门那些出自掌门手笔…… 那么他的名字又是谁刻的? 秦鹤归抚过冰凉的石碑,带灵力的那部分暂且隐去,李长寿三个大字突兀跳脸。 师尊俗名。 苍劲有力的笔触,和混在师兄弟姐妹间的名字,还有他牌位上的名字如出一辙。 黑色小人转过头,看了一眼身旁:“你刻的啊。” “我是不是越界了?” 云纵痕登时乐开花,黑漆漆的脸上咧开两排大白牙。他笑够了,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你还怪讲究的。” 除了仅修士可见的用灵力刻写的碑文外,这家伙居然还多准备了另一版,专供过路凡人了解生平。 云纵痕盯着李长寿,看了半晌,点头认真道:“老头子确实没说谎,他凡寿的确是八十四岁。” 秦鹤归手里拿一把小巧的刻刀,他刚说完便将享年八十四刻在空白处,饶是字号硕大,底下预留部分还剩了一大片。 黑色小人用肩膀顶了顶白色小人,揶揄道:“你这碑怎么是半成品啊。” “我又不知前辈生平,贸然杜撰……不太好吧。” “所以你就空那?”该不会在等我来补上?云纵痕欲言又止。 白色小人果然在看他,虽然两人都没眼睛,但视线藏不住! 神识外,秦鹤归还保持提笔的姿势握着刻刀。 云纵痕其实也记不太清了,他掰开绿豆糕,绵软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像过去某刻,他同师尊行走在细腻潮湿的沙滩边缘。 “师娘……名福满,和师尊一样姓李,”云纵痕仰头眯起眼睛,记忆潮起潮落,老头子牵起他的手,磨人得很,几十年农活在他手心留下茧子,“往生乡八成都姓李,村头村尾祖上都是一家。” “师尊和师娘青梅竹马,也是娃娃亲,十七岁时闹饥荒,父母都没了,两人仓促成了婚。” “生活虽然苦了些,胜在心意相通,那时福满会到镇上教书……她说不算,只是帮先生带带孩子……为师?当然是砍砍柴割割草喂喂猪咯,啊呀你别打断我。说到福满啊,她每次傍晚回来都会给我带那家铺子的点心,可香了你尝尝。” 老头子很健谈,带着年幼的徒弟沿河道走,想到哪说到哪,他和凡人印象里神秘莫测的仙人毫不哒噶。 “您每收一个徒弟都要把和师娘的相爱故事讲一遍吗?”云纵痕曾这般问过他,他理直气壮点头,还威胁小徒儿不听完不许吃绿豆糕。 内景化的绿豆糕消逝了,云纵痕口诉时手里总要玩点东西,白色小人往兜里掏掏掏,又变出一块新鲜的给黑色小人捏着玩,“师尊和师娘育有一双儿女,大名,记不得了,小名是安安和平平。” 他朝外望一眼,师娘和儿女,秦鹤归都刻碑上了。 “孙女没名字,出生那天小满,师尊就叫她小满。”说到这,再往后就没必要了。无论作为凡人的一生,还是修士的一生,李长寿都已过完。黑色小人扯了扯白色小人的胳膊,示意他看天气:“快下雨了。” 远处的云层染上墨色,盘子里的点心还有几块,香线燃到一半。秦鹤归没动,云纵痕催促道:“走吧,留点儿话头,下次来看师尊他老人家再续,可别叫小老头太得意了。”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大珠小珠落水洼。这点儿雨对修士而言没啥大不了,开结界屏掉就是。 “接下来要带我去哪?” 黑色小人好似受潮膨胀,沉甸甸的都能拧出水来,却表现得不受影响。他气势十足问秦鹤归接下来有什么行程,最好一并完成,否则等他能控制身体了就由不得他不去仙都。 “去喝酒不?” 云纵痕嘴快过脑子:“喝。” 秦鹤归拐进路边酒肆。 他后知后觉补上疑惑:“什么?” “雨太大了,找个地方避会儿雨。” 窗外青山躲入水帘,粗糙朦胧。 黑色小人摘掉头顶冒的蘑菇,接过凭空递来的热酒,一碗下肚神魂都暖洋洋的。 秦鹤归继续投喂牛肉,见他吃得挺惬意,状若随意地问道:“你不高兴?” “没,”云纵痕眯着眼打了个嗝,四仰八叉靠着誓约碑拍拍肚皮:“有人替我记着师尊,我替他高兴。” 想到石碑还留有大块空间,很合适刻上生平纪事,云纵痕扯了扯嘴角:“你当初怎么想的?搞来那么大块石头,那老头子哪有东西值得刻碑上供人唏嘘啊。” “……是我考虑不周。” “那倒不至于,和你说会儿师尊感觉很亲切,就好像小老头还活着,伺机而动等着从不知哪个角落跳出来,拿扇子砸我头,说我背后嘀咕他。” 这话秦鹤归接不了,等云纵痕絮絮叨叨说到小时候修炼偷懒被无盈道人抓住倒吊树上,他都喝了好几碗酒,冷白的耳垂微微泛红。 “他就一普通小老头……可不像你这天恣门首徒,人还没死呢,光辉事迹就广传四海了。” 怎么他一没留神就谈到自个儿头上了? 白色小人行动迟缓,茫然地转向黑色小人。 “嘿你别不信,编成话本可流通畅销了,”云纵痕说着凭空变出一本,哗啦哗啦随便翻一页清了清嗓子:“咳咳,我给你读一段哈,第十二回,为魔颜冲冠一怒,秦首徒判出仙门……” 秦鹤归忍不住打断:“这啥?” “你好朋友写的,你的香艳秘辛。” 白色小人抽走书,翻看封皮署名,还真是熟人作案,没有五官的脸上写满不可置信:“你从哪搞来的?” “茶馆说书人,”黑色小人笑容纯良,陪他翻开目录,语气颇为乖巧:“我拿钱买的哦。” 不过是单方面强买的,他悄无声息留下钱就拿走了。 一排标题扫下来,秦鹤归两眼一黑,不看正文都能猜到内容有多狂野。 原本纯白色的小人从头到脚都变粉了,颜色比桃花淡一些。云纵痕顿悟了,发出邪恶的桀桀桀的怪笑威胁他:“秦鹤归,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我出去,否则我就一直在你耳边读给你听!” 这周新文有好康的,跑去看文了[空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扫墓 第11章 读话本 秦鹤归没想到,云纵痕说的一直读,那就真的是一直。离开往生乡,到同为流光域的归榆,他的嘴皮子一刻都没停过。要不是神魂不会口渴,秦鹤归真想给他灌点水润润嗓子。 “话说那天恣门的首徒叛离师门前,足足砍了九十九剑,毁去登仙梯,把掌教气得吐血三升,一病不起……” “天恣门没有登仙梯,”这是比较旧的谣传,艺术加工嘛,云纵痕点头表示理解,听秦鹤归继续指出不实的部分:“还有,我离开前掌教就已卧病在床……” 白色小人说到一半,脑袋越垂越低,愧疚之情溢于言表。黑色小人连忙挥舞两条短短胳膊,打断:“我知道我知道,那老古板可疼惜你了,秦仙长又是尊师重道的人,这杜撰得太过了哈,跳过跳过。” 书页翻得哗啦作响。 云纵痕琢磨着,好像有哪里不对。 对哦,他本来就为了刺激秦鹤归来着,这坏家伙把他关着不让去仙都。怎么束手束脚的,还顾及起他的感受了? 云纵痕清了清嗓子,下定决心摊开一页:“我要从你堕魔读起咯,上头说你堕魔后性情大变屠杀长渡门、扶桑门,这总是无可争议的事实了吧?” “……也不是。”秦鹤归不情不愿地摇头。 “你别狡辩,我可去实地探查过了,你的剑气我还是认得出的。” “你能认出我的剑气?”说话间,秦鹤归猛地一抬头,不存在的眼睛都亮了几度。 这家伙重点又抓错了。 云纵痕脑袋一扬,不屑至极:“呵,凌诚道长不要太过分了,你看我像什么傻子吗?” 秦鹤归连连摆手,生怕稀里糊涂又生新的误会,急得犯结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一会儿,声音染上些轻快的笑意:“我只是……有些高兴。” 黑色小人脑袋忽然凑近,平坦光滑的脸脸面对面贴上白色小人的脸脸。秦鹤归没防住,被他强行完成了情绪对接。 云纵痕没抓到他瞧不起人的证据,倒是捕捉到更让人不解的喜悦,摸不着头脑:“啊?你还真在高兴,高兴啥啊?” “高兴你记得我的剑法、剑气……剑意。” “我只说剑气,你别擅自扩展啊!”云纵痕左右开弓,捏脸打断:“还有,也不许转移话题。” “哦,我说的不是,指的不是堕魔后。” 秦鹤归很平静地说着可怕的话。 云纵痕震惊地看着面前人畜无害的简笔小人:“你那么早就疯了?” “应该还没有。”当时他头脑清明,思绪通畅,情绪冷静,行动也有条有理。若他成了疯子,恐怕反而做不到连灭两大宗门如同砍瓜切菜般顺手。 云纵痕一时失语,不过没有在震惊的情绪里沉浸太久。他强迫自己不要转移注意力,专注翻读话本上的情节。结果他翻一句,当事人辟谣一句,堪称无懈可击。 …… 念到后面云纵痕可不管他真假,捂着脑袋两侧大声朗读,甚至看进去了。读到秦鹤归闯珍宝阁,高价拍下洗髓丹给一路不离不弃陪伴身旁快要病死的散修治病,却引得青梅竹马老情人吃醋狂扇耳光,云纵痕怒摔话本,跳上去踩两脚还不解气:“写得什么玩意,人快死了争啥啊!” 发泄完再捡起来,骂骂咧咧继续读读。后面原配大战小三小四小五,足足水了十几章的打斗部分则被无视跳过。 可等他读到后面,青梅竹马为秦鹤归挡剑,生命垂危。黑色小人吸着鼻子,拍拍白色小人的肩膀,哽咽道:“他也不算坏人,他只是,只是太爱你罢了。” 秦鹤归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终选择沉默,不打扰深陷狗血故事的某人。 幸好云纵痕还没太过忘我,仍有闲心从故事里抽离他那过于充沛的情感,余光瞥见故事原型万分无奈的模样,得意不已。 这,就是,阶段性胜利! 云纵痕暗自和那个茶馆说书的对比,自信摆摊肯定吸引的观众要比对方多。他大步迈腿,撒开脚丫子,绕秦鹤归转圈圈,嘹亮的嗓音也跟着缭绕。 一颗说书界新星冉冉升起。 他终于彻底丢开包袱,专挑香艳离奇污人耳朵的段落,声情并茂地演绎着。而受害魂表现得愈发情绪稳定,端坐灵台全当他不存在。 这不行啊。怎么快就适应了,之后还怎么玩? 云纵痕思索片刻,大手一挥,哗啦哗啦翻到描写极其细致的一章,凑到秦鹤归耳边,贱兮兮地清嗓子,开始念诵魅妖如何施展魅术,勾引仙长春风一度。 而如此垃圾俗套的故事,才念到一半,居然引得向来矜持的当事人点头肯定:“这事,不假。” 不假什么? 他还真有百八十个情人不成?! 云纵痕惊愕极了,可还没等他消化清楚这俩字呢,一道惊雷紧随其后:“不过对象是假的,过程是假的,中魅术的是你,双修的是你和我。” 识海霎时一片死寂。 “……等会儿,”云纵痕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啪地丢掉书,大幅度后撤两步,“你不要胡说八道诬陷我啊!啥时候的事?我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秦鹤归掀起眼皮,语气颇为怨念:“你不记得的事还少吗?” “不不不,”云纵痕连连摆手,摆出极其抗拒的姿态,接连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么炸裂的事我总不至于忘掉,你肯定是在报复我,拿我寻开心。” “我错了还不成嘛,不该乱读这破玩意,您大人有大量,消消气可好?” 秦鹤归原本还在纠结是否要忠实告知这件事,可见他抵触成这样,顿觉不爽,“这是真事,前两天路过浮花镇,我看你不记得……就没提。” 仅仅这点儿提示完全不够启发云纵痕,他本来记性就不太好,三魂七魄拼好后遗漏那么一件两件事也情有可原。何况是这种那么久远、细碎还羞耻的回忆,他完全有可能故意搁置不去整理。 再者说那会儿他和秦鹤归实在算不上多熟,发生这种意外想必对方也不愿提及吧?换以前他肯定打哈哈混过去。 神魂小人的脑壳不好区分正反面,饶是这样他仍注意到秦鹤归将正面转向契约碑,碑前月见草长势极好,得意扭腰左摇右摆。 有点像坟头草。 云纵痕默默想到。 “我说我真不记得了,你会觉得我很渣吗?”秦鹤归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小心翼翼问道:“你还记得当时在做什么任务吗?” 他好像追捕什么妖怪来着,黑色小人拼命回忆,就连不存在的眉毛都在用力。 秦鹤归适当停顿,给足缓冲时间。很遗憾,倒计时结束,云纵痕还是没想起来,他只好往下揭露更多信息:“那天你在追捕魅妖,不过和话本的不是同个品种。” “废话,话本都是编给凡人看的,反正我活了几十年也没遇着过。” “你记得我说过那天我就住你隔壁吧?” 云纵痕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你找我帮忙,事成赏金分我一半,”秦鹤归瞟了他一眼,深有同感:“那玩意确实不好抓。” 云纵痕瞬间领悟关键信息,叹了口气:“所以最后你没分到灵石对吗?” “是啊,你被阴了,三更半夜敲开我的门,”秦鹤归顿了顿,向来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染上些许委屈的音色:“我眼睛都还没睁开,你整个人就压了上来。” “嗯……嗯嗯?真不可思议!你居然没打死我。” 秦鹤归一言难尽地看着他,duangduang地戳额头:“我现在也没打死你吧?” “总之,无图无真相,你不给我看,我是不会信的。”黑色小人脑袋一甩,用坚定的态度表示不信! “我怎么给你看……”秦鹤归反应过来,捂住脑袋后退,“不行,绝对不行,你再乱来魂又要散了。” 云纵痕铁了心要把乱来贯彻到底,上前想勾秦鹤归的下巴调戏他。 哦,简笔小人没有脖子,也没有下巴。云纵痕只好改用两手托起团子脸揉捏,真诚建议道:“要不然,你和我结为道侣,立下契约由天道调控,降低出事概率。” 秦鹤归果然吓到了,瞬间变成桃花粉,说起话结结巴巴:“你又……又乱来,这……这种事,怎么能如此儿戏?!” 时机已到,云纵痕抓准机会,退而求其次:“那你放我进识海,我自个去验证你说的真伪。” 他指向灵台边缘涨落的潮水,见秦鹤归仍一脸为难,故作生气:“反正我又不是没下去过,你在犹豫什么?果然是骗我的吧?” 说罢,失望甩袖转身。 也不知道他的袖子从哪变出来的。 秦鹤归急了,伸手拽住袖子挽留:“我并未骗你。” 很多事,哪怕再不情愿相告,秦仙长最多不说就是,绝不撒谎。 云纵痕可算摸清门道。 他藏起即将得逞的笑容,任性妄为:“那我要进去,你不许拦我。” 说完不给秦鹤归反应的时间,纵身一跃,噗通入海。 第12章 再探识海 云纵痕毫无阻力沉入识海,和先前来时差不多,身旁飘过不少零散记忆。 正常情况下,记忆通过一个个关键节点连成一大片一大片,凝结灵魂深处,仅有少量零零碎碎相互找不到关联的渣渣遗落深海。 不过像云纵痕自己,还有秦鹤归这种神魂不稳定的修士,掉进去的渣渣会格外多。拾荒没准能绕过秦鹤归,神不知鬼不觉捞到想要的。 比如,秦鹤归究竟使了啥禁术,这便是他兜老半天圈子真正的目的。 他云纵痕才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和秦鹤归交那啥的配都一步到位交到神魂层面了,相比之下“过去曾有过□□连接”,哪怕不记得,想来也不算啥大事。 才没有中途沉迷狗血话本忘乎所以。 才没有读到上头想把作者抓出来打一顿。 才没有真的相信秦鹤归有啥情人暧昧对象。 …… 啊,还真有。 秦鹤归盖章肯定的那段意外事件如此巧合地飘至眼前,显眼突兀,仿佛在说“看看我”“快看看我啊”,云纵痕想忽视都做不到。 就一眼。 来都来了。 顺手的事。 丝丝缕缕神识绕住浑浊的泡泡,中间恰到好处空出位置,虚虚环绕。免得误触被秦鹤归知道,等看完了提前把他赶出去。 仅此一眼,云纵痕就有些想起来了。 那天他接下很小的活,追捕一只靠吸食灵智生灵情/欲的小妖。那小东西力量很弱,胜在擅于逃跑。 稍没留意就滑溜溜蹿没了影。 云纵痕被它在眼皮子底下逃走好多回,追到浮花镇时耐心已然告罄,要不是看在整整一千灵石的份上,真想撂挑子不干。 “找我帮忙?”记忆里的声音与面前画面同步了。秦鹤归打开门缝,他一脸怨气站门口。 “对,”云纵痕小鸡啄米点头,笑容之下是藏不住的狰狞:“抓到赏金分你一半。”他需要更加优质的诱饵。 秦鹤归恍然大悟,推开窗户望天:“这么大手笔的结界是你铺的?”还是定向的那种,没被标记过的不受影响。 看来气得不轻。 “那小东西挨了我一刀,不补充体力突破不了。”云纵痕拐进屋,捞过椅子坐下。 秦鹤归倒没犹豫,点头答应得很爽快:“可以。” 云纵痕抓了把桌上的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抛,人家都答应了才虚伪关心道:“最近很少见你闲着,会不会太麻烦了?这样吧,等我这事解决,你手头有啥要忙的也别客气喊我搭把手。” 他说归说,可没真觉得秦鹤归会有啥事需要他帮忙。 “我来给掌教带点儿特产,”仙长从乾坤袋里提起一大串散发土腥味的不明树根,生怕再慢些他就把这份二手委托转给别人似的:“已经买到了,一点儿也不麻烦,需要我怎么做?” 云纵痕从乾坤袋里掏出十几卷画像,一张一张摊平,综合受害人颜值可以得出显而易见的结论:这只魅妖非常挑嘴。 他翻翻找找,把一枚巴掌大的妖兽捕兽笼塞秦鹤归手里,笃定道:“我特意留了破绽,到时候你自然点儿路过部署薄弱的那条路,它自然会上钩。” 应该说,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不到半天时间,他们就抓到了那只小东西,可以回去交差了,坏就坏在两人都觉得留下休息一晚再走也不迟。 他们约好明天见,各自回了房间,云纵痕把笼子搁桌上,用小树杈戳笼子里的小家伙:“可算让我逮到了吧。” “你耍赖,你无耻,你混蛋!”长得像灰毛鼠的小妖兽气得炸毛,后足蹬地直立起身拍开树杈,破口大骂:“我不过吃些七情六欲,和你又无冤无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云纵痕脸色沉了下来,冷笑道:“一点儿?你把人吃残吃傻倒是只字不提啊。” “那咋了,那些人不还活着吗?换我不吃就得饿死。你呢,你抓我不就图那几块灵石嘛,以为我不知道?虚伪的仙修。” 它骂任它骂,云纵痕那时只想着任务做完拉倒,既然悬赏悬的是活物,他就留小妖兽一命,却没想到这小家伙气性可大了。 夜里越想越气不过,宁可自己嘎嘣死掉也不肯让他领赏,死前用尽妖力给他下套。 等会儿,下了啥套来着。 哦,秦鹤归说他中了魅术来着。 区区魅术。 以他的修为哪能中。 哪能? 不是吧。 他好像瞬间失去神志,蛮不讲理踢开隔壁的木门,摇摇晃晃走了进去。 云纵痕求证似的看向气泡,换到秦鹤归视角,正如他所说的的那样,自个儿正顶着明媚至极的笑容,大大咧咧爬上了他的床。 “纵痕?你……” 他抬手想摸摸额头,话还没说完就被攥住手腕,大力按在身侧。 由于这是秦鹤归的记忆,云纵痕只能被迫看着自己的大脸盘子寸寸逼近。 这很诡异。 更诡异的是他都这么粗鲁了,秦鹤归不仅没把他掀下去打一顿,反而从神情来看似乎在进行某些激烈的思想斗争。 不是,你在纠结什么啊?! 云纵痕的爪子把两人衣带扯得乱糟糟,他腾出手,却仍然没有阻止,只是用手背拍了拍滚烫的脸颊,试图唤醒陷入迷障的人:“你让那它跑掉了?” 这是在提醒他委托费照旧,记得支付灵石吗? 也是,自己白忙活,也不能让秦仙长白忙活啊。仙长出场费可贵了,同样的委托定向拜托秦鹤归得多付三成呢。 云纵痕胡思乱想。 秦鹤归看他还呆滞地坐怀里,手背蹭过耳廓绕到后面,扣住后颈往下按,不到一指距离的两对唇瓣贴到了一块。 哦,不是啊。 云纵痕魂儿都飘了,他明明没被亲,却感到缺氧,脑袋晕乎乎的。 这算啥唤醒方式啊,太暖味,呸,暧昧了。意……意外吧? 卧槽,他伸舌了。 趁人之危啊,仙长。 云纵痕一边骂骂咧咧,谴责秦鹤归趁自己神志不清上下其手乱来,一边眼珠子都快粘记忆泡泡上了。 搞快点搞快点。 是不是不行啊。 你除了弄我一脸口水还会什么? 云纵痕对仙长青涩的技术万分不屑,丝绒触须在水中张扬挥舞,场外指导:“先摸摸啊,一直晾那做甚。” 可把他急得,恨不得穿进去代替自己加速进度。 倒不是对秦鹤归有啥那种心思,单纯是看两人太磨叽太黏糊看得浑身不适。 尤其是那眼神。 他怎么和秦鹤归互看得拉丝了都。 这很诡异。 嗯。 嗯嗯嗯? 他怎么如此主动,尽管看着神志全无,居然还能精准抓握,将两人并到一块,有一搭没一搭上下揉弄。 以手法的熟练程度来看,云纵痕有理由怀疑自己压根没中妖术,只是找个借口,欲行不轨。 云纵痕应该庆幸自己没有人形,否则脸红成火烧云了他自个儿都嫌臊得慌。 饶是如此,他的目光也没有从距离渐渐变负,相互交叠的两人身上移开。 很奇怪。 他不讨厌。 虽然暂时没想起这段小插曲,可站在第三方视角看着,也没有任何抵触的情绪。 换作现在,他与秦鹤归亲密得共用身体,共享识海,不抵触也水到渠成,可那会儿应该还在很早以前。 他们不该那么亲密。 自己神志不清另说,秦鹤归为什么没拒绝呢? 泡泡破碎之前,云纵痕撞进秦鹤归水汽朦胧的眼瞳。那双眼睛,专注地倒映着他的模样,连同神情每一瞬细小的变化尽收其间。 云纵痕有种错觉,秦鹤归喜欢他,很喜欢。如果出于这样的感情,那他不计代价唤他回来,便说得通了。 可他自觉没啥值得这位天骄喜欢的地方,现在没有,以前大概也没有。 品味好烂。 云纵痕想。 …… 啊,这回找对了。 书名,术法,过程。他只瞥一眼全数记住,在被卷入更深更危险的记忆涡旋前抽身离开。 哗啦—— 海狗出水! 不是。 若形象些来描述,云纵痕更像一颗海草,漂啊漂地浮出水面。秦鹤归跪坐灵台边缘,朝他伸出手,拽上岸。 “你看到了?” 声音透着小心翼翼。 黑色小人甩了甩水,嘿嘿笑着贴上前,贱嗖嗖的:“当然,我可是全方位无死角近距离欣赏完了全程!” 说完,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等秦鹤归神经紧张得绷到极致,再噗嗤一声,嘲笑道:“哈哈哈,你技术好差哦,找半天都没找准。” 他忐忑在岸边等候半天竟被嘲讽,眉头瞬间堆成川字,毫不客气地回敬:“你也没好到哪去,乱冲乱撞,一点儿也不舒服。” “喔,那不是第一次没经验嘛,我刚刚观察过了,肯定是角度问题,你现在交给我来办绝对行。” 办啥?他在说啥,他在对着洁白无瑕、没有凸也没有凹的简笔小人说啥啊?!秦鹤归要当他是变态了! 谁知白色小人并没拒绝,也没反驳啥。他苦恼地垂着脑袋,微微偏到一边:“可我们没有身体。” 这是重点吗?! 云纵痕不经思考,脱口而出:“那咋了,不过躯壳一具,我去找白沐雪借个傀儡用用?” 等会儿,这好像真可以试试。他那招唤魂的禁术换的是魂魄,容器倒没限定得那么死。先换出去,再想办法把他也留下。 黑色小人托腮陷入沉思,秦鹤归也没催他,收剑落地,穿过人声热闹的街道。 外头风景渐渐熟悉,云纵痕总算觉察到不对劲:“这是哪?” “归榆。” “你来这干嘛?” 这是一句废话,猜都能猜到秦鹤归接下来要去哪,清河宗就在归榆。 “你不是说要回宗门探望么?长渡仙尊如今是代掌门,不常出远门。”秦鹤归想说,要见面很容易,用不着什么前提条件。 可惜词不达意。 听到师姐的名字,云纵痕下意识支起耳朵,很快反应过来:“不对,我什么时候说过想回清河宗了?” “你说过。” 他能通过神交窥探一二,秦鹤归自然也行,毕竟是双向通道。 云纵痕打起退堂鼓,声音带点儿心虚:“……师姐成大忙人了吧?我还是别去叨扰她比较好。” “现在反悔也来不及,”秦鹤归折断了他的鼓槌,淡淡道:“我早递过玉牌请求拜访。” “不行的,不行的,你快收回去,我们先去做点儿别的事。”黑色小人在识海狂扯白色小人的两颊。 白色小人被他拽得发音含糊不清:“为甚么啵鞋?” “我还没准备好!” “秦仙长来了?快请进来。”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云纵痕僵住,缓缓抬眼望去,眉清目秀的仙修站在大门口,放下手中扫把,朝他鞠躬作揖。 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稍不留神便靠近了过来,热切地将秦鹤归迎入清河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再探识海 第13章 他所做并非全然无用 “早上师叔特意交待您会来。” 年轻的仙修说着话,侧身拂袖相迎,礼貌得体得不像小门小户。 阳光穿透树叶,稀稀朗朗落在他的脸上,一块一块暖黄的部分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 寻常情况下,盯得那么仔细早惹人不快,但云纵痕隔着秦鹤归,借助他的眼瞳,肆无忌惮将引路的弟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秦鹤归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对晚辈点头笑道:“叨扰了。” “仙长说的哪里话,师叔说您想待多久都行,有需要我这就去收拾房间,”他说着话,随手将靠在柱子上打盹的孩童抱到怀里:“怎么不回屋睡?” 袖口下滑,露出一截手腕,他俩一大一小系着相同的红绳。 “有劳……”秦鹤归侧耳倾听,淡色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改口道:“不必了,只是路过坐坐。” 说完他悄悄询问云纵痕:“不多待几天?” 怎奈对方偏过脸,不答反问:“那孩子是谁?” 看得出从进门就想问了,难为他憋了一路才吐出口。 秦鹤归说:“风予诺。” 云纵痕欲言又止,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我没瞎,师侄还是认得的。他什么时候醒了,还有孩子了?” 秦鹤归想,他走得太匆忙,确实不知后续的事,便说得详细了些:“那孩子是你去魔域前交给李怀安的婴儿。” 云纵痕讶然:“竟是他?居然活了?” 他那会儿找到阿诺吸收的生魂原主,才几个月大的婴孩,并不抱希望,把两人打包丢给李怀安。之后就没再过问,也没这个机会。 “嗯,大部分魂吸收前都抽出来了,还有些残缺留在了你师侄体内,只能养身边,相互拉扯着勉强能活。” “难怪,算算年龄也该十岁了,怎么会那么小。” 他多看了两眼,孩子睡得很沉,风予诺单手抱着,让下巴搭着肩窝也没醒。 云纵痕又不说话了。 他不说话时显得格外沉默。 沉默化作一滩水,向外渗透,七七八八。 没多久方寸灵台都染成了墨色,除了白色小人屁股底下坐的那块地。 “还活着就好,”他大概消化完了情绪,秦鹤归没有错过其中夹杂的微弱泣声:“我还以为,我谁都救不回来。” 脆弱得让人想抱一抱。 白果条儿手臂刚沾到墨痕,他便自己收拾着长出四肢,没事人似的回到秦鹤归身边左顾右盼。 “啊你看,那棵树。” 云纵痕指着就近一棵歪脖子树,吸引秦鹤归的注意。都怪师侄太木讷,老半天都不说话。他作为清河宗半个前主人,怎么也得给客人介绍几句:“我以前可喜欢趴上面睡午觉了。” 歪脖子树的树杈延伸到檐下,秦鹤归仔细分辨,叶儿细小而密,似乎是棵槐树。 他以前来来往往路过好多回,从未注意过这棵普普通通的树。 可云纵痕却连午睡时风吹枝叶相互摩挲的声音、日光稀稀朗朗照到脸上的温度、虫儿掉脖子上冰凉柔软的触感都分享给了他,不断填充原本空白的印象。仿佛自己当时也趴在他的身边,悠闲懒散地等着被师尊逮到,一手揪起一边耳朵拽去修炼。 秦鹤归不经想,若换成他来清河宗求学几年,也许会更有意思些。 走廊四通八达,两人接连路过问道室、习武堂、丹炉房都不见人影。 “准是在偷懒,”云纵痕万分笃定,摇着头老气横秋点评道:“现在的修士啊,真是一辈不如一辈。” 风予诺和他心有灵犀似的,也为宗门松散的修行作风感到不好意思,随手捡起石子一弹,影儿嗖地撞入茂密叶间。 “哎呀!”少年从树杈掉了下来,砸进灌木丛,四仰八叉摸着后脑勺,左顾右盼大骂:“谁偷袭我!” “还睡?” 严厉的声音震得他一激灵,凉意顺着脊椎骨爬上天灵盖,他猛地抬头,想找补两句:“师伯?我……我练心法呢。” “今日功课做完了吗?” “我这就去,这就去……”少年蹭地起身,连滚带爬跑了,声音越飘越远。他经过拐角一脚把靠在窗台打盹儿的同门踹醒:“醒醒!师伯要你背的剑谱背完了吗就睡!” 同门扯下贴脑门儿的隐身符,嘴角蠕动似要爆粗,回头瞥见师叔带着客人,缓步接近,一拍屁股赶紧跟上。 两人踉踉跄跄你撞我,我挤你咬耳朵:“哇去,师叔怎么过来了,不早叫我啊你!” “你们两个跑那么快做什么?叫上老四老五,傍晚前我会去抽查功课!” 风予诺的声音不大,威严老足了。云纵痕一挑眉,想不到大师侄如今也混成了严厉的长辈,一言一行倒像那么回事。 他凑到白色小人耳边碎碎念:“我跟你说啊,这小子小时候可难管得多了。” 秦鹤归很给面子,有来有往顺着问:“你师侄也经常旷课躲懒睡大觉?” “那可不,他还爱霍霍掌门种后山的灵植,把长老种的仙鲤烤了吃,成天跨级接任务,打不过就摇魂铃喊同门去捞人……” 云纵痕细数不争气的师侄做过的桩桩件件,其实这些偷鸡摸狗的事他也做过,可谓清河宗代代相传的优良习俗。 风予诺浑然不知师叔那么嫌弃他,先一步跨过正殿的门槛,略感无奈地朝客人笑了笑:“这些孩子懒散惯了,我们门内也向来没什么规矩,让仙长见笑了。”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人动作微微凝滞了一瞬,也就在那短暂的刹那,里头芯子临时临头调换了。 仙长的脸上挂着平静得略显诡异的微笑,识海吵得翻天覆地。 “好哇,你果然是故意关我的?!”云纵痕简直暴跳如雷,气得炸毛了。 “一开始真不是。”秦鹤归急于否认:“那会儿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那现在不是你要见我师姐吗?怎么把我给推出去了?我要被你气死了!” 白色小人被搓成面团按在不知从哪变出的案板上,黑色小人戴上厨师帽用擀面杖将他擀成各种形状。 表面还要维持得体的笑容,朝自个儿师侄点头表示理解:“没事儿,贪玩的年纪,管太严反而适得其反。” 大师侄很诧异他会这般接话似的,多瞅了两眼,侧开身子让路:“师叔人在内殿等候,晚辈就不打扰您谈事了。” 别走啊!不要都丢下我一人面对啊!云纵痕先迈左腿拖动右腿,再迈右腿拽拉左腿,仿佛身陷沼泽般艰难挪动。 “来了就快进来坐会儿呗。” 熟悉的声音灌入耳朵,恍若隔世。云纵痕大步走近些,师姐眉目稀朗,神色寡淡,却也能从眼尾微微弯起的弧度判断她还算欢迎自己。 少时他最不耐烦无实质意义的寒暄,如今对面不相识的亲人,允许他借他人身份问出口的也仅剩寒暄之语:“仙尊近来安好?” “挺好,秦仙长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我路过无事。”他笑了笑。 长渡习以为常地给客人倒了茶,上了小点心。秦鹤归往年一年来清河宗一回,走后就听说哪家哪门遭报复。 今年倒特别,竟来了两趟,间隔还不长。 外界传言秦鹤归修为大不如前,隐约可见其衰败的趋势。莫非有什么要交代?可他和清河宗也没什么特别亲的联系。 非要说的话,应该也就和三师弟有那么一点儿扯不清的关系。他自称和纵痕是朋友,借着朋友的名头上门赎罪。起先全宗门长辈都不待见他,但打又打不过,只能窝窝囊囊一遍又一遍把他赶走。 他不辩解,默不作声捡回了师尊的遗骨安葬,一不留神就跑到幽冥伤得生命垂危,师弟最放心不下的事他也一个人做完了。 后几年掌门闭关,云长渡消了气,他爱年年拜访便拜访吧,偶尔带些珍品上门、帮忙指导小弟子练剑,看着也像那么一回事,像某人生前的朋友,不时来帮衬点儿。 直到如今,秦鹤归与清河宗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好了,有些新入门的小辈还会打趣称他为“外门师叔”“清河宗外派长老”之类的。 可他与死人的关系,无论过去究竟算好算坏,如今都不会再发生变化了。 云长渡摸不准,抬眼瞟见客人略显局促地端着茶坐在那,总归来说仍是愧疚居多吧? 云纵痕也觉得气氛焦灼,于是将案板上的面团搓分成一个一个小团子,试图用酷刑审问秦鹤归:“喂,你以前都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或许近乡情更怯,隔着单薄的皮囊更是近得没法再近,他好像一层窗户纸,就等师姐一戳就破。 “她是你亲人,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为何要装作我?”秦鹤归不解:“你要面对的是云长渡,又不是李怀安。” “我要真聊自己想说的可就暴露了哦,”云纵痕给小团子雕花,颗颗与众不同,“你别把心思打到师姐头上,她不仅不会劝我留下,可能还会提前把我赶去轮回路你信不信?” 这话可信度极高,秦鹤归当然信了,他只好略加艺术加工后交待了往常的行程:“我也没做啥事,很多时候只是像这样来讨杯茶,蹭点心,然后白吃白喝过意不去就随机抓两个弟子指导剑法。” 有这话云纵痕就放心了,一放心就随意了些:“怎么不见二师……” 师姐怀疑的目光逼得他立马改口,找补,加上前缀:“纵痕的二师兄在吗?” 说完鸡皮疙瘩起一身,这俩字亲昵地滚过舌尖,从秦鹤归嘴里,用他的声音冒出来,多少有些…… 不过秦鹤归本来也喜欢不带姓单喊他的名儿。 哇,以前他怎么没察觉呢? “若水,”师姐顿了顿,没打算隐瞒:“他受伤了,正养着呢。” “什么伤,什么时候,严重吗?需不需要我……我做点儿啥?” 太急了,几乎没过脑就一股脑儿往外倒。 云长渡很诧异,可见仙长担忧的神色克制而不作伪,接着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先前未央爆发兽潮,为疏散百姓争点时间,若水多扛了一会儿,背上挨了一爪子,带毒,毒素已经及时排出去了。” “我的乾坤袋里有灵参。”被丢进锅里噗噜噗噜煮开了的汤圆团子提醒道。 云纵痕马上掏出来递给师姐,急声打断将要出口的拒绝:“如若不方便,麻烦代掌门替我问个好。正好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探望。” 他溜得极快,也没敢回头,总觉得师姐一直在看自己。 “我是不是暴露了?” 离开清河宗,云纵痕忽然问道。 他究竟是害怕被发现呢? 还是渴望被发现? 一颗颗软糯的汤圆聚到一块,重新捏成简笔小人的形状,秦鹤归最后往脖子上安好脑袋,摇了摇:“难说。” 云纵痕笑了:“你兜那么大圈子,先是带我给老头扫墓,再带我回门,见了阿诺和师姐,是想让我心生贪念,留在人世,对吗?” “你不想吗?” “不是不想,是不能,除非……”他话音一转,抛给对方:“你也留下。” 第14章 灵府崩塌 秦鹤归选择战术性装死。 云纵痕从外头捏了捏他的脸:“好啦,不为难你啦。” 现在仙长身体的控制权又落到他手里咯,答应不答应的,当然由他说的算。 想到秦鹤归出入清河宗跟自家后院似的畅通无阻,甚至来时去时还和几个自己都不认识的小弟子打招呼。 他轻哼一声,戳戳小人的肩膀,长吁短叹:“我看师姐挺欢迎你,这可不应该啊,我才是她的好师弟,短短十年,居然被你收买了!” “你当然依旧是长渡仙尊的好师弟。”秦鹤归肯定道。 云纵痕对此十分受用,得意叉腰:“那当然,我还是师尊最爱的徒弟,师兄最喜欢的师弟!” 骄傲完,他猝不及防拐到秦鹤归头上,指指点点:“看得出来,我死后你没少来我们宗献殷勤。” “那倒也不是,”秦鹤归摇头,如实道:“以前就经常来。” 云纵痕有一点不好,喜欢刨根问底,抓到苗头就问个不停:“你说的以前是啥时候的事?我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你不知道是因为我每次来你都不在。”这话说的,带点儿怨怼的味道。 云纵痕觉得是自己想太多。 秦鹤归本来不打算说,可他一开口,也停不下来,索性三言两语补全了:“最早一回,你旁听完回去后不久,我出任务路过归榆,就想顺道来看看。” 云纵痕可算想起,那会儿他修为刚小有突破,一离开束手束脚的天恣门回家还没待两天,屁股就坐不住,出门左拐跑去接大任务去了。 他尬笑两声,附和道:“啊,那确实很不巧了。” 谁知秦鹤归这下来劲儿了,语速骤然提升,让他幻视追着腿肚子叨的大鹅:“不巧,不巧,不巧极了。我到归榆没几百回也有几十回,回回无盈道人都说你不在。” 也难怪他先前一副和师尊很熟悉的模样。云纵痕换位思考,要自己是小老头儿,见他几十次不熟也熟了。多少得请人进屋坐坐,说两句话,然后说着说着大漏勺就把有的没的,自己的徒弟的,东一点西一点通通倒光光了! “无盈道人很忙,没有和我说多少你的事。”秦鹤归竟一眼就看穿了他在想什么。 黑色小人摸摸平滑的脑袋正面的下半部分充当鼻子:“我还啥都没说。你倒是巧,莫非流光域所有不太平事都给你碰上还领到手了?” 秦鹤归也知借口太生硬,他当然不可能每次都偶然路过,可不管出去做什么事,离云纵痕有多远,他总想碰碰运气。 显然,他在这方面运气不佳。 “你怎么不让老头和我说一声?这样下次再来我就可以等你了。” “我那时没想过,以为缘分未到,便顺应天意。” “这算啥天意啊?你想见我就该提前通气。” “我怕你不愿意见我。” “你做啥亏心事了?” “没有。” “那我平白无故为何不见你?” 秦鹤归偏过头,软白的双手捂住脸。 云纵痕眼尖,没错过他嘴角的笑意,也跟着笑了,打趣道:“秦鹤归,你那会儿是不是喜欢我啊?” 他发誓只是想犯贱,逗一逗忽然腼腆的仙长,绝不是因为想起记忆中窥见的那双专注深情的眼睛,心痒难耐。 “可……可以吗?” “不是,你喜欢我啥啊?” 吓得外头身体都僵硬得同手同脚,好似他突然之间就不会走路了,亦或者喝太高,晕乎乎地走得蜿蜒曲折。 喜欢什么呢? 秦鹤归觉得这种事说不出个具体的形状,从意识到的那刻起,他就喜欢蛮久了。 “你人很好。” 啊,好糟糕的表白,听上去太敷衍了。若他是云纵痕,才不会相信。 “我人本来就很好,”云纵痕说:“说点儿不知道的。” “我说不上来。”秦鹤归坐到灵台边缘,掏出两杆鱼竿,分给身旁的小人。两人没有挂饵,当然识海里也没有鱼。 待到水面泛起涟漪,情绪也一圈一圈荡开波纹,他的声音顺着鱼竿传给云纵痕:“也许始于羡慕?” “这太离谱了,你要说始于颜值我还能信个九九分。” 秦鹤归偏过脸,透过神魂无相的小圆脸,自己补全了他昔日的容貌,灿烂耀眼的笑容,恍惚如昨日。 “嗯,确实很帅。” 哪怕修行之人不为外形所累,也无法否认云纵痕皮相优秀,多看一眼就叫人移不开目光。 “哎呀,你那么认真我也会不好意思的。” 云纵痕说着不好意思却骄傲地仰着脑袋,恨不得他多看两眼。 秦鹤归肩膀一松,定定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也笑了许久:“纵痕。” “嗯?” “我说我曾羡慕你也是真的,还有欣赏,倾佩,向往……那些全部指向你的感情,我可以对天道发誓,无一作假。” 无论喜欢,还是愧疚,或者其间夹杂了不少别的感情,他大概尽数交代清楚了。 白色小人松开手,神魂化作成人体凑近,再近,温凉的吻落至额头,像是为他们之间浅薄的缘分,画上最后的句点。 “我该走了。” 突兀的告别,不等云纵痕有所表示,秦鹤归退化回白色一团,轻轻落到他的怀里。 同时灵台剧烈震动,原本白茫茫的四周染上光怪陆离的色彩——灵府正在崩塌! * 秦鹤归出生在一座小渔村,尚未满月便被天恣门的长老亲自接了去,就此踏上仙途。 他没得选,没人会过问一小小婴孩的意见,仿佛他生来就该专注这一条路走到底。 年仅八岁时,秦鹤归就能望见自己的十八岁、八十岁,甚至八百八千岁的光景。 擅于算卦的师叔说他是千年来最有望飞升的修士,掌门便给他单独安排了一座仙山独自修行。 秦鹤归不知修行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没有参照物,康庄大道就在脚下,平坦顺遂,可他找不到必走不可的理由。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他所居住的覆雪之巅少有人来,平日除了练功,只得同山间草木为伍,与灵兽做伴。 天恣门的同龄人很多,每年下山到主宗门听学,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群,可他认得的叫得出名字的寥寥无几。因掌门勒令把重心放在修行上,少与他人接触,他独来独往长到了凡寿十六。 这年开春,天恣门接收一大批来自八荒十六域的仙修苗子作为旁听生,这些孩子在他们各自的宗门都是最有天赋资质的。 恰好秦鹤归年纪相仿,这两年修行进度渐缓。掌教建议让他和其他少年修士一块学习,或许会有启发。 掌门同意了。 云纵痕站在人群中,姿态放松地与身侧的少年闲聊。一双碧色的上挑眼清透灵动,谈笑间,手臂抬起落下。也不知说了啥,刚还紧张的少年也放松了下来。 以他为中心周围一圈,再没人去听高台之上的高阶修士在说些什么。 好没规矩的家伙。 秦鹤归匆匆一瞥收回视线,以为不会有什么交集,没想到之后两人安排到了同一间教室。 这家伙可真能聊啊,讲书快来了还在叭叭叭个不停,这也罢,坐的是掌教安排给他的座位。距离讲台最近,方便他辅佐学正讲解。 问道室那么大,坐哪不是坐。 他修为比在坐所有,门内、门外,旁听弟子加起来还高,无论坐哪儿,哪怕是坐覆雪之巅,只要没特意用术法隔音,他都能听见。按理说不必如此计较。 可秦鹤归那会儿死板得很,掌教怎么交待,他非得原原本本照做,加上从未和人交流过,不太会说话。 见有人霸占他的位置,他直接上前打断了聊得正开心的几个人:“你坐的是我的座位。” “你的?”少年扭过腰仰起脸,笑意未去,更添几分戏谑,语调微微上扬,捉弄道:“这上面可有刻你名?” “少说两句,这位可是天恣门早定下的首徒。” 旁人不说还好,一说云纵痕反倒更来劲儿了。他站起来侧过身让开,等秦鹤归坐下后再一屁股坐到桌上,单手撑着桌面故意挑衅:“座位是你的,那桌子总不是咯。” 说话间,他微微倾身,发梢随风刮过秦鹤归侧脸,酥酥痒痒。 “喂,你这家伙,对我们大师兄客气些!” 秦鹤归不认识说话的小弟子,但他穿着天恣门的法衣,和自己颜色一致,接着有更多同门围了过来。 他原本同宗门的其他同龄修士并不熟,可当更加格格不入的外人到来时,他就成了他们的大师兄,被莫名其妙簇拥着。 “我哪不客气了啊,我不是让位了嘛,要不我再给他磕一个?” “小地方来的就是不懂规矩。” 这声嘀咕被听了进去,云纵痕顿时来火了:“你说的算啥规矩?” “有本事比划比划!” “就是就是。” 当时仙都之外的地方小宗门来的旁听生不在少数,加上有人拱火,两方不知谁先推搡了谁,接着扭打成一团。 秦鹤归对这种少年人的冲动很是不解,他的情绪一向无比平和,心境很稳鲜少起波澜。 可也不能让他们再打下去,一会儿讲书来了。 眼看大混战愈演愈烈,秦鹤归横在起头的两人中间,一手按住同门的脑袋,一手抄起云纵痕的腰拉开距离。再抬腿一勾一绊,长椅一横,拦住浑水摸鱼想来凑热闹群众。 当然,他没来得及阻止所有人,讲书的师叔刚进屋就遭突袭,肚子稀里糊涂挨了一肘击。 于是整间教室,以云纵痕和秦鹤归为中心,几乎所有涉事弟子都被狠狠罚了一顿。 真胡闹,初见第一天就闹哄哄。 奇怪的是,秦鹤归并不反感。 两人一块罚扫台阶时,云纵痕凑过来道歉,说自己憋着火,多有冒犯,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秦鹤归握住他伸来的手,掌心温暖干燥,“我也该说声抱歉,没有早些阻止……” “阻止啥?”云纵痕一歪脑袋,吹了声口哨:“你大师兄不领情嘞。” 划分到比试台擦洗试炼柱的那名出头弟子骂骂咧咧,超大声吼回来:“那也和你没关系!” “看吧,你师弟替你出头,你不感谢就算了怪他做甚?” 说完云纵痕咧开嘴笑了,笑容鲜活真实,横冲直撞地闯进他按部就班的道途。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4章 灵府崩塌 第15章 心向往之 云纵痕在天恣门的那几个月,或许是秦鹤归过得最轻松的几个月。 只要不起冲突,和他相处其实很舒服,他从不会因自己和别人差距太大而刻意避让或恭维。待人处事松弛自然,因而朋友也多。 第一回小测结束,秦鹤归以领先第二名整整一个境界的水平夺得第一。天恣门内部再无人争议他这些年受到的优待,同窗纷纷围绕他身边虚心请教心法、剑术。 这样一来,两人之间厚厚地隔了两大圈旁的人,秦鹤归每每想找云纵痕搭话,总会被打断,要么他那边,要么自己这边,因此只得一次次作罢。 “喂!吃嘛?” 云纵痕逆着人群挤到了他身边,桌上摊开几只纸袋子,袋口飘散带着香味儿的蒸腾热气。 不仅秦鹤归分到了一份,很多他到现在都不认得的人也分到了,大家都吃得都很开心。 同窗最小的孩子十二岁,收到喜欢的点心更是毫无保留地表达了喜欢的情绪,一个飞扑就搂住了云纵痕的脖子,夸张地晃来晃去:“爱死你了云哥哥!” 难怪今儿下午都没见到他,原来跑都城买零嘴了。他的那些个狐朋狗友跟他勾肩搭背,几人刚一块鬼混回来。 云纵痕放下袋子却没走,也不知在等什么,昆仑玉似的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他,秦鹤归不会说话的嘴再次快过了脑子:“你旷课就去买这个?” 云纵痕笑容消失,瘪了瘪嘴:“下午的课那么无聊,大家都跑光了。” 幸好师叔不在,不然给他听见准要生气。尽管这话说得在理,秦鹤归也觉得下午的课听得让人昏昏欲睡。 他噎了一下,好意提醒:“师叔说你鼓动逃学,正到处逮你呢。” 云纵痕见他把纸袋收入储物袋,歪着脑袋疑惑道:“这个先不提,你不尝尝么?可香嘞。” “我已经辟谷了。” 云纵痕惊叹道:“哇,你进度可真快。” 而后再没带他的那份。 秦鹤归隐约感到失落。 半夜凉风习习,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着正是修行时,于是来到后山练剑,不想竹林早已有人。 是云纵痕。 他与白日判若两人,收敛一身懒散,全神贯注运行周身灵力。 嘴上说着不在意,到底是少年心性。旁人有的修行焦虑,他或许也有,只是不轻易示人。否则也不会夜里不睡觉在这儿修炼。 秦鹤归站在远处,看他从步履浮躁到渐入佳境,灵气运行也趋于平稳。 真不可思议,仅是看着,就能让人感同身受,心也跟着恢复平静。 仔细想来,云纵痕一直都有进步,从全榜五十到三十到十到五,每回前进的步子跨得都不算很大,却极其稳定。 一段不算长的招式结束了,云纵痕收刀别在身后,转过头喊道:“真想不到,你这人看着老实,竟还有偷窥的癖好。” 被发现了。 或者说,秦鹤归也没隐藏踪迹,他只是看着,应该不算打扰。 纤瘦高挑的身影从竹子后面走来,月光拉长他的影子,爬上面前的靴尖。 “我以前常来这片竹林修炼,前面……有块不错的打坐台。” 所谓打坐台只是一面平坦的大石头,秦鹤归很喜欢它,摸上去冰冰凉凉,让他联想到独居的覆雪之巅,能带给他些许独处的宁静。 “这地儿不错,适合睡大觉。”云纵痕很喜欢,整个人仰面躺到上面,还贴心地挪了挪,拍拍空位。 秦鹤归坐到他身边。 风吹动竹叶沙沙作响,月儿探出云层。 “啊,你看,是满月诶,我得给师尊传个信……这里能传得出去嘛?会不会被拦截掉?” “天恣门有结界,不过你进门前录过灵力识别,可以传信。” “别说流光域了,我长那么大甚至没离开过归榆,师尊他老人家可耐不住寂寞,指不定得多想我。” 秦鹤归正要避让,云纵痕伸了个懒腰,顺手抓住他的胳膊:“不用刻意躲避,我又没说啥见不得人的事。” 话是这么说,可秦鹤归还是有些不自在,云纵痕对着玉简叨叨叨的时候,他左顾右盼,视线都不知放哪好。 他好多话啊,从刚进仙都说起,大到修炼进步,小到昨天打几个喷嚏。 原来有师尊就可以有那么多话说么? 等云纵痕收起清河宗的玉简,秦鹤归问:“它可以用几次?” “大约就十来次吧,一次尽量多说几句才不亏。”他心疼地抚摸储物袋。 秦鹤归想了想,生硬安慰道:“你不必忧心,天恣门很安全,而且几个月就回去了。” 云纵痕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有啥好忧心?” 接着他聪明的脑袋瓜居然很快就对上了秦鹤归的思路,表情变得更加精彩:“你误会了,我给师尊汇报那么多事儿单纯是他想知道,我想分享,并不是遇到困难才报的。” 秦鹤归沉默了,他不太了解寻常师徒乃至师门是如何交流相处的。 虽然在天恣门待了一段时间,显然云纵痕还没搞清楚他们的修行教学结构,“先前带你的那个大胡子难道不是你师尊?” “不是,他是我们宗门的掌教。” “有什么区别?” “他不单独只教我一人。” “我师尊也不仅教我呀,我上头有师姐师兄,下面还有师弟师妹。” “我们也不止拜一名师,修行之路会有很多师长。”秦鹤归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云纵痕和他师尊那么亲密,边界线更加清晰些。天恣门有很多讲书、学正,分门别类各有所长。 “那我来你们这儿求学,不也额外多了很多师长嘛?” “还是不一样,”秦鹤归摇头,忽而觉得好笑:“什么叫‘额外多了’啊。” 云纵痕缓缓眨眼,扣着石面凸起的小颗粒,“好笑嘛?” 秦鹤归本不想笑的,给这么一问反而笑了出声。云纵痕气呼呼地提起刀要和他对练,两人对了两招半,剑尖抵着刀面划到底,轻巧一挑,刀便飞出去穿透竹子,震落几片竹叶。 屁股离开一会儿,石面早已恢复冰凉。两人分别坐前后两端,沿相反方向躺下。秦鹤归一歪脑袋就对上一张红扑扑的脸,浓密纤长的睫羽亮晶晶,沾了些许汗渍。 趁云纵痕不注意,温热的指腹蹭过眼角,抚去湿漉漉的水迹却未消失,潮潮咸咸的感觉仿佛顺着指尖传到了心里。 “嫌黏糊你倒是说一声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打斗时被弄乱的头发变得更炸了,简单的清洁诀掐了好几下才掐对。 看得秦鹤归想搭把手。 两人好不容易一块恢复了干净清爽,云纵痕叼着发带,边扎头发边含糊埋怨:“一声不吭怪吓人的。” 小插曲过后,他突然就找到了合适的形容:“师尊他老人家对我来说,比起师尊更像爷爷姥姥……你知道吧?就是凡人的那种亲缘关系。” 说完很认真地指挥不小心挡住了月光的浮云。 秦鹤归听懂了,但依旧无法想象,他幼时从他人口中得知自己的父母是渔民,上头还有七八个兄弟姐妹。 家中贫苦艰难。 他不是在期待中降生的,掌教只用一袋米就将他换走了。 “我能感受到血脉联系,生我的双亲尚在人世。只要见到,我就能认出他们。” “你也是凡胎?” 他似乎有些意外。 秦鹤归刚点头嗯一声,他又道:“好奇不?想不想偷偷去看看?我可以陪你去。我出生的村子遭了灾厄,就只剩我一人,我还没体验过和血亲共鸣是什么感受。” 拒绝的话被咽回肚子。 秦鹤归本想挑个没课的下午再去,可云纵痕就快结束学习回去了,之后再见面恐怕得很久以后。 “走嘛,我买了两张票。” 他跟着云纵痕踏上老到快停运的仙舟,飞跃十一域才到目的地附近。 海域的危险程度不低,这儿凡人的居落远比其他地儿少,仅比魔域那些更极端的地方高上那么一丢丢。 秦鹤归到底没见到双亲。 路遇兽潮卷袭城镇,两人年纪小,修为低,硬来也挡不住。云纵痕紧急发信号给最近的仙盟后勤组,拉着他一块布下结界等待前辈仙修们的支援。 这是秦鹤归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看着云纵痕熟练地传讯,三两句话就从吓得说话颠三倒四的凡人嘴里提取准确的位置。自己也默默地上前搭把手,用不是很熟练的低级治疗术救助伤员。 幸好兽潮的危害阶级偏低,没造成太多伤亡。 高阶修士击退兽潮很快就离开了,云纵痕则自愿留下帮忙善后。秦鹤归跟着他,数缕尚且稚嫩的神识触须勾起碎木碎石堆成一堆,清理得又快又干净。 伤口愈合,孩子停止哭泣,怯生生地扯住云纵痕的袖子,往他手里塞了一块糖。云纵痕也没客气,拨开吃了。 “云纵痕,这些是你修行的目的吗?” “不是目的,而是修行本身,做正确的事就是修行,无需再向外求证,我到天恣门求学只是为了变强。”他们认识有大半年,这是云纵痕头一回提及自己的道。 三言两语便略了过去。 “多亏有你帮忙,不然我一个人要是搞不定也只能逃跑了。”云纵痕弯起眼和他道谢,完全不像会撒手不管的样子。 “也是我该做的。” “这儿离你家还有多远?” “还有很远一段路,”秦鹤归说:“我们灵力耗光了,下次再来也没关系。” 已经很近了,近得能闻到咸湿的海风,岸边忙碌的家人晒得黑里透红的面容,海带条搁浅飘荡。 “我联系师兄来接我了,你呢?” “掌教会过来。” “你不该和比自己弱那么多的人鬼混,跑去做无益于修行的事,平白落下一节心法课。”掌教站于废墟上,语气冷淡:“这儿自有负责这片区域的宗门照料。” 云纵痕肩上坐着孩子,手里牵着老人,有说有笑走在前头。 秦鹤归目光追随他的背影,直到望不见,头一回没那么认同掌教:“不,师叔,我……心向往之。” * “秦鹤归?” 云纵痕心下不安,这回和前几次不一样,秦鹤归的魂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灵府剧烈震荡一阵一阵不停歇,天门瓦解坍塌,稀稀拉拉掉落碎屑,噗通噗通坠海。 脸侧壁虎纹样融化,繁复的花纹爬满全身,隐隐发烫,提醒着他,时间不多了。 秦鹤归在逼他做出决断! 特意用禁术保留招回魂魄的修为就等着这一天,只要云纵痕愿意,须臾便能修出全新的灵府。 他大可以趁灵台摧毁的瞬间完成夺舍的最后一步,万丈高楼平地起。 可他始终没动,直到狂风暴雨裹挟黑暗蚕食灵台,将他逼退到誓约碑前,再无处可退。 脚下最后一块落脚点迅速消逝,云纵痕单手抱着缩小成不到心脏大小的神魂,死死环抱风吹雨打依旧坚立的石碑不肯松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心向往之 第16章 拜访旧友 毒气弥漫的沼泽咕噜咕噜冒着粘稠的泡泡,放眼除了树还是树。云纵痕将提溜了一路的包袱甩到森林路口,布包四角摊开,脑袋那么大的小人抱头蹲地吓到破音:“好汉有话好好说,别杀我!” 刀尖挑开它的胳膊,精准抵住咽喉,云纵痕懒得和它兜圈子:“你说沐白雪现住这儿?” “千真万确,我哪敢骗您啊。” 纸傀欲哭无泪捂着后脑勺,生怕云纵痕上来再给他两脑瓜崩,他纸糊的脑壳经不起再开几回瓢了。 傀儡也是会痛的好嘛。 它算是怕了,没想到脱离主人独自生活那么多年还能被主人的仇家找上门。 这人一上来二话不说就捏爆了它好不容易蓄养出来的分身,把它按地上拆了装、装了拆。从身上卸下一堆小零件装不回去到也罢,还把他手给装反了! 面对沉默的煞神,纸傀有苦说不出,痛吟求饶:“我招,我都招,您倒是问啊!” “带我去见沐白雪。” 云纵痕踢了踢它的屁股墩,命令道:“你进去,喊他出来见我。” 天煞的,要是让前主人知道自己带人堵他,这脑袋就彻底别想要了,它泪眼汪汪抬起头,乞求云纵痕能放它一马:“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是一具弱小无依的纸傀儡,早八百年就和您仇人解除主仆契,再无瓜葛了啊,能不能就送到这儿?” 对方不吃这套,依旧冷漠无情:“不行,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滚去前面带路。” 纸傀心一横,往地上一躺,绝然道:“那您还是把我的脑袋拧了拿去点柴吧。” 对此云纵痕很是不解:“你都做到这一步了,沐白雪能不知是你把他供出来的?” 纸傀用它不存在的脑子略微思考,发现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转身拔腿就跑,没跑出几步就被黑心仙长逮到,痛苦万分地带路,一路上碎碎念:“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不该住那么显眼的地方活该当活靶子,说到底就不该离开主人。如果我当年没吃智识果就不会想自立门户,就不会在和主人分开百八十年后给他那反目成仇的老朋友抓到……” 云纵痕可全程没亮明过身份,他捕捉到关键信息,打断道:“等会儿,你能透过秦鹤归的肉身看到里头是我?” “那可不,我好歹也是原仙都第一傀修沐白雪的得意之作,”在收获了大大的白眼后,小纸人屈辱地加上前缀:“曾经,曾经行了吧。” 云纵痕不屑道:“我知道你怎么来的,他都不认师了,术法倒照用不误。” 他与沐白雪相识幼年,对方原是某正儿八经散修的单传弟子,因资质好收到望月宗颇具威望的长老递来的麦穗,想要拜师就得背离原师门。 面对更好的修炼环境和丰沛的资源,沐白雪表示自己从没有过师门,师门师门前提得有个门吧?先师最多算养父,不作数。 他就是这样爱见风使舵的小人。 沐白雪制作的纸傀,折纸和点睛的手法出自前师之手,经过改良,制成了世间第一具拥有自我独立意识的傀儡。 据纸傀自述,几年前他突然性情大变,主动提出将它放生。 越往里走瘴气越浓,云纵痕扬起脑袋,肉眼精准找潜藏枝叶之间飘悬的监视之眼:“我现在给你两选择,自己滚来迎接我,要等我找到你,可就没那么好说话咯。” 他当然不知沐白雪具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这片山头那么大,山连山,峡谷蜿蜒曲折。不过没关系,他也不需要知道具体位置…… “沐白雪,你再不现身,我就把你老巢全轰了,我云纵痕向来说到做到!” 云纵痕脚踩刀身悬至半空,抓一大把低价购入的引爆符就往下撒,白花花符纸漫天飞舞,夹杂纸傀惊恐的哭嚎,跟送葬似的。 千丝万缕神识同时铺开,一根根粘住引爆符,精准贴在结界薄弱处,从下往上看像炸开一朵朵烟花,绚烂多彩。 海量连续轰炸将脆弱如同窗户纸的结界震了个粉碎。 云纵痕犹嫌不够,炸完结界继续撒纸符,低空绕飞一圈一圈缩小包围。其间还真不小心炸塌了一座小山,毒雾混杂烟尘憋一口气上冲下窜,闹得万毒森林里头居住的其他山林妖魅都没辙了,恨不得把罪魁祸首五花大绑拱手相送到这疯子面前。 他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撬开结界一角,让神识低调些摸遍森林,找到沐白雪也不难。之所以声势浩大搞那么大阵仗,单纯为了吓唬吓唬他。 “且慢!” 一条腕臂粗的铁链横空出世,末端坠着玄铁流星大锤朝他疾冲而来。云纵痕早有防备,脚下长刀飞至手中,应声相迎。铮然声响,他再收刀,刀锋卷过铁链死死锁牢,向上一扯。 靴尖轻盈点落,一路俯冲滑到偷袭者跟前,掌心凝蓄灵力,十成十的力道正中胸口。 随一声闷哼,那人向后甩去,撞毁一排树木,又被云纵痕拽住铁锤拉了回来。赶在挨上第二拳之前,他果断认怂,松开武器抱头下蹲,哭哭啼啼求饶,姿势都和纸傀如出一辙:“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我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傀儡,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跪在脚跟前的家伙哭得脸上劣质颜料都掉了,花花绿绿,眼睛流到嘴边,高挺的鼻梁凹陷下一块,给云纵痕一掌整容得面相都变了。他抬手哆哆嗦嗦把平眉挪成八字,扮作一副凄苦相。 “又是傀儡?”云纵痕垂下眼睛,注视他叼在嘴里的眼珠子,透过那不算干净的琉璃珠子直接与某人对话:“沐白雪,我念及你我多年未见,特意前来拜访,你倒好,东躲西藏,还尽给我使阴招。” 傀儡收拾好五官,挤出一抹堪称凄惨的笑容:“仙友莫气,主人派我来试试您的身手,并无恶意,现在就接您过去。” 云纵痕冷笑:“谁他友?别乱说,我嫌晦气。” 人傀苦兮兮地收拾好自己断了的胳膊,抓住全程看热闹的纸傀,一爪子捏碎了它的脑壳,吸收其中微弱的灵力。 纸傀还来不及痛苦挣扎就没了声息,云纵痕抱臂跟于身后,目光掠过小木屋外的几座墓碑,“放出去多少年了,怎么现在才想起回收啊?” “原也没想收,它生了自我意志,我早给过自由,可他不要,硬要回来。” 嘶哑难听的嗓音自木屋传出,沐白雪推着轮椅现身,相较于模仿他的脸捏造的人傀,他本身更为瘦弱。枯萎的双腿搭在 轮椅踏板上,风一吹,过于宽松的裤管空荡荡地晃着。 “你还提前给自己准备墓地呢?” 面对挑衅,沐白雪却认下了:“是啊。” 云纵痕目光略过他惨淡的下半身,上半身也好不到哪去,干瘦的双手死死攥着木轮,眼珠深深陷入眼窝,整个人形如枯槁。 “你可别指望扮惨就能让我原谅你。” 人傀把客人带到了就不管会客室的事了,从怀里摸出一枚手掌大的镜子,专心对镜整理五官。云纵痕在沐白雪对面坐下,他似是苦笑,甚至不敢抬眼看旧友如今的皮囊,怕被这具躯壳里的本尊看穿怯懦的灵魂:“不敢痴心妄想,可这些年我也不好过,你死以后,我仍旧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你来索命,我反倒轻松了,给你也是应该的。”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扯开衣襟,露出刀疤横陈的胸膛,最深的那道直逼心脏,却停在相距一寸处。这些都是云纵痕留下的刀痕,当初他出卖云纵痕的走向给仙盟,对方走前给了他数十刀,留下冰冷的一句“你我就此别过,此生永不相见”。他夜夜辗转懊悔,想要补偿好友,再次打听到的却是云纵痕身死道消,葬于幽冥的消息。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一直都那么弱小,没用,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他掩面痛哭,哭相不比傀儡美观多 少。 “你的命……”刀尖划破皮肤,丝丝血迹流淌,沐白雪其人满嘴鬼话张口就来,云纵痕一个字都不会信,他完全无视了声泪俱下的抒情表演,直入主题:“我暂且没打算要,替我寻过别的身体,材料随便,要快些。” 沐白雪停止哭泣,神识扫过全身:“你体内确实还寄生了一缕残魂,不必管他,等过段时日便会散去,他对你的神魂完全无害。” “你搞错了,”云纵痕烦躁地用刀戳刺了一下他的胸口:“我的意思是,你帮我把我的神魂抽取出来换个容器。” “哦。” “啊?” 他猛地一抬头:“你疯了?你魂魄都扎根了,取出来还能活吗?” “那你得想办法让我活。”云纵痕手握刀柄,刀锋一横,本就满目疮痍的胸脯又添新伤,不过比起当年泄愤的深砍要暧昧温情得多。蜻蜓点水一晃而过,只留一串浅浅血痕。 他真正的目标并非眼前坐着轮椅的人。 刀尖连带点点血珠溅洒到静候身侧的傀儡脸颊上,不等对方反应,刀尖已然穿透肩胛,惯性将他按倒在地。云纵痕膝盖顶着小腹,赤手抓握锋利的刀锋,单手结契。 须臾间,两人血液相融,同生共死的生死契即刻成立。 他舔舐嘴角,冷飕飕道:“我或他要是活不成,就只好劳烦你陪一路了。” 倒在地上的傀儡,或者说他才是沐白雪本尊,疼得五官扭曲,哀嚎刚起调就被云纵痕无情地捂住嘴,尝到一嘴咸味:“呸,你怎么认出我的?” “我早提醒你了,卖惨还是省省吧。” 沐白雪龇牙咧嘴拔出刀丢还给他:“你说过一笔勾销……” “我改变主意了。” 沐白雪吐了口血沫:“……你狠。” 云纵痕瞥了眼肩膀,伤口已然愈合,残留的血迹像油墨干涸,斑斑点点剥落。他收回视线,冷笑道:“这对你而言不难吧?你不也把自己的魂魄取出来换过了容器。” 轮椅上坐着的那具空壳也确确实实是沐白雪原身,剥开刀疤,里头如假包换残留了丝丝云纵痕的刀气。 “那哪能一样,”傀儡说话了,枯瘦的手按到递来的沐白雪手中,两人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也同步了:“这里头好歹还有我的魂,无论是傀儡还是肉身,都是我,你和秦鹤归本质上是两个人,稍有不慎一尸两命。” 他顿了顿,看着手腕缠绕的血线,改口道:“现在得一尸三命了。” “啧,整得那么紧绷做甚?我也不是空手而来,来之前还给你找了些参考,你看看能不能从中获得些启发。”云纵痕稀里哗啦倒出一大堆卷轴书籍,每本扉页都印有天恣门的灵印。 沐白雪对他的土匪行径倒不太意外,只是:“你……你就顶着这张脸去抢书?” 感觉秦鹤归的名声要更差了。 “少问废话,”他分了两摞,分出一半到沐白雪面前:“快找,总有办法。你对这些比我熟。”换个医修也比他熟,任何修士恐怕都比他这耍刀的熟。 沐白雪不吭声了,埋首书籍的海洋畅游,根据云纵痕提供的禁术阵法详解,很快给出解决方案:“要不你把秦鹤归炼成傀儡吧?” 这个提议被一个眼神否决了。 主人似物形,沐白雪发出和纸傀如出一辙的痛苦呻吟,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不你杀了我吧。” “也行。” 云纵痕从一堆书中抬起头,微笑着转动被他变小的刀,冷不丁给自己一刀,痛感毫无损耗一比一传给了沐白雪。 这一刀如此之深,鲜血淋漓,挑翻皮肉露出白骨森森。 “嘶——”沐白雪耐痛力大不如他,捂着幻痛的手心,冷汗直冒:“我开玩笑的。你不要手,秦仙长也不要吗?” “他活该,我要他替我做甚决定?” 云纵痕没好气地往伤口浇了烧刀子,再撒点儿粉用布条裹上,就是不肯立马治好,纯折磨。 沐白雪两眼一黑又一黑,咬牙道:“有没有人说你好像那啥暴躁寡夫。” “那倒还没有,纠正一点,我可不止寡,我现在是鳏寡孤独废疾一体。”云纵痕把还没查完的书丢给他,自己也捞起一本翻找,仿佛刚才仅仅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沐白雪叹了口气:低头继续,从万千阵法中寻找灵感。很多时候,灵感来源于压迫,有压力才有动力。沐白雪对此深以为然,捡起混入其中的《绝迹灵药植全鉴》,提出新的意见:“我有个主意。” 云纵痕示意他继续说。 “你能给我下同生共死契,为何不给他用呢?”沐白雪摊平全鉴,指着泛黄的书页:“你看,双生花,用上这个说不准你俩都能活。” 不过需要的修为有点多,且很容易损耗根基,哪怕强留成功,恐怕最好的结果不过是人间百年。 云纵痕接过翻了翻,丢回去:“你要不看看封面叫啥?这玩意绝迹了我上哪找去……” “也是……” 沐白雪摸着下巴,似乎在考虑给点儿别的方案。谁知云纵痕灵光一现,一拍大腿:“对了!百花节!” 第17章 幻境寻花 浮花镇的百花节好不热闹,大街小巷挤满了修士,仙修魔修人头攒动。 在这一天,这座小小的城镇会扩增比自身大数百倍的体型,变成一处开放的临时秘境,以便容纳四方来客。 浮花镇的秘境严格来说属幻境类。 从这片虚构的空间找到普通花类灵植并不困难,但那些早已灭绝的奇迹本质上生于幻觉,找到也未必带得出去。 就在前一晚,云纵痕还在和沐白雪埋头翻找与双生花、百花节等有关的记载,企图摸清绝迹灵植在此的生长条件和采摘方法。 收获不能说是颇丰吧,也不算毫无头绪。残破古籍告诉他,这破花性格拧巴脾气很烂,一般情况见都见不到,想找必要带上足够的诚心,还得是十万火急非它不可的两人同行才有机会,帮手都不让喊。 此花灭绝前就极其稀缺,就连挑选传播种子的飞鸟游鱼都无比苛刻,看不上无鳞鱼和食腐鸟,生存环境越来越恶劣也不肯搬走,不让植修挖去人工种植,桩桩件件,不灭绝才怪吧! 话说回来。 他和秦鹤归,一体双魂,两人都到场了,能算双人行吧? 他自认运气不比秦鹤归好多少。 或许加起来能否极泰来也说不定? 不,是必须,一定,此趟非得找到不可。 已经没得选了,秦鹤归的灵台能坚持到今天,全靠天道认可的那块碑,一句模糊的约定。 “你安心等着,我定不会叫你就这么不清不楚逃走。”神魂小人撕开心口,将巴掌大的魂火藏了进去,按压服帖。 时间一到,幻境倏然成型。 城头城尾拉得老长,好似没有尽头,刚还摩肩接踵的修士眨眼消失,随机分散传送。地面凸起交错纵横的藤蔓,活生生的地脉血管搏动,生命的绿色血液传输全境。巨大的植物攀附房屋向天生长,花苞从窗户探出。这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是幻境一部分,它们只是增长,并未破坏小镇原有的布局构造。 云纵痕顾及身体主人脆弱的灵台,尽量能不使用就不使用灵力,他爬上横在街道的藤蔓张望。前方没多远就看到熟悉的商铺,一排一排数量、顺序与起始点保持一致。 这秘境也太懒了,只改变大小,却没扩充除植物以外的新内容。每隔一定的距离,就会遇到相同的景色,重复使用。 云纵痕花了一个时辰,摸清重复的部分每一条衔接拼贴缝,现在可以行动了。 他爬上秘境中心,也就是浮花镇的正中央那座独一无二的尖塔。紧巴巴将神识劈成极细的一缕一缕,精打细算刚刚好淹没每一条缝合线。掌心向上一抬,灵力分为零散的细密雨珠,倒映折射千万朵花儿的灵气形状。 《绝迹灵药植全鉴》的图稿残缺不全,还是笔者通过他人转述纯手绘的。比对所有相关古籍资料来看,双生花其貌不扬,形状颜色和路边野花没啥区别,五瓣菱形花瓣,每瓣小指盖大小,表面嵌套细密菱纹,颜色以白黄居多。根茎一掌长,无叶无果,一茎双花成对。 他根据仅有的信息,操纵神识排除长树上、长藤蔓上、水生、成团成簇、单生独苗、枝干强壮的灵植花卉,小镇内原本就有的路边野花也剔除筛查范围。 再往下还有回应的灵气愈发微弱。 云纵痕模糊锁定了一个方向,迫不及待跃出尖塔,衣袂蹁跹划过半空。 门,一扇寻常居民家的木门。云纵痕握住门栓轻轻叩响三声,无人应答。 他推开门,踊跃贯入的风吹动悬挂门楣的蛛网灰尘漱漱掉落。院子许久无人打理,到处蒙着厚厚的灰。 主厅四周悬挂等身高的铜镜,照见闯入者方方面面。四溢的灵气古老磅礴,复杂难辨。 云纵痕谨慎收回神识,下意识抬手护住心脉的位置。 “纵痕,”秦鹤归从身后的镜子走出来,左顾右盼,一点儿也不惊讶:“你这是在浮花镇的秘境?” 真正的秦鹤归无法露面,幻境还挺贴心,神不知鬼不觉就读取了云纵痕的记忆,捏了幻觉陪同试炼。 “你要找双生花?” 你读都读过记忆了,还叭叭问个啥呢? 云纵痕克制地点了点头。 结果这家伙还没完了,拿腔捏调幽怨道:“你之前还说不来,现在自己跑来,既没告诉我,也没问过我。” 云纵痕难以想象秦鹤归用同样语气说同样的话是什么效果,他忍不住转过头:“你,是学秦鹤归还是学我啊!串了吧?” 秦鹤归无辜地看着他。 “你……告完白就自顾自死那儿了,我怎么问你,”云纵痕觉得自己有毛病,为啥要和镜像解释那么多,可说出来后紧绷数日的肩膀骤然放松,他朝一比一复刻的人影走近道:“算扯平了吧?以后我一定先问你……” 在眼神示意下,秦鹤归有来有往,乖乖回应道:“我也是,下次定会先问过你意见,再不自作主张了。” “这还差不多。” 云纵痕觉得镜像更识时务,比秦鹤归本人可爱一点点。 前面狭窄的通道被藤蔓堵塞了大半,不太好通过,云纵痕拦住他,自己先提着衣摆跨过去,再朝秦鹤归伸手:“过来。” “你怎么知道在这间屋子?” “不知道,还好不是啥大户人家,一间一间找也不费时。”昏暗的走廊回荡云纵痕平稳的脚步声,他频频回首,等身后的人跟上:“连你都出现了,左右不会太远。” 他猜对了。 与众不同的灵植气息就在主卧。 午时一过,日头偏斜,盘旋卧室的枝条纷纷爬出窗户沐浴日光,给想进来的访客腾地盘。 “谢谢啊,”云纵痕牵着镜像的衣摆,充满信心:“现在轮到你出马了。” “嗯?”秦鹤归发出困惑的声音。 “嗯什么,快想想办法,”云纵痕顿时比他还困惑,发出灵魂质疑:“总不能是秘境主看我一个人孤单寂寞,特意捏个挂件主打陪伴吧?或者派你来添乱?” “应该不是,”镜像继承了原主的实诚与严谨:“我本身没有受到任何限制与牵引,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你。” 云纵痕心说那有和没有似的,还是毛用都没有。他叹了口气,翻箱倒柜找线索,秦鹤归也跟着左翻翻右找找。房间不大,挤着两个成年人绕来绕去,显得拥挤而忙碌。 云纵痕找累了,屁股往床沿一坐,将摸到的一手灰均匀抹到秦鹤归白净的脸上。小花猫一脸懵懂,灰扑扑的睫毛颤了颤,遮住漆黑的瞳仁,看起来很好欺负的样子。 “心诚则灵,那么该怎样才能展现我们的诚意呢?”他眼珠一转,把人拽倒床榻,翻了个面,双手撑在两侧,倾身下压,脸贴着秦鹤归起伏剧烈的胸膛,“要不你来躺好,我们当场表演一下情到浓时难自抑,缠绵悱恻到天明,说不准它就感动得开花了。” “这……这不妥吧?” 镜像和本人没啥区别,稍微戏耍一番就熟透了,隔着衣料都能烫到云纵痕。 “才不要嘞,我现在用你的壳子,和你的幻象做这种事,你不觉得诡异吗?”他哈哈大笑按住伸向系带的手,捏住手腕提起来拍了拍流露几分失落的脸,催促道:“休息够了,快起来继续。” 云纵痕全身重量压往靠外那侧,手掌一撑利索翻下床。方才他就比较在意,靠近窗户的梳妆台干净极了,光线不佳还不好察觉,这块地方好像被什么区隔开来,与整座房子格格不入。 桌面只有一面倒扣的梳妆镜,背面菱纹环环相套嵌合。云纵痕掀起一角,问身后的影子:“你说我再照一回会不会再派一只小小秦来?” “先别翻,”这回轮到他的手被按住,镜像的手心微凉,一点儿也不温暖,“上面有限制。” 若是秦鹤归,应该更热一些。 掌心合该多带点儿紧张的潮气。 这般近的距离下,他还会听见他的呼吸和心跳,兴许与自己持平。 云纵痕手指微蜷,指尖划过凸起的花纹,不以为意:“低级的灵力限制术,一个时辰自动解除。” 说完毫不犹豫翻开镜子,反射的光在空中几经折叠,最终落在空荡荡的墙壁上,光影交叠显出比主厅更加朦胧的镜面。墙壁倒影的轮廓尚未分明。 模糊的念头浮上心口。 他来此就是为了双生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思及此,房间景象大变,周围家具扭曲不见,身边镜像也消失了,脚下多出一条笔直通道。 云纵痕越往前走,阻力越大。 两侧墙壁浮现他的影像,从面容身型大致可分为孩童、少年、青年时期。 “为什么想找双生花?” 稚童声音清脆,他听见自己在问。 “想留下秦鹤归。” 云纵痕坦然回答,脚前延伸新的一截路。 “你想让他留下是因为过意不去吗?就像他最初所想那样。” 少年拨着穗子,问他,也问自己。 “是也不是。” “既然如此,你也没有非留他不可的理由不是吗?” 青年没张嘴,声音像是从他自己嘴里冒出来的。 “我想见他,我想在我记得他,他也记得我时见到他。” “这算什么理由?” “那我喜欢他总行了吧?” “你喜欢他?” “对,喜欢得不得了,想和他比试,想和他吹风赏月,想和他无时无刻贴在一块,想看着他的眼睛接吻,想现在就和他做。” “你胡说八道!” “你知道还问?难道我的感情在你这里不是早已一览无余?这些天,从他告白那刻起,我不断回顾往昔,试图从过去蛛丝马迹寻找他喜欢我的痕迹,寻找我爱上他的证明。我可以无数次给过去任何相处的画面下定论——脸好红是因为天热,也可以因为心动。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非要分门别类算得那么明确才行?‘我从过去就对他有好感’和‘重生以来点点滴滴堆砌下才动容’又或者为了回应他的喜欢非要挖掘自己真正的感情,不都是因为喜欢吗?重要的是现在,是以后,我以后会更喜欢他,越来越喜欢,直到喜欢追上说不清的执念为止!” 云纵痕一口气排空堆积胸腔的闷气,那些推搡着他的阻力骤然消失。他一头扎进浓雾,在这条路的尽头,通天石门轰然敞开。白色的小花破土而出,花瓣还沾着泥。在它前面伫立一杆天平魂秤,一道宏大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双生并蒂,命魂相系,此契无名,其价几何?” 有一瞬间,他听见来自过去秦鹤归相似的回答,交叠在此刻:“全付。” 他摊平掌心,魂火一左一右飘至秤托。左右平衡,云纵痕上前摘下双生花。 再睁眼,周围幻境消散,他被直接传送到了城门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幻境寻花 第18章 完结 云纵痕很开心,秦鹤归的命保住了,沐白雪也成功取了他的魂安到量身定做的木傀儡里。 尽管这耗费了他九成的修为,将他变得和凡人差不多的弱鸡,不过若细算,好歹多赚几十年阳寿,倒也不亏。 看似皆大欢喜,貌似有一人不开心。 由于云纵痕修为不够,解不开那么高阶的生死契,沐白雪的小命依旧系在他裤腰上。 他若有个万一,就得生随死殉。 殉情,一点儿也不浪漫。 云纵痕对此表示高度认同,试想百年以后,他和秦鹤归携手共赴黄泉,往棺材板板一躺,还买一赠一中间挤个晦气东西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想想怪恐怖。 于是,在晦气东西本尊催促下,他果断带上依旧昏迷不醒的秦鹤归,三人路边雇了辆车去找李怀安。 作为一名资历老道超出平均水准一大截的医修,任何疑难杂症基本都能找她解决,包括单向解契——死契除外。 “我可谢谢你啊,给我留的活契,”沐白雪捋了捋心口,夸张地摆出一副比另外两人更加切实地体会了一把劫后余生的样子。 灵猪拉着车,撒丫子就跑,别看这种灵兽长得和凡物家猪差不多的体态臃肿,小短腿划拉划拉跑得还贼快。穿过森林高山,越过地界线,经过座座城门,路上顺利的话,不出半天就能赶到目的地。 作为追求速度和低价平衡的首选,总得牺牲些什么,例如味有点大,再者车也不太稳,车厢始终左摇右晃,时不时来个大摆尾。 云纵痕手掌一捞,及时垫住秦鹤归的后脑勺,避免它和墙壁来个亲密碰撞。尽管某人一块灵石也没出,仍不妨碍他嫌七嫌八:“你雇怎么也不雇辆好些的车?我俩相当于大病初愈的病人啊,经得起这么折腾。” “得了你还挑上了,到底谁出的钱啊……”该死,他是怎么从木傀儡坚毅的表情中读出死穷鬼三个字的,沐白雪真想把他俩从车窗掀出去,他拔高音量道:“我一个清汤寡水隐居多年的人,可不兜比脸还干净,再说这已经是性价比最高的了,爱坐不坐!” 快到都城前老长一段路尚在修缮,车轮时不时磕到石头碾到躺路边的不知名尸块,七拐八弯和其他人的车马狭路相逢激烈摩擦,颠得云纵痕五脏六腑都错位了。 侥幸在生死时速中存活下来,沐白雪拉开车帘呕喽呕喽,吐完收回脑袋一擦嘴巴,“你哪来的五脏六腑?” 猪车一道急转弯把秦鹤归甩进云纵痕怀里,毛茸茸的脑袋刚刚好嵌到胸前,干燥的唇瓣蹭得他一阵激灵。 “我感觉它已经长出来了。” “什么?” 云纵痕摸着硬邦邦的木头胸脯,垂眸凝视秦鹤归安详的睡颜,深沉道:“我的心,我方才感觉到它跳得好快。” 沐白雪仰天朝车顶篷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高度赞同道:“啊对对对,你再加把劲,最好多做做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兴许还用不着三年就把内脏外器都长好了呢?” “你觉得我的容貌和以前相比如何?”面对沐白雪不遗余力的嘲讽,他压根就没往耳朵里去,手伸到人兜里借走小镜子,左照照右照照。他现在的脸和过去有七分像,就是雕刻的五官稍显粗糙和僵硬。 木傀儡种下魂魄,起先只是空荡荡的躯壳,之后会慢慢长出血肉,器官填充胸腹,不出三年就能完成同化。 云纵痕尝试做出笑脸,哪哪都紧绷绷,他早上灵魂刚刚入住,尚未长出肌肉,嘴角像被无形的线强行上提。 幸好青天白日,若晚上看更添阴森。他对手艺人的手艺不太满意,叹了口气:“我现在笑得好诡异哦,你说等秦鹤归醒来会不会吓跑他?” 沐白雪真心不解:“你把秦仙长当什么了?他砍邪祟都不带眨眼的好嘛,哪里会被区区木偶脸吓到啊?” “唉,你没有道侣自然不懂,”云纵痕颇为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继续照镜子,冰凉邦硬的手掌抚摸同样硬邦的脸庞顾影自怜:“他说过喜欢我的脸,现在我修为低微,命比纸薄,就连脸也……” 沐白雪从车上下来,感觉方才颠簸的余韵还残留体内,否则他怎么那么想吐呢,“停停,我说停停,恕我直言,你们也不是道侣啊。” “你说得对,是我不够严谨了,”云纵痕打算先把前面的步骤补上,一步一步来:“这样吧,我计划先谈,争取年底办酒,你想来也不欢迎。” 面对云纵痕的迷惑发言,不单单沐白雪感到困惑,李怀安也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说真的,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和凌诚搞到一块了呢?” “可能这就是世事无常,”云纵痕也觉得不可思议,喃喃自语:“他老早就喜欢我了,而我居然前几天才知道。” “不奇怪,凌城不想说,谁都敲不开他的嘴。”李怀安接受良好,摘掉手套上手摸脉。 识海经历过一番毁天灭地的破坏,灵台只剩残垣断壁,想要修复怕是没可能了,凑合也能用。 灵魂转化术无法终止,识海翻涌滔天巨浪,不知疲倦拍打边缘,伺机吞噬他的魂魄。海面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全数被一道温柔的风墙抵挡在外。方寸之间蜷缩着散发温暖光晕的小人,小指缠绕若隐若现的红绳,绕过命数,百转千回,另一端上系着云纵痕。 两股约定形成的对抗未能彼此抵消,却已达成微妙平衡。 离开医馆,沐白雪拔腿就跑,生怕被谁逮回去继续做苦力似的,解脱般欢乐的笑声渐行渐远:“哈哈哈哈,永别了龟孙。” 他溜得很快,刚拐进小巷,脚步停顿,须臾间身体变得透明。 云纵痕的声音接踵而至:“你确定走前不和我好好道一回歉?” “你发现了?”阳光透过沐白雪的胸口洒在脚前,“我还以为你追来是打算和我和好呢。” “嗯,你早就死了,”云纵痕说:“我不想领情,明明是你欠我的。” “可你舍不得我。” “得了吧。” “当年事,是我的怯懦和摇摆害了你。” “我确实恨你,只是因为你的行径可恨,至于你本性如何,相识这么多年我能不知道吗?你对我的影响还没那么大,还不及千方百计抓我去领赏的家伙十分之一,快滚吧,别自作多情了。” 云纵痕死死盯着他渐渐透明的脸。 想想吧,想想他出卖自己行踪有多可恶。可却朦胧地想起刚被师尊捡回清河宗的头两年,他因过度惊吓失语过很长一段时间,那会儿师尊极忙,师兄师姐年纪较大,都应付不了孤僻的小孩。只有住在隔壁山头的沐白雪天天缠着他的师尊带他来找自己玩,今天放纸鸢,明天采蘑菇,后天抓青蛙…… 他们在归槡一同度过的十来个春夏秋冬历历在目。 明明决裂时一点一滴都记不得,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如此不合时宜。 沐白雪顿了顿,松开紧握的拳头,背过身,朝云纵痕潇洒地挥手:“那我就放心了,其实无盈道人走前替你算过一卦,和秦鹤归有关……” “等等,你先别走。” 沐白雪好似扳回一局,笑得非常嚣张,笑到肩膀乱颤。云纵痕着急伸手却只抓到一缕微风,面前身影彻底消散。 这感觉就像他一拳还没挥出去,棉花变成蒲公英自个儿散了。云纵痕憋一肚子不爽无处宣泄,回医馆见秦鹤归还搁那儿躺尸,不满他睡得未免太过安逸。 “事情就是这样,请借我一千灵石。” 他吸取了先前教训,这回毫不心疼多花三倍价,雇了辆飞得贼快又贼稳的飞鳐去仙都。当然,借钱签的借条和先前欠医药费签的账单写的都是秦鹤归的名字。 “你是打算回去自首吗?” 云纵痕埋头整理从天恣门借来的书籍,跟李怀安又借了一只崭新的乾坤袋用来专门装书,到时候倒出来也好看些,“不是,我们谈恋爱了,总得回家跟家里人说一声吧?” 秦鹤归一睁眼,熟悉的石阶在眼前摇晃,视野慢慢清晰。他被颠得不太舒服,尤其是下巴硌得生疼,似乎顶着什么硬邦邦的木头。 转过头,发丝略过面颊,温热的呼吸扑洒到正背着他的人脖子上。 “云纵痕?”秦鹤归不太确信地唤了一声。 “太好了,你醒得真及时。”云纵痕把人放下,脚尖着地,一把稳稳搀住胳膊:“慢些慢些。” “这里是……” 秦鹤归不用问了,他一抬头就看到天恣门的牌匾高悬眼前。 “怎么样?礼尚往来。” 云纵痕还对秦鹤归擅自带他回清河宗的事耿耿于怀呢。 “只是这样?” “来还书,怕被打死,”云纵痕老实巴交说道:“我这把木骨头,一拳就散架了,仙长可愿意替我保驾护航?” 秦鹤归没说出一个不字,前方大门层层敞开,俩引路小童一左一右朝他们鞠躬作揖:“首席师兄请,这位仙友请。” “你不是被除名了?”云纵痕用胳膊肘戳了戳他,“都还认得呢。” 确实令人诧异,离开那么久回来,腰间蒙尘玉牌立刻亮了。秦鹤归拿起搓了搓,了然道:“掌教唤我去一趟,你偷……借的书,自己去还。” 他走出两步,一枚令牌划空抛过,落到云纵痕手中。一眨眼功夫,秦鹤归已然没了踪影。 啧啧啧。 好倒贴心哦。 云纵痕大摇大摆走进藏书阁,在被守阁弟子乱棍打出来前及时亮明令牌,把人气个半死。 “没少你们的书,放心好啦。” 检查完书卷均无缺失残破,再通过灵阵检测没有私印禁本影拓本,云纵痕才被勉强原谅。 他百无聊赖地靠着门口冲天柱等候许久。 秦鹤归还没出来。 他该不会被抓回去继承衣钵了吧? 人都半残了,仙都第一宗门不至于那么缺人。 云纵痕不着边际地想啊想。 “愣着做甚?走吧。”秦鹤归不知何时绕至身前,朝他伸手:“我还有些晕,能再背背我吗?” “好慢。”云纵痕不满道。 “嗯,聊了一些近况,掌教说他可能撑不过几年。还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 云纵痕直起腰,听他又说:“我就算重修仙法,境界也无法再进一步,趁元寿还剩百年,我想和你……” 他越说越艰涩,归隐两字迟迟蹦不出口,不知是憋的还是晚霞照的,半张脸烧得通红。 “我也想!” 一步一步走流程实在太麻烦,云纵痕直接跳过对话,把他按进小树丛,张嘴就啃。 两人你啃我,我啃你,你来我往地啃下了不少嘴皮子和木屑渣子。 秦鹤归舔了舔被咬得发疼的嘴角,咂摸过味来:“你这牙……还是木的啊?” 可恶,亲嘴呢,怎么能想那么煞风景的问题?云纵痕哼了一声,捏住他的手腕往下面一按:“怎么样?这也是木的哦。” 秦鹤归非常配合地捏了两把,云纵痕差点原地弹射起飞。他惊恐四顾,死压嗓子大叫影响不好。 对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翻身反过来将他按在树干上。带着体温的手掌抚过后颈,绕到前面,向上轻托,仔仔细细端详了个遍:“雕得挺好。” “哪好?粗糙死了……还得等三年才能完全长回原样。” 云纵痕话是那么说,可秦鹤归要真同意“不好”,他第一个急眼。 “哪都好,眼睛好。”指尖滑过眉峰,抚摸及时合上的眼皮,感受眼珠子转来转去。 “鼻子好。”接着滑过鼻梁,摩挲鼻尖。 “嘴也好。”他摸着摸着就伸进去了,指腹刮蹭着里头参差不齐的尖牙。 云纵痕咬住指节,舌尖舐过侧缝。 “舌头是软的。” 秦鹤归像一位忠实的记叙者,及时更新云纵痕带给他的每一种感受。他太过专注,以至于没有留意云纵痕也在细细感受他的实体与温度。 得再近一些。 脸贴着脸,耳廓相蹭,犹不满足。 “你想再亲亲吗?”他问。 云纵痕欣然接受邀请。 …… 两人坐飞鳐回到雾隐山。 这儿地脉影响天然的灵气稀薄,秦鹤归住惯了倒无所谓,没想到云纵痕也中意这里。 秦鹤归看他忙前忙后,把洞府里头那些糟心的痕迹清理干净,扶着洞门擦拭额头不存在的汗水:“你不觉得,它和我很般配吗?” “为何?” “该怎么说呢,你知道常年居住低洼的凡人突然到高原会呼吸不过来吧?我在仙都险些背过气。” 秦鹤归接过扫把,把垃圾扫成一堆,掐了个火诀一次性烧干净,云纵痕靠来看了一会儿火。 “还晕吗?” 肩上的脑袋闻声轻蹭:“晕,再借我靠靠。” 天边火烧云塌陷成夜色晕染开,月亮爬上山岗。 云纵痕说:“你的院子缺两张躺椅。” 秦鹤归说:“要弄小桌子放中间摆点儿吃的吗?” 云纵痕说:“那还是一张好了,做成双人椅。” “我想养母鸡,”秦鹤归说:“肚子毛茸茸。” 云纵痕颇为认同地点头:“放腿上会有被孵化的感觉。” 来年春天,光秃秃的山崖绿意盎然,不起眼的小院筑起篱笆,竹杠削得整整齐齐插了两排,葡萄藤爬满架子。大清早天刚亮,母鸡就气宇轩扬地带着小鸡们巡视领地;大黑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撒欢刨土;猫猫刚刚外出归来,找个现成的土坑窝进去打盹。 外头好不热闹,小动物们的主人昨夜却累过了头,双双睡着懒觉,你搭我胳膊我夹你的腿,睡成密不可分的一团。 反正日头还长,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正文完,之后就是番外了。 赶得后1/3比较潦草,以后有时间再回头慢慢修文。 借作话推推下一本,等这篇番外都写完,现生调休补班回来,再修完大纲后开orz: 《关于我老公变老婆只能退一万步互攻了》 沈遇与顾朝是一对平平无奇的beta 在贫穷落后的五区边缘小城相依为命,日复一日重复平庸的生活,唯一的慰藉只有彼此 前十年都那么过来了,也就顺理成章领了证 成年beta二次分化概率只有10%,好巧不巧,结婚证还没捂热,两人一道赶上了二次分化 好消息:正好一A一O 坏消息:分化反了 更坏的消息:嘿,你说巧不巧,信息素匹配率也惊人地高达1% 还没捂热的婚姻陷入危机,十年的感情经受考验 对此 沈遇决定做些什么挽回一二 他把脑袋埋到社会定义上的原老公现老婆腺体猛吸一大口,面如菜色强颜欢笑:老婆,好闻,yue,老婆,好闻,yue 夜里,顾朝双腿一分,手里还捧着《AO和谐健康手册》,面色淡然好像在谈论明天吃什么:既然变AO了,那咱按AO的流程走呗? * 沈遇曾是孤儿,在很长的过去,乃至无限的未来,顾朝便是他的全部 没想“苦心经营”的感情终究还是破裂了 顾朝抛弃了他,回那灯红酒绿的一区和顶A订婚了,走时甚至一声不吭 第一天沈遇情绪低迷:也许分开才是理智的选择 第二天沈遇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抛弃我 第三天沈遇把结婚证揣兜里,订了去一区的票。他爹的,这婚他非抢不可:顾朝你完蛋了!我要告你重婚罪!! * 1V1,互攻(分化前顾朝攻,沈遇受,分化后互攻),年龄差6岁 易燃易炸毛泪失禁猫猫头x人淡如菊偶尔刻薄卡皮巴拉 沈遇x顾朝 大概是沙雕恋爱喜剧 很短的短篇 很傻很小白,不适合带脑子orz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完结 第19章 婚礼·筹备[番外] 雾隐山顶,日上三竿,鸡鸣犬吠吵吵嚷嚷,一如既往。 昨儿经过一夜酣战,屋内惨不忍睹,酒坛七零八落滚到角落。 日光毫无遮拦洒在窗台,窗帘早被云纵痕卷到了身下,他晒得难受,扯起帘儿角遮脸,推了推身旁:“好亮,你去把太阳关了。” 秦鹤归也犯懒:“猜拳。” 三二一。 他偷偷慢半拍出。 云纵痕刚睡醒脑袋还一团乱糊,迟钝地看了眼自己的拳头和秦鹤归的布,自言自语:“啊,输掉了。” 他慢吞吞抓起秦鹤归的外袍往肩上批,打着哈欠喂完鸡鸭犬猫,给蔬菜瓜果洒水。一瓢,一瓢,晶莹水珠闪闪发亮。 等做完家务活,云纵痕才察觉不对劲,手举到面前抓了抓,怒气冲冲闯进屋:“秦鹤归,你出千,不算数!” 门帘一掀,学坏了的好孩子睡眼朦胧呆坐床尾,手里拢着从衣架取下的衣袍,有一搭没一搭地团啊团,穿还没穿。身上那件昨天的脱到一半,衣襟滑到小臂,袖口如雪如浪堆叠。 墨色长发丝绸般垂地,云纵痕走近身后,捞到怀里,低头亲亲发顶。自从有次事后他多嘴感慨了一句“还是黑发更衬你”,秦鹤归就刻意藏起了一头银发。哪怕后来云纵痕多次说过不用改变,他怎么样都好看也于事无补了。 我不是故意的。云纵痕想,他可惜黑发不复,不是因为喜欢黑发,也不是可惜秦鹤归黑发时期所代表的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说来说去他最在乎的还是眼前人,惋惜的合该是秦鹤归本身。 早安吻成功唤醒了秦鹤归,他仰面回亲,亲到了下巴上,嗓音带点儿刚睡醒的沙哑:“早啊。” “你刚刚耍赖了。”云纵痕有预感,再不算账就又要被他赖过去了。 秦鹤归这些年越学越坏,听见也假装没听见,脑袋往他小腹钻:“辛苦你啦,夫君。” 云纵痕决定再原谅一回。 “起床起床,”他把手伸进衣襟,秦鹤归立马抬起胳膊,就跟剥虾壳似的,连着中衣、外衫一块剥了下来,“今天穿哪件?” 秦鹤归打了个哈欠,把怀里的衣裳展示给他看。 又白又素,跟他的脸似的。 虽然秦鹤归这张脸吧,套个麻袋也好看。云纵痕抓过衣裳丢一边,翻箱倒柜找了件与自己身上橘红相配的湖蓝长衫,撒娇哄他穿上了。 今天可有事要办。 两人第不知多少次造访仙都,这回是为了筹备婚礼——可喜可贺,两人养精蓄锐三年,都已准备妥当,就差在结契大典上,向天道递交婚契,再在天地见证下彼此许下婚誓。 其实大典办不办没什么关系,无非是通知各自师门亲友,算所有程序里最为世俗的一道。后续天道认可才重要,一般情况天道也不会故意为难愿结连理的修士。 据云纵痕所知古往今来婚契失败的修士要么某方隐瞒婚史,想脚踏两条船;要么是学邪典学歪了,想走捷径修无情道,找个道侣证道;而单纯是因为两人姻缘稀薄到天道都反对更是万分之一都不到。 每回去仙都,云纵痕都头晕眼花回来,秦鹤归觉得没必要特意跑去遭这趟罪,再说该置备的俗物那儿都有,大差不差。 云纵痕也未必觉得大都城的更好,他只是简单地爱凑热闹,喜欢仙都的繁华与人烟气,逛街就要逛大街才过瘾。 “要不来年我们搬家到归榆去?”秦鹤归在认真考虑他的需求,“找座城,在街上租间店面?” “你疯了吧?”云纵痕被他的天真刺瞎,不可置信摸摸额头:“睡街铺那能睡嘛?大早上非得吵死。” 他对于热闹的态度向来是“远香近臭”,偶尔凑凑可以,长久以往就遭不住了。 云纵痕逛得很开心,一路买买买,看顺眼的都收纳进了乾坤袋。光是成衣铺就逛了好几家,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不知名的上好布料从指尖滑溜过去。他抬手比对地捏了两把秦鹤归的脸,给出中肯评价:“还是你手感更好些。” 秦鹤归回敬捏捏他的脸,反驳道:“不对,你的脸更软。” 成衣铺的老板看这俩人来店里,不买东西就算了,还搁哪儿卿卿我我,气得挥舞苍蝇拍赶人:“要买买,不买别堵这里妨碍别的客人!” 老板赶了半天,连衣角都没摸到。 “凡人成婚都会做新衣,我们也准备一套吧?”云纵痕的目光都快黏在珠光宝气的婚服成衣上移不开了,话刚说完甚是虚伪地遗憾摇头:“还是算了,这两套备下来可得大出血。” “一生一次的事,”秦鹤归也觉得这些布料红红火火很喜庆,“你喜欢就买,无需顾虑。” 他俩现在日子也不算太紧巴,平时没啥需要耗费灵石的开销,加上天恣门似乎怕他们家的首徒受委屈,也可能怕他跟着荒野死鬼私奔太丢人现眼,每个月都会寄来不少灵石。 云纵痕也和师姐相认了,这三年里,师姐从代掌门坐到了掌门的位置,更不会短了失而复得的师弟吃穿用度。 两人这些年库库积攒了不少资产呢,全拿出来在小地方自立门户,从零建立全新宗门都绰绰有余。 他们当着老板的面掏了半天腰包,闪闪发亮的极品灵石馋得他都快流口水了。云纵痕虚晃一枪,把灵石全都收好,喊上秦鹤归转身离开:“诶,既然要买,不如去前面那家,听说布料更好。” 两人逛得七七八八,之后还要亲自上天恣门发大典请帖。秦鹤归自然地牵起面前递来的手,关心云纵痕的呼吸问题:“累不累,要不先去对面糖水铺歇一会儿?” 自从以成亲为前提交往,云纵痕总要找各种各样借口和他贴贴,尽管就算没有借口他也很乐意。 “我是木头我累啥呀。”云纵痕欣然接受提议,胳膊缠住胳膊往前带。 铺子是新开的。 左右这俩人也记不清这条街究竟有多少家,那就每家都是新店。 下午客人少,店家许是无聊,从柜台后走来招呼:“欢迎,二楼有空位,请随我来,二位要来点儿什…”么字卡在喉咙,仅靠惯性挤出些气声。 云纵痕闻声回头,老板正和秦鹤归四目相对,平淡如水的眼里落下星星点点意外之色:“好久不见啊望山。” “的确很久不见了。”望山道人只诧异了一瞬便恢复营业微笑:“这边请。” 秦鹤归体贴地拉开靠窗的椅子,让云纵痕坐里头,自己坐走道边。 两人刚落座,桌上多出一碗甘甜味美的鹿梨浆,“我这儿刚开业,算我请你的,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秦鹤归尝了一口,很甜,云纵痕应该喜欢,他说:“再来一碗。” 接着将新的甜水和只吃过一勺的那碗一并推至身旁。 望山道人自看到好友挽着等身人偶进店,还有说有笑,就觉大事不妙。哪怕长得再像也没用啊,人都死多久了。他拍了拍秦鹤归的肩膀,无声地看着他,眼神充满怜悯。 没想到他的动作引来人偶不满,他似乎积累了不少不满,这一瞪不仅生动活泼,还凶神恶煞。望山道人很难解释,为什么可以把这两冲突的描述结合到一块,但事实就是这样。 云纵痕强忍住骂他傻刁的冲动,捏起勺子,摊在掌心展示,再一勺一勺舀起鹿梨浆往嘴里送,慢条斯理咀嚼给他看。 “我嘞个天道啊,”望山道人见状,倒吸一口凉气:“这人是活的?” 云纵痕皱了皱鼻子,推开面前的碗,没好气道:“不是,是死人,麻烦老板换过两碗鬯酒,这么热的天,晒得我尸体都快发臭了。” “是我怠慢了,服务不周请勿见怪。” 看在望山道人及时赠送的栗子酥面子上,云纵痕勉强原谅了他的少见多怪。 探究的目光在云纵痕与秦鹤归之间来回摆动。 “我的天,你们真在一起了?”望山发誓自己当初只是抓阄抓到的素材,随便写写,他怀疑人生地掏出笔看了又看,满意得不得了:“莫非我的言出法随已练至化境?” “你压根就没天赋,”不敢相信,这么残忍的话居然不是出自云纵痕之口,而是他身边的秦鹤归代为效劳:“不是说修炼的事,我是说,你的故事写得烂极了,否则也不会被修仙小报辞退,在这儿开糖水铺。”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缺乏现实经验,你等我多多取材,一定能写出更动人的故事。” 秦鹤归不信,不过他还是给老朋友也发了一张请帖。 对于感情观念淡薄的修士而言,爱一个人爱到生同裘死同穴确实不太容易理解,他收起请帖,问出不少人都问过的那个问题:“成婚会让你那么开心?” “当然,”走前,秦鹤归举起两人牵握交叠的手,像展示什么非常令人骄傲的事,高声宣布:“我们很开心。” “还有,大典那天,请务必到场。” 相爱不一定需要祝福,但秦鹤归和云纵痕都想要。 总算赶上ddl了!!!燃尽了.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婚礼·筹备 第20章 婚礼·洞房[番外] 成婚这天,云纵痕起了个大早,准确来说他昨晚就没怎么睡下去。 整整一夜,眼皮舔动眼珠子骨碌骨碌,好似坏掉的门帘给风一吹就呼啦啦开开合合。屋内没点灯,乌漆麻黑之中,一双绿儿眼闪烁诡异的幽光,格外突兀。秦鹤归半夜起床喝水,结结实实给吓了一跳。 他放下茶杯挪回床边,手动捋合门帘,似是无奈轻笑:“多大的人了,怎么激动得像第二天要集合秘境探险的小孩?” 云纵痕不太服气,戳穿他的装模作样:“你比我稳重,翻身次数也比我多。” 被戳穿的人面不改色催他快睡觉,热乎乎的手掌贴着眼皮,加热眼罩安神效果出奇的好,睡意方方面面侵透意识。 眼睛一闭一睁,外头天已朦胧。 云纵痕求证似的绕到秦鹤归面前,果不其然看到他顶着两个贼大贼黑尽显稳重气质的黑眼圈,为此毫不客气地笑了老半天。 原本用来抵御天灾,现已形如摆设的结界微微震荡。 有人来了。 也不知是哪方客人,来得那么早,对吃席的热情可见一斑,而婚礼的二位主角此刻还衣衫不整躺在床上嬉闹。 两人相互对视,云纵痕笑着拉长音诶了声,拍拍秦鹤归露在被子外的一截白花花的后腰:“起来吧,客人都来了让他们看什么?提前表演入洞房吗?” 秦鹤归也笑了:“要换婚服吗?” “不用,你自个儿留着收藏吧。” 秦鹤归笑得更大声了,他把手穿过云纵痕的腰,从后捞过衣袍披到肩上。 对方也没闲着,帮他梳头戴冠。四条胳膊忙活着交错穿插,倒一点儿也没乱,不过须臾衣冠整齐。 说起宾客,宴席,告天仪式那些,先前商议过一切从简。结果经过几个月考虑下来,这个也不必要,那个也非必须,大刀阔斧又砍了不少流程。 雾隐山就那么点儿大,幸好两人如今人缘都不太好,应邀参加典礼的修士只够勉强凑一桌,来捧场的大部分是住在山脚和镇上的居民。 秦鹤归只提前一天布置,大门左右都贴了囍字。长短不一的红绸高挂枝丫,犹如春红满天飞舞。地毯从山顶流泻下来,覆去薄薄初雪。 原本素雅清淡的山头霎时变得喜气洋洋。 他踏着石阶下山,挨家挨户敲门,受邀的邻里平日对他们俩多有照拂。比如倾囊相授养鸡技巧的赵大娘,指导如何给甜瓜施肥除虫的王大伯,还有镇上免费帮大黑看了好多次病的兽医林爷爷…… 虽说是婚姻大事,但宴请这些朴实的乡民反而不能提前太多天,也不要带请帖。太过郑重其事倒叫他们拘谨起来,一旦期定的时间拉长顾虑变多往往得到“再考虑考虑”“到时有空一定到场”的模糊回答。 而秦鹤归呢,在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像刚吃完饭晚饭下来散个步,只是随口一提明天成亲,问大伙儿有没有空上来吃顿饭。 主人都如此随意,客人也没啥好讲究的。冬天没活计可忙,既然闲着也是闲着,沾沾喜气蹭蹭饭多好。 另一边,云纵痕到镇上一口气订了十几桌饭菜。听到要送上山,小二可犯难了,连连摆手:“仙长啊,不是我们不乐意,你看这大冬天,雪路实在难行。” “那我再加两倍?”云纵痕往桌上继续堆钱。 “这……”小二依旧为难。 “三倍?” 老板推开小二,胸脯拍得砰砰响,自告奋勇保证亲自送达。 云纵痕再顺便就地取材,向老板租借了些桌椅,安排好了明日的宴席。 按照他的预想,自己这边师姐师兄比较忙,可能迟些来;秦鹤归那边,望山道人要赶稿,也没那么早,剩下明确会到的就剩李怀安。 因此他有理有据猜测先来的人应该是李怀安,还特地泡了热茶,用的今年初春的新芽,招待道侣的好友正合适。 结果三名意想不到的仙修拥挤进视野,从他们的法衣可以判断三人来自天恣门。他们御剑而来,轻盈落到秦鹤归面前。为首的代表从后面两人手中接过灵气满溢的盒子,呈双手托递:“仙都和魔域开战,掌门走不开身,派我等晚辈前来道贺。” 仙修魔修经常一言不发就开打,云纵痕表示理解。不过现在仙盟都没了,由谁来组织?况且魔修大都偏好单独行动,要打群架两方能不能凑到人实在难说。 也许他的怀疑太过**,不知是秦鹤归的第几代师弟掩唇咳嗽,面露尬色:“掌教还托我带话,无论您作何决定他都没有干涉的资格,可如果您哪天想回,天恣门随时为您敞开。” 挑衅啊,**裸的挑衅啊,挑大喜的日子和人儿抢新郎官是吧? 云纵痕以德报怨,请他们喝了茶再走。 天恣门代表接过茶杯,一看便知上面没任何交代,他自己临场发挥填补了漏洞:“呃,您是师兄的伴侣,当然也恭候您的光临……” “那可高攀不起。”云纵痕张了张嘴,不对,他还没说话呢,这声音哪来的? 视线越过天恣门,只见师兄云若水乘风而来,广袖翩翩似霞云。他取近道,笔直穿到云纵痕面前,宽大的袖摆一点儿也没沾到旁的人。 “二师兄你来啦!” 随这一嗓子兴奋嚎叫,秦鹤归莫名紧张。云若水微微点头,视线扫过这对新人,展颜道:“好看的,红色很衬阿痕。” 他顿了顿,在云纵痕殷切期盼的目光下,附带再添了一句:“凌诚道人一切如故?舍弟这些年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的话……”这可是大舅子,算大舅子吧?秦鹤归大脑飞速运转,绞尽脑汁也挤不出两句恭维。 “怎么不见师姐?”云纵痕横到身前,接过礼物:“不要告诉我她也去参战了。” 云若水替师弟理了理系歪的襟花,笑道:“那倒没有,我们宗从不参与那档子事你忘了?你师姐比较忙,待会儿怎么也得赶上。” 云纵痕满意了。 天恣门的代表茶也喝了,礼物也带到了,本想寒暄几句就走,云纵痕仍不肯放过他们,通通打包丢去主桌。云若水不需要照料,自己拉开椅子落座,之后望山和李怀安两人前后脚赶来,几人正好凑一桌。 等客人差不多到齐,热热闹闹放了一长串鞭炮,新人便在众人的见证下拜了天地。 孩子们对婚礼仪式没啥兴趣,都等着上菜呢。前方看不清的红色身影紧挨彼此,冗长的宣誓词随崖边那口巨大的青铜鼎升起的渺渺青烟飘送上苍。 “……上至九霄下至九幽,愿结连理,永以为好。” 云纵痕与秦鹤归掌心相贴,十指相碰优雅舞动,像交颈相拥的鸟儿,缠绕着彼此结下道侣契。 婚书置入告天鼎焚烧,礼成的瞬间,两人周身散发淡金色的柔光,眼底浮现仅彼此可见的红线,一道又一道,从羸弱到凝实。 好酒好菜陆续送上山,老板人还没站稳,一道风便将酒菜卷了去,分别摆上每一桌。 名门修士还是比较矜持的,给两位新人敬了酒就坐那儿凑数,也没人管他们。云长渡和云若水端起酒坛碰杯;李怀安和望山道人认得彼此,用眼神打过招呼后,各自埋头苦吃。 秦鹤归携云纵痕一圈一圈的敬酒,村民那几桌气氛本来还有些紧张,吃两口菜喝点儿酒也活跃起来了。 “王伯,多亏了你教的法子,这下能安心过冬了。” “哪里哪里,举手之劳,”王大伯给这么感谢,怪不好意思地搓手:“不过说来,仙长为何不用法术调温保暖?” “能不用就不用。” 王大伯肃然起敬:“就连仙人也要尊重道法自然?” “不是,太费劲了。”秦鹤归诚实答道。 他的胳膊被云纵痕挽了去,炸得香酥的小鱼条儿塞到嘴里,“这个超香!” 秦鹤归嚼得嘎嘣脆,颇为赞同:“好吃。”下回他也想试试做做。 云纵痕捞起桌上的酒坛给他面前的小口碗满上,同居三年,秦鹤归酒量涨了不少。这回整整喝了城里醉春楼的十年佳酿都不带一点儿晕的,就连凑热闹留下蹭口饭的老板都拍手称赞:“仙长不愧是仙长,这玩意我们平时一坛够一家子喝完一觉到天明呢!” 这话把他夸得飘飘然,举起碗又添满来和前来劝酒的王大伯干了。 喝完还倒过来展示一圈。 “好!再喝!” 等云纵痕送师姐师兄一程再回来,秦鹤归已经喝上头了。 “你不能再喝了。”云纵痕没收了他的酒杯。 “我又没醉。” 秦鹤归站起身,当场就要表演走直线。 云纵痕眼看他再走就钻进鸡窝了,一把捞住他的腰,朝剩下的宾客拱手:“实在对不住哈,我们新郎官已经醉啦……” 此时天色已晚,酒席也吃得差不多了。冬天黑得快,下山路又滑,天寒地冻,大家蹭了饭沾了喜气也该回家休息。 等人都走光,云纵痕从身后架住秦鹤归的胳膊,拖拖抱抱扶到床上。 他可以用灵力帮秦鹤归醒酒。 这点儿灵力他还是有的。 秦鹤归也可以自己把酒精逼出去。 但两人谁都没动,肩靠着肩躺下了,红烛帐暖,灯影绰绰。 云纵痕偏过脸,秦鹤归也心照不宣转过来,额头抵着额头,傻呵呵地对笑。 在他含笑的眼瞳里,云纵痕看见了自己脉脉含情的眼睛。不知谁起的头,唇瓣自然而然地贴到一块,先是蜻蜓点水,而后似夏雨骤降。云纵痕亲急眼了,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按住脑袋就啃。 他学不会含蓄,从来如此。 秦鹤归倒也纵容,或者说,他就喜欢他这样没情.趣的胡来。毕竟修士的爱欲大部分来自神魂,不会太追求肉身欢愉。 他能感觉到识海内新鲜出炉的道侣契牵动神魂隐隐发烫,云纵痕迫不及待把额头贴了过来,神识也不打招呼就强势挤进他的灵府。 无定形的丝丝绕绕缠住灵核,不断改变外层形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交汇贯通。 识海外,两人的紧密挨贴着,被一并收拢手中,云纵痕看似有条不紊地拨弄揉捻,过量的快感冲刷识海,掀起惊涛骇浪。 灵与肉同时交融的滋味太过难捱,他兴致勃勃才起个头就受不住了。 抬眼望去,秦鹤归也没好多少,眼尾淡红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湿成一绺一绺,分不清亮晶晶的是泪水还是汗水。他刚酒醒又被拽入更浓稠甜腻的晕眩中,瞳孔一圈圈荡漾金色的微光。 他的道侣眼里也有相同的波澜,足以证明神魂已然成对,天道许可他们不必区分彼此。 这是他费尽心思求来的结果。 秦鹤归模糊意识到。 真漂亮。 “你先还是我先?”云纵痕压下喘息,松开酥麻的手,趁空隙换了口气。还没喘匀,又迫不及待用脚跟蹭他的道侣,勾往怀里,膝窝钳住那截精瘦的腰。 秦鹤归张开双臂接住,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镶嵌式拥抱。 同时识海里无害的毛球也用触须缠住对方,破开柔软的伪装,直达灵核。 云纵痕空悬的脚背瞬间绷直了,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脚趾踢蹬蜷缩。 毛线球抖了抖,剥茧抽丝收回淋湿的线,白色线头带出与之相连接的黑色线头。卷啊卷啊裹入另一颗等候多时的灵核里。 秦鹤归向来平稳的声音抖成筛,剩下的呜咽被吞吃入腹:“你不等会……洗洗再……” 他才不会因有来有往的互通感到羞耻,问题是云纵痕太不讲究,肚里刚装了一滩就翻个身压了过来。 那乱七八糟的东西从他那儿滴滴答答的滴回秦鹤归身上,蜿蜒流淌。 这下不止一颗毛线球变得湿答答了,潮湿的海浪一层接一层扑打上岸,球儿散开又聚集,始终牵连彼此。 秦鹤归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被冲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婚礼·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