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晴开着换上备胎后有些颠簸摇晃的面包车,又艰难地行驶了半小时,终于看到了前方镇子的轮廓。那个地方不大,沿着公路两侧蔓延开一些低矮的楼房和店铺。路口果然竖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子,用红漆写着“老李修车铺”。
铺子门前空地上堆着些废旧轮胎和零件,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头发花白的老师傅正蹲在一辆摩托车旁敲敲打打。
盛晴把车慢慢靠过去,熄了火。推开车门,热浪和一股橡胶、机油混合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
“师傅,换胎。”
老师傅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车上那个格格不入的小备胎,站起身,用挂在脖子上的脏毛巾擦了把汗:“啥型号的?”
盛晴报出轮胎尺寸,老师傅点点头,走到一堆轮胎前翻找起来,嘴里念叨着:“这型号……我这有俩旧的,花纹还行,能顶用,挺便宜的。新的也有,就是贵点。”
盛晴跟着走过去,看着那两条旧胎,边缘确实有些微小的裂纹,但花纹比她那条爆掉的强多了。她摸了摸几乎空掉的钱包,心里叹了口气。
“旧的……多少钱?”
“一百八,包安装。”老师傅头也不抬。
“……新的呢?”
“三百二。”
盛晴沉默了一会儿。她现在全部的现金也不过两百块。新的要三百二,她根本就没钱买新的。
“用旧的吧。”她最终低声说。能省一点是一点,这破车,配个旧胎也算“门当户对”了。
老师傅没说什么,利索地开始干活。拆下备胎,清理轮毂,安装旧胎,充气,做动平衡,再安装回去。动作不如之前那个陌生男人迅捷,但透着一种经年累月的熟练和稳妥。
盛晴就站在旁边阴凉处看着,七月的午后,连阴影里都是燥热的。她看着老师傅古铜色皮肤上滚落的汗珠,看着他那双比之前那个男人更加粗糙、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心里安定了一些。至少,车在修了。
期间,她的手机响了一次,是弟弟盛朗打来的。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直接按了静音,没接。
一个多小时后,轮胎换好了。盛晴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零零整整凑够一百八十块,递给了老师傅。老师傅接过钱,随手塞进工装口袋,又蹲回去继续捣鼓他的摩托车。
盛晴看着重新脚踏实地的面包车,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
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西斜,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按理说,她应该继续赶路,弟弟还在那个她没去过的县城等着。导航显示,剩下的路程,顺利的话,天黑前应该能到。
可是,她不想动了。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混合着对前路的抗拒,让她只想停下来。身体的疲惫,经济的窘迫所有情绪堆积在一起,让她失去了立刻奔赴下一个战场的力气。
她拉开车门,重新坐回驾驶座。车厢里被晒得像个烤箱,她发动车子,为了让空调能稍微运转一下,然后慢慢将车开离修车铺,在镇子边缘找到了一处相对僻静的空地停了下来。
这里离公路有点距离,还算安静。
她刚停稳车,手机又执拗地响了起来。还是盛朗。
这一次,她接了。电话刚接通,那边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埋怨:
“盛晴!你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怎么还没到?我这边一堆事等着你呢!装修工人等着材料,你赶紧的!”
盛晴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等他那连珠炮似的质问告一段落,才没什么情绪地开口:“我到了半路,车爆胎了。”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随即是更大的不满:“爆胎?你怎么开车的?这么不小心!那现在呢?修好了没?”
“刚换好。”盛晴看着窗外逐渐染上橙红色的天空,“天快黑了,这边路我不熟,晚上开车不安全。我明天早上再过去。”
“明天?!”盛朗的声音瞬间拔高,“不行!我这儿急着呢!你随便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晚上赶赶夜路不就到了?能有多不安全?快点过来!”
若是以前,盛晴或许会妥协,会忍着恐惧和不便在陌生的夜色里赶路。但今天,她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硬。
“我说了,明天早上到。”她的声音冷了下去,“车刚换的旧胎,我不熟悉路况,晚上开夜车出事怎么办?你要是等不及,自己想办法。”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钟,似是没料到一向逆来顺受的姐姐会这么直接地顶撞他。盛朗的语气软了一些:“你……你怎么这样?我这边真的忙不过来!爸妈让你过来是帮忙的,不是来当大小姐的!”
“我不是大小姐。”盛晴打断他,“我只是不想死在路上。明天早上,到了我给你电话。”
说完,她不等盛朗再开口,直接挂断了电话。
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拒绝弟弟的要求,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胸腔里的浊气全部排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给小镇的边缘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远处的公路传来隐约的车流声,更显得她所在的这片空地格外寂静。
她从背包里拿出早上出门时塞进去的两个冷面包,这就是她的晚餐。就着瓶装水,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东西,夜幕彻底降临。没有了大城市的霓虹污染,这里的夜空显得格外深邃,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了起来,清晰得仿佛触手可及。
她放倒驾驶座的靠背,形成一个勉强可以躺下的角度。车窗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夜风带着田野和树林的气息钻进来,驱散了一些车厢的闷热,一些细微的虫鸣钻进耳朵里。
她躺在那里,双手枕在脑后,透过前挡风玻璃,望着那片璀璨的星空。
离开家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却感觉像过了很久很久。一切都像梦一样不真实。
身下的座椅并不舒服,弹簧硌着后背,车厢里还有若有若无的汽油味。但她却奇异地感到一丝平静。在这里,没有人会拍打着车窗催促她,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向她索取,没有人会用家庭和责任的名义捆绑她。
只有她自己,和这片陌生的广阔的夜空。
她想起那个帮她换胎的男人。他看起来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自由,随性,强大。他那句“江湖救急”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却在她最狼狈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支点。
她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会怎样,弟弟的店那边等着她的是什么。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她拉过车上常备的一条薄毯子,盖在身上。眼睛望着星空,直到眼皮越来越沉。
在陷入睡眠的前一刻,她模糊地想,或许,离开那个家,也并不全是坏事。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虫鸣,和车厢里女孩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破旧的面包车静静停靠在荒野边缘,在星辉笼罩下,短暂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