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亮,远处的天际泛着淡淡的白,如同濒死的鱼无力翻出的腹。
最先苏醒的是树枝上歌唱的鸟,在此起彼伏的鸣叫中,一扇木门在日光中悄无声息地张开嘴巴,慢吞吞吐出来个瘦削佝偻的老人。
那人手持箕畚,肩膀上搭着一条抹布,踏过门槛的步伐小心歪扭,看起来十分费力,正是庄子上的大管家——王永。
膝盖上的痛历了一夜也未有好转,但他尚且能够容忍,比瓷片扎进皮肉更为隐忍难捱的苦痛都经历过,这点伤对于王永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轻柔地关上阁楼的小门,王永拖着受伤的腿缓缓走向院外,手里的箕畚刚放下,还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忽见花丛遍布的小路中出现一道意外的身影。
那人身着一袭淡粉色裙衫,领口与袖口皆绣着精致的荷花花纹,下裙材质轻盈,随着主人的行动轻轻摇摆,其上的荷花纹案在清晨曦阳的照耀下闪烁着淡淡微光。
发被梳成乖巧整齐的双环髻,是如今京都最流行的式样,两枚双环高耸于脑后,其间点缀着淡雅的玉簪,簪头也是极其精细的荷花形状,还有几颗圆珠轻轻在脑后摇摆,带着少女的灵动。
王永一瞧清这少女的脸庞,脸上闪过几分错愕随即立刻上前恭敬道:“奴才给小姐请安,时间尚早,小姐怎不多休息会儿?”
“王叔快快起来。”苏清沅眼眸微亮,将他扶起后道,“沅沅还没谢过王叔准备的衣物呢,哪能再受了王叔的请安?”
昨晚苏清沅临睡前才想起他拿来的两个木盒,打开一看其中一个装满了饭菜,另一个却盛放着一袭精美衣裙和玉簪。
王永闻言摇摇头:“这话可折煞了老奴,这衣裙是老夫人吩咐的,奴才哪敢受小姐您的谢。”
“原来是祖母!”苏清沅的眼睛更亮,“那就更好了,我、我还担心祖母因为昨日之事不喜欢我了呢。”
她这脱口而出的幼稚言论令王永的眼睛眯起,慈和地道:“小姐说的是哪里话,您是老夫人的亲孙女,打断骨头连着筋呢,老夫人怎可能因为这一点小事不喜欢您呢?”
王永满眼笑意,顿了顿又道:“再者昨日之事小姐处理得很好,老夫人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吗?”毕竟是小孩子,苏清沅因为得他的赞笑盛满了眼,转瞬却又低落下来,“可、可这事还没完呢……”
她皱着小脸,眉毛也紧紧地蹙了起来,又大又圆的眼睛也布满了忧愁。
王永不愿看见这双眼睛失去光彩,轻和道:“小姐是因为这件事才起得这么早吗?不用怕,放心去做吧,有什么事都可来找老奴。”
“真的?”苏清沅又笑开来,眼眸在一瞬间布满光辉,“谢谢王叔!”
“不用谢。”王永的声音苍老有力,宛如身后静静矗立的阁楼,“小姐您尽管吩咐,奴才现在就去做。”
苏清沅摆摆手,有些羞涩地道:“其实没什么要麻烦王叔的,只是庄子上可有记录仆人们身世由来的册子?”
大齐家仆的待遇不错管制也严,仆人进府前的来历和出府后的去向都被主人家记录在册,以免突然出现岔子。
苏府从前也是盛极一时的高门大户,京郊的庄子上自然也有此物。
王永点点头:“奴才这就带小姐去看。”
苏清沅笑道:“那就劳烦王叔了。”
事不宜迟,几人很快便走出花丛。在王永的带领下,来到一处有些破旧的小屋。
王永推开房门,歉然地对苏清沅道:“屋子脏秽,小姐在此稍等片刻。”
苏清沅唇角轻扬,看出王永不愿让她进屋,再次笑着道谢:“谢谢王叔。”
他很快便抱着一木盒子出来,那盒子虽古朴老旧但盒身锃亮,上面绣着的荷花花纹也闪着细光,可见所有之人的爱惜。
盒子被一双苍老的手轻轻打开,露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王永将其拿出递给苏清沅道:“小姐,拿回去慢慢看吧。”
这是苏清沅没有想到的,这册子也算庄子上的珍贵之物了,王管家怎么如此放心竟让她直接带回?
“不用了,我在这里看便可,只是找一个人而已。”他敢给,苏清沅却不好要,这万一再出个什么岔子她可没那个时间再去浪费处理了。
王永动作一顿道:“也好,那小姐告诉老奴您要看谁吧,这册子有些厚度。”
苏清沅没有推辞笑道:“那沅沅就再烦王叔一次,拜托王叔看看秋桃可在上面?”
不用匆忙翻找,王管家似乎已然记得当初笔落的页子,很快便将册子又再呈给了苏清沅。
苏清沅道谢接过,眼睛认真地凝在那薄薄的纸张上,秋桃的身世详细地被记录在上。
秋桃,曾名庄月,宜州杞县三宝村人,宝泰十三年进府,小花园做工,宝泰十四年被收入厨房。
短短一行字记录的信息十分丰富,苏清沅仔细看了看,目光停留在“庄月”两字上。
庄月……
如果没记错的话昨天那越俎代庖的胖厨子名为庄阳吧,同姓庄,两人是否有什么关系?
苏清沅心里浮现出一种猜测,再去看秋桃的工作变化更是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花园工作劳累,而厨房则算得上是美差了,若是没有人的帮助,一个刚入府一年的仆人是进不了的。
苏清沅合上书看向王永问道:“王管家,这秋桃与那庄阳未进府前可是兄妹?”
王永答道:“这个奴才便不知了,庄阳是宝泰十一年进来的,说是家乡受了水灾。”
苏清沅并不失望,嘴角轻扬点了点头:“谢谢王叔,我知道了。”她又看了看庄阳的资料,将册子小心还给王永后问了些话便带着兰竹梅香离开了。
初春空气清新,离开之后的苏清沅慢悠悠地在小路上行走,不时摸摸路边的花朵。
兰竹咽了咽口水没忍住还是开了口:“小姐,咱们、咱们没事情做吗?”
难道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找王管家看本册子吗?那她家小姐岂不浪费了太多睡眠。
对于这丫头的急性,苏清沅真是满心无奈:“好兰竹,你且看看咱们现在是来到了哪儿。”
兰竹懵懵抬头,一座破旧的木屋竟坐落在路的尽头。
“小姐,这、这是哪里啊?”
不待苏清沅开口,梅香已经点点她的脑袋:“你这呆丫头,方才小姐与王管家交谈时你是不是又神游天外了?”
苏清沅笑意明朗地接话:“我看呀,这个呆兰竹铁定是在想着早膳的大肉包。”
“小姐!”兰竹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跑开,“你们真是的!”
苏清沅笑看她羞得加速的背影,刚想跟梅香说什么却见兰竹那丫头突然转身,急匆匆地向她俩跑来。
“小姐!小姐,有……有……”
兰竹一向胆小,这会子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被吓得语无伦次,只一个劲地指着那旧木屋的破窗户。
苏清沅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后,向那木屋走了过去。
那屋子是庄子上不常用的柴房,窗子与门皆很破败,四格窗纸上布满了灰尘,最下的一格破了个大洞。
苏清沅慢慢靠近那扇窗户,还未看清内里,谁知那破了的洞中措不及防出现一双眼睛。
那黑眼珠亮得惊人,像浸在寒潭里的黑石头,没有预兆地,直直地与她对上。
时间仿佛被冻上,苏清沅甚至能看见对方瞳孔里自己那骤然绷紧的脸。身后的兰竹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却怕惊扰到那双眼睛死死地捂住了嘴巴。
苏清沅握紧身后两个丫头的手,调整好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朗声问道:“不知您是?”
那黑眼珠定定看了她半晌,又在破掉的窗洞前晃了晃,眨眼间便消失在她们眼前。
柴房中却骤然响起一阵呜咽。
“呜——呜——呜!”
每一声都拉得极长,掠过耳边时犹如微风吹拂,令人不寒而栗。
“小姐,不是说那个厨子在这里吗?现在是什么情况?”梅香也有些怕了,紧紧攥住她家小姐的手。
苏清沅冲她安慰一笑:“没事的,我先进去看看。”说着就推开了那咯吱咯吱作响的木门,兰竹跟梅香不可能放她一人去面对,也紧跟着冲了进去。
空气中满是灰尘,柴房中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木柴,正对着门的墙壁下一个男人正蜷缩在地上,浑身发抖。
苏清沅正要冲她走去,耳边又响起一阵凄寒的呜咽,她顿住脚步,向呜咽的来处转身。
堆满稻草的墙角处,一个头发杂乱如草,衣衫破败不堪的老婆婆正对着她微笑,一边笑一边张大嘴巴发出呜呜的叫声。
苏清沅这时才发现她竟然没有舌头,甚至连牙齿都全无,空荡荡的嘴巴不停地张大,从喉咙中发出无力的嘶喊但苍老的面上却一直带着笑容。
“呜——呜——”
看见苏清沅,她嘴巴张得更大,残余的猩红舌根努力向外吞吐,挥舞着双手想要靠近,却被身后与墙壁相连的锁链桎梏,一挣扎便发出哗啦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