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气象台的暴雨橙色预警准时推送,屏幕上刺眼的橙色方块像是在提前宣告这场雨的凶猛。
没过几分钟,搬家公司的电话就打了进来,那边的声音带着犹豫,反复确认是否要改期,毕竟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搬运东西。
“不改。”
沈江宴的声音清晰而坚定。
“今天合同到期,必须交房,耽误不得。”
他看着窗外已经开始变得阴沉的天,心里清楚,没有退路。
挂了电话,他才想起昨晚在单元楼门口看到的通知——电梯维保单位临时贴的,十二部电梯全部停运检修,具体恢复时间待定。这意味着,他们要把所有家当从货车搬到十八楼,全靠人力。
他提前去楼道看了看,从三楼开始,灯管就接触不良,人一走过去,脚下一踩,灯亮还是会灭,完全看运气,忽明忽暗的光线让楼道更显压抑。
搬家公司的货车到了,只能停在小区门外,因为里面的路已经被雨水淹了一截。从小区门口到单元口,整整一百二十米,中间还有一段下坡,雨水已经没过脚踝,踩下去能感觉到冰凉的水往鞋里钻。
雨是突然下大的。
密集的雨点砸下来,瞬间就把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水汽里。
沈江宴站在货车尾厢,怀里抱着一盆绿萝,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叶片上,把叶子打得东倒西歪,他自己的刘海也被雨水黏成一缕一缕,贴在额头上,很不舒服。
周海山把最后一个纸箱扛上肩,箱子不小,压得他微微弓了下背,他回头冲沈江宴喊:
“站那儿别动,等我来背你。”
沈江宴张了张嘴,想说“我又不是小孩,自己能走”,可刚一开口,就被迎面而来的雨水灌了满口,冰凉的雨水顺着喉咙滑下去,凉得他牙根都发酸。
他只好闭上嘴,任由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今天本该是高高兴兴的搬家日,结果被这场暴雨搅得一团糟,所有的仪式感都没了,只剩下狼狈,还被雨浇了个透。
周海山先是把纸箱稳稳地放在单元门的屋檐下,那里能暂时避避雨。
然后他几步就踩进了水里,运动鞋“咕叽”一声,水就淹过了半截鞋帮。
他弯腰,双手向后一勾,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快点上来,要到十八楼的,因为电梯坏了,我们只能爬楼梯了。”
沈江宴愣了半秒,看着周海山那宽厚的肩膀在雨幕里的轮廓,就像一座大桥稳稳的屹立在眼前,那桥的尽头就是新家的干燥、灯光,还有周海山提前准备好的热腾腾的面。
他把怀里的绿萝小心翼翼地塞进周海山手里,然后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双腿紧紧夹住对方窄而结实的腰,手臂用力环住他的脖子。
肌肤相贴的瞬间,他能感觉到周海山的体温透过两人都湿透的衬衫传过来,在潮湿阴暗中燃烧,驱散了不少雨水带来的寒意。
“抓紧了。”
周海山伸手托了托他的大腿,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带着点低沉的笑意,“摔了可别哭鼻子。”
沈江宴把脸埋进周海山的颈窝,吸了一口气,闻到的是雨水混着淡淡的汗味,他小声嘟囔:“我才不会哭。”
楼梯间的灯管早就年久失修,他们踏进第一步时,声控灯亮了一下,可没等他们走两步,就又灭了,简直就是一个“疯子”。
周海山腾出一只手,打开手机背灯,一圈微弱的光圈在墙面上晃动,映出两道叠在一起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修长,随着他们向上的步伐一颠一颠的。
沈江宴闲着没事,开始数楼层。每转过一道缓台,墙上都用红漆喷着楼层号,3、5、6……他发现没有4。
他想起中介之前说过的话:“这楼原来规划有4层,后来改了图纸,说数字不吉利,就直接跳过了。”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电梯门上的金属铭牌,那里亮着幽蓝的“404”字样,像是有人偷偷把这个缺失的楼层藏进了钢铁的缝隙里。
“你看见没?”他把脸凑近周海山的耳朵问。
“嗯?看见什么?”
周海山的气息很平稳。
“电梯按键……404那个灯亮了。”沈江宴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
“估计是眼花了,小醉猫。”
周海山侧了侧头,嘴唇几乎擦过沈江宴的鬓角,“别胡思乱想了,省着点力气抱紧我。”
沈江宴还想再仔细看看,可电梯门却“叮”的一声合拢了,那抹幽蓝的光被切成了细细的丝,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
他眨了眨眼,也有些怀疑是不是被雨水浇得花了视线。
雨声在封闭的楼梯间里被放大了,听起来像是有无数细小的指甲在刮着玻璃,有点刺耳。周海山的运动鞋踩在积了水的楼梯上,每一步都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节奏很稳定。
沈江宴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颠簸,嘴唇不经意间蹭到了对方的耳后,尝到了冰凉的雨水里夹杂着的一点咸味。
“累不累?”
他忍不住问。
“不累。”
周海山笑了笑,胸腔的震动透过沈江宴环着他脖子的手臂传过来,“就是怕你鞋里进水,一会儿又要跟我念叨不舒服。”
沈江宴把脸埋得更深了,嘴唇贴在周海山的肌肤上,无声地反驳了一句“谁念叨了”。但他还是悄悄把脚往上蜷了蜷,尽量让自己的运动鞋远离地面的水洼——他不想让周海山分心,也不想真的因为这点事就抱怨。
到了十楼以上,连声控灯也彻底坏了,无论怎么跺脚、咳嗽,都毫无反应。
黑暗像一块厚重的湿布蒙住了视线,只剩下周海山手里的手机背灯在下方晃动,照亮一小片台阶。
沈江宴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那场暴雨夜,他一个人蹲在旧出租屋漏雨的厨房里,用脸盆接水,水滴答滴答地响,他就一边接一边掉眼泪。
那天周海山加班,凌晨两点半才回来,浑身都湿透了,却从怀里掏出一份还冒着热气的关东煮,装关东煮的纸杯外壁上,他用马克笔写着“别哭,快吃”。
此刻,同样的体温隔着两层湿透的衣料传过来,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把那一夜的关东煮重新递到了他手心里。
“周海山。”他轻轻喊了一声。
“嗯,我在。”
“以后每一年的今天,我们都吃关东煮好不好?”
“好。”周海山没有任何犹豫,“给你加双倍的牛筋,多补补。”
沈江宴忍不住笑出了声,鼻尖蹭到周海山的颈动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血液跳动的声音,像小鼓一样,咚咚,咚咚,在这黑暗的楼梯间里,敲出了一小片让人安心的安全区。
到了十五楼,周海山的呼吸终于重了一些,但节奏依旧很沉稳。
沈江宴能感觉到他的肩胛骨在雨湿的衬衫下一张一合,像两扇即将要张开的帆。
这帆上驮着的,是他们全部的家当:那些装着生活用品的纸箱、那盆象征着生机的绿萝,还有自己——这个常常在半夜做噩梦,醒来后必须钻进对方怀里才能继续睡着的胆小鬼。
“放我下来吧,还剩三层,我自己走。”
沈江宴在他背上轻轻扭动了一下。
“别闹。”
周海山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声音带着点低哑。
“背你上楼,也是这次搬家仪式的一部分,不能少。”
“哪来的这种道理。”
沈江宴小声嘀咕。
“我自己定的道理。”
周海山笑了笑,呼出的气息喷在前方的墙面上,晕开一小片淡淡的白雾。
“背你一次,记牢了这条路,以后就算真遇上地震、塌方,哪怕是世界末日,我也能凭着这个印象找到你。”
沈江宴的心脏猛地一缩,被牢牢攥紧,随后又很快松开,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了上来。
他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听见头顶“啪”的一声——十八楼的声控灯居然亮了,昏黄的灯光穿过雨丝,把周围的雨水分割成了细碎的金线,落在周海山的发梢、眉骨、鼻梁上…勾勒出男人的轮廓。
钥匙早就被周海山放在了口袋里,金属片被他的体温捂得有些发烫。
门打开的一瞬间,屋里干燥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下子从暴雨的世界强行切进了另一个温暖的次元。
沈江宴被轻轻放在玄关的地垫上,脚落地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运动鞋居然真的没湿——周海山一路都把他托得那么高,将整片倾盆的雨幕都挡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先别动。”
周海山蹲下身,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抽出一次性毛巾,先仔细地擦他的头发,再擦他的脸,动作极轻。
沈江宴垂下眼,看见对方发梢的水珠顺着眉骨往下滴,滴到自己的颈窝里。
“周海山。”
他喊了一声,声音被毛巾蒙着,有点闷闷的。
“嗯?”
“404的灯真的亮了。”他还是想确认。
周海山手里的毛巾顿了半秒,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笑:
“亮就亮吧,权当是新家给我们放的烟花了。”
沈江宴本来还想说那不是烟花,自己总觉得那更像是某种预告。可毛巾被移开,周海山的吻落了下来,带着雨水的凉,还有他舌尖的烫,把所有没说出口的惶惑都堵了回去。
“进屋吧。”
周海山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而平稳,“锅里的面再不吃,就要坨了。”
沈江宴回头,看见玄关的穿衣镜里,自己背后空无一人——但镜子的玻璃上,却有一道模糊的水印,在玻璃内侧留下了一个五指的轮廓。
他眨了眨眼,再定睛一看,那道水印又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好,吃面。”
他转过身,把那片水印和404的蓝光一起关在了身后的黑暗里,跟着周海山走向亮着暖光的厨房。
身后,暴雨还在哗哗倾泻,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冲进海里。
可此刻,他只想要一碗热汤面,和对面那个人脸上,那片他永远看不够的、藏着温柔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