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像极了……
尤其是那走路的姿态,还有习惯性在掌心灵活转扇的动作……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狼狈不堪地手脚并用跌撞下马车,虚软的脚踝实在用不上力气,她只顾提着那碍事的裙裾,失魂落魄地朝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刚捧着桃花饼出来的蝶衣,一眼看见自家小姐魂不守舍地在人群中踉跄跑着,急忙喊着就追了上去。
甄婵婼想喊,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这个场景,在他离去后的无数个梦境里反复上演,没有一次她能追上,没有一次。
她痛恨极了自己这具不争气的孱弱身体,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突突地跳着疼,可她不肯放弃,拼尽全力追过街角。
然而穿过熙攘的人群,拐进空荡的巷口,那道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有的力气顷刻间被抽空,她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原来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她以为自己早已不在乎了。
当年舒王府倾覆的消息传来,她第一时间偷偷收拾好行李,是想不顾一切跑去清河与他共患难的。
可他却送来了一纸绝情的退婚书,决绝地斩断了所有联系。
那一刻,她只觉得两人这些年所有的情谊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她知道,他是看不起她,认为她吃不了苦,不愿拖累她。
可他根本不明白,她是可以为他豁出一切的啊。
她生他的气,怨他的不信任,这些年来刻意屏蔽所有关于他的消息,反复催眠自己早已将他遗忘。
可眼下不过仅仅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就让她如此失态,如此狼狈不堪。
萧敬泽,天下之大,你究竟去了哪里?
那样艰难的日子,父母双亡,家破人亡,你为何要独自承受?为何不肯信我愿陪你一同面对!
她不敢去想,那个一向意气风发笑得张扬肆意的少年,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究竟孤独流了多少眼泪。
“敬泽哥哥……”
她再也抑制不住,坐在人来人往的巷口,嚎啕大哭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思念都哭尽。
她要嫁人了。
为了一个可笑又渺茫的活下去的借口,也带着一丝想要报复他的念头。
萧敬泽,若你哪天回来找我,我也要让你知道,我甄婵婼不是永远会在原地等你的。
她怔怔地落泪,随即却又漾开比哭还难看的笑,全然不顾周遭投来的诧异目光。
蝶衣冲上前,紧紧地将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姐揽入怀中,心疼得无以复加。
她知道,小姐心里太苦了。
那颗心从未向任何人敞开过,那唯一走进去过的人,现在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姐拖着这样一副身子,苦苦挣扎,不过是想活下去,才出此下策,她心里的苦楚,又有几人能懂。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甄婵婼才缓缓止住了哭声,浑身一点力气也无,任由蝶衣搀扶起来离开。
她最后回过头,痴痴地望了一眼那空无一人的深巷,心如死灰。
一段青灰色的道袍衣角,悄无声息地从巷尾探出来。
那道身影默然伫立,静静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街角人流之中,许久未曾动弹。
……
天色将将擦黑,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桃花甜香。
两名仆役一前一后,忙不迭地小跑着。
前头那个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后头那个牵着马,马上那位却还嫌不够快,不住地催促:“快些,再快些!”
好容易远远瞧见甄府的门匾,马上那人竟再也按捺不住,不等马匹停稳,便手忙脚乱地翻身滚下鞍来,惊得身后仆人连声惊呼:“老爷!您小心着点儿,仔细摔着!”
礼部侍郎甄明远哪还顾得上这些,他顺手将头上有些歪斜的冠帽摘了夹在腋下,另一手胡乱提着那身碍事的绯色圆领官袍下摆,也顾不上什么官仪体统,迈开步子就急匆匆朝着后院女儿闺房的方向奔去。
闺房内暖意融融,甄婵婼正窝在厚厚的衾被里捧着卷书册打发时间,却忽地鼻尖一痒,打了个喷嚏。
在一旁绣花的蝶衣忙放下针线,递上杯热茶,“小姐可是又着凉了?”
甄婵婼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自言自语地嘟哝:“看来是真伤风了……”
“阿嚏!”
鼻子一痒,又是一个响亮的喷嚏,她蹙眉疑道,“不对,这架势,倒像是有人在背后骂我……”
【砰!】
房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猛地推开。
主仆二人俱是一惊,齐齐望向门口。
“爹?”
甄婵婼捏着发痒的鼻子,讶异地看着气喘吁吁闯进来的父亲,下意识就要掀被下榻。
甄明远几步跨到榻前,连连摆手示意她不必起身,一双眼睛发亮紧盯着女儿,“婵婼,昨日长公主殿下遣人同我说了……你与聂校尉那桩事可是真的?”
他语气急切,脸上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甄婵婼心下忐忑,垂下眼睫,迟疑着点了点头。
她之所以选在这个时机兵行险着,正是因深知平日里有继母辛氏在一旁吹那枕边风,她这迂腐的父亲多半听不进她半句辩解。
此刻难得辛氏回了娘家不在,她盘算着或许还能少挨些骂。
心思急转,她抬起眼,正欲挤出几滴眼泪,扮足可怜模样认错:“爹,女儿知错了,女儿知道自己不该……”
“妙!你这马儿坠得可真是妙极!好!甚好!”
甄婵婼话未说完,便被甄明远兴奋至极的赞叹打断。
他重重一拍大腿,连日操劳上巳节庆典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腿也不酸了,眼也不花了,兴奋地在原地搓着手来回踱步,脸上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红光。
“聂校尉啊,那可是聂校尉!”他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一表人才,战功赫赫,圣眷正浓!将来必定是国之栋梁!这样的人物,竟要成为我甄明远的女婿了,哈哈哈!天佑我甄家!”
他越说越是畅快,仿佛已经看到日后同僚们羡慕又嫉妒的眼神。
甄婵婼心下泛起点酸涩。
父亲言辞间满是门楣光耀,却无一句问询她可曾被惊马吓到,被那湖水呛着。
“妙啊,实在是太妙了!看以后谁还敢小瞧我甄家!有了这般显赫的女婿,我在朝堂之上,也能挺直腰杆,扬眉吐气了!”
他兴奋地简直停不下来,抚着短须,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昨日长公主府的人突然来要婵婼的八字,他起初还懵着,待那来人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将揽月湖畔之事道来,他当场便愣在原地。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个馅饼,正正砸在他甄明远头上。
那聂峋是何人,大将军聂万雄与永安长公主的独子,陛下的亲外甥!
年纪轻轻已是振武校尉,天子近臣,眼看前途无量,不日这中郎将之位怕是唾手可得,再去边关历练几番,立下军功,将来超越其父也未可知!
这般钟鸣鼎食的顶级门第,竟就看上了他这体弱多病的女儿。
婵婼若果真顺利嫁入聂家,对颂哥儿将来的仕途,自是极大的裨益!
便是那等桀骜难驯的小子,往后在人前见了自己,也须得规规矩矩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尊称一声岳父大人了。
思及此景,甄明远忍不住在女儿榻前负手踱起步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狂喜,哪里有半分想要兴师问罪的模样。
甄婵婼早已打好的腹稿此刻全都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吐不出来又咽不回去。
她与蝶衣面面相觑。
果然高看自己这好爹了。
……
大将军第。
大将军聂万雄刚泡完脚,丫鬟悄无声息地端走了铜盆。
他自个儿拿着块白巾子,正慢悠悠地擦着脚上的水渍,一抬眼,瞧见屏风后自家夫人正伏在案前,对着份文书兀自傻乐,自晚饭后便未曾搭理过他。
聂万雄心下好奇,趿拉着鞋便踱了过去,瞧清她手中捧着的是一份八字合书,不由嗤笑一声:“夫人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被峋儿那桩天上掉下来的婚事,给打击得失了心神?”
永安长公主闻言,抬头白了他一眼,非但没恼,反而将手中的合书又仔细瞧了一眼,“夫君可还记得,峋儿幼时,曾有云游相士为他批命,言道:‘此子乃天上炎星转世,非世间凡水能克,唯遇天命至阴,方知何为绕指之柔’?”
聂万雄转眼回忆了下,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回事。”
他绕到一旁桌边,自顾自倒了杯热茶,坐下来,准备听听夫人又有什么高论。
永安公主见他坐下,立刻将那份合书摊开,推到他面前,脸上洋溢着喜气:“我今日特意去寻了位可靠的高人,合了峋儿与那位甄家娘子的八字,你猜怎么着?”
聂万雄对那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并无兴趣,只吹着茶沫,示意她继续说。
永安一脸神秘,压低声音:“你我皆知,峋儿生于夏至午时,是至纯至阳的命格。那你可知,那甄家娘子,”她指尖点着合书上另一处的生辰,“她竟是冬至子时落地,是极为罕见的纯阴之体!高人推算,她命里金水过旺,以致聪慧非常却体寒孱弱,而峋儿恰是火土炽烈,霸道刚猛。这两人若结合,正是阴阳相济,水火既济,乃是天作之合,互滋互养,于双方都大有裨益!”她越说越是欣喜,“峋儿那性子急躁桀骜,正需一位柔情似水的女子来化解。若这甄家娘子真能将他那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先前那齐太师家的女儿,八字虽也好,却远不及这般相配,这简直是老天爷送来的儿媳啊!”
她感慨万千,只觉得这缘分妙不可言。
聂万雄慢悠悠地饮了口茶,听着夫人一番激动言辞,脸上却没什么波澜,只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这哪儿是老天爷送来的……”
“嗯?”
永安长公主正沉浸在喜悦中,忽闻此言,疑惑地看向他,“夫君此言何意?”
聂万雄抬起眼看向妻子:“你昨日回来时说,是那甄家娘子从水里把峋儿救上来的,是也不是?”
“自然是的,”永安点头,“峋儿不通水性,这不是全府上下皆知的事吗?若非那甄娘子,他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