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辛氏瞠目结舌地盯着桌上那只螺钿礼盒,上头整齐排列着数十颗光泽夺目的东海明珠。
这是永安长公主一早派人送来的,指名要府里的绣匠镶嵌在甄婵婼的婚鞋上。
她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她也想开了,若这便宜女儿真能高嫁入长公主府,对她的颂哥儿还有老爷的仕途,无疑是天大的助力。
可偶尔那股无名火还是会蹭蹭往上冒。
她就是觉得甄婵婼配不上如此良缘,若按原来的算计嫁给自家侄子,那十几间旺铺可是实打实能落入她的私囊。
如今这般,她半点好处捞不着,还得眼睁睁看着这病秧子风光大嫁。
老爷总说她妇人之见,或许是吧。
这口气堵在心口,咽不下又吐不出,偏生还得在长公主派来的人面前堆满笑脸,不敢流露分毫。
眼下形势比人强,那病秧子不知走了什么运道,竟得了长公主青眼,再不能像往日那般随意拿捏了。
左右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辛氏暗自咬牙,拼命安慰自己,再忍一个多月,这碍眼的就能彻底打发走了。
她面上笑得温婉,吩咐贴身丫鬟碧珠好生领着公主府的人去账房领赏,莫要怠慢。
待碧珠引着人离去,辛氏又忍不住凑近那盒明珠,伸手捻起一颗。
珠子入手温润,明亮得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果然是皇亲国戚,出手这般阔绰。
可惜这是点名给那丫头做鞋的,她再眼热也不敢克扣半分,只得酸溜溜地挥手,命人将盒子原封不动送去甄婵婼的院落。
……
蝶衣正坐在窗下绣着小姐大婚夜鸳鸯戏水的肚兜。
见辛氏房里的丫鬟送来一盒明珠,说是长公主赏赐给小姐镶婚鞋的,她顿时喜上眉梢。
待人走后,蝶衣迫不及待地将盒子捧到床边,打开给正窝在锦被里翻阅《江南风物志》的甄婵婼看。
“小姐您快瞧,长公主待您可真是没话说,这样好的东海明珠,颗颗饱满无瑕,竟舍得拿来给您镶鞋!”
甄婵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对那盒价值连城的珠子兴趣缺缺,只将书放到一旁,把捂在小腹上用巾子包着的汤婆子塞给蝶衣。
“水有些凉了,再去换些热的来。”
她稍稍一动,便感觉下身又是一股热流涌出。
说来也奇,她这月事向来不准,推迟两三月是常事,这次距上回也将近三个月了。
以往每次癸水至,都如同在鬼门关走一遭,必定疼得她在榻上翻滚,冷汗涔涔,那滋味好似有把小剪子在腹内铰肉,直至经血顺畅流出,还得再钝痛四五日,方能缓过气来。
可这次虽然小腹仍有隐隐坠痛,过程却异常顺畅,眼下竟还能有闲心看看闲书。
蝶衣只道是那位蓬风道长的医术精湛,甄婵婼心里却不由地往聂峋身上琢磨。
或许,真如那游方老道所言,他这至阳之体,对自己这寒症确有裨益。
否则,再好的药,效力恐也难以如此立竿见影。
可即便体质相合有所缓解,一想到那夜,她还是心有余悸。
她拧着秀眉又转了个身继续翻着那书。
实在是太痛了!
她那般苦苦哀求,简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却只顾自己快活。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也有责任,毕竟是自己害他吃错了东西,可那果子威力真的那样大吗?
她郁闷地翻过一页,心不在焉。
若婚后日日都要受这等活罪,她是不是亏大发了。
想到此处甄婵婼就一脸绯红,又是羞臊又是郁闷,抬手便将那本《江南风物志》 啪地一下盖在了脸上,发出一声懊恼的轻哼。
……
端午将至,空气里隐约浮动着菖蒲的清香。
甄婵婼收到将军府递来的帖子,永安长公主邀她两日后一同入宫观看龙舟竞渡。
心思细腻的她便开始思忖该备何等礼。
金银珠玉太过俗套,长公主府也自然不缺这些,思来想去,决意亲手编织一条五彩长命缕,既应景,又显心意。
这日天色晴好,她便带了蝶衣,乘马车往城南去挑选上好的丝线。
城南绣坊林立,汇聚了各地上好丝线,且地势稍高,视野开阔,既可远眺城郭连绵,又能见阡陌纵横,田园风光令人心旷神怡。
逛了几家大的绣坊,甄婵婼竟不觉得疲惫,反而兴致勃勃,向巧手的绣娘请教了好几种新颖别致的长命缕编法。
主仆二人当场便选了五彩丝线,坐在坊内边学边编,试了好几种花样,直至晌午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回程路上,马车驶过一片开阔田畴。
蝶衣掀开车帘,只见窗外麦浪翻滚,农夫们正弯腰抢收夏粮,而春播的粟苗已是一片绿意葱茏,长势喜人。
更惹眼的是路旁桑林,叶阔果肥,熟透的桑葚由红转紫,坠满枝头。
“小姐,快下来走走呀,这时节田埂上风景最好,吹吹风,对您身子也好。”蝶衣笑着提议。
甄婵婼正低头编着手中那条欲送给永安长公主的长命缕,闻言抬眼望去,果然一片生机勃勃。
主仆二人小心踏上田埂,在这片金绿中赏美景风光。
刚走到一片桑树的浓荫下,甄婵婼蓦然停住脚步。
只见一人背着采药的竹篓,青灰色的道袍被微风吹得轻轻拂动,与她对视了一眼,便向这边而来。
既已对视,不好装作不见。
于情于理,也该当面谢过他赠药之恩。
甄婵婼定了定神,带着蝶衣迎上前去,微微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蓬风道长,好久不见。这般晌午时分,您怎会在此?”
蓬风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弯了弯,“贫道清早上山采药,一时沉浸忘了时辰,下山便到这个光景了。”
他的目光落在甄婵婼脸上,“甄娘子气色看来好了许多。”
甄婵婼点头,诚挚道谢:“正要多谢道长先前所配之药,服后自觉身子轻快了不少。”
蓬风含笑:“心念之力,有时胜过良药。甄娘子既有了向好之心,这病便已好了大半。”
“不知可否再容贫道为娘子请一次脉?”
甄婵婼颔首,将手腕伸出。
两人立于桑荫下,初夏的风带着泥土气息,吹动她额前轻盈的刘海。
她刻意将目光投向远处劳作的农人,不愿去看那张恰似故人的容颜。
蓬风指尖搭脉,凝神细察。
片刻后,他眉头微微一蹙,抬眼看向甄婵婼,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蝶衣见他神色有异,立刻紧张起来:“道长,可是我家小姐的病……”
蓬风摇摇头,沉吟道:“非也,甄娘子的寒症非但未见反复,反而好转之速,出乎贫道意料。”
“按常理,贫道所开之药,药性温和,旨在徐徐图之,断无如此立竿见影之效,这并非贫道之功。甄娘子近日,可是另遇良医,得了别的机缘?”
甄婵婼脸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急忙用眼神制止蝶衣多言,自己强作镇定道:“并未寻访他医,想来或许是如道长所言,心念通达,信任道长医术,这药石之力便发挥得愈发好了,还是多亏道长医术精湛。”
蓬风松开手,了然一笑,不再深究:“若果真如此,便是最好的了。望娘子日后常保此心,莫为凡尘琐事萦怀,病体自会日渐康复。”
“此番回去,贫道再为甄娘子调整药方,明日遣人送至府上。此次添几味泡浴之用,或可助娘子更快驱散体内积寒。”
甄婵婼点头应下,蝶衣已是喜形于色,连连道谢。
正说话间,忽觉天色暗了下来。方才还明媚的阳光不知何时躲到云后,一阵疾风刮过田埂,吹得桑叶哗哗作响。
田里劳作的农人见到蓬风,纷纷笑着高声问候,言语间满是感激之情,显是平日没少受他义诊之恩。
蓬风含笑一一回应,抬头望了望愈发阴沉的天色,暗自忖度片刻,转头对甄婵婼正色道:“甄娘子,天色不好,请即刻回府,万勿在此逗留。”
甄婵婼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天际堆叠起奇异的云,并非寻常的乌云,而是一团团倒悬的云,沉沉地挤在一起。
这些云不断膨胀,瑰丽奇绝,却又带着压迫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天上坠落下来。
她刚想询问蓬风何以断定这将是一场暴雨,却见他已经快步走向田埂上的农人,高声催促:“各位乡亲,速将已收粮食运回家中,切莫在外停留,不出两个时辰,马上将有百年不遇的急风暴雨落下来!”
有农人直起腰,擦着汗笑道:“道长,这云彩是厚了些,可咱神都都好些年没下过透雨了,这点小雨,正好让禾苗喝个饱嘛!咱种地的,还能不晓得天时?”
蓬风神色焦急,仍耐心劝解:“此云非同小可,绝非寻常雨水。大家信我一次,抢收要紧,性命安危更紧要!”
也有明白事理的老农出声呵斥先前那人:“蓬风道长是见过世面的,听人劝,吃饱饭,快,都动起来,能收多少是多少,赶紧回家!”
众人这才陆续行动起来,收拾农具,搬运粮袋。
甄婵婼追上前几步,疾风吹得她裙裾一鼓一鼓的,她不得不伸手拢住纷飞的发丝,仰头望着那越来越低的诡异云层,心中莫名升起一股畏惧。
“蓬风道长,您为何就能断定马上会下百年难遇的暴雨呢?”
蓬风指着天空,“甄娘子请看,这便是天象典籍所载悬垂云,又称兜絮云,云底如兜如絮,乃是暴风雨将至的凶兆,还是快些回去吧。”
甄婵婼不再多言,看了一眼仍在田间奔走疾呼的蓬风,眉头微蹙,心莫名鼓胀起来,她迅速转身与蝶衣快步走向马车。
“去北衙禁军营房。”
甄婵婼对马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