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娄山雨笑得天真烂漫,“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投林是个可以信赖之人。”
周鸷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玉佩,“投林?”
娄山雨一脸纯良,眉眼弯弯。她忽然想到马车行进的方向,转头对上周鸷深不见底的眼眸,“这是往何处去?”
“回府。”
“为何?”
“既然在赵凤关眼中你已是我的人,不一同回府,未免惹人生疑。”
我的人。
什么人?
娄山雨往另一侧斜了斜身子,抱着胳膊和周鸷拉开一些距离,她眼神一错不错,好整以暇盯着周鸷。
大尾巴狼。
她慢条斯理说,“原来如此,那请问王爷,老娄三人怎么不同往呢?”
“老娄身份特殊,不宜进京。白家母子既决定参与起义,需早日与下河县百姓相见。”
见周鸷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娄山雨又加重砝码。
“只有这些个缘由吗?”
她眼尾轻挑。
“仲远?”
一声喂叹。
金身终于被打破。
周鸷笑得特别无奈,像是对上了极聪慧极调皮的小孩子,半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哄着道:“那某诚邀娄姑娘到府上坐一坐可好?府上已经为姑娘备下了大礼。”
“哦?既然如此,”娄山雨来了兴致,衬得整个人唇红齿白,“也未尝不可。”
那厢老娄一行人已回了小丰乡。
仅仅六日,小丰乡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
雷老大不亏有领袖天赋,未到十日之期,就已经召集了下河县几乎全部的村落。
雷家嫂子帮衬着理事,将乡民们分作三类——不论男女,有志于起义的青壮年们每日操练拳脚,无志于此的青壮年则专事农桑,其余老少病残掌管起义兵的后勤事宜。
不论何人都每日发银发粮。那些原本无志于此的青壮年,日日受到起义军的恩惠,或早或晚都被感化,加入其中。
还有些是骨子里老实本分,恪守农事的,雷老大对其也绝不勉强,银粮照发。这些人心中感慨,全都保证不会向任何其他人透露半点儿起义之事。
白投林母子在娄家小院儿安了家。
二人刚入院子,便被娄家破败之景吓了一跳。白投林本来以为自己家已算是一贫如洗,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娄家穷得别具一格。
老娄破天荒挠挠头,腆着脸去雷老大家,分外羞涩地借了几个壮劳力,重修破屋。
娄冬雨同老娄一起生活了六年,太知道老娄对于生活的态度——生命苦短,活着就成。就算娄山雨有一次实在看不过去,让老娄带着几个孩子帮忙修建破屋,老娄直接撂下一句:身似浮萍,屋如轻舟,何陋之有啊?
虽然后边老娄被骂得狗血淋头,但是娄山雨也终于看清了老娄烂泥扶不上墙的本性,妥协了。
冬雨乖乖帮着收拾杂物,悄悄打量未及弱冠的白投林,心想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白投林感到有视线投来,四下看去。
娄冬雨垂下眸子,继续干活。
白投林眼神一掠,瞧见低头兀自打扫的娄冬雨,不由得张开了口。半响,他捏了捏泛红的耳朵。
夜色将至。
马车上的穗子迎风飞舞,圆圆的车轱辘一滚一滚,便进了栘王府。
周鸷下车,抬起手臂。娄山雨搭着他的手臂迈下车,抬眼环视整个栘王府。周鸷屏退下人,二人先行,一排排下人们远远地跟着。
王府和娄山雨想得有些出入。原先,娄山雨按照周鸷通身的气度揣测,王府定是个雅致宝地,贵气十足。
大则大矣,气派非常,只是堂堂的王府,显得格外疏阔。
疏阔的,甚至有些寂寥了。
整个王府围湖而建,一条道通向湖心的亭子。没有雕栏玉砌,亦没有奇珍异草,只是烟灰色的墙和绛红色的瓦,高矮树木入目即绿。
娄山雨在周鸷的指引下进了一间屋,屋中沐浴用具一应俱全,氤氲水汽里浮着花香,浓烈撩人。
娄山雨眼波流转,“还说不是早有预谋?”
周鸷无奈告饶,“接了姑娘后,特地让周笛骑马下一步回府,吩咐下人准备。姑娘请,某先行退下。”
既来之,则安之。
娄山雨一向奉行却之不恭的道理,欣然享受。
浸入香汤,慵懒倚着桶壁,鼻尖是皂荚味儿伴着花香,娄山雨舒服得快要融化了。热水褪去连日奔波的疲惫,娄山雨不得不承认,周鸷这一安排深得她心。
阖上眼眸,与周鸷初次相见的画面浮上心头。
也是沐浴。
那时候瞧着周鸷横竖不顺眼,如今周鸷分明丝毫未变,却莫名顺眼了许多。
怪哉!
索性不再多思虑,娄山雨出浴,穿上丫鬟送来的衣服。一袭月白云纹冰绡长衣,料子轻盈而有光泽。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头饰,娄山雨挑出一支素银长簪,簪头一颗金刚石流光溢彩,她随意将头发绾在脑后,便推门而出。
夜色沉沉,四名丫鬟在前提着绢灯引路。鹅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映照着通往湖心亭的石径。
亭中伫立着一道挺拔身影。娄山雨没急着进去,在亭子门口停下脚步。
绢灯也在黑夜中停下。
娄山雨抬头,借着灯光,看清楚了亭子上方的牌匾——湖心亭。
好简单的名字,倒也显得大方。
返璞归真。
周鸷转过身请她进来。
一进去,才发现亭子里别有洞天。
亭子要比想象中大上许多,堪比一个厢房,八根朱漆圆柱上各设有八枚银烛灯托,卷起的竹帘垂落在每一面,亭子中间西侧一个书案,东侧一个罗汉床,中间立着一架屏风。
仆侍纷纷将柱子上和书桌上的蜡烛点燃,尔后轻手轻脚放下帘子,一行人垂着头退了出去。
有了屏障,内外相隔。
烛光照在娄山雨身上,整个人好像发着光。
周鸷眼底多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娄山雨促狭笑道,“仲远真实好眼力,我亦知自己颇有几分姿色。”
她在亭中缓步游走,上下打量。
开口说道,“延庆冤案之后的两年,我睁眼闭眼都是死去的爹娘。那时我心魔未解,曾想过以美色引诱赵凤关,尔后行刺。”她看向周鸷,“但想爹娘风骨,不忍玷污家门,便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是因为你爹娘有风骨,”周鸷声音低沉,“是因为你有风骨。”
听此,娄山雨扬起眉毛,她转过身忽然瞧见桌上放着的珍贵颜料。
劫完军粮战马后,也是个夜晚,周鸷问她喜欢什么。当时她欲放弃起义,心不在焉道,喜欢丹青。
她踱步走近,从笔挂中选了一支笔,一手举笔到眼前,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轻捻羊毫,尔后有些生疏地侍弄好颜料,沾墨试色。
朱砂、石青、藤黄、银红……
一纸缤纷绚烂,一纸欲说还休。
周鸷静观她的反应。
娄山雨把几支笔扔入笔洗,抬起头和周鸷对视。她心里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拉扯,总之是不舒服。
“喜欢吗?”周鸷开口。
“喜欢什么?”娄山雨反问,“是喜欢这偌大的王府,喜欢这华美的衣物,还是喜欢这昂贵的颜料?”
她语气倒不刻薄,只是一句话把人推到十万八千里之远。
周鸷眸子暗了一暗。
哐当数声。
娄山雨将一桌瓶罐杯盏推至一旁,坐上桌沿,月白的衣裳沾上斑斓色彩。
“不说这些,我问你,你要京城偏门驻防权,意欲为何?”
周鸷走到屏风处,将屏风翻转,一张京畿舆图赫然呈至眼前。一只宽大手掌触上了舆图,修长手指指向上河县。
“攻打上河县,只能快攻,若是两日还未攻下,赵凤关定然知晓。”
“一日足矣。”娄山雨双手撑在桌上,肩膀微凸,她翘起二郎腿,语气不重却笃定。
周鸷手背青筋微起,好似在忍耐什么。
“好,”他说,“攻下上河县次日,便立即攻向京城,我会在有驻守之权的城门,派人接应。”
原来如此!
娄山雨眼神一变。
想通其中关键,娄山雨璨然一笑,跃下桌案,一步步迈向周鸷。周鸷站立未动。
四目相对。
沉香气息萦绕鼻尖,娄山雨抬起下颌,眼神缱绻。
“仲远,我说善丹青,不是骗你。”
她一把拉过屏风到桌前,捞起一支笔,沾墨而画。隔着屏风,周鸷只能看到娄山雨上半张脸,那双眼睛好似闪着一簇火苗。
他听到娄山雨说。
“这舆图算什么江山?”她泼墨执笔,“我给你画真正的《江山图》!”
娄山雨许久未作画,手生得很,但她心中压抑的情绪要借着一个口子喷涌而出,于是下笔大开大合。
这情绪源自于常家婆婆再也不归的儿子,源自于困顿愤懑的白投林,源自于欲壑难填的赵延和赵凤关。
这情绪好像再不抒发,就要把她这个人吞噬,湮没,令她窒息而亡。
月白色的衣服彻底不能看了。
周鸷走近,瞳仁轻轻收缩。
画中不是千里长江,巍巍高山。
而是众生相!
是娄山雨心中的众生!
求评~[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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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