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求雀》 第1章 第一章 二月初八,上安城逢双。 马车轱辘擦着驴车轮子,重重碾过青石路面,咯噔的沉闷声,交织着轱辘滚动的摩擦。 行人肩头撞着肩头,空气都好像稀薄了些,步子虚浮,只能跟着人潮往前挪。 因为太过拥挤,一个不留神,身体便会被撞到,人群中怒骂和埋怨声此起彼伏。 两个少女在人流中尤为显眼。 面容白皙干净,衣衫一身杭绸料子,一眼区别于普通人身上的粗布麻衣。 一前一后,双手腾不出空,抱着堆小山似的物件,脚下步子匆匆,伸长脖子,不断探头向前张望。 “哎!是哪个不长眼的?” 猝不及防,脚背传来一阵剧痛,怀里的东西晃了晃,露珠急忙扶稳,惊呼着睨去一眼。 横在面前的是个男人,整整高出她两个脑袋。 眉骨竖着一双粗狂的眉毛,下巴蓄着小圈络腮胡,是个实打实的糙汉子。 脚穿一双黑色长靴,底面沾了圈稀泥,不偏不倚,正好踩在她的绣鞋上。 胳肢窝边传来一声叫喊,男人眼皮半耷拉下,目光冷冷扫过。 一个刚出炉的小丫头,还不到他胸膛。 他不动声色,脚慢悠悠地往旁边挪动了半寸,鼻腔里溢出一道轻哼:“今儿人多,踩到鞋很正常,你这小姑娘,别一惊一乍瞎嚷嚷。” 粉色缎面上,印着一方形的黑块,像个黑牙印子,十分打眼。 露珠紧皱着眉,重重跺了下脚,刚想张口跟他理论,谁知一眨眼的功夫,男人便不知被挤去了何处。 她愤愤地轻哼了声,低头打量着鞋面,想弯下腰拿帕子擦干净,奈何手中不得空,周围更是没有空地儿。 荷叶从后方跟上来,没瞧见刚才的状况,凑到她身边,疑惑道:“怎么不走了?” 露珠撇起嘴角,提起脚尖给她看了眼,委屈地控诉了句:“被一个厮踩脏了鞋!” 这鞋面料子上乘,是前些个日子小姐送她的生辰礼,她平日可宝贝,出门都不舍得穿。 想着今日赶集热闹,才翻出来这压箱底的物件来。 没想到第一次穿这新鞋,便遭踩了一脚,胸口是窝心得不行。 荷叶跟露珠年纪相仿,性子却要沉稳些。腾不出手,只得轻声安慰:“今日市集人多,且忍耐一下。” 她耐心哄着:“待小姐逛够了,回府我帮你洗干净。” 露珠性子活泼,娇俏地眨了下眼,对她撒娇:“荷叶是天下第二好的女子!” 当然,第一好的自然是她家小姐。 两人瞬间愣住,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一个人,瞪大双眼,齐齐朝着一个方向望去。 摊前停留的人不知换了几批,早没了熟悉的人影。 “劳驾!借过!” 露珠连连吼出一大嗓子,又凭借着小巧的身形,生生从人群中辟出一条道路,站在了一处小摊前。 荷叶急忙放下怀中的物件,从怀中取出钱袋,掏出一块碎银子递到小贩手中。 “请问。”微喘着气,语气慌乱地问道:“刚刚在这挑东西的那位女子呢?” 怕他不清楚,她手忙脚乱地比划起来,“大概比我高半个头,穿着一身红衣裳,侧面梳着几缕小辫,长得很是好看。” “有看到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今日市集上人多,本以为那摊贩会回想很久,没曾想,他掂了掂手心的重量,很快就指了个方向。 “去那边了,她嘴里好像念叨着想买瓷娃娃。” 那姑娘他印象深刻。 脸蛋白白净净,周身气质不凡,穿着打扮皆是上乘,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主。 露珠与荷叶对视一眼,小姐今日出门时确实提过,想买一个瓷娃娃回府。 确认无误,朝小贩道过谢,二人抱起东西,急忙向着南市赶去。 行人步履匆匆,不知过了多久,扛着糖葫芦的小商贩叫卖着路过,吆喝声逐渐远去。 顺着视线,一片黑色的衣角映入眼帘。 男子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单手握着把长剑,剑柄上刻着黑色狼纹。 只听‘哐当’一声,一抹银色亮光在案板上转了几个圈,最后落在摊贩跟前。 小贩瞬间两眼发光,扬着眉梢捡起,拱起手,嘴里还不忘念叨着:“多谢贵客,多谢贵客,下次若还有这种好事,别忘了小的。” 随手指一个方向,就能得到一两银子,天上白白掉下这种馅饼,何乐而不为呢? 他咧着大牙,乐滋滋将银子收起,再抬头时,那黑衣男子早已离开,背影淹没入人群,去往了市集北边。 * 比起南市,北市街道摊贩要少些,减了几分喧嚷。一摊案上摆放着几排瓷娃娃,形态各异,大小不一。 不多时,一红裙少女停在瓷偶摊前,曲膝弯腰,垂落的发丝扫过其中一个娃娃。 她定睛瞧了半晌,声音轻灵,像浸了晨露的银铃:“这个多少钱?” 商贩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面上爬着几道深深的沟壑,见有生意上门,下意识先抬眸打量了眼来人。 发髻上簪着珠玉,料子是云锦,衣摆上是以金线绣的团纹。 男人默不作声地移开眼,顺着她指的方向瞄了一眼。一个水绿色的瓷娃娃,额上抹着一点朱砂。 这批货昨夜赶制得晚,又是几个学徒在忙活,手艺不精不说,成品还弄坏了几个。 为了掩盖住瑕疵,他想了个主意,将颜料涂上了厚厚的一层,以此来遮掩。 因着这般,其中几个娃娃看着要丑陋些。若是熟手,一眼便能看出这货品的做工粗糙。 而好巧不巧,这水绿色的瓷娃娃便是其中一个。 摊贩轻咳了声,没有说话,朝她伸出一只手掌。 少女睫毛微颤,慢吞吞地眨了下眼,还未来得及出声,男人弯曲起一根手指。 很快,又折掉一根。 到了最后,他连连摆手,语气有些不耐:“这个数,不能再少了啊!” 起初,洛须衣并未理解他的意思,所以迟迟没有应声。没曾想到了这男人眼中,却成了不满意价钱,所以才沉默不语。 她眸子一亮,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低下脑袋,赶忙解下腰间粉色的钱袋子。打开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递给他:“都给你。” 不过,今日她带出来的银钱不多,里面只剩下二两银子。 似乎不太够。 想到这儿,她偷偷看了眼男人,肩膀往里缩了缩,胸膛心跳缓缓地加速,莫名有些心虚。 男人接过钱袋,打开看了眼,瞳仁瞬间睁得又大又圆,像涂了一层油光的铜铃。 他乐呵呵地张大嘴,露出一口破旧的黄牙,“姑娘就要那个水绿色的是吧,稍等稍等,我立马帮您包起来。” 听到他的话,洛须衣下意识拦住他,认真解释道:“我这银子不够,你再等等,我的丫鬟马上就来了,会把银子补齐给你的。” 男人微微皱眉,刚想出声,想到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里面只有二两银子,可这瓷娃娃要三两,这小贩莫不是不识数,认不清银钱? 想到这个可能,洛须衣又加重了语气:“你肯定看错了,再等一下就好。” 她环顾了下前后,踮起脚尖,搜寻着露珠跟荷叶的身影,可是连半个人影子都没瞧见。 等候间隙,摊贩眼尾堆起几道褶子,满脸温和地笑道:“姑娘,你看这等了许久你的丫鬟也没来,我瞧着今日跟你有缘,这瓷娃娃就按照这价钱卖你了。” “啊?”洛须衣盯着那娃娃看了眼,又望向案板上的钱袋,思忖半晌,终于松了口:“不如这样,我先用这点钱买下,等我回去,再吩咐人将剩下的钱送来。” 她无意在这透露出自己的身份,只让男人相信自己,定不会缺了他的银钱。 “无妨无妨。”摊贩摆手,拿起那个水绿色的瓷娃娃,装在一个小木盒中,贴心地给它贴上封口。 “姑娘拿去便是,不用再送钱来。” 他才不蠢,哪个人少付钱不高兴,还巴巴地要给别人多送点来。更何况,这女子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家出来的,万一身边有个识货的,回来找他麻烦可如何是好? 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赶紧收完钱收拾摊子回家,躲个一阵子再出来。二两银子,足够他出摊一个多月,卖上一百多个了。 计划天衣无缝,可面前的人却好似生了一根筋,不肯退步:“我一定会将剩下的钱送来的。” 怕他不肯相信,洛须衣灵机一动,“这样,若是我没来,你便去……” 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身后一人打断:“你这瓷娃娃,怕是不值这个价钱吧。” 男子的声音低沉悦耳,只专听声音,心头便不由地一颤,像是比任何天籁还要动听。 还未转过身,一股浅淡的沉香从四面八方袭来,像是要把她包裹其中。 洛须衣微微侧目,身量只到他肩头。 一缕阳光落到两人身上,明明是春日,她却觉得这温度有些炙热,身体很暖,甚至有些发烫。 透过光亮,可以窥见他的侧脸轮廓,棱角分明流畅。 一听他那话,摊贩肉眼可见地慌乱,急忙出声呵斥:“你谁啊?去去去!别在这挡着人做生意。” 突然,男子侧过身,垂眸望向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露出摄人心魄的笑意。 他的语气不紧不慢,听着更加的磨人,像是故意为之,带了些调侃和逗趣。 “小姐,我是谁?” 开新文! 感兴趣的话,点点收,给作者君鼓个劲吧[撒花] 推荐一下专栏预收《太子妃是杀手》,破镜重圆,做恨文学 文案如下: 萧临是一只披着羊皮的恶狼。 他伪善,攻于心计,像一只笑面虎,谈笑盈盈间,将朝堂上的对手消除殆尽。 恶狼遇上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 只可惜,小白兔是装的,皮下是一只恶劣的野猫。 楚悠的演技很差。 她学着小女儿家的温柔矫声,语气却生硬无比,只是声音依旧好听。 她温顺伏下眉眼,为他捏肩捶腿,力道却大得惊人,皮肤上留下浅淡的痕迹。 萧临没打算拆穿她,陪着她入戏,甚至因为她演得太差劲,想要亲自教教她。 后来,入戏的人当了真。 他捧着一纸婚书放到她面前:“楚悠,我向父皇请了旨,迎你进东宫。” 大婚当日,男子一身大红婚服,如玉独立,在府门前等着自己的新娘子。 吉时到,锣鼓齐鸣,嬷嬷从门中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双手颤抖,颤颤巍巍递上一封信:“殿下,太子妃她……她跑了!” 萧临嘴角依然挂着笑,定是那只野猫又在顽皮。 他把她宠坏了。 今夜定要好好罚她。 信纸展开,眸光一凛,视线落在最后一行黑字上,眸中像有一团赤色火焰,浓烈得可以焚烧一切。 “萧临,我从未喜欢过你,后会无期。” 马背上传来一声冷笑,周围噤若寒蝉,手中的信封被揉捏成一团。 原来她演技一点也不差,这些日子以来的喜欢,他竟全当了真。 男子眉眼低垂下,表情温顺至极,语气温柔无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森寒之意。 “楚悠,是我装得太好了吗?” 让她以为,可以对他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一张俊朗如玉的面容倒映在眼底,慢慢放大,暴露无遗。 男子眉骨高挺,眼窝深邃,两扇乌羽轻颤,在眼底投下一片阴翳。薄唇微翘,甚至有着比女子还姣好的唇形,只唇色浅淡,好似缺了点气色。 穿着一身靛蓝色长袍,布料是最常见的麻布,腰间除却一个白色香囊,别无其它配饰。 两袖清风,倒像是从天上下凡历劫的男仙子,倘若忽略他的神情和语气的话。 耳边似有嗡鸣,隔绝了闹市所有的喧嚣。 脑海空白一片,所有杂乱的思绪都暂时封存了起来,只余留着跟前人的模样。唇瓣一张一合,她却没听清在说什么。 半晌,洛须衣不自觉地触摸上嘴唇,暗自腹诽,这唇形,比她的还要好看上几分,也不知他一男子,是怎么生得这般好? 少女怔在原地,目光毫不掩饰,直愣愣地盯着他的嘴。只那双眸子,没有半分羞涩和扭捏,反而多了点,羡慕之意。 男子微挑了下眉,弯下腰,一寸寸缓缓靠近,附在她耳边,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耳语,重复了一句:“小姐,你还没回答呢?” 温热的呼吸倾洒在香甜的发间,男子身上特有的气息萦绕上来,耳朵一烧,瞬间红了一片。 两人隔得太近,她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一股清幽浅淡的,若有若无的沉香,味道却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要**无疑。 独有的气息横冲直撞,冲入脑海,霸道地倾占所有,没有留下半分余地。 良久,终于回过神,洛须衣往后退了一步,与他拉开小段空隔,口中惊呼:“你是谁!” 没预料到这样的答复,男子眼底有一瞬间的错愕。 倒是那摊贩闻声,观察了下二人的神情,绷紧的脸悄悄松缓了下来。皱起眉,语气有些不耐烦,打发男子道:“不认识在这添什么乱,一边去一边去,别打扰人做生意。” 他摆手,将那小木盒递给洛须衣,急忙将钱袋中的银子倒在掌心,上下掂了掂,笑眯眯地把袋子还给她,嘴上殷切道:“姑娘,东西您收好,下次再来啊!” 洛须衣呆呆地应了声,没再管身旁突然出现的男子,心满意足地接过装着瓷娃娃的木盒,刚想伸手去接钱袋,只听一声惨叫。 摊贩拿着银子的手腕反转朝下,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死死捏住,细细一听,好似有骨头断裂,嘎吱作响。 惨叫的同时,‘啪嗒’一声,那二两银子掉落在案板上。 另只手的钱袋子也没握住,飘落到了地面,洛须衣下意识将它捡起,心疼不已,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哎呦!疼疼疼!这位爷,手下留情,饶命,饶命啊!” 男子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气,摊贩腕子边缘开始红肿,最后肉眼可见地青紫了一片。 “你你你!”听到叫喊,洛须衣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指尖颤颤巍巍地指向他:“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啦?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动粗!” 懒散的笑意消失殆尽,眼底只剩一片森寒。 小贩的哀嚎声有些刺耳,男子不耐地揉了下耳朵,幽冷的视线从摊贩身上,缓慢挪向她。 少女颤抖着身子,眼神中满是惶恐,却偏要挥着小爪子,露出那口还没长齐的尖牙,在他面前虚张声势。 看起来倒是挺凶。 眸中的冰冷化开了些,他不屑地‘啧’了一声,没搭理她。转向摊贩,语气悠然,丝毫不在乎手下人的痛楚:“我家小姐今日和我斗气,一个人跑了出来,她见识浅显,没曾想被你这黑心的贩子给诓骗了去。” 洛须衣张大嘴,面上的惶恐顿时转变成了气愤。 敢说她见识浅显? 她堂堂洛家嫡女,什么大场面没见过,纵是再多的奇珍异玩,她也丝毫不会多看一眼。 这人简直是目中无人,狂妄至极!不仅胡言乱语,莫名其妙和她贴上关系,还当街打人。 更重要的是,竟然诽谤她! 愤恨的目光像刺眼的刀子,飞向男子,她启唇,刚想出声控诉,却被男子的话噎在喉间。 “十文钱,顶破了天。” 视线掠过案板上那一排排的瓷娃娃,最后,慢慢挪到了少女手上的木盒。 他掀起眼帘,不知道对着谁叹息了声,颇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十文钱的东西,竟然敢卖二两银子。” 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说卖的人胆大,还是买的人好骗。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听到他的话,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企图看个热闹。 有些人看了全程,清楚始末,正义凛然的帮理,指责那摊贩:“这黑心的,定然是瞧着人家是个小姑娘,不懂行情,专门下黑手。” 身边的人开始附和:“就是就是,真是没良心,等着遭天谴,赶紧送到官府去吧。” 一听到要被送去官府,摊贩也顾不得手上的疼痛,连连朝洛须衣求情:“小姑奶奶啊,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小人这一次吧!” 他哭喊着:“更何况,起初我也没说是二两银啊!我那手指比划的,是三十文钱!” 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涨上那么多,只敢偷偷加价个二十文。岂料这姑娘实在是个蠢笨的,人傻钱又多,竟然下意识觉得他的报价是三两银子。 一时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了眼,他这才心生歹意,顺着她的意思要了价。 人群中忽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鄙夷地嗤笑了声:“原来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除了钱财,怕是什么也不识,竟然能怪上旁人。” “说得是,穿得那么好,看样子也不缺钱,二两银子都要斤斤计较。” “大家伙看看。”说着,所有的注意力全都聚集到了摊贩身上,“他这手还被箍着呢,怕是要被弄断了!” 一道煽动,刚才还为洛须衣抱不平的人瞬间变了脸色,纷纷小声鄙夷道:“这大户人家也不缺这二两银子,又没掉块皮少块肉,何必动手动脚,要将人给弄废了去啊?” “你说这小姑娘看着挺善良的,怎么也不制止一下?” 洛须衣站在原地,周围人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话语不断窜入耳中。 她根本就不在意那二两银子,更没有心胸狭窄,斤斤计较。 至于身边的男子……她抬眸望向他,刚想出声制止,让他松手。 不等她开口,像是不喜如此多人围观议论,他一把松开了手,轻轻拍打着手掌,好像上面沾上了脏东西。 手上力道撤去,那摊贩随之往后退了两步,瘫坐在地,吃痛地捂着腕子,也不敢再出声哀嚎。 男子没再正眼瞧他,若无旁人地走向呆愣的少女,表情漠然,冷声道:“大小姐,好心人的把戏演够了?” 洛须衣迟缓地眨了下眼,听明白了他的话中之意。 人群没有半点散开的趋势,越来越多的人围拢过来,甚至要撞到她身上。 他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形如黑云般笼罩下。好像将她完全包裹住,阻拦了其他人的磕碰,悉心地保护起来。 议论的声音断断续续,如翻涌的潮水般,前赴后继地涌入耳畔。有斥责和鄙夷,偶尔夹杂着一些怜惜和不平。 洛须衣没理会,轻轻吐了口气,缓缓上前两步,从案板上捡起银子,走到了摊贩跟前。 她蹲下身子,将银子递到了他手心。 摊贩挎着一张脸,连连摆头,苦笑道:“这娃娃我不收钱了,当作小人孝敬您的,求求您别送我去官府就成,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呢。” “不。” 听到这话,身后的男子慢慢站直身子,双手放到胸前,环抱侧头,眼底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期待,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她接下来的做法。 洛须衣摇了下头,轻声道:“十文钱算我买下的瓷娃娃。” 摊贩紧紧捂着手腕,身体因为疼痛不断地发颤。 她掠过一眼,眼底含着丝担忧:“剩下的银子,当作对你的补偿。” 扭过头,瞅了眼身后的人,“他是……我家的小厮,脾气上头犯了错,理应由我负责,你拿着银子尽快去找大夫治疗,莫要留下病根。” 交代完那些话,洛须衣很快站了起来,换了冷脸,朝着众人高声道:“闹市聚集,若是被官府的人查来,大家伙都逃不了事。” 话音落下,围堵的人顿时少了一半,剩下的人眼瞅着没有多余的热闹可瞧,也三三两两地悻悻离开。 人群散去,原地只剩下寥寥几人。 洛须衣背对着男子,自然没有看见,在她做完这些以后,那双眼中,原本促狭的笑意渐渐消失。 转而取代的,是一片深邃不见底的幽潭,迸发出了一抹微弱的亮光。 而那团光亮的中心,此刻正转过身,脸颊微红,却不服输般,强撑着背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对不住,先前误会了你。” 毕竟,她以为他是个轻浮的浪荡子来着。 男子没应声,想到什么,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缓缓开口:“我是你的……小厮?” 发烫的脸更加涨红。 不仅被人取笑没有见识,还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面子。后知后觉,他是假装认识来帮自己,更是在外人面前被她称作小厮。 一桩桩一件件,倘若细数下去,洛须衣觉得,这里要是有一个地洞,她定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没等她回答,他随意摆了下手,抬头望向天际,语气短暂地变得正经:“每个人的阅历眼界不同,没必要胡思乱想。” 闻声,洛须衣揉了下脸,抬眸偷偷地看他,这话听起来,怎么似是在开导? “不过大小姐,你怎么如此好骗?”正经不过瞬息,他便转了个话题。 懒懒勾起一边唇,调侃她道:“若是以后被不怀好心之人盯上,岂不是,会被骗得团团转?” 第3章 第三章 残阳映下,街道旁的檐角耷拉下高低起伏的影子。 在外面晃悠了大半日,比起晨时,许多摊贩已经收摊回家,路上的行人明显少了许多。 空旷的长街,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身后拖出两道长长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错开,又时而重合在一起。 少女怀中抱着一个小木盒,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橘黄的光亮下,纤细身影被拉长,腰间垂挂着的粉色钱袋子,随着身形轻微晃动。石子滚了一路,“噗通”一声轻响,脚下一个不留意,滚到了水沟中。 一路走来,两人皆是沉默无言。 没了打发时间的玩意儿,洛须衣抬眸,瞅了一眼身前的男子。 “那个。”她揪着衣袖,面色有些赧然,小声含糊道:“今天多谢你出手相助,若不是你,我定然被那小贩给骗了。” 洛家不缺钱,洛凌云更是从不克扣她每月的花销,还经常从私库中单独拿银钱给她,生怕她少了缺了。她不在乎区区几两银子,但是自愿和被当成傻子骗,那是两码子事。 洛须衣才不认为自己蠢笨,她生在高门大户,没有见过那些小玩意,平日里出门闲逛,看上什么便会直接拿走,银钱丫鬟自然会付。 今日只是因为露珠她们不在身边,才闹了这般笑话,那些平常百姓卖的小玩意儿,她不知成本报价,很是正常。 想通这些,她早就把先前的不悦抛在了九霄云外,现在剩下的麻烦,就是眼前这人。 男子突然停下步子,洛须衣埋着头,触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背脊。 鼻头传来一阵痛,她皱着眉,心疼地揉着鼻梁,没好气道:“你干嘛?”走得好好的,为何要突然停下来? 男子转过身,双手环臂抱在身前,眼神澄静,语气无辜地问了句:“你刚刚说什么?” 她的声音有些小,若是不仔细听,可能真的没有听见。洛须衣清了下嗓子,准备再重复一句。 谁知下一瞬,他侧身倾了过来,刚才的茫然无辜好像是错觉,嘴角挂着几分痞笑:“小姐声音太小了,我没有听清。” “下一次,记得大声些。” 四目相对,漆黑的眸子直直望向她眼底,男子语气轻佻,却又带着一丝认真的意味。 刚才没看出,完全是被他的表面迷惑了去,这人装得一副可怜无措的模样,害她真的以为他没听清。 眼下这语气和神情,原形毕露。 洛须衣羞恼地别过眼,躲避开那道炽热的目光,大声重复了一遍:“今天的事多谢你!” “嗯。” 他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怎么谢?” 洛须衣茫然一瞬,怎么跟往常的情况不太一样?剩下的话被噎在喉间,早就准备好的一长串客套话,也没派上用场。 没想到,这人还挺实心眼的。 洛须衣稍稍松了口气,如此也好,正巧她还担心,他要跟她一直推拒,最后两人会掰扯不清。 “你要多少银子?等会我回府,叫管家取来给你。” 听到这话,男子刹那间变了脸色,眸中露出一抹鄙夷之色,双手负在身后,冷不丁地嗤笑了声:“还真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啊,只知道拿钱打发人。” 先前氛围随意轻快,他这一笑,周身气压骤变,沉闷压抑。 洛须衣从小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唯独在这人面前,感觉到了一丝与生俱来的压迫。 她默默向身侧挪了一步,巧妙地避开笼罩下来的阴影,生怕又哪句话招惹了他,连问出的话,都带了些小心翼翼:“那你要什么?只要不是很过分的要求,我都可以满足你。” 洛家除了有钱,好像没有别的优点,而这世上的事,鲜少是用钱办不到的。 男子半敛下眼帘,掩住眼底冰冷的寒意,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一言未发,好像在认真思考着,要提点什么要求。 视线落在身上有些烫人,鬼使神差地,洛须衣轻轻拢了下衣衫。 许是她的动作太明显,满脸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男子神色微怔,忍不住低头闷笑了声。 再抬头时,他很快恢复如初,又是之前那副散漫的嘴脸,“我说,就算我再不济,眼光还是有的,你不用担心。”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这张脸,不愁没有姑娘扑上来,而且,他看不上她。 小心思被戳穿,洛须衣羞愤地轻哼了声。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不需要觊觎别人,但她也只是下意识自我保护罢了。以往惯有男子,利用这种方法,试图和她产生些纠葛,继而攀上洛家的高枝。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洛须衣揉了下发烫的脸,毫不留情地回嘴:“所以,你到底需要什么,我好答谢你。” 这人真是啰嗦,半晌闷不出一个有用的字来,说的也全是废话。 男子安静下来,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先欠一个心愿如何?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洛须衣猛地闭上眼,垂在身侧的手快要握成拳头,咬着牙:“这么点小事,你还要我欠着,有什么需要的,赶紧说了不成吗?” 最重要的是,她可不想因为一个瓷娃娃,然后欠上一个陌生男子的恩情,尽早解决完,越早划清界限。 少女横着眉梢,两颊气鼓鼓的,见她真的生气了,男子也不再逗她。 他垂下眼,语气变得真挚无比:“可我现在真的没有需要的东西,你不是大小姐吗?许我一个小小的心愿而已。” 音调微微上扬,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的怀疑:“难不成你怕办不到,或者……” 他刻意停顿了几息,拉长尾音:“或者,你想赖账?” 洛须衣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一个普通男子的心愿,莫过于加官晋爵,娶妻生子,钱权美人,无外乎于此,再简单不过。 更何况,她洛须衣,才不会赖账。 “既然你现在想不出来,若你日后有需要的,就去城南巷子尾的那间宅子,找一个妇人,她会告知我。” 男子思肘了几息,果断干脆地答应:“行。” “那,一言为定。” 他扬起嘴角,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记住了,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债主。” “大小姐。” 说完,他头也没回,脚尖一蹬,倏地就越上了身旁的房顶。动作太快,洛须衣眨了下眼,人就从地面跑到了屋顶上。 父亲虽是大将军,哥哥也习得一身好武功,但洛须衣身子骨弱,受不了练功的苦楚,愣是半点都不会。 想不到这人是个练家子,轻功还不错。 那屋顶太高,洛须衣只能仰起头看他,她在底下大声喊道:“喂!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到时候我怎么知道是你?” 脚下的步子顿住,男子侧过身来,与此同时,细碎的光亮穿过他,斜斜照了过来。 洛须衣闭上眼,伸出五指,挡住直射来的光线。 察觉到刺目的光线减弱,再次睁开眼时,男子整个人背对着光影,完全遮挡住了,直射她眼底的那片日光。 面容被掩埋在了一片阴翳中,看不清晰表情,只剩下随风飘飞摆动的衣摆。 虽然看不见,但洛须衣能感觉到,他一定扬着嘴角,脸上是一副闲散不羁的笑。 洛须衣听见他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 他说,“江寒。” 洛须衣愣在原地。 身形一闪,还未看清他的去向,撂下两个字,他便头也不回地跃下了屋檐。 “江寒。”嘴中小声地重复着呢喃了一遍。 知道他已经离开,听不到她说的话,洛须衣还是抬头望向他刚刚站过的地方。 这名字听起来很孤独,就像他给她带来的感觉。明明一脸无所畏惧,一直在笑,眼底却总是笑不达意。 “很好听。” “给你取名的人,应当希望你坚韧自持,永远活得这般恣意潇洒吧。” 自顾自地说完这句,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抱着手中的木盒,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慢慢踱步,朝着城南巷子走去。 隔着一面墙角,少女的身形慢慢掠过,越走越远。 拐角的阴影处,燕江寒微微侧过身子,靠着墙沿,目光淡漠不见半点温度,落在愈行愈远的人身上。 许久,他转过身,整个人背靠着墙面,抬头看着远处的山峦。 眸中的冷意散去了些,逐渐攀上一层柔意,他缓缓阖上眼,不给任何人察觉的机会。 同样的话,想不到这辈子,还能听到第二遍。 * 城南巷子尾早些年间闹鬼,许多人家连夜搬走,如今这处早已荒废,周围没有人居住,全是废宅,只剩下一间旧宅子,匾额上提着大大的“丁宅”二字。 远远望去,一少女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双手撑着下巴,时不时歪着脑袋,数着脚边爬过的蚂蚁。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即将落下,夜幕渐临。不远处,两道影子逐渐拉长,然后缩短,最后朝她奔了过来。 “小姐!”露珠眼尖,隔着大老远,便瞧见了阶梯上坐着的人影,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心下狂喜,立马飞奔了过来。 听见呼喊,洛须衣站起身,伸长手臂,连连挥手。 三人虽名义上是主仆,但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露珠眸中噙泪,围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还仔细翻看了一遍她的手臂。见人哪哪都没伤口,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小姐可不知,奴婢和荷叶都担心死了!” 荷叶没有露珠那般毛手毛脚,但也没掩住她眼中焦急的神色,附和着点头:“小姐等了很久吧,都怪奴婢,没有及时找到您。” 二人跟着指引去了南市,但找了一圈,询问了一遍那处的商贩,都没有找到卖瓷娃娃的地儿。一番细想,才知道着了道。 好在主仆几人一直有约定,若是在外闲逛不小心走散,傍晚前在这会和,再一同回府。 不过等回去寻那小贩时,男人早已收拾摊子回了家,不见踪迹。 洛须衣转了个圈,安抚道:“我没事,不是好好地在这吗?” 宅子是丁氏生前置办的住宅,女人去世后,宅子就过户到了洛须衣的名下,相当于她的私宅。 荷叶望了眼大门,“小姐怎的不进门,三娘不在吗?” 逛了一天,洛须衣身子有些疲乏,她无力地摇了下头:“不进去了,反正我们就待一会,难得打扰三娘,让她好生歇息吧。” 她打了个哈欠,神色恹恹。 确认回府后,荷叶去叫车夫驾马车过来。 等候间隙,露珠放下盒子,抱着洛须衣的手臂,委屈地开始哭诉:“那个杀千刀的摊贩子,收了我们的银子,却指了个错的方向,我们转了好几圈,愣是没有发现什么卖瓷娃娃的地儿。” 遭遇太过相似,洛须衣有些疑惑:“可能今日人多,他脑子犯了糊涂? “这倒是。”露珠顺着她的话接下:“今儿初八,不仅恰逢赶集天儿,还是个出门的好日子。” 丫鬟环顾了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的人,才神神秘秘地小声道:“小姐可听闻过那位江将军?” “据说今日,他正巧返回上安城呢!”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第4章 第四章 前些年,柔然部落壮大,一直频繁侵袭边境,而其中,北境最是严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驻扎在北境的大将,不巧被敌军谋害,群龙无首之际,一男子毛遂自荐,披挂上阵。 他足智多谋,短短几月的时间,便训练出了一支武功高强,骁勇善战的队伍。 在其带领下,柔然频频战败,丢盔弃甲而逃,占领之地一寸寸收回。与此同时,那支军队势如破竹,一次次把敌军打得屁滚尿流,创下一次次传奇。 北境周边的敌军很快被驱逐干净,老百姓的生活恢复一片祥和,至此,玄狼卫的威名传了出去。 还有那个腾空出世的年轻人。 圣上为他封赏,他却不愿来上安,甘愿镇守在北境,世人只知他姓江,故而称之为江将军。 就算是相隔千里的上安,也无人不知晓他的故事,听闻他回上安的消息,自然是想亲眼见上一面,一睹风采。 比起往日的双日集,今天城门口的确堵满了人,但没有瞧见有军队进城。 洛须衣问道:“这江将军是独自返程吗?” 露珠点头:“听说此次,圣上是单独召见他一人,并未准他随身携带精兵返程。” 对于这消息,洛须衣倒是不怀疑真伪,论起这上安城的消息,露珠总有各种各样的门道打听来。 露珠随意接着道:“大家伙都只是这般听闻,才想着出来凑个热闹,其实,他们都不知道那江将军长什么样子。”大多数人都听风就是雨,连人高矮胖瘦都不知晓。 这江将军确实名声大噪,洛须衣也有耳闻,但她对此没什么兴趣,还点了下露珠的额头,小声警醒:“莫要多言。” 好歹那算个大人物,不是她们能私底下议论的,言多必失。 …… 来回折腾许久,回到洛府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府门前的阶梯下站着一人,屋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火红色的光亮照在男子身上,他负手而立,身形颀长,在地面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掀开车帘,隔得近了,洛须衣才看清那人,嘴角也在不经意间扬起。不等车夫放下马凳,撑着车轼作势便要往下跳。 像是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未来得及有动作,一个身影比她更加迅速,几步闪到了跟前,轻轻握住她的臂弯。 少女立于马车上,垂眸望去,高出底下的人两个脑袋。尽管如此,男子周身气质未蹉跎半分,毫无局促之感。 像个小孩子似的,洛须衣朝他张开双臂,抿着唇偷笑了声。 “哥哥!” 洛家嫡长子,从小便极其聪颖,去岁刚刚高中状元,现今任职翰林院修撰。 父亲常年征战在外,他充当着严父的角色,教导她世俗礼仪。丁氏病逝后,才三岁的洛须衣每日哭喊着要娘亲,他又担负起了母亲的职责。 年仅十岁,便犹如大人般,每日陪着小女童游玩,哄着她吃饭,夜幕时分抱着她入睡。 在洛须衣的心中,他是这世上,无条件对她好的人之一。 男子无奈地叹了声气,眸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轻声一笑,双手掐在腰间,毫不费力地将人掐抱了下来。 见到来人,车夫识趣地赶着马车离开,露珠和荷叶也福了身子退下,先行进了府中为洛须衣准备晚膳。 待人稳稳踩到地面,洛凌云才松开手,语气轻缓,却带了些责备:“多大的人了?还要跳马车。” 他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子,佯装嗔怒:“知不知适才有多危险?” 洛须衣抬起头,撒娇般撇了下嘴,没骨头似的挽住他手臂:“反正哥哥会来接我。” 从小到大便是如此,只要洛凌云见到她,无论多远,都会撇开身边的一切,来到她身侧。 “你呀。”洛凌云没再责骂她,宠溺一笑:“就仗着我宠你,越来越没规矩,也愈发大胆。” 洛须衣俏皮地眨了下眼,抱着他的手臂又多了点力气:“哥哥不宠我还能宠谁?” 洛凌云没再说话,只摸了下她的发梢,垂下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是自然。” 他永远,都会宠着自己的妹妹。 两人并排着走入院内,洛须衣步子迈得小,洛凌云也不着急,特意放缓了脚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闲庭信步间,最后竟悄悄落后了她半步。 眼前的少女悠悠摇晃着脑袋,看起来心情不错,他随意问了句,“今日在外逛了那么久,可尽兴了?” 洛须衣转过身,面向他,神秘莫测地一笑:“你猜?” 洛凌云扬起眉梢,没答话,不上她的当。 知晓她的脾性,若是心情不佳,是决计不会跟自己多说一句话的,显然,今日她很高兴。 通往院子的青石板路不算长,身边没有提灯引路的下人,寻着微弱的地灯,两人都不自觉地放慢了步伐。 “哦?”洛凌云顺着她的话:“遇到什么有趣的,说来与哥哥听听。” 对洛须衣来说,每次出去闲逛都和往常一样,她下意识想要摇头,想到那个人,又默默点了下头。 尾音不自觉上扬了些:“算是。” 一个皮囊长得还行,性格也还过得去,甚至挺有趣的一个人。不过短短相处一日,却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为这个想法惊到,洛须衣连忙拍了下脸颊,自我怀疑起来,眼中却是自己都未察觉的笑意。 她向来不会对洛凌云隐瞒什么,没等开口询问全程,洛须衣将今日市集上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他。 洛凌云垂下眼,安静地立在原地,听着面前的人滔滔不绝,讲述着另一个男子的事。 面上依旧挂着笑,语气却有了丝克制的不耐,似乎想要尽快结束这一话题:“确实要感谢人家,若他去寻了三娘,尽管开口,我会将剩下的事处理好,你也无需再忧心。” 洛须衣拖长尾音,“我自然不会跟哥哥客气。” “对了。”洛凌云突然停下脚步,神情也变得严肃了几分,“父亲过几日便会回来。” 洛须衣也停了下来,她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父亲的消息。 洛青海镇守西陲八年,除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会给家里来信,平日根本不会听到他的消息,也不会有闲情逸致写家书。 对于驻守在边境的大将,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手握重兵,无故不能擅自返回皇城,洛须衣疑惑道:“圣上为何突然召父亲回上安?” 话刚说出口,一只温热的手掌便覆在了唇上。 洛凌云环视了下四周,特意弯下腰,只用了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莫要高声,当心被有心之人听见。” 意识到这件事不同寻常,洛须衣自觉地捂住嘴,眨了两下眼,还比划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被她的小动作逗到,严肃的表情松缓了些,洛凌云暗自叹了口气,“说吧。”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畔:“这是怎么回事?” 耳廓拂过一丝酥.痒的风,洛凌云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停顿了片刻,若无其事答道:“那位,身体有恙。” 饶是再不关心朝堂之事,洛须衣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他话中之意。 若真是如此,怪不得父亲会被急召回来,想起今日露珠说的那事,江将军突然回来,想必也是为了这事。 这上安城,怕是要变天了。 洛须衣毕竟只是个女儿家,这些事情本也不是她能插手的,满腹疑惑,也只能全部咽了下去。 可这次,洛凌云没顺着她,反而加重了这个话题:“元儿,父亲此次回上安,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洛家,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多。” 双掌握住她的肩膀,语气严肃至极:“答应哥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警惕所有意外接近之人。” 他的话,洛须衣一向言听计从,乖巧地点了下头。 幼时记事起,她便知道,父亲手握重兵,是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上安城,没有人敢下洛家的面子。 身为洛家嫡女,身份尊贵,地位仅次于皇亲国戚,无数人上赶着巴结讨好。 皇权更迭之极,百党相争,而兵权,更是必争之物。 洛家是一个香饽饽。 无论是皇子,亦或是藩王外戚,无数双眼睛盯着,群狼环伺。 谁能得到洛家背后的支持,对于那个位置,谁便有了八分把握。 而作为洛家嫡女,洛须衣无疑成了最简便的突破口,只要与她成亲,不费吹灰之力,一切都会手到擒来。 对于这件事,洛凌云自她记事起,便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许多次。 那些接近她的男子,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对她,唯一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洛家背后的权势。而现在这个情形,她只能更加谨慎。 除了没有喜欢的人,这也是另外一个,洛须衣及笄过后迟迟未定下亲事的原因。 一如以往,一路送她到院门口,洛凌云停下步子,满脸柔意地瞧着她:“到了,哥哥也该回屋了。” 少女猝不及防转过身,携着一身清甜的帐中香,整个人扑进他怀中,双手环上他的腰身。 脚下重心不稳,几欲后退。 洛凌云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双手负在身后,稳住身形。 模糊的回忆中,从那个半大的少年,到现在每一瞬的记忆,无时无刻陪伴着洛须衣的人,只有面前这个男子。 她此生,永远会依靠和信任的人。 洛须衣将头埋了小会,侧过脸,脸颊擦着他胸前的衣衫,声音闷闷的:“哥哥,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犹豫片刻,洛凌云伸出手,轻轻虚拢住她的双肩:“哥哥会永远陪着元儿。” 得到想听的回答,洛须衣从他怀里探出个脑袋,笑盈盈地弯起眉眼:“元儿也会永远喜欢哥哥。” 这样的对话,并不是第一次。 洛凌云站在原地,眸光缓缓变暖,手下拥着的力气,也不自觉地加大了些。 …… 回府后,时间过去了几日。 这一天,雾气还未完全散去,睡梦中,门外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洛须衣蹙眉,翻了个身,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中。 不久,敲门声紧随其后,像附在耳边一样,绵延地响了起来。断断续续,不敢大声,却又不敢停,像猫爪子,挠得人心烦。 洛须衣一把掀开被子,直楞楞地坐了起来,不耐烦地扫过门外:“谁啊?” “小姐,是奴婢。”丫鬟的声音放得很轻,眼底的怒气顿时消散,迷糊的脑袋一下子清醒过来。 她随手套上一件外衫,未着罗袜,赤着脚就下了床:“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事了?” 房门被推开,门口站了两个侍女,正是荷叶和露珠。 知道她的习惯,若非大事,不会刻意来打搅。 荷叶低着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洛须衣抬手理了下头顶绒乱的发丝,朝露珠挑眉:“说。” 平日里大嗓子的露珠,此时也有些畏缩,不敢正面回话,“小姐,柳姨娘唤您去前厅。” 平日里二人井水不犯河水,而这女人一清早就扰她美梦,没睡好的心情愈发糟糕。 洛须衣没好气地问:“是何事?” 露珠和荷叶对视了一眼,面色也越来越不对劲,直到洛须衣没了性子,语气冷下来,“还不快说?” “扑通”一声,只见两人慌乱地跪在脚边,露珠声音开始发颤,语气中带了些哽咽:“小姐,听闻……老爷昨日在回城的路上,遭遇了贼子突袭。” “现今,下落不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 第5章 第五章 身子瞬间僵在原地,手脚麻木,不受控制地朝后面退了半步。 往下坠落之际,荷叶连忙起身,搀扶住她,“小姐,消息还未得到证实,只是传言。” 洛须衣听不进任何一句话。 她快速站直身子,回头冲进屋中。匆忙穿上鞋袜,从妆奁盒中抓过一条发带,一言未发,提着裙摆奔向前厅。 一路踉跄,发带随意将发丝挽起,仅仅束缚住发尾,衣襟跑得有些散乱,她确没心思多看一眼。 脚下生生止住,隔着那高门槛,第一眼,她便看到了洛凌云。 对面的人也看到了她,像是惊诧于她出现在这,平缓的眉梢皱起,眼底闪过一丝担忧。 柳姨娘坐在圆桌对面,面前摆着一张信纸,手中捏着绢帕,小声地呜咽抽泣着。 小腿像灌了千万斤铁锭,提不起,也迈不出一步。 洛须衣张了下嘴,有许多话想问他,可吼间干涩苦楚,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声。 缓缓移开视线,她跨过门槛,一步步朝那信走过去,隔得近了,一道鲜红的血色入目,白与红的交织,尤为突兀。 半晌,她艰难地伸出手,那张纸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隔着千万里,怎么也够不着半分。 指尖即将触碰到的那一刻,手腕被轻轻握住,洛凌云很快松开,“元儿怎的来了?” 男子佯装无事,温声嗔怒道:“不成样子,衣襟乱了,也不知整理好。” 他身形巍然屹立,挡在了身前,将她与那带着血迹的书信阻隔了开来。 “哥哥。”洛须衣抬眸,眼眶红红地回视他,“事到如今,还要瞒着我吗?” 洛凌云无声别开眼,目光淡淡扫过对面的女人。 一道寒意袭来,柳姨娘若有所感地迎上。洛凌云平常是个温润的样子,一旦涉及到洛须衣,便像变了个人似的。 女人缩了下肩颈,小声地委屈哭诉:“我本想着须衣也大了,这些事不应该瞒着她。” “哥哥!” 虽与柳姨娘不对付,但此时,洛须衣却不怪她。扯过洛凌云的袖摆,语气又气又慌:“我不是小孩子了!父亲的事,你怎可想着瞒我?” “元儿。”洛凌云轻唤了她一声。表情略显无奈,却一如往常温和,耐心朝她解释:“父亲武功高强,身边又携带着一队精兵,只是暂时失去了联络。” “圣上已经派了官兵协助,很快,哥哥便会将父亲平安带回。” 往日里,他的每句话都是定心丸,洛须衣信他。 可这次,偏生这每一字承诺,都像极了权宜之计,只为了打消她心里的担忧。 洛须衣连连摇头,趁他不备,一把推开了他,薅过桌上那信。 背面的血迹早已干涸,指尖止不住颤抖,就差一张薄纸都握不住。 那双手哆嗦着,缓缓将其展开。 字迹缭乱不堪,寥寥几言,仿佛是在极其混乱的情况中写下。 “将军重伤,至今生死不明。” 洛青海返程匆忙,只随身携带了一队精兵,遇袭的地点,在城外五十里处,一方密林。身边副将险里脱身,这才将消息传递了出来。 而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个时辰。至今,音信全无。 纸张薄薄一页,从指缝间无声滑落,犹如一片无根落叶,悠悠荡荡滑落在地。 鼻头发酸,眼眶肿胀。 她抬起头,愣愣地望向那个信赖的身影,委屈呢喃:“哥哥。” 男子的眉眼深邃,和记忆中父亲的样子有几分相似,渐渐重合在一起。 八年未见,好不容易得到父亲回程的消息,如今却是这样一封,下落不明的书信。 泪水再也止不住,不断在两颊淌下。 柳氏也在一旁抽泣着,偶尔有几回严重,哭得差点晕了过去,洛凌云无法,只能让丫鬟先将人送回房。 作为嫡长子,他不能露怯,一直强装着镇定。可紧绷的唇线,依旧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尽管如此,面对洛须衣,他依然尽全力耐心安抚。指腹轻触,擦拭掉她眼角的湿意,柔声宽慰:“我会跟杜兄亲自去寻人,定会将父亲平安带回。” 不想让她知晓,也是怕她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徒增伤心,白白担忧。 少女擦了下眼泪,神色恹恹,似是赌气,低垂着脸不愿看他。 见此情景,洛凌云看了眼她的发带,罕见调侃了声:“今日是元儿自己绾的发?” 虽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怎会关注这个,她还是迟缓地应了声:“嗯。” 洛凌云握住发尾,五指给她顺了下发丝:“回屋吧。若被下人看到,等父亲回来,定会有人前去告状。元儿也不想被父亲责备,对不对?” 这句话格外的有用,洛须衣愣了下,卷起衣袖,利落地擦干净两颊的泪痕,张着红彤彤的双眼望向他。 “放心。”她没张嘴,洛凌云却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厌其烦地哄着:“若有消息,哥哥会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你。” 面前的人还是没有反应,直勾勾盯着,依然不说话。他无奈,只得又加了一句:“哥哥也会平安无事。” 得到这句保证,洛须衣才转过身,慢吞吞迈开步子,由着荷叶跟露珠搀扶回房。 踏入房门,她头也没回,淡淡吩咐了声:“都下去吧。”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分别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踌躇半晌,终是依着话退出,关上了房门。 窗台旁放了一张紫檀木桌,洛须衣坐在窗前,一手扯下束上的发带,满头发丝如瀑般滑落,披散在肩头。 无神的瞳孔逐渐聚焦,落到了上面的一个小木盒。 她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堆叠着几封书信,抽出一张,信纸边缘已经泛黄,‘祝我儿,生辰吉乐,岁岁无忧。’ 是几年前,洛青海夹带在家信中,在她生辰前几日寄来的。 出征八年,男人的面容早已模糊不堪,唯独清晰的,只有白纸上的寥寥黑字。洛青海是个武将,不懂柔情细语,可单单几字,此时此刻,成了唯一的依托。 洛须衣安静地坐着,一张张拆开那些书信,一字字看完,又重新将信折叠好,堆放回盒中。 做完这些后,心情变得愈发沉重,透过铜镜,可以看到一双通红酸胀的眼。 她撑着一边脸,耷拉着眼皮,望着窗外摇摇欲坠的叶。那棵梧桐,据说是她出生那日,父亲为她栽种下。 凉风拂过,卷起一张落叶,透过窗户,悠悠落进了里屋。她伸出手,那叶停在了手心。 脑袋慢慢变重,洛须衣枕着脸,不知不觉就这样睡了过去。 而掌心那张梧桐叶,悄悄滑落在地,被风卷起,最后不知被吹到了哪个角落。 过了许久,身上传来一股温热,纤细的睫羽颤了几下,她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 荷叶守在屋外,许久没有听到动静,一进屋,便瞧见人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披风刚刚落上,洛须衣便醒了过来。 荷叶扶起她,满眼焦急:“小姐,去里间歇息吧,担心受凉。” 睡梦里并不踏实,洛须衣有些出神,微微摇头:“我不困。” 她起身,让荷叶关上了窗户。 “小姐,不好啦!”突然,院子里一声惊呼。 还没有进屋,露珠的声音便从大老远传了过来。她是个咋呼的性子,言行风风火火,洛须衣早已习惯。 心里担忧着父亲的事,刚刚在窗头歇了会,两鬓间莫名突突地疼,疲惫地揉了下鬓角。 见状,荷叶没好气地瞥了眼露珠:“什么事急成这样?小姐心情不顺畅,你还来添堵。” 露珠委屈地撇起嘴角,声音也放低了些:“我也不想,可真是天大的大事!” “何事?”洛须衣敛下眼帘,随口问了声。 此时此刻,还有什么事可以比父亲出事大呢? 丫鬟抚了下胸口:“三娘来了消息,听闻那男子去了丁宅。” “谁?”洛须衣下意识疑惑。 很快又反应过来,那人应是江寒。想不到这才过了几日,他那么快就想好了心愿。 只是她现在没有心情,去完全他的心愿,只望他能知趣点,莫要太过胡搅蛮缠。 洛须衣摆了下手,语气淡淡:“去管家那取点银子交给三娘,若他的要求是些小事,直接让人打点好便是。” 若是想要加官晋爵,可能还要去找哥哥一趟。可是他现在定然忙着寻找父亲的下落,要是如此,只能暂缓这事。 露珠摇了下头,启唇欲言又止:“小姐,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府中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洛须衣哪里有心情去看顾别人的事,原本煞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让三娘去处理。” 露珠看了她一眼,语气为难,“可这是三娘的意思,让您一定要亲自去一趟。” “三娘?”洛须衣皱眉。 洛青海失踪的消息应当还未外传,三娘现在必定是毫不知情。最重要的是,女人向来不愿麻烦她,若是三娘的意思,想来应当是什么要紧的事。 思来想去,洛须衣终是点了头。待在闺房中,她也帮不上任何忙,还不如出去散散心,或许能查探到其他情况。 丁宅和洛府相隔不算太远,驾着马车,花了两柱香的功夫。 看到床上的第一眼,洛须衣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他怎么伤成了这样?” 从未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浓烈的铁锈味直直冲入脑海。 与洛须衣一同来的,还有平时为她看病的王大夫。 趁着大夫把脉,察看伤势的功夫,洛须衣抚着胸口,掩下胃中的酸胀不适,退出了房门:“三娘,这是怎么回事?” 三娘也只是一个妇人,当时见到这场景被吓得不轻,双手哆嗦着,直到现在说话都还不利索:“老奴今早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剩下一丝清明,勉强道出了个名字。” 好在前几日洛须衣吩咐过,若有一个名唤江寒的男子寻来,定要第一时间告知她。莫不是如此,她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腿脚不便,但又不喜丫鬟伺候,于是每日的吃食,都是由专门的小厮采买,送一筐新鲜的瓜菜来。 这一日,她按着时辰打开大门。 藤编的竹筐靠墙放在边沿,里面装着最新的菜蔬,她如往常一般提起竹筐,一滴血珠却滴落在了脚尖。 她心中一惊,低下头一看,地面缓缓渗出一丝血迹,蔓延到门槛前。 顺着那股痕迹,她慢慢抬眸望去,只见一个男子横躺在墙角,身下的血色正在不断涌出。 第6章 第六章 三娘看着不过四十,是丁氏的陪嫁丫鬟。 丁氏去世,洛青海本想让她返家养老,女人果断拒绝,在这处宅子住了下来,为洛须衣守着这个住处。她早些年受了寒,腿脚不麻利,有了腿疾,稍微站个小会就疼得不行。 担心她的身子,洛须衣本想让几个丫鬟来照顾,三娘却死活没有同意。缘由无二,她仅仅一个奴才,哪里用得着如此待遇。 洛须衣把她看作长辈,尽可能周全她的生活。 她想自个做饭,又不便出门购置,就安排了小厮,每日晨时送来一筐鲜蔬。 到了时辰,三娘净过手,按照往常的时间开门,将菜筐子搬进屋。 谁料见到一男子满脸煞白,双眼紧闭,躺在墙角,整个人奄奄一息。肩头被一支黑羽利箭贯穿,血色源源不断,洇湿了胸膛前一大片衣衫,顺着衣摆淌流在地。 一个陌生男子,身受重伤躺在门口,三娘也不过一个妇人,胆战心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好在此时,送菜的小厮驾着马车又返了回来。 原是小厮刚刚返程,车上滴落下了点点血迹,被路人提醒后才发现,心下慌张,于是赶忙掉头回来。 这样一来,三娘猜想这男子是躲在马车上。 两人合力将人抬进了屋,因为挪动的动作太过剧烈,男子短暂清醒了一瞬。 三娘由此问得了他的名字。而好巧不巧,正是那日洛须衣告知过她的男子,于是急忙让小厮去了洛府报信。 来的路上,洛须衣才听那小厮讲述了一番来龙去脉,知晓江寒受了伤,让荷叶折返,去带上平日给自己看病的王大夫。 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仅仅分别几日,之前那个站在面前,潇洒不羁的人,如今失去了活气,死气寂然,一动不动躺在面前。 王大夫察看了一番伤势,出来时眉心高高蹙起,明显那人情况不明朗。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箱,语气严肃地摆头:“老夫得尽快为他止血上药。” 许是伤口太疼,床上的人一直紧皱眉头。先不论伤口的情况如何,这气色状态,一看就是失血过多。 洛须衣颔首,和两个丫鬟以及三娘,都在房门口等着。 妇人抚顺着胸口,后怕道:“小姐可不知,今晨是真的将老奴吓了个半死。” 若是那小厮没有机警的察觉,她一个腿脚不利索的婆子,怕是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大夫来,还不知能不能救回他。 掠过屋内,她深深松了口气,欣慰道:“也是有缘,想不到他竟然就是小姐提到的江公子。” 洛须衣没说话,脑子里正清理着一团乱麻。 江寒应是遭遇了何种不测,情急之下想起了她的许诺,所以来丁宅避难,碰巧藏匿在了小厮送菜的马车上。 见她走神,三娘又轻唤了声:“小姐有心事?” 洛须衣摇头,“无事。” 接下来的话,她语气认真了些:“只是经过此次,三娘,你必须得同意,派几个下人来照顾你,不然万一碰上什么难事,我都无从知晓。” 三娘本就不欲给洛须衣添麻烦,想到若是因为自个出了什么岔子,又要惹得她伤心伤身,点点头应下。 想起屋内那人,她欲言又止:“那位江公子可如何是好?” 如今人伤势未明,只能暂且将其留下,可这对外的说法,却是马虎不得。看这情形,有概率是仇杀,更不能透露出他的身份。 洛须衣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宽慰道:“若有人问起,对外便称他是你乡下来的侄子,感染了恶疾。” 剩下的,她会吩咐下人闭好嘴巴,不会多言半分。 三娘想起什么,有丝犹豫:“公子那?” 洛凌云从小最是疼爱这个妹妹,在她身边之人,底细家世必须明了。悄悄收留一个男子,还来路不明,他定不会同意。 谁知,洛须衣笃定地让她安心:“这事哥哥知晓,我回去会跟他解释。”况且,他现在正忙着搜寻父亲的下落,怕是没有时间顾及到她。 想起父亲下落不明,这一趟出来,露珠也没在百姓中探听到什么线索,洛须衣垂下眸,情绪瞬间低落下去。 三娘温柔地拉过她的手臂,满眼担忧:“小姐可是有什么忧心之事?说出来,让老奴帮忙想想法子。” 洛青海身份特殊,遇害一事不宜过分张扬,况且洛须衣也不愿让她担心,只得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三娘放心,没什么大事。” 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王大夫先将他肩头的伤口清洗过后,喷上烈酒,烧了一下短匕,清理干净腐脓块,一把扯出了那根箭头。 一层层精帛缠上,还是不断有血液渗出,撒上止血的药粉,不知缠绕了多少层,白色的布面终于瞧不见血色,才给尾端打了个结。 门外,洛须衣若有所感地抬眸,掠过紧闭的木门,小声喃喃着:“希望他会平安无事。” 房门从里面被轻轻推开,一缕微风习过鼻尖,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铁锈气息。 王大夫手上拿着一块染红的纱布,卷起衣袖擦了下额角的细汗,这一场下来,脚步虚浮,手脚都快不是自己的。 见大事不妙,三娘上前惊慌询问:“可是那小公子伤势过重,无力回天了?” 王大夫喘了口气,微微摇头,“这位公子伤势的确严重,虽未伤到致命之处,但失血过多,人一直陷入着昏迷。” “最重要的是。”王大夫轻声叹了口气:“那箭上有毒,好在毒性不凶猛,不至于危及性命,待老夫去配解药,可以解了这毒性。” 说着,他转身走进里屋,拿起桌上写下的一张草纸,交给荷叶:“去药铺,将单子交给老夫的徒弟,立即把药抓齐送来。” 荷叶赶紧接过:“是,王大夫。” 天边不知何时积压了一层黑云,天色暗淡了些,屋内只点了一盏灯烛,看不太清里面的场景。 洛须衣在一旁听完全程,末了才稍稍放宽心,耐心询问道,“解毒后,他是否便性命无忧了?” 沉默无言,王大夫捋了下白胡,抬头望向黑沉的天际,声音迟缓沉沉,“这得看天意。” 毒性可解,伤口处理完毕,血也已止住。但毕竟失血过多,今夜发高热是必然的。按照往年,常常有这热症要了命的。只是不知,这年轻人能不能熬过今晚。 王大夫叹息了声:“待明日,若高热退后,他安然无恙,便无性命之忧。” 如若不然,只能怪天意弄人,造化无常。 洛须衣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让荷叶去药铺按照药方抓药,又吩咐露珠回府,调几个机灵的丫鬟小厮过来。 三娘久病,宅中有一些现成的药材,妇人引着王大夫去了小厨房,准备先给江寒熬一碗汤药,补一下身子。 几人各自去忙活后,原地只剩下洛须衣一人。 犹豫了几息,她用衣袖捂住鼻,遮挡住了迎面而来的血腥味,迈进了里屋。 屋内光线暗淡,她又点燃了一盏灯烛。搬来一张矮凳,坐在一旁,撑着一边脸,恹恹地打量着男子的脸色。 比起初见时,他唇色和两颊都还要白上好几分,那双眼像是要永远闭上,再也睁不开。 虽然这才第二次见面,但她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应该像那日站在高处。 肆无忌惮地笑,毫不畏惧地唤她大小姐。 又或者,若有若无地调侃她。 …… 怎么都好,总之,并非现在这般不省人事。 许是洛青海出了事,见到受伤的人,她莫名地希望他能平安无事。好像聊以慰藉,这样父亲也会平安。 坐了许久,她慢慢站起身,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俯视他。 知道他听不见,洛须衣却依然小声地威胁了句:“若你死了,答应你的心愿什么的,可就不当真了。” 所以,好好活着吧。 轻轻叹了声气,脚下刚挪动的瞬间,脑袋眩晕了一瞬,她轻晃了下头,不明所以,伸手捏了捏额间。 感觉犯困得紧,难道是今日没有休息好的缘故? 很快,双膝开始发软,身子绵软无力。 眼皮也像灌了铅似的。她强撑着眨了下眼,眼帘沉重,最后不受控制地闭上,整个人彻底软瘫了下去。 即将摔倒至极,一道黑影倏然间出现,身形轻盈,从房梁上一跃而下,满满当当接住了她。 男子戴着一张黑色布巾,厚重看不清面容,腰间别着一场长剑,剑柄上刻有黑色狼纹。 他抬眸环顾了下左右,确认再无一人后,放轻了动作,将手中的人直接搁置在地。 放下洛须衣后,蒙面男子没再管她,径直朝床上的人靠去。 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倒出一颗丹药,没有就着水,隔着衣衫,直接点了侧颈的穴位,那丹药便顺着喉管入了腹。 过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床沿边的指尖动了动,长睫微颤,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缓缓睁开。 蒙面男子俯下身子,恭敬地朝他低声唤了句。 “王爷。” 第7章 第七章 他撑起上半身,从床上缓缓坐起,面容平静,掠过一遍周遭。 入目是一间朴素的屋子。一应器具干净整洁,布局简单,看着却极为舒心。最后,视线落到不远处,躺着的少女身上。 蒙面男子名唤缙言,是燕江寒手底下的暗卫兼心腹。 以为他担忧药效,缙言取下面巾,颇有些沾沾自喜,道:“王爷放心,此种迷香无色无味,使用后很快便会消散,于体内也不会被人察觉,至少会让人睡上一炷香的功夫。” 现在时节是晚春,地面有几分寒凉。 燕江寒收回眼,没搭理他的话,也没再考虑其他的,心里正暗自思量,等会她醒了,如何把这场景圆过去。 躺了几个时辰,手脚麻木,他转了转手臂,又舒展了下身子,刚刚转醒,声音可见地沙哑。 他背靠着软枕,阖上双目,缓声问:“洛青海那边如何了?” “已准备妥当。”缙言放低声线:“线索也已放出,若是洛凌云不蠢,应该不日就能查到。” 像是在闭目小憩,燕江寒轻轻颔首,没有说话。 缙言看了眼他肩上的伤势,担忧道:“王爷,您的伤?” 左肩头适时传来一阵疼痛,燕江寒睁开眸子,侧目睨了一眼。肩头缠着层层精帛,还打了一个结实的结。伸出指间,随意绕了那尾结一圈,厌恶地别开眼:“无碍,你不是给我解毒了?” 伤口在肩头,为了方便处理,下半截衣袖被齐齐裁断,一整条手臂裸露在外。条条青筋交错,顺着流利的线条往下,犹如奔涌的河流将要涌出。 除却脸色煞白,燕江寒从醒来后,便没有表现出半点不适。 “王爷。”缙言没忍不住,还是多嘟囔了两句:“此番您以身犯险,实属不该。您可别忘了,我们回上安的目的,若您有个三长两短,属下等人可如何是好?” “本王自有分寸。”燕江寒冷冷投去一眼,暗卫瞬间噤了声,不甘地垂下头。 当时情况紧急,若不这样做,只怕会坏了他的大计。提前服用了护住心脉的药物,这点小伤,本就不值一提。 “再者。”他嗤笑了声,“本王的那位兄长,可不是傻子,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暴露自己。” 箭上那点毒性,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若是剧毒的药物,来路和用途必须得登记在册。那老头子如此多疑,又看重洛青海,怎会不知他们几个心里头的盘算? 倘若洛青海在皇城脚下,堂而皇之地出了事,只需顺着这条线索,稍稍严查,这把火便能烧到他们身上。 只要人不蠢,绝不会大张旗鼓地使用剧毒。用一些常见的毒药,设计让他孤立无援,慢慢死去,最后把死因,推得离他们远远的。 看起来是个极好的谋划,可惜还是蠢笨了些。只有蠢人,才会花大把时间,做这些没有十足把握的事。 主子做事一向自有考量,缙言没再追问,转而回禀起了另一件,早已吩咐下去的事:“那边人马已经安排妥当,成王身边也已安插好人手。” 天色不知何时愈发的暗,桌上放着两盏烛火,摇曳闪烁,竟衬得屋内更亮了几分。燕江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指尖覆上,试图遮住那片火焰:“你点的?” 缙言摇头:“是那洛家嫡女。”主子向来不喜光线太亮,他急忙上前,取过一盏吹灭。 随着一盏灯烛熄灭,仿佛少了阻挡,沉沉的暗色争先恐后,涌了进来。燕江寒望向窗外,漆黑暗淡一片,分不清是将来临的夜色,还是那双眼。 他收回手,随意松了下肩头的结扣,胡乱扯开:“嗯,无事的话,先退下吧。” 习武之人五官敏锐,屋内存在着第三个人的气息,是一股浅淡清幽的帐中香,心头莫名烦乱,无法忽略。 丫鬟不知何时会回来,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暴露踪迹,毕竟他也不想乱开杀戒。 得到吩咐,缙言无声退下,临走前又查看了一番地上的人,确保她还处于昏迷之中。 暗卫功夫不差,窗棂轻微作响,只听见一丝风声,转眼间,屋内便没了踪影。 虽然解了毒,但这伤,却是实实在在捱了几个时辰,没有及时救治,伤口也要溃烂引发热症。若不是他那好兄长追得紧,何须这般剑走偏锋,孤注一掷。 想到这儿,心底更加烦躁,连带着肩头的痛楚也一并加重,浮现了上来。 确认暗卫离开后,脸上才微微露出一抹痛意。挺直的肩颈松缓了些,他微蹙着眉头,抬手转了下胳膊,轻轻吸了口气。 小伤,却磨人。 想到什么,燕江寒突然抬起眸子,眸光阴冷,一寸寸掠过地上的人儿。像打量着一件宝物,估算着她的价值。 他掀开被褥,赤着脚走下床塌,屋内悄然寂静,唯独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暗夜潜伏的毒蛇,窥见了猎物,伺机而动,慢慢靠近,吐着信子缠绕而上。 一片阴影落下,笼罩在了少女头顶。 他单膝跪地,半蹲在身侧,目光沉沉地直视。不加掩饰,**,肆无忌惮地,端详着她的脸。 虽然从未见过她,但在北境这十多年,他一直听闻过她的故事。 洛家嫡女,生来身份尊贵,堪比皇亲国戚。纵使脾性娇纵,蛮横,也因为投到一个好胎,被无限纵容、宠溺。 一朵被悉心呵护的娇花。 心底嗤笑了声,他俯下身子,提起一边唇角,卷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 他最是厌烦这样的女子。但好在心思蠢笨,易于拿捏,不用费上多大的心思。 底下指尖一僵,倏然,一双眸子没有预兆地睁开。清澄透亮,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眼底。 像极了北境那条河流,常年冰冻。只在夏日,会短暂地融化一些。捧在手心,带着一点凉意,又漾着一丝暖,温温热热。 沉寂的那片幽潭,轻轻被搅动了一瞬,很快趋于平静。 燕江寒迅速地抽回手,捂在肩头。长睫垂下,掩住了眼中的情绪。未等她反应过来,先发制人地关切道:“醒了?” “……江寒?”洛须衣揉了下鬓角,慢腾腾从地上坐起,像是没听到他的问话,下意识观察着他的脸色,“你好些了吗?” 见他捂着伤口,她轻轻皱眉:“王大夫说了,你的伤势很重,箭上还有毒,醒了怎么不在床上好好歇着?” 燕江寒握拳轻咳了声,移开手,吃痛地吸了口气。声音低沉,略带了几分委屈:“伤口太疼,被痛醒了。” 他抬起肩头,眼神控诉道:“不知是哪位大夫的巧手,这结打得松垮,我这血,怕是要止不住了吧?” 王大夫行医几十载,怎会连个伤口的结扣都打得松垮? 洛须衣自然是不信,探出上半身,凑近查看。布带松散,确实包扎不住伤口。 燕江寒懒懒道:“看吧,我怎么会骗你?” 他单手扯住一段,嘴角靠近,尝试着重新打上一个结,几番下来,折腾得手软无力,却还是没有成功。 洛须衣叹了口气,扬了下下颌,稍稍坐近了些:“我来帮你吧。” 燕江寒停下手中的动作,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倒是可以。”说着,又点了点地面:“不过,你要不要先起来?” 他轻挑起一边眉梢,懒声道:“没想到,你们大户人家的小姐,癖好倒是挺多。” 身下传来一股凉意,洛须衣终于回过神,“我怎么躺在地上?” 坐了许久,她摇晃着站起。脑袋还有些迷糊,睁开眼便见到了江寒,第一反应只顾着他的伤势,完全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儿。 先前她好像突然很困,然后就,倒地睡着了? 洛须衣不明所以,环视了下左右,屋内布局没有任何变化,东西也没有翻动的痕迹。 竭力思虑间,手腕覆上两指,冰冰凉凉,就像刚刚融化的山巅雪。肌肤相触,血管中好似有一只小虫爬过,传来一丝痒。 她诧异地瞪大眸子,还未来得及出声质问,他的动作更快,迅速抽回了手。 燕江寒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佯装高深,道:“短短一日,忧思过重,血气不足,所以才会晕倒。” “回去好好睡一觉,便没有大碍。” 洛须衣有些惊讶:“你会医术?”听说父亲下落不明,她的确郁结在心,但是不是这个原因,她也无从知晓。 燕江寒犹豫了小会,两眼无辜,不确定地出声:“算是会一点?” 他两颊挂笑,语气似乎有些怀念:“年少时多看了几本医书,耳濡目染,总算是会一些。” 洛须衣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这人不仅会武功,还会医术,看起来到像是多才多艺。 等他在床边坐下,学着之前那个结的样子,洛须衣依葫芦画瓢,指尖翻转,慢吞吞缠了个结:“对了,王大夫说你今晚可能会发高热。” 若是挺不过去,可能性命攸关。不过这句话,她没说出来。 对此,燕江寒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一直注意着肩头那双手,痞笑道:“放心,死不了。” 那张脸脆弱得像一张白纸,一戳即破,唯独长了一张嘴,嘴硬得不行。 洛须衣停下动作,淡淡地剜了他一下,“不用强撑着。” 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受了那么重的伤,本就不需一直强颜欢笑。 笑意泞滞在嘴角,燕江寒微愣,视线移到她脸上,见她满脸认真,一字一句道:“这里很安全。” 像三岁的小孩子得到一颗糖果。他默默垂下眼,罕见地没有回嘴,安静了下来。 安静不过片刻,缠绕的布带触碰到伤口,他拧眉,吃痛地低呼了声:“大小姐!轻点!” 洛须衣慌乱地眨了下眼,力气用得更小。 包扎好后,她伸出手,自然地碰了下他的额头:“现在还没有发热,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我去看看三娘和王大夫那如何,有没有把药煎好。” 少女手上的温度要高一些。突如其来的触碰,温热软绵,一瞬间,整个背脊紧紧绷住。 燕江寒愣怔住,很久没有人摸过他的额头,久到他竟然有了丝怀念,甚至产生了些,想要死死拽紧的冲动。 洛须衣丝毫没意识到,这一举动有何不妥,在她看来,只是在照顾一个受伤的人。 她转过身,额心温度离开,与此同时,腕间被一只手掌轻轻拽住。 火苗轻轻摇曳,少女的影子轮廓被描绘下,落在他的身上,一实一虚,无缝贴合在一起。 他抬起头,眉眼伏下,眼眶带着点湿润。像极了一只被削掉利爪的猛兽,可怜巴巴地直视着她,声音是头一次的软。 “你,还会回来吗?” 第8章 第八章 小厨房内,煨着火的药炉咕噜咕噜发出声响,腾腾冒着热气。 屋内只有王大夫一人,听见脚步声,他擦了下额头的薄汗,向她问安:“小姐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那公子有何异样?” “并未,我只是来瞧瞧。”她环顾了下左右,没瞧见其他人的影子,“三娘呢?” 王大夫一边拿起一张湿帕,打开盖子看了眼汤药,减了点火候,一边回:“三娘小腿又犯了疼,站立不住,便先回房去歇息了。” 他本想先为她施针一番,却被拦了回去。直言她那是老毛病,不急于一时,现在最要紧的,是紧赶着为江寒治伤。 恰在此时,荷叶和露珠也前后赶了回来。洛须衣吩咐荷叶给王大夫打下手,帮忙煎药,又让露珠去看顾江寒。 至于带来的几个下人,她没让他们接近江寒的住处,只打发去了三娘的屋子伺候。 妇人坐在床沿边,一只手挡着小腿根,面色有些窘迫:“小姐,这怎么使得,我一个黄脸婆,怎么能让您来照顾。” 丫鬟备来一个木桶,里面倒满了热水,还放了几个药包。没过小会,桶内便染成了一片乌黑。 洛须衣搬来一根圆凳子,坐在她身侧,轻轻卷起两边衣袖。少女佯装嗔怒,道:“既然知道我是小姐,那就不要忤逆我的话。” 她抬起妇人的腿,小心翼翼放进桶中,俯下身子,熟练地揉捏着酸胀疼痛之处:“三娘,你就放宽心,让我来吧。” 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能做的,就算想做,也没有机会。 三娘的腿疾是天生,难以自愈。 洛须衣待在她身边久了,也学了一些揉捏的手法。虽说不像大夫那般专业,但好歹可以缓解一些痛楚。 三娘推拒了许久,终究还是拗不过她,依着她的意思,乖巧地坐着。 两人面对面坐着,少女个头已经高出了她半个脑袋。眼眶酸涩,三娘忍不住偷偷抹了把眼尾,叹息了声:“小姐长大了。” 想到什么,她小心谨慎地试探了句:“还有小段日子便满十八了吧,小姐心里可有喜欢的郎君?” 手指一僵,洛须衣摇了下头,不自然道:“三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婚事什么的,还早着呢。” 女人眼中含着几滴热泪,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样,目光慈爱:“十八不小了,总归小姐日后是要寻个夫家的,才能照顾好你啊。” 她只是个内宅妇人,对于那些权势争斗没有太多意会,心里只想着能让洛须衣安稳幸福地度过这一生。 洛须衣无所谓地笑了笑,“无事,反正父亲和哥哥会为我选择好的。” 小时候围在她身边的,是一群小女孩,后来随着年纪增长,她们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她。 饶是因为她不学无术,没有大家闺秀的风范,拉低了自己的身份。可她只是不喜欢读那些《女则》、《女训》罢了。 长大后,身边围着的人变成了各式各样的男子。无辜献殷勤的,强势靠近的,最后都无疑暴露出他们的目的,妄图做洛家的女婿。 从小到大,各式各样的人见惯了,她早已不相信什么真心。 木桶中水声潺潺,不同时,混合着一道雷声,从屋顶上方突兀地响起,好似近在咫尺。 一阵轰隆巨响,洛须衣望向窗外,暮色渐浓,疾风四起。 三娘急忙朝向门外,招呼候着的小厮将窗户关紧:“这是快要下雨了吧,你们去院子里其他地方瞧瞧,仔细着检查门窗,莫要让屋子里飘进雨水。” 两个小厮“哎”了声,立即动身前去查看。待人刚刚离开,雷声再次响起,仅仅一瞬,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噼里啪啦”撞到黑瓦片上。 雨势来得猛烈,剧烈的冷风夹杂着湿意,从大门口横冲直撞地窜了进来。 丫鬟站起身,朝外头张望了眼,迅速关上房门,小声嘀咕了句:“这才不过酉时,天看着黑尽了似的,倒是有些吓人。” 三娘转过头,拍了下洛须衣的手背,担忧道:“若不然,今晚小姐留宿在这,明日一早再回府?” 今日主仆几人是临时出门,虽然告诉了洛凌云,但没叫车夫,是由露珠驾的马车。雨愈下愈大,加上三娘又犯了腿疾。洛须衣犹豫了小会,同意今夜先住一宿:“就听三娘的。” 她吩咐屋内留下的两个丫鬟,“你们去将屋子收拾一下,我今天留宿在这。” 丁宅不大,拢共只有三间卧房。其中一间,是专门为洛须衣建造的,规格和布置即是上乘,一应俱全。她只逢年过节回来这儿住上几日,屋子平日里都空着,难免积攒了灰尘。 丫鬟应声,正要打开房门出去,木门倏地从外面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寒冷的雨丝飘了进来,迎面撞上气喘吁吁的露珠。 “呀!”丫鬟挡住口鼻,要不是反应迅速,定是整张脸都要砸到门扉上。 “露珠?”洛须衣微微蹙眉,小声斥道:“怎么又如此毛毛躁躁?撞伤了人可如何是好。” 来人发丝上像是沾满了粒粒白糖,鬓发微湿,就连袖摆上都濡湿一片。 露珠快速地朝那丫鬟低头,稍稍表了下歉意,拍着衣衫上的雨水,连连大声惊呼:“这次是真的不好啦!江公子那间屋子漏雨,再不把人移开,怕是要受了寒气。” 洛须衣一顿:“那屋顶怎会突然漏水?” 这宅子平日里只有三娘一人,但为了安危着想,她吩咐了下人,每月都要按时来修缮检查房屋。莫不是他们偷懒耍滑,没有仔细做事? 心里噌噌冒出一股火气,她迈出门槛:“立刻回府,把安排这些事务的人给我找来。” “不是这样的小姐。”露珠急忙摇头,解释道:“适才雷声大作,雨水不停。这院子里不知从何处窜出几只野猫,受了惊吓,一只接一只的,蹿到了屋顶上。” 许是因此,加上雨水滑落,一小片屋顶的瓦片被掀开,掉落了下来,这才露出一个大窟窿。 洛须衣转过头,望向里面的人:“宅子里何时来的野猫?” 三娘蹙着眉头,细细回想了一阵,“似乎是有。”前些个日子,她起夜时,总能听见窗外几声小猫似的叫唤。应该是这几日,不知从何处跑来的。 三娘笑着宽慰她:“小姐莫要生气,这春天到了,这些个小畜生难免躁动了些,成群结队地四处乱窜,着实不稀奇。” 现下最重要的,那漏雨的房间可还躺着一个病人,这倒是难倒了三娘:“那江公子该如何安置?” 三娘占了一间卧房,除开漏雨那间,只剩下洛须衣的。 “不可!”露珠立即出声制止:“那可是小姐的房间,怎能让一个男子住进去。” 三娘也附和道:“这倒是。” 话音刚落下,露珠无奈地揪了揪头发:“这宅子好似也没有别的地了,要不然,把他挪到柴房去?” “这如何行?”还未有人应声,洛须衣很快否决:“他伤势那么重,需得找个地方好好静养。” 她洛家,心眼何时狭窄到,让一个伤重之人去睡柴房?这属实不妥,若是被人知晓,指定要被嘲笑迂腐木板,没有大家气度。 几人思来想去,一时拿不定主意,檐下雨水落个不停,丝毫不见半分减弱的势头。眼瞅着时间慢慢耽误下去,洛须衣吸了口气,拍下板:“你们把他挪到我那间屋子。” 露珠猛地睁大眸子:“小姐三思啊!这可如何使得?” 洛须衣淡声道:“若没记错,那屋子外间有张软榻,让他暂时睡那便成。等雨停了,让小厮修葺好屋顶,再将人搬回去。” 旁边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低地埋着头。 露珠踟蹰在原地,求救似的将目光投向不远处。 三娘目光一顿,轻轻颔首:“按照小姐说的去做吧。” “好了。”见露珠还跟木杆子一样杵着,洛须衣催促道:“还不快点去,别忘了王大夫说的,他今晚可会发高热。” 这再耽搁下去,伤口受了寒气,若是伤势加重可就不妙了。毕竟是一条人命,露珠懊恼地跺了下脚,也没再劝阻,小跑着离开。 浸泡的药水已经变冷,一个丫鬟服侍着三娘起身,又将木桶端了下去清洗,另一个离开去收拾房间。 三娘擦干净双脚,拿起手边的一根拐杖,勉强走到门边。 洛须衣停在檐下,听到动静,回过神,“怎么下床了,不多坐着歇会?” 妇人温柔地笑了笑:“这变了天,就算偎在火炉子边,依旧疼,还不如活动活动,省得这把骨头散掉。” 她反问道:“小姐刚刚在想什么?” 洛须衣搀扶过她的手臂,犹豫了片刻,语气有些沮丧:“三娘,你跟我们回洛府住吧,这儿僻静,来往不便。” 今日能莫名其妙跑进几只野猫,说不定来日,趁人不注意,能闯进几个亡命之徒。 三娘没立即答复,抬起头,一寸寸地掠过院子。被雨水拍打的绿叶,装满清水的水缸,还有那扇陈旧屹立的木门。 她叹息了声:“这是夫人留下的住处,老奴不想让它荒废,更不想假手于人,想亲自守着它,看顾着它。” 扬起脸,像是怀念着什么,面色有些恍惚:“直到她有了自己的归处,老奴这颗心才能放下啊。” 洛须衣听得一知半解,但她明白,三娘对母亲忠诚不一。 因为腿脚不麻利,女人本来入不了富贵人家侍奉,只能被打发去干些苦力活。是丁氏心软,不顾父母反对将她收作贴身丫鬟,从此以后,三娘便一直跟着丁氏。 从丁氏长大成人,嫁为人妇,再长眠不醒,她都寸步不离,更是对自家小姐留下的一对儿女看重得紧。 思及此,洛须衣没再提这事,“罢了,你若是喜欢,就继续在这住下。不过今日带来的丫鬟和小厮得留在这。” 这几人是洛凌云的人,倒是信得过,有他们照顾三娘,她也能稍微放心些。 三娘碰了下唇,本想推拒,这一把老骨头,实在用不着浪费时间和精力在她身上。 “三娘,不许拒绝。”洛须衣拧起眉,撒娇似的靠上她的肩膀:“若你不愿意,那我就将你绑回府里。” “好好好。”三娘无奈,拗不过她,只得接受。想到什么,眸子忽然一亮,“小姐要不要去看看那江公子?也不知露珠跟荷叶有没有将人安置好。” 洛须衣顿了下,搀扶着她在床沿坐下,望了眼上空黑蒙蒙的天际,默默颔首:“三娘放心,他毕竟算对我有恩,我等会便去瞧瞧。” 不知不觉,耳畔回荡起踏出房门前,男子拉着她的手腕,说的那句不明不白的话语。随之浮现的,还有那双噙着水雾的眼眶。 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般,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一个男子,竟然会如此娇气,受伤疼得哭了? 耳垂莫名有些发烫。她伸手揉了揉,暗自在心底劝解着自己:这是她的家,想去哪就去哪。更何况,他是个伤患,她心善,回去看他一眼也很是正常。 才不是……才不是因为看着他可怜的样子,心生不忍。 第9章 第九章 洛须衣进屋时,男子已经躺在了软榻上。 露珠与荷叶都不在,和两个小厮拿着桶和木盆,忙着去接住那些漏下的雨水,搬开屋内的物件,以防打湿。 现在雨势猛烈,想要修补屋顶也不容易,极易出现意外。既然有了住处,也不急于这一时,洛须衣干脆让他们等雨停了再去修补。 屋内只江寒一人。软榻较小,男子个子高大,小半截腿露在外面,只有蜷缩起身子,才能勉强睡下。 看着这一场景,虽然不合时宜,洛须衣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脚下步子微动,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了些,低下头,认真观察起躺着的人。 喝过药,他便沉沉睡了过去。闭着眼,不张嘴,不会说那些轻浮恼人的话,安静地睡着,倒看着乖顺了许多。 心底突然冒出来一个坏念头。若是他收敛些脾性,再装得无辜些,指不定能将大把的女子哄得团团转。 大抵是开始发热,他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发丝黏湿。看不惯这般样子,洛须衣伸出手,轻轻将那缕发丝拂了上去。 “啊!”一声低呼,双肩一颤,手腕上传来一阵力道,被一只宽大的手掌猛地抓住。 她挣脱了几下,无果。 刚想出声呵斥,一声微弱的呓语从他嘴中吐了出来。 洛须衣微怔,好奇地俯下身子,凑近了些。 “别走。” “忆娘……” 燕江寒紧皱着眉,神色有些狰狞,不知是因为伤势,还是梦境,面色看起来极其痛苦。 听清了他的话,洛须衣呆滞了片刻,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复杂。 忆娘,是他喜欢的女子吗? 看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想到是个深情种,就连在睡梦中都对她念念不忘。 洛须衣垂下头,伸出手指,使劲掰着那只禁锢的手掌。 就算如此,也不能仗着意识不清醒,就乱拉别的女子,这人果真轻浮无状。 片刻后,洛须衣轻轻叹了声气,顺着边沿坐了下来。 这人也不知吃什么长大的,力气大得离谱,那手怎么都扒不开。多次尝试无用,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挣扎,手下握着的力气更紧了些。 不仅没有挣脱,手腕反而被抓得愈发生疼。 洛须衣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肩膀,不出意料,没有反应。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探着换了个地方,戳了下他的脸,小声打着商量:“喂,我不是什么忆娘,你能不能松开我?” 话音落下,空气安静得不行,隐隐能听见胸前起伏的心跳声。 洛须衣无奈地撑着下巴,这人怕是已经烧糊涂了,认错了人,自然也听不到她说话。 她干脆坐在床边,打算静下心,等露珠跟荷叶回来,几个人一起上手,就不信掰不开。 身旁的气息太过强烈,浓烈的铁锈味,夹杂着一股浅淡的沉木香,屡屡窜入鼻中。 洛须衣不悦地睨了眼他,掀起眼皮。根本静不下心。 莫不说一直和一个男子挨得如此之近,她和洛凌云都没有抓着手,靠得这么久过。 她轻轻转了下被捏住的手腕,皱眉。 腕子上可以窥见一条红痕。 也不知道这是爱还是恨,能忍心下那么重的力。 “……疼。”实在忍不住,她小声嘟囔着埋怨了句。 然而下一瞬,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般,榻上的人动了动眉心,手上的力道竟然松了一圈。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洛须衣目瞪口呆,她捂住嘴,疑惑地打量了眼他。 分明没有转醒。 不信邪,她清了下嗓子,生怕他听不见,起身附在他耳边:“好疼。” 燕江寒唇瓣轻碰了下,像是要出声,却没有继续。 只是手上的力道,随着那二字落下,真的缓缓地松开了。 洛须衣大喜,迅速地将手抽了出来,心疼地揉了两下。 手中的温热消逝,燕江寒深深蹙起眉头,手指触摸着床沿,搜寻着什么,胸膛的衣襟上下起伏,鼻尖气息逐渐加重起来。 洛须衣伸出手背,迅速地触碰了一下他的额心,像是在油锅里翻过一圈,滚烫得不行。 她连忙站起身子,环顾左右,寻找着冷水和湿帕子。好在丫鬟做事妥当,水盆搁置在不远处的架子上。搜寻了一遍,却没有看见干净的手帕。 犹豫一息,她从衣袖中掏出一张帕子,是前不久露珠刚刚给她做的。上面没有什么特殊的纹样,看不出任何端倪。 帕子被清水浸湿,她卷起衣袖,拧了几圈,走到软榻边,为他擦拭着额头和脸颊。 如此往复几次,那温度却依旧不见降下半分。洛须衣没有照顾过人,只依着记忆中三娘和荷叶照顾她的样子。她倚在盆架旁,认真回想着那些步骤。 眸光倏地一闪,她轻轻拍了下手掌,恍然大悟般,重新走向他。若没记错,发高热时应当仔细把身子擦拭一遍,再用湿帕敷上额头,重复几次,便能初见成效。 指尖还未碰到衣襟,想到什么,她腾地一下弹了起来,手中的湿帕也在不经意间,落在他胸前的衣衫上。 她忘记了,他是个男子,她怎可如此照料? 刚想伸手捡回,门口便传来了侍女的交谈声。 “真是累死人了,这雨也下得太大了!” “谁说不是呢?单单接那些雨水,都把我衣裳给打湿了大片。” “好在宅子里有换洗的衣物,等会赶快去洗个热水澡,免得受了寒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没注意到房间内何时多了一个人:“小姐,您何时过来的?” 洛须衣背脊崩成直线,僵硬地站在一旁,吞吞吐吐道:“刚才,我刚刚到而已。” “呀!”露珠走上前,探出脑袋查看了下榻上的人,小声惊呼:“江公子发高热了,烫得骇人!” 荷叶也上前看了眼,忧心道:“看样子挺严重的,得赶紧给他降温。” 不然,保不齐会烧成一个傻子,说不定明日就一命呜呼了。 “那你们还不快点!” 甫一出声,两个丫鬟齐齐愣住,狐疑地望着她。 洛须衣转过身,清了下嗓子,给两人下了命令,“荷叶,给我备水,我要沐浴。” “露珠,你好好照顾他。” 不等丫鬟应声,裙摆晃动,她匆匆地掀开珠帘进了里间。 荷叶按着吩咐,扭头便要去打热水来,却被露珠一把抓住:“等等。” “怎的了?”荷叶问道。 往日夜里,两人都是分成上下半夜守着洛须衣,可如今还多了病患。 露珠低头想了想,和她打起商量:“等会晚上你先去三娘房里睡,后半夜来换我。” 荷叶对此并无异议,小声取笑道:“那你可得来叫醒我,别像之前一样,睡过头了去。” 露珠嘟嘴,“才不会呢,你就安心睡下,等着我来叫你。” 分工明确后,荷叶很快就提来了几桶热水。 毕竟不是府中,浴室没建造浴池,只有一个大一些的浴桶。 几人今日都忙活了一天,洛须衣没让荷叶服侍,水打来后便打发两人去换洗湿衣。 她趴在木桶边沿,四周缭绕着氤氲的雾气,温热的水汽疏通四肢,头皮逐渐松缓,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江寒的事情算是告一段落,只需要等着他伤好痊愈,便能全了那份恩情。 可是距离信报送来已经过去了一日,父亲依旧没传来新的消息。洛凌云没有来接她,许是奔波在外,忙着探查洛青海的下落。 越发这样想着,心里开始变得烦闷。 大脑昏昏沉沉,她干脆起了身,擦干身子,裹着里衣上了床榻。 光是这样想着,也于事无补。不如先好好睡上一觉,等明日一早,回府问问情况。 夜色不知不觉降临,乌云褪去,露出了半边月光,亮色微弱,悬挂在天边。 月色下,一支黑羽长箭破开夜空,夹杂着风中的寒意,从远处疾掠而来。 身子像是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瞳孔睁得巨大,锋利的箭头倒映在眸中,闪着寒光,直直射来。 下一瞬,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身前。 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利箭贯穿胸膛,血色染红了胸前那片银色的盔甲。 她伸出双手,双手奋力地向前拨开,想要拉住面前的人。 可是一点力也使不上,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重重摔倒在地。 “不!” “父亲!” 洛须衣从床上猛地坐起,两只眼死死地盯着前方。心跳在耳边猛烈跳动,随着情绪,胸膛前的衣衫激烈起伏。 她伸手抚上胸口,轻轻喘息吐气,平复着气息。 还好,是梦。 屋内的漏刻已经过了大半,还有一个时辰,便要天亮了。洛须衣双手抱住膝头,因为刚刚那样的噩梦,现在整个人毫无睡意。 床塌边趴着一个人影,定睛一瞧,是露珠。洛须衣无奈地摇了下头,这丫头准是又睡过了头。 下床拿起衣架上的披风,轻轻落在她肩上。踌躇片刻,没回床上。她拿起外衣,随手披上,慢慢走出了房间。 软榻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 窗户开了半扇,隔着微弱的月光,亮色下分明流利的轮廓,若隐若现。 洛须衣停下步子,眉心一跳。 睡得糊涂,竟忘了外间还躺着一个伤患。 听到脚步声,燕江寒侧过身,那抹被挡住的月色,也趁机悄悄溜了进来,照在她身上。 第10章 第十章 一点都不意外她为何会出现在这,也不好奇自己醒来便换了个地方,燕江寒问道:“你醒了?” 洛须衣拢了下外衫,上下仔细观察了他一遍:“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看他这模样,有余力吹风赏月,想来烧已经退了下去。 燕江寒看了她一眼,扭过头,抬眸继续观赏着那半轮圆月,语气无波无澜:“做了个噩梦,便醒了。” 不知是不是大病一场的缘故,洛须衣总觉得,此刻的这人,像是收起了白日里嚣张的气焰,变得稍稍温和无害。 她走近,语气缓了几分,关切道:“烧退了吧,伤口还没有好,又吹凉风,身子可受得住?” 燕江寒没回头,讥笑了声:“左右是点小伤,死不了。” 又是听过几百遍的说法,洛须衣噎了他一句:“那在你眼里,哪种伤才算严重呢?” 他没回头,低低闷笑了声。 洛须衣将他的态度,理所应当地当作狂妄自大。抬了下眼帘,探出上半身,将剩下半扇窗户也推了开。 倚在窗边,使坏道:“既如此,你一个人赏月也太过小气,不如敞开窗户,一起看啊。” 男子愣了瞬,迟钝地望向她。 随着另外半扇窗扉被打开,月光如雪,毫无保留,全部洒了进来。 不止她身上,还有他。 皎白的月色落到白皙的手腕上,一圈红痕尤为突兀。目光一凝,他微微蹙眉,疑惑道:“你的手……” 想起什么,洛须衣立马将手背在身后,语气有点不自然,“无妨,我能理解。” 他受伤这么久,也没提过会有人来看望,许是和那女子闹了不悦。男女情事最是复杂,她也不愿提及别人的伤心事。 眉头锁得更深,似是忘记了昏睡中所为,他忍不住嗤笑了声:“我是想问,大小姐这是何处弄的伤?怎么还不上药。” 挑了下眉梢,“莫不是要我来帮你?”即然救了他一命,帮她上药,倒也不算为难。 洛须衣轻哼了声:“不用,过一天印子便消了。”就知道他这张嘴,只会气人,定是吐不出什么好话。 “对了。”他敛下神色,“你还没回答我,怎么醒了?” “我也做了个噩梦。”洛须衣垂下头,脸上攀上一层落寞:“梦到父亲,被人杀害。” “梦嘛,都是相反的。”燕江寒侧过头,理了理肩上的布条,随口一道。之前忘记了细看,如今细细瞧来,这结打得,实在无法恭维。 洛须衣没反驳他,头一次,希望梦境与现实相反:“但愿如此。” 见她情绪低落,燕江寒轻咳了声,懒散开口:“不过,你不知我身份底细,这样贸然收留,难道不怕惹祸上身?” 洛须衣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当然怕啊,所以,不如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她一边揉着手腕,做了个丢东西的动作,一边盯着他,马上要动手似的。 很快想起他是个伤患,不再打趣,正色道:“但你能带来什么祸害啊。只要不是谋逆,大不敬,其他的小事情,我兄长和爹爹都可以解决。” 看他的穿着,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刚来上安城,料想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不知听到哪句,燕江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那确实不是。在下再次谢过,大小姐的收留之恩了。” 现在,确实不是。 洛须衣白了他一眼:“能不能不要大小姐大小姐的叫我,我有名字,我叫……” 话到嘴边,她微微一怔。燕江寒若有所思地撑了下下颌:“我看这座宅子上面写的丁宅,你姓丁?” 洛须衣顺着他的话,含糊其词:“没错,以后你就叫我丁大小姐。” 无语的神情明摆在脸上,他明显僵了一瞬,难得哭丧着个脸,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有什么区别吗?丁大小姐,多加一个姓氏而已。” “我说有区别就有区别。”洛须衣扭过头, “话说,你为什么会孤身一人来上安?” 床上的人沉默了小会,嗤笑了声,满满的自嘲感:“唯一的亲人去世了,临死之前,她最想看的,便是这上安城的无限风光。” “所以,我想替她来看看。” 意识到什么,洛须衣安静了片刻,“抱歉,惹起了你的伤心事。” 燕江寒懒散地提了下唇角,继续自顾自道:“我长大的地方,常年冰雪覆盖,瞧不见一丝春。大抵是这个原因,她才对上安的景,那么念念不忘吧。” “那你可得快点好起来,不然才来上安城就死在这,也太倒霉了。”洛须衣颇为捧场,符合他点头。 燕江寒瞥了她一眼,表情淡淡,没有搭话,反而突然偏过头,打量着受伤的肩头。 洛须衣投去视线:“怎么了?” “丁大小姐,伤口好像裂开了。” 白色的布条,隐隐可见一小片血色,正在慢慢从里渗出。 他有些痛苦地呻吟了声:“有没有新的精帛?我重新包扎一下。” 洛须衣下意识朝身边寻了一圈,“应是有的。”三娘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备了许多伤药和用具,以备不时之需。 但眼下最关键的是,白日里王大夫走得匆忙,她也不知晓药箱放在何处。只得像个无头苍蝇,在周围乱转。 “我说。”江寒屈起一条长腿,觉得这场景有些好笑,忍不住调侃:“自个的屋子,不知道东西放在哪儿?” 洛须衣横起眉,下意识想要反驳。她又不经常住在这,更遑论身边有丫鬟,谁会专程去记这些东西? 实在看不下去,燕江寒摆了下手,好心提议:“不如让丫鬟去找?” 她这才想起来里面打着盹的露珠,恍然大悟般,折回里间,叫醒了露珠。 推了好几下,趴着的人才悠悠转醒。丫鬟揉着眼,意识还有些迷糊:“小姐,您怎么起了?” 抬头看到漏刻,一惊:“呀!奴婢又睡过头了!” “先别管这些。”洛须衣快语道:“江寒的伤口裂开了,你去把药箱拿来,重新替他包扎一下。” “啊?”大脑逐渐清醒,露珠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是,奴婢这就去。” 药箱原本放在漏雨那间屋子,白日里挪动的时候,将东西搁置到了三娘的卧房。 燕江寒没让人帮忙,自己在箱子里挑拣了一番,拿出一条干净的白布,还有一瓶伤药。 修长的手指灵动无比,几下子就解开了绕成一团的结。随着精帛一圈圈拆下,越来越多的血色沾染在上面,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 整条布带被换下,他裹成一团,随手一扔,准确无误地丢到了水盆中。 水花四溅,一盆清水,逐渐被染成猩红一片。 心无旁骛地擦拭完伤口,他微微歪头,嘴角咬住那条新的布带,开始一遍遍包扎起来。 随着动作,手臂上的青筋浮起,犹如蜿蜒的纹路,要从肌肤下冲破、爆凸。 洛须衣微微张大嘴,头皮发热,只觉这情景有些香艳。脚尖转了转,思考着要不要回避。 “怎么,丁大小姐还要帮我包扎吗?”还未想清楚,男子的含笑声便幽幽飘了过来。 他勾起眼尾,眸中露出一分促狭的笑意,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挪到肩头,继续缠绕布带。 心跳不知不觉变快了许多,低下头侧耳倾听,仿佛能感受到那处清晰的跳动。 这人是明晃晃地打趣,洛须衣自然没搭理他。 末了,临到打结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朝她扬起下颌:“过来帮我个忙?” 咬住一头,单手虽然也能打上结,但样子却不太好看。 想起先前那个结,齿间溢出了声笑,他抬了下手臂,眼神示意:“女子手巧,这结若打得赏心悦目,说不定伤口也会好得快些。” “而且,你之前不是帮过我了吗?” 看着他艰难的动作,犹豫些许,她还是慢吞吞上了前。 之前他半死不活,她担忧着他的伤势,自然心里没有什么遐想。可现在,这人像个无事人一样。若不是伤口摆在这,她都要怀疑,他在故意捉弄她。 打结前,她又仔细检查了下伤口,才开始上手:“这话似是有理。”不过,换个人就不一定了,她的手可不巧。 回想着平日露珠的样子,垂着头,比白日里那次更加细心。半晌,一个绶结赫然出生。 比起之前那个,这个结洛须衣用心了许多。 “好了。”她有些不确定,又多问了句,“可……还行?” 燕江寒往后坐了些,背脊靠在软枕上,一只手搭在膝头。 眼尾上翘,细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脸颊带笑,“嗯,不错。” “依然很别致,栩栩如生。”他伸出手,揪了一下那突出的一小截布条,像片耷拉在肩头的柳叶。 还真是伤到了脑子,忘记面前是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 没听出他的话外之意,看着他的伤口,洛须衣忽然变了个话题。眸中的亮色暗淡了些,嘴角悄悄压下去,情绪也肉眼可见地低落:“习武之人经常受伤吗?” 他包扎伤口的模样,手法熟练,力道也把握得很好。 父亲常年征战在外,行军打仗之人,身上受的伤只会更多。好不容易熬到他返回上安,却又出了这档子事。 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兄长有无寻到人,身上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及时处理伤口。一想起这些,担忧接二连三地从脑海中涌了出来。 燕江寒垂下眼,佯装不甚在意,轻轻把玩着指尖:“习惯了便好。” 洛须衣没说话,只头埋得更深。 他皱了下眉,抬眸不经意掠过那张因为忧愁,皱巴巴的脸,随口补充道:“偶尔会有些痛。” 少女依然没出声,燕江寒有些坐不住,挺直了腰身,若无其事地又强调句:“小伤而已。” 终于,洛须衣回过神,看了他一眼。 不同于以往,他的眼底,竟然隐隐有了抹亮色,好似因为什么,而染上了一丝雀跃。 眼眶有些湿润,洛须衣卷起衣袖,擦了下眼角。想起父亲安危不明,眼眶的酸意便止不住。 虽然不知他为何一直刻意提醒这个,但谅在他受伤的份上,洛须衣没有反驳:“对了,我还没问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细小的动作没逃过他的眼睛,燕江寒微怔,挑起眉梢,“你就这么关心我?” 又是因为他的伤势担心不堪,悄悄抹眼泪,现在还着急询问伤势从何而来。 一双眸子携着亮色,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洛须衣刚想启唇回怼,只是单纯好奇而已。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罢了,又一次提醒自己,跟一个伤患争辩什么。他帮过她,她关心一下也很正常。 女子淡淡点头。 燕江寒顿了片刻,没想到她如此心软,这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半垂下眼,语气短暂正经了些:“其实,我以前的家,在上安城。” 第11章 第十一章 一下子想到了他之前的说辞,洛须衣愤愤道:“那你骗我,说在这孤身一人?” 罕见地,燕江寒没有反嘴,自嘲地笑了笑:“只一间空荡荡的屋子,连家都算不上,何来家人一说?” 他的父亲只知花天酒地,是个处处多情的浪荡子。多年前的一夜酒醉,无意中宠幸了一个女子,后来便生下了他。 可无奈那女子地位太过低贱,母子二人受尽了鄙夷和非人的折磨。 终于,在他八岁那年,两人被赶出了家门。 他记得,初到北境的那日,冰雪封山,是个极其泠冽的寒冬。前头无门,后面没有退路。 也是在那一日,那个女人死在了路上。 洛须衣碰了下嘴,默默抿着唇瓣,暗自懊悔刚才的语气。 燕江寒并不在意,像是叙说着平常小事,嗓音淡淡。只是往日那副无谓的面孔,变得尤为平静。安静的河面,底下藏着吃人的漩涡,有些瘆人。 他神情一如往常,洛须衣也没再纠结,继续问了下去:“那为何现在回来?” 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他讥笑了声,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老头子不行了,当然是回来,和我的几个好哥哥,争夺家产了。” “你的伤!”洛须衣下意识惊呼,捂住嘴,“不会是你兄长派人干的吧?” 身处高门,自然也见过为了钱权,兄弟反目,抵死相争的场面。 她好奇道:“可否告知,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怎么,”听到她的问话,燕江寒抬起眸,反问道:“要为我出气?” 洛须衣无语了瞬,她只是觉得,这般家风,家里的人肯定都是些狠角色。 若能知晓为何人,定要提醒父兄,离这家人远一些,万万不能和他们打上半点交道。说不定哪日,就会被拖进这滩尔虞我诈的浑水中。 还没想好怎么解释,只见他摇了摇头,状似无意地警醒:“还是不要白费功夫,你没有这个能力。” 洛须衣确实没有。 可她身后的洛家,不一样。 被他的话刺激到,她下意识轻哼了声:“我哥哥和父亲很是厉害,除非皇亲国戚,不然肯定能把你那些什么兄长收拾得屁滚尿流。” “哦?”含着深意的一道目光袭来:“那日后若有机会,我是否还能仰仗大小姐?” 这次洛须衣可没上当,她负起双手,轻轻扬起下颌:“等你伤势痊愈,便离开此处,我们之间的纠葛,也就一并了清。” 担心说的话太直白,他心里会不好受,她又好心地加了句:“若你实在有难,也可以来府中寻我。”相识一场的份上,日后他有难,她还是会帮的。 燕江寒轻挑了下眉峰,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低垂喃喃:“看来,大小姐确实忘性大。” 洛须衣还没听清他的细语,紧跟着突如其来的一问,接得猝不及防:“这不是你家吧?” 他拍了拍身下躺着那张软榻:“木具崭新,毫无磕碰,看起来虽然打扫过,但……” 指尖在檀木上擦了一下,鼻尖凑近嗅了嗅,他轻笑了声:“带着土腥的灰尘味。” 视线转向她:“跟活人长久居住的地方,总是不一样的。” “没错。”洛须衣没想过隐瞒他,“这是我娘的宅子,我的确不经常住在这。但三娘算是我的长辈,很是重要,我会经常来看望她。” 还想说什么,一声急切的呼唤从门外响了起来:“小姐!” 不知不觉,窗外的天已经有了几分亮色。 露珠跟荷叶一前一后,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丫鬟拿来药箱后,便去叫醒了荷叶,去小厨房现揉面团,准备蒸笼糕点。 许是匆忙放下小厨房的活计,脸颊上还蹭着点黑灰。 洛须衣伸手往衣袖里掏了掏,本想拿出帕子给她们擦擦脸,半晌才想起来,她的帕子昨夜给江寒擦了汗。 探头寻了下四周,没瞧见。她也没甚在意,一张脏帕,想来是被扔掉了。 “早膳做好了?” 两个小丫鬟同步摇头。 洛须衣微微皱眉,“那这是怎么回事?”指了下两人黑乎乎的脸。早膳既没有备好,怎又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小姐!”荷叶随手擦了一把脸,因为太过激动,音量都提高了不少:“公子派人来了,就在大门口,要接咱们回去。” “老爷找到了,性命无忧,正在回府的路上!” …… 雨后的宅子,比起之前,平添了几分寂静。来时昏迷着,未曾细看,这下一瞧,地方虽小,却五脏俱全。 “江公子,你才苏醒,需得多喝点鸡汤,补补血气。”三娘站在对面,将手中盛的一碗鸡汤放到他面前,“在这甭须客气,小姐吩咐了,让老奴帮忙照料着公子,直到您伤势痊愈。” 燕江寒道过谢,拿起汤匙,舀起喝了一口。他的吃相很好,不同于寻常男子,一举一动优雅得体,透露着一丝贵气。 妇人眼神紧紧定住,不觉有些看花了眼。 这一个衣着普通的男子,若是换上一身锦衣华服,倒是比那些王公贵族,更像一回事。 她收回目光,试探着问了句:“家中可为公子定下了亲事?” 喝汤的动作一顿,燕江寒微愣,放下碗淡淡摇头:“并未。” “如此。” 三娘悄悄吐出一口气,虽不知这男子家世如何,但人长得俊俏,是个玉面郎君。目前接触下来,性情虽说有些清冷,但听闻是个习武之人,木讷些倒也正常。 之前在闹市上为小姐解围,可以看出是个好心肠的小伙子,也有些武功底子,可以护着人。 这般一桩桩比较下来,三娘暗自点了点头,对他倒是又多了几分赞许。就是不知,小姐有没有那意思。 她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递到燕江寒跟前:“江公子,这是小姐走之前留给您的,这段时日若是缺什么,您直接吩咐下人去买就成。” “要是觉得不方便,这离市集也不算远,叫上个小厮,陪着您去买回来就成。” 没去接那银票,燕江寒垂下眼,目光像一道剑影,犀利地落在那纸张上。 “她不来了?” “谁?”三娘疑惑出声,片刻后,轻轻摆手:“老爷几年未归家,这好不容易回了府,小姐定然是要陪伴在左右的。” 说到这儿,心底不由地生出了一丝惋惜。小姐应当是对这男子无意,否则怎会将他留在这,待人伤好后就请走呢? 女人轻轻叹了声气。 也罢,有缘无份,强求不得。 “公子莫要担心,安心在这修养着就成,小姐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燕江寒不动声色地端起碗,拿起汤匙,一勺勺地小口品着。观此怡然神色,倒是让人觉着他吃的是何等佳肴。 心中冷嗤了声,算盘确实打得很好。又是派了下人来专程照料,又是留下银钱,以防他身无分文。 真是用心良苦。 两清,怎么可能呢? 她忘了。 他可是,她的债主。 “江公子先吃着,老奴去看看那屋顶修得怎么样,晚点你就睡那间。” 燕江寒轻轻颔首:“有劳。”他没让人侍候,屋内只剩下轻微的碗勺磕碰声。 三娘走后,房梁上跃下一道黑影:“王爷。” 他拿起手边的帕子,轻轻擦了下嘴,未分给来人半分眼神:“如何了?” “已经安排妥当,定不会让成王和洛青海的人发觉异样。” “做干净些。” 他最不喜的,便是唾手可得的东西,便生要费上一波周折。这位好兄长,可真是给他添了一道好堵。 * 拂晓时分的街道,行人三三两两,商贩陆陆续续出摊。昨夜一场大雨冲刷,青石板地面锃亮,一滩积水,倒映着店铺飘扬的旗帜。 一辆马车疾驶而过,迸溅起一尺水花。 马蹄声急踏,洛须衣掀开车帘,窗外景物一瞬即逝。尽管如此,她依然觉得这返程时间如此漫长。丁宅到洛府几柱香的功夫,却好像走了整整一日。 “小姐,到了。” 伴随着车夫的声音响起,洛须衣迫不及待地起身,未等侍女搀扶,撑着边沿就跃了下来。 露珠与荷叶跟在身后,主仆三人脚下匆匆,朝着明夕院而去。 院外站着一队精兵,还未靠近分毫,那肃杀的气势便涌向四周。脚下步子好像钉住,迈不出半步。 为首那人眉眼肃穆,一声冷呵:“闲杂人等,禁止擅闯。” 多年未见,洛须衣仍是一眼认出了他。 “常叔叔!”声音轻颤,少女提着裙摆,鬓发微散,一路飞奔而来。 男人这才抬起头,细细辨认了一番来人,眼中的冷寒之意逐渐褪去,漫上了一层柔意:“小姐!您回来了。” 常营是洛青海的副将,年幼时,洛青海便身负重任,一心扑在军营,嫌少有时间陪伴家人。 除了洛凌云,常营也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此时此刻,没有重逢的喜悦。洛须衣心事重重,无半点心思寒暄,望着院内,语气焦急地询问道:“爹爹他怎么样了?” 身为武将,又是一个大男人,常营心思却比普通人细腻。 察觉到她的紧张,男人舒展开眉眼,放缓了音色,柔声安慰:“小姐莫要担心,将军虽受了伤,但好在未伤到实处,又经好心人所救,只需悉心调养着,便无大碍。” 悬着的心慢慢落了下来。 来的路上,她设想过许多。直到听到一句落在实处的话,忐忑不安的心境才得到缓解。 伸长脖子,频频望向庭院。房门紧闭,阶梯旁候着两排下人,皆未进屋伺候。 知晓父亲平安,却又担忧他无人照料:“可是只大夫在里面?” 常营颔首,“凌云也在里面,小姐宽心便是。” 若不是洛凌云率人查到了线索,他们也不能那么容易找到洛青海。 听到哥哥也在,洛须衣彻底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悄悄低了下去。 等候的间隙,洛须衣本想询问一些细节,常营犹豫了小会,三缄其口地糊弄了过去。只称是一伙流寇,想要劫财灭口,一行人连日赶路,失了机警,这才无意中了圈套。 这套说辞漏洞百出。 洛青海是大将,手下的精兵又岂是草包,怎会随意被一伙匪徒打散?更何况,一行人轻装返程,打扮低调,身外长物。怎么瞧,都不像是大富大贵之人。 匪徒或许会不长眼,但也不至于蠢笨,专程去抢一群大男人。 洛须衣望向那扇木门,并未出声质疑。爹爹刚刚返回上安,便有人忍不住出手,想要除之而后快。除了图谋那个位置,她想不出其他的理由。 少女佯装信了这事,转头问起了另一件:“不知是哪位恩人救了父亲?我们可要好好感谢人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