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不过是没什么用的秘境,居然要抽调那么多人手,还得本少主亲自坐镇理事堂?”
谢玉宸,刚踏进理事堂的门槛,整个人便毫无形象地往那张铺着雪白云纹兽皮的软榻上一瘫。两条长腿大咧咧地敞着,他手中捏着一块计时用的玉符,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光滑的符面。
他低头,“一息……两息……三息!”
“滴!”
几乎是掐着最后一缕流光消散的瞬间,敲门声响起。
谢玉宸眉梢得意地一挑,手腕一翻,玉符便被随意地抛在软榻一角。他脑袋往后一靠,枕着柔软的兽皮,俊朗的脸庞朝向雕刻着瑞兽祥云的天花板。
根本无需看。
每日辰时三刻,纪明蘅必定准时端着蜜露出现,雷打不动。
在天衍宗的时候,喝惯了清苦的灵茶。可自从半年前被家里强行召回,这个叫纪明蘅的凡间小婢女关注到他喝灵茶时会皱眉的神情,就会提前准备好蜜露。他也就习惯了在喝灵茶前先喝一碗蜜露。
谢玉宸大爷似的伸出手,懒洋洋地摊开掌心。
果然,有东西轻轻放了上来。
触感微凉,杯状。
他连眼皮都懒得掀,直接拿起来就往嘴边送,张口就咬——
下一秒。
“噗——呸呸呸!这什么鬼东西!硌死我了!”
“纪明蘅!你要谋害本少主吗?!你这样休想让我把你调回来……”
谢玉宸把手里那硌牙的硬物狠狠掼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怒气冲冲地抬头瞪去,“怎么是你?!”
站在他面前的管事石鸣,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两下,弯腰小心翼翼地捡起地上那枚拳头大小、通体乌黑、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石头。
“二公子,是属下。”石鸣陪着笑,将那石头托在掌心,“这是您昨日吩咐的,让寻一块上好的‘淬火石’来,说要试试新得的炼器炉。属下今早刚寻来……”
那淬火石的形状大小,乍一看还真跟纪明蘅平时盛蜜露的玉杯有几分相似。
谢玉宸黑着脸,拿过旁边一方雪白的云锦帕子,用力擦了擦被硌得生疼的嘴唇,没好气地道:“搁那儿吧!”
都怪那个该死的纪明蘅!害他在下属面前丢这么大脸!看她一会儿进来,本少主怎么收拾她!
此刻的纪明蘅,正要和云袖一起乘坐飞舟去万兽谷。
她刚登上飞舟,掌事女修的目光便直直刺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悦。
“纪明蘅,”掌事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冷意,“看看时辰!这都几时了?”
纪明蘅抬眸瞥了一眼飞舟上的水漏计时器,水线恰好停在辰时三刻的刻度上,平静地陈述:“辰时三刻,张掌事。”
掌事:“……”
她冷哼一声,眼神更冷:“你这是掐着点到的?你可真是在二公子身边伺候惯了,架子大了,不知道府内安排的事务都要提前来等着吗!”
旁边的云袖赶紧凑过来打圆场,脸上堆着笑:“张掌事,明蘅还是第一次来参加这种事情,她平日里去书房侍奉都是最早到的,今日许是路上耽搁了,头一回误了点,您就大人大量,饶她这一回吧?”
城主府中的执事丫鬟分为三等,掌事是城主府中的老人,处事圆滑老道,是第一等。云袖比纪明蘅早来城主府,但厨艺很不错,是第二等。而纪明蘅,是来这城主府中资历最浅的,严格来说连正式执事都算不上。
但偏偏,她却是唯一能近身侍奉那位混世魔王谢二公子,且还没被二公子赶走的。
掌事早看她不顺眼,苦于一直抓不到错处。在她看来,纪明蘅不过是个仗着有几分姿色、妄图攀附二公子的低贱婢女。偏偏谢二公子少年心性,被这么个漂亮姑娘追着献殷勤久了,难免多给几分好脸色。
这让她这个掌事的面子往哪搁?
更让掌事笃定纪明蘅白费心机的是,她偶然得知,城主夫人自二公子幼时和琉璃城的城主之女定下婚约后,就对二公子管教甚严。即使琉璃城没落,谢二公子的亲事,夫人也早有安排,只可能是修仙之人,或者是其他负责物资供应的凡间城池贵女,绝不可能让一个凡间婢女搅和。
纪明蘅的殷勤,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跟你说话呢!没听见?”掌事见纪明蘅垂眸不语,只当她心虚,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训斥。
纪明蘅却像真没听见一般,径直抬步往前走,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掌事。
掌事被她这副全然无视的态度激得怒火中烧,几步追上去拦在她面前,脸色铁青:“我问你话呢!是不是耳朵聋了没听见?”
纪明蘅终于抬眼,眸光平静无波,淡淡吐出三个字:“没听见。”
掌事气得浑身发抖,手死死攥成拳头,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盯着纪明蘅的背影,心里暗骂: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人,竟敢如此顶撞我!等着吧,迟早有你哭着求饶的时候,定要找个由头好好整治你!
一旁的云袖早已吓得脸色发白,待张掌事走远了才快步跟上纪明蘅,压低声音惊道:“明蘅,你、你今日怎么敢……敢跟张掌事那样说话啊?她要是记恨在心,往后怕是要处处针对你了!”
纪明蘅脚步未停,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对着干就对着干了,难道还要挑个良辰吉日不成?”
云袖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态度惊得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纪明蘅,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万兽谷的雾气带着草木与泥土的腥气,纪明蘅与云袖二人跟着点花城的侍从队伍踏入谷中,云袖早已按捺不住好奇,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不住地打量着周围——嶙峋的怪石后偶尔闪过灵兽的影子,远处传来修士御器时破空的轻响,都让她屏住了呼吸。
她们这些侍奉修士的婢女,没资格靠近秘境核心,只能在外围的营地旁候着。头两日,云袖的目光几乎黏在往来的修士身上。
“明蘅,你看那个穿青灰道袍的,腰间挂着的玉佩泛着灵光,是不是筑基期呀?”
“还有那个,刚才随手挥开挡路的藤蔓,灵力波动好强,会不会是金丹长老?”
云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
纪明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淡淡点头:“青灰道袍那位是筑基中期,玉佩是储灵用的;至于挥开藤蔓的,不过是炼气后期,灵力外放罢了。”她甚至能认出其中几个属于天衍宗的修士,连他们袖口暗纹代表的辈分都一清二楚。
云袖听得眼睛发亮,愈发佩服:“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纪明蘅只笑了笑,目光却掠过那些修士,落在了更远处的秘境出口方向。
他们在秘境侍奉了三日,秘境出口的光晕渐淡,陆续有人影从中踉跄走出。
看到有人出来了,纪明蘅才真正提起了精神。不少衣衫褴褛的凡人或散修,怀里紧紧抱着灵草、兽骨,争先恐后地涌向出口旁的那尊青铜大鼎。
那鼎足有两人高,周身刻着繁复的纹路,像是有生命般微微搏动。一个修士将手中的妖物的内丹投进去,鼎口忽然亮起一道白光,在空中映出“周通”二字,字体不大,却清晰可见。那修士望着名字嘿嘿一笑,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接二连三的人影上前,鼎上的名字换了又换,投东西的人无论老少,脸上都带着近乎虔诚的期待。纪明蘅的眉头微微蹙起,心头的疑惑愈发重了。
恰在此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刚从鼎前转过身后朝她们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他身上的粗布衣衫沾着血污,手里攥着半株泛着莹莹绿光的草。
纪明蘅快步上前,轻声唤住他:“这位小哥。”
那人回过头,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汗水。他警惕地看了纪明蘅一眼,见她只是个婢女,才松了些防备。
“姑娘有事?”
“冒昧问一句,这鼎是做什么用的?为何大家都要把东西投进去?”
那人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语气也兴奋起来:“这你都不知道?是天衍宗的长老说的,这鼎是个宝贝法器,能记下咱们投进去的灵物!你投得越多、越好,名字在上面排得越前,天衍宗的仙师们就越容易看到!”
他激动地抬手,指向鼎上还未散去的名字,其中一个“林大山”排在中后段,却被他指得无比珍重:“你看,那就是我!我本是得了不治之症,大夫说活不过半年,这次进秘境,九死一生才寻到这株续命草。”他晃了晃手里剩下的半株,“我投了一半进去,既能多活几年,又能让仙师们看到我的名字,说不定……说不定就能被选上天衍宗了!”
他笑得露出两排黄牙,眼里的光比鼎上的名字还要亮。
那是将半生赌注押在一线希望上的炽热,混着九死一生后的庆幸,让那张瘦弱的脸都生动起来。
纪明蘅望着他,忽然也笑了,轻声道:“那真是要恭喜你了。”
林大山被她一句祝福说得更高兴,连声借你吉言后,揣着剩下的半株灵草,脚步轻快地往谷外走去,仿佛前路已是铺满仙途的光明大道。
纪明蘅站在原地,望着那尊仍在吞吐灵光的大鼎,鼎上的名字还在不断刷新。雾气从她脚边漫过,她轻轻吁了口气,原来如此。
看林大山那喜滋滋的模样,或许这“希望”二字,本就比灵草更珍贵些。
她低头理了理衣襟,转身往营地走去,云袖还在那边等着她,大概又发现了什么新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