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都不意外她为何会出现在这,也不好奇自己醒来便换了个地方,燕江寒问道:“你醒了?”
洛须衣拢了下外衫,上下仔细观察了他一遍:“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看他这模样,有余力吹风赏月,想来烧已经退了下去。
燕江寒看了她一眼,扭过头,抬眸继续观赏着那半轮圆月,语气无波无澜:“做了个噩梦,便醒了。”
不知是不是大病一场的缘故,洛须衣总觉得,此刻的这人,像是收起了白日里嚣张的气焰,变得稍稍温和无害。
她走近,语气缓了几分,关切道:“烧退了吧,伤口还没有好,又吹凉风,身子可受得住?”
燕江寒没回头,讥笑了声:“左右是点小伤,死不了。”
又是听过几百遍的说法,洛须衣噎了他一句:“那在你眼里,哪种伤才算严重呢?”
他没回头,低低闷笑了声。
洛须衣将他的态度,理所应当地当作狂妄自大。抬了下眼帘,探出上半身,将剩下半扇窗户也推了开。
倚在窗边,使坏道:“既如此,你一个人赏月也太过小气,不如敞开窗户,一起看啊。”
男子愣了瞬,迟钝地望向她。
随着另外半扇窗扉被打开,月光如雪,毫无保留,全部洒了进来。
不止她身上,还有他。
皎白的月色落到白皙的手腕上,一圈红痕尤为突兀。目光一凝,他微微蹙眉,疑惑道:“你的手……”
想起什么,洛须衣立马将手背在身后,语气有点不自然,“无妨,我能理解。”
他受伤这么久,也没提过会有人来看望,许是和那女子闹了不悦。男女情事最是复杂,她也不愿提及别人的伤心事。
眉头锁得更深,似是忘记了昏睡中所为,他忍不住嗤笑了声:“我是想问,大小姐这是何处弄的伤?怎么还不上药。”
挑了下眉梢,“莫不是要我来帮你?”即然救了他一命,帮她上药,倒也不算为难。
洛须衣轻哼了声:“不用,过一天印子便消了。”就知道他这张嘴,只会气人,定是吐不出什么好话。
“对了。”他敛下神色,“你还没回答我,怎么醒了?”
“我也做了个噩梦。”洛须衣垂下头,脸上攀上一层落寞:“梦到父亲,被人杀害。”
“梦嘛,都是相反的。”燕江寒侧过头,理了理肩上的布条,随口一道。之前忘记了细看,如今细细瞧来,这结打得,实在无法恭维。
洛须衣没反驳他,头一次,希望梦境与现实相反:“但愿如此。”
见她情绪低落,燕江寒轻咳了声,懒散开口:“不过,你不知我身份底细,这样贸然收留,难道不怕惹祸上身?”
洛须衣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当然怕啊,所以,不如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她一边揉着手腕,做了个丢东西的动作,一边盯着他,马上要动手似的。
很快想起他是个伤患,不再打趣,正色道:“但你能带来什么祸害啊。只要不是谋逆,大不敬,其他的小事情,我兄长和爹爹都可以解决。”
看他的穿着,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刚来上安城,料想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不知听到哪句,燕江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确实不是。在下再次谢过,大小姐的收留之恩了。”
现在,确实不是。
洛须衣白了他一眼:“能不能不要大小姐大小姐的叫我,我有名字,我叫……”
话到嘴边,她微微一怔。燕江寒若有所思地撑了下下颌:“我看这座宅子上面写的丁宅,你姓丁?”
洛须衣顺着他的话,含糊其词:“没错,以后你就叫我丁大小姐。”
无语的神情明摆在脸上,他明显僵了一瞬,难得哭丧着个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区别吗?丁大小姐,多加一个姓氏而已。”
“我说有区别就有区别。”洛须衣扭过头, “话说,你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来上安?”
床上的人沉默了小会,嗤笑了声,满满的自嘲感:“唯一的亲人去世了,临死之前,她最想看的,便是这上安城的无限风光。”
“所以,我想替她来看看。”
意识到什么,洛须衣安静了片刻,“抱歉,惹起了你的伤心事。”
燕江寒懒散地提了下唇角,继续自顾自道:“我长大的地方,常年冰雪覆盖,瞧不见一丝春。大抵是这个原因,她才对上安的景,那么念念不忘吧。”
“那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才来上安城就死在这,也太倒霉了。”洛须衣颇为捧场,符合他点头。
燕江寒瞥了她一眼,表情淡淡,没有搭话,反而突然偏过头,打量着受伤的肩头。
洛须衣投去视线:“怎么了?”
“丁大小姐,伤口好像裂开了。”
白色的布条,隐隐可见一小片血色,正在慢慢从里渗出。
他有些痛苦地呻吟了声:“有没有新的精帛?我重新包扎一下。”
洛须衣下意识朝身边寻了一圈,“应是有的。”三娘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备了许多伤药和用具,以备不时之需。
但眼下最关键的是,白日里王大夫走得匆忙,她也不知晓药箱放在何处。只得像个无头苍蝇,在周围乱转。
“我说。”江寒屈起一条长腿,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忍不住调侃:“自个的屋子,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
洛须衣横起眉,下意识想要反驳。她又不经常住在这,更遑论身边有丫鬟,谁会专程去记这些东西?
实在看不下去,燕江寒摆了下手,好心提议:“不如让丫鬟去找?”
她这才想起来里面打着盹的露珠,恍然大悟般,折回里间,叫醒了露珠。
推了好几下,趴着的人才悠悠转醒。丫鬟揉着眼,意识还有些迷糊:“小姐,您怎么起了?”
抬头看到漏刻,一惊:“呀!奴婢又睡过头了!”
“先别管这些。”洛须衣快语道:“江寒的伤口裂开了,你去把药箱拿来,重新替他包扎一下。”
“啊?”大脑逐渐清醒,露珠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是,奴婢这就去。”
药箱原本放在漏雨那间屋子,白日里挪动的时候,将东西搁置到了三娘的卧房。
燕江寒没让人帮忙,自己在箱子里挑拣了一番,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布,还有一瓶伤药。
修长的手指灵动无比,几下子就解开了绕成一团的结。随着精帛一圈圈拆下,越来越多的血色沾染在上面,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整条布带被换下,他裹成一团,随手一扔,准确无误地丢到了水盆中。
水花四溅,一盆清水,逐渐被染成猩红一片。
心无旁骛地擦拭完伤口,他微微歪头,嘴角咬住那条新的布带,开始一遍遍包扎起来。
随着动作,手臂上的青筋浮起,犹如蜿蜒的纹路,要从肌肤下冲破、爆凸。
洛须衣微微张大嘴,头皮发热,只觉这情景有些香艳。脚尖转了转,思考着要不要回避。
“怎么,丁大小姐还要帮我包扎吗?”还未想清楚,男子的含笑声便幽幽飘了过来。
他勾起眼尾,眸中露出一分促狭的笑意,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到肩头,继续缠绕布带。
心跳不知不觉变快了许多,低下头侧耳倾听,仿佛能感受到那处清晰的跳动。
这人是明晃晃地打趣,洛须衣自然没搭理他。
末了,临到打结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朝她扬起下颌:“过来帮我个忙?”
咬住一头,单手虽然也能打上结,但样子却不太好看。
想起先前那个结,齿间溢出了声笑,他抬了下手臂,眼神示意:“女子手巧,这结若打得赏心悦目,说不定伤口也会好得快些。”
“而且,你之前不是帮过我了吗?”
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犹豫些许,她还是慢吞吞上了前。
之前他半死不活,她担忧着他的伤势,自然心里没有什么遐想。可现在,这人像个无事人一样。若不是伤口摆在这,她都要怀疑,他在故意捉弄她。
打结前,她又仔细检查了下伤口,才开始上手:“这话似是有理。”不过,换个人就不一定了,她的手可不巧。
回想着平日露珠的样子,垂着头,比白日里那次更加细心。半晌,一个绶结赫然出生。
比起之前那个,这个结洛须衣用心了许多。
“好了。”她有些不确定,又多问了句,“可……还行?”
燕江寒往后坐了些,背脊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搭在膝头。
眼尾上翘,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脸颊带笑,“嗯,不错。”
“依然很别致,栩栩如生。”他伸出手,揪了一下那突出的一小截布条,像片耷拉在肩头的柳叶。
还真是伤到了脑子,忘记面前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看着他的伤口,洛须衣忽然变了个话题。眸中的亮色暗淡了些,嘴角悄悄压下去,情绪也肉眼可见地低落:“习武之人经常受伤吗?”
他包扎伤口的模样,手法熟练,力道也把握得很好。
父亲常年征战在外,行军打仗之人,身上受的伤只会更多。好不容易熬到他返回上安,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兄长有无寻到人,身上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一想起这些,担忧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涌了出来。
燕江寒垂下眼,佯装不甚在意,轻轻把玩着指尖:“习惯了便好。”
洛须衣没说话,只头埋得更深。
他皱了下眉,抬眸不经意掠过那张因为忧愁,皱巴巴的脸,随口补充道:“偶尔会有些痛。”
少女依然没出声,燕江寒有些坐不住,挺直了腰身,若无其事地又强调句:“小伤而已。”
终于,洛须衣回过神,看了他一眼。
不同于以往,他的眼底,竟然隐隐有了抹亮色,好似因为什么,而染上了一丝雀跃。
眼眶有些湿润,洛须衣卷起衣袖,擦了下眼角。想起父亲安危不明,眼眶的酸意便止不住。
虽然不知他为何一直刻意提醒这个,但谅在他受伤的份上,洛须衣没有反驳:“对了,我还没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细小的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燕江寒微怔,挑起眉梢,“你就这么关心我?”
又是因为他的伤势担心不堪,悄悄抹眼泪,现在还着急询问伤势从何而来。
一双眸子携着亮色,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洛须衣刚想启唇回怼,只是单纯好奇而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又一次提醒自己,跟一个伤患争辩什么。他帮过她,她关心一下也很正常。
女子淡淡点头。
燕江寒顿了片刻,没想到她如此心软,这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半垂下眼,语气短暂正经了些:“其实,我以前的家,在上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