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科病房里,拥有一种生命伊始与死亡终结被强行糅合在一起的、令人窒息的矛盾味道。
萱萱左臂戴着的那一小截黑纱与她怀中新生儿那红润、稚嫩的脸庞形成刺目而残酷的对比。
窗外,秋雨淅淅沥沥,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人心里的界限
“好好把孩子带大,他或许是一个家族命运的新开始,就像大洪水涤荡过的新天新地。”
这话语像是一道冰冷的符咒,既带来了某种秩序的重建感,也带着劫后余生的寒意。
“姑姑,”
萱萱的眼神有些空洞,下意识地再次确认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生了娃,就不会死了吗?”
“是的,你又不是云家的血脉。”
“那这个娃娃呢?”
萱萱低下头,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抚过婴儿娇嫩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这是她最深的、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会死吗?”
云翳黑色的眼眸如同深潭,直视着萱萱:
“萱萱,清算时,你怀着娃,他是云家的血脉,他死你无法生存,你的确排在云凡的后面,也就是下一个。”
她的话语没有任何委婉,**地揭示着那残酷的生存序列。
“现在他是新来的生命,你安全了,他也重新排序了。带好他!”
最后三个字,云翳的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如同锤子敲钉,将责任与生存的法则一同楔入萱萱的意识里。
“我死不了,就轮不到他!东方说只要他在,我就不会有问题。”
听云翳这样说,萱萱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姑姑,那个白衣男人……就是东方吗?东方又是谁?”
“东方玄鹤,”
云翳面不改色,给出了一个最简单、最能被世俗理解,也最能隔绝进一步探究的身份。
“我男朋友。”
萱萱的心里坦然了些许,不再追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抱起已经睁开乌溜溜眼睛、不哭不闹的娃娃,撩开衣襟,尝试着进行第一次哺乳。
生命的觅食本能,驱散了萱萱盘踞不散的死亡阴影。
汽车平稳地驶离医院,像一尾沉默的鱼,融入了昆州傍晚淅淅沥沥雨幕中的车流,随后利落地上了通往燕北的国道。
车内异常安静,只有雨刮器规律摆动发出的单调声响。
云翳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浸润得颜色深重的景物,片刻后,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
云翳的声音尽量放得轻快:
“我回燕北了啊,您保重。”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哗啦啦搓麻将的清脆声响,夹杂着牌友模糊的谈笑,背景音热闹得近乎喧闹。
“好,好。”
母亲筱晓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一丝心不在焉的敷衍。
“以后你好好的,没事儿不用回来了哈,自己在外面也要处处小心啊。”
话语是关心的,语气却像是急于挂断电话。
紧接着,不等云翳回应,筱晓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斩钉截铁的告诫:
“离你们云家那一裤兜子两裤腿的杂种们远点,沾上就没好事!”
“哈哈哈……”
驾驶座上,一直沉默如雪的东方玄鹤,竟第一次发出了极为爽朗、仿佛被这句极致世俗又精准无比的骂言彻底逗乐的大笑声。
电话那头的筱晓显然一顿,麻将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姑娘,谁在笑?”
语气里瞬间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好奇。
“我男朋友!”
云翳答得飞快又自然,仿佛事实本就如此,不容置疑。
“男朋友?”
东方玄鹤微微睁大了他那双深邃的丹凤眼,侧头看向云翳,眼底流转着一丝真实的玩味和探究。
“不然呢?”
云翳挑眉回望他,语气理所当然的坦然:
“我说你是不明生物?高维存在?来自异世界的观察者?你说,哪个听起来更像我疯了?不过,我真想你是女朋友。”
“哈哈哈……”
东方玄鹤再次大笑起来,似乎人类这种简单粗暴的关系定义,以及云翳此刻无奈又直白的态度,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趣味。
燕北的秋意,比昆州更深,空气里带着干爽的冷。
燕北军区医院外科主任云骁杰,刚结束一台长达八小时的复杂手术。
他换下沾染了消毒水和疲惫气息的白大褂,仔细清洗了双手和脸庞。尽管眉宇间带着浓重的倦色,但他眼中却闪烁着一种明亮的期待。
他没有回家,而是亲自开车,穿过华灯初上的街道,去了那家老字号的东来顺。
雅间是云翳提前订好的,羊肉的鲜香与秘制麻酱的醇厚气息弥漫在温暖的空气里,构成燕北秋夜最抚慰人心的图景。
“翳儿,我的宝贝姑娘啊!”
云骁杰一进门,看到已然站起身的云翳,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慈爱光芒所取代,那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喜悦。
“大爹!”
云翳脸上露出了踏入燕北土地后第一个真正松弛的笑容,她立刻起身,像只终于归巢的小鸟,几步上前亲昵地抱住了云骁杰的胳膊。
那份全然的依赖和信任,与她平日里的冷硬判若两人。
云骁杰疼爱地拍拍云翳的头顶,宠溺之情浓郁得几乎能溢出来,融化进眼前翻滚的火锅汤底里。
“让大爹看看,瘦了没?在昆州是不是又有一顿没一顿的瞎凑合?”
他的目光里满是细致入微的关切。
他的视线随即落在安静坐在一旁、气质卓然不群的东方玄鹤身上,带着长辈特有的审慎,但更多的是一种温和的包容:
“这位是?”
他微笑着,礼貌地伸出手,姿态磊落。
“我男朋友,东方玄鹤。”
云翳介绍得无比自然流畅。
随即,她又像报菜名一样,语速轻快地对着东方玄鹤补充道,话语里充满了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亲近与推崇:
“东方,这是我二大爹。我在燕北读书那些年,都是二大爹照顾我。当年我被爷爷盛怒之下逐出家族。我滚回燕北后,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不见人,是二大爹心疼我,直接给我买了平层公寓,告诉我,他永远护着我。所以,我就喊他大爹了!”
站在一旁的东方玄鹤,面上保持着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心下却暗自微微一叹。
又一个让云翳心甘情愿、甚至不惜舍命去保护的、她珍视的人。这份沉重的、温暖的牵挂,正在她身边越聚越多。
“幸会幸会!我是云骁杰。”
云骁杰热情地伸出大手,紧紧握住东方玄鹤的手。
然而,就在两手相触的瞬间,云骁杰脸上热情的笑容僵了一下,握着的手也下意识地微微一顿——对方的体温低得异乎寻常。
那是一种恒定、内敛的,仿佛握上了一块上好的、温润却沁着凉意的玉石,那凉意丝丝缕缕,仿佛是由内而外发出来的。
云骁杰毕竟是经验丰富、触摸过无数生命体征的外科医生,对人体异常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他断定这绝非常人的体温。
东方玄鹤仿佛毫无所觉,他望着眼前这位气宇轩昂、一身正气的军人医生,只是微微颔首,迅速示意落坐,动作自然地将手收回。
云翳立马心领神会地张罗起来,熟练地夹起鲜切的羊肉下到翻滚的锅里,仿佛刚才那一瞬微妙的停顿从未发生。
“大爹,快坐,这肉嫩,赶紧涮着吃。”
火锅蒸腾起氤氲的白气,驱散着秋雨带来的寒意,也暂时模糊了某些细微的、非人的异常。
席间很快便言笑晏晏。云骁杰关切地询问着云翳在燕北的生活琐碎。
东方玄鹤话不多,但举止从容得体,偶尔接话,总能恰到好处。
“翳儿啊,”
云骁杰给云翳夹了一筷子刚涮好的、裹满了麻酱的羊肉,状似随意地问道,眼神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扫过东方玄鹤。
“这次回燕北,有什么打算?还回生物所那边吗?”
云翳正要回答,火锅蒸腾起的浓白热气,忽然在她眼前的空气中,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几缕极淡的、几乎与蒸汽融为一体的灰白色絮状物,诡异地凝聚起来,扭曲着,仿佛拥有自己短暂的生命般,在她凝神注视下,又倏然散开,消失无踪。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极其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一声极轻微、极清脆的,仿佛冬日屋檐下冰棱不堪重负骤然断裂的——“咔嚓”声。
那声音,并非来自物理空间,更像是直接响彻在她的感知里。
她猛地抬头,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氤氲的蒸汽,直直射向雅间那扇对着走廊的、磨砂玻璃的房门。
门外,光影正常,空无一人。
东方玄鹤的筷子也在空中微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
他深邃的目光淡淡掠过那扇门,仿佛早已看透其后空无一物的本质,随即又落回云翳瞬间绷紧的侧脸上,丹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
云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骤起的波澜,转头看向云骁杰,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定:
“大爹,我想在你家住段时间,可以吗?”
东方玄鹤安静看着她,这是就要入局吗?
云骁杰闻言,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他放下了筷子,脸上浮现一种云翳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坦然、无奈与一丝军人傲骨的惨然。
“翳儿,”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依旧稳定。
“大爹知道你的想法,你的好意,大爹心里都明白。”
他顿了顿,目光慈爱又带着看透一切的清醒对云翳说:
“可是,天谴临门,谁能逃脱?”
他微微挺直了脊梁,那是军人固有的姿态:
“我云骁杰,不怕死。来了,我接着!不过,我是军人,至于这条命嘛,我期待一个军人的死法,让我死得其所。”
这话语,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锉过云翳的心。
云翳已经坐到了云骁杰身边的椅子上,伸出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胳膊,将头无声地埋进了他宽阔的肩窝处。
这个平日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侄女,此刻在用最沉默的方式,表达着她最汹涌的悲伤与无力。
“不哭,乖,不哭。”
云骁杰侧过头,用脸颊轻轻蹭着云翳的头发,像小时候哄她那样,声音温柔得与他刚毅的外表截然不同。
“翳儿,大爹知道你的好意,大爹也接着,统统都接着!”
他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目光转向静坐的东方玄鹤。
“带着你这位……玉一般的男朋友一起来,大爹欢迎!”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得更密了。
生命的序位冰冷残酷,但总有人愿成为彼此的生路。云翳带着她的“男朋友”回家了,而命运的阴影也已悄然渗入温暖的火锅蒸汽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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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燕北暖锅·冰冷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