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宿敌针锋相对五百年后，即将沦为他的手下败将，是一种什么体验？
深夜。
“嗖——”
一张符箓凌空飞来。
姜清望侧身。
同时抬手，一剑挑开符箓。
这张黄符冲上工地旁的枯木，顷刻燃起熊熊烈火。
“仙人教你剑法，你却这么用。”
他的宿敌，当今唯一捉妖师世家的家主楚潇离，轻言一声，又将灵光注入阵盘。
杀阵与符箓从天而降。
姜清望神色凝重。
本来近五百年的他逃他追都没有结果，但今日，楚潇离一改平日的手段，不知从哪弄出个神秘玉佩。
玉佩形若桃花，本就是极易驱邪的架子，还蕴藏着淡淡的仙力。
放在仙人绝迹的今天，这绝对是棘手的。
捉妖师借此力量布下重重结界，非得杀妖不可。
……跟鬼去说道理吧。
没有丝毫犹豫，姜清望化解这一波攻击，长剑分为数柄，将对方围入其中。
仙人的剑，以杀凡人。
哦，严格意义上来说，楚潇离不算凡人，凡人活不了千百年。
姜清望笑了笑：“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剑锋往内刺去，不出所料，尽数被那枚神秘玉佩吸收。
他看着玉佩，沉吟几秒。
自己的剑虽是昔日真仙所赐，却随身携带五百年之久，沾染血肉精华，落了一身妖气。
姜清望蹙眉。
绝处逢生，他倒是想。
奈何结界太密，拼尽全力无法冲破。
要动用底牌保护魂魄，舍弃这具身体么？
如若没有诀别过往的狠心，他也不可能活到现在。
既然落于下风，那有的东西罢了就罢了。
“呲！”
分神之际，黄符刺破他提剑的手。
血花飞溅。
无人注意的角落，血珠飞入楚潇离手中的神秘玉佩。
姜清望抬眸，冥冥之中，他感受到一道窥视，周身妖力愈发稀薄。
莫名其妙。
不再停顿，他念出一道禁术口诀，妖核蓦地自燃。
楚潇离困惑：“不想活了？”
那不能吧，打了五百年，他了解姜清望，绝不是如此……
姜清望唇角渗出血丝，哼笑道：“死在你身边，你应该高兴。”
楚潇离看向玉佩，若有所思：“是吗。”
周围荒废许久的工地开始坍塌。
结界不再维持稳定。
姜清望妖力四散，以不可扼制的趋势冲塌建筑，扬起漫天尘埃。
他都不知道楚潇离叽里呱啦指的是什么，只想迅速销毁肉身，魂魄去寻找垂死的生灵重头修炼。
这一招屡试不爽，毕竟刚离开月宫的那几十年，他还要面对天庭追兵。
眼见自己的衣物落地，姜清望向上飘去，飘出结界。
一轮偌大的月盘悬于中天。
他所熟悉的明月。
唔？结界碎了？
今天好像是月末，不该出现圆月。
正当这个念头冒出，他便被一道吸力猛地向地面拽去。
废弃工地，断壁残垣，月光下的城市。
一切一切如流光闪过。
他正在高速移动。
天际下起蒙蒙小雨，那吸力紧紧拉拽着他，分不清将要去往何方。
先是中了宿敌的圈套，又是禁术失灵。
世界究竟怎么回事。
姜清望痛恨这般无能为力的滋味，古老的法诀流出心头，他终于找回几分身体控制权。
一顶黑伞出现在他所到的小街。
寂静无人，那顶伞盖倾斜，穿着校服的男孩放下手里的白布。
白布掀开少许。
它盖着只气息奄奄的小垂耳兔。
……雨天，那么小的兔子被送到街角，是要遗弃它？
隔着生与死，姜清望似乎对上它的视线。
伴随剧烈的眩晕，万事归于虚无。
*
楚潇离真乃小人。
有的人类也是小人。
姜清望醒来，尚未骂完的话顺势一个蹦跶。
眼前……已是白昼。
不对，怎么会晕厥的。
姜清望吓好大一跳，往前蹦两步。
他四足着地，并非人形，衣着也消失不见。
什么鬼！？
这里是一条小街，来往没几个行人，今晨下过雨，地面积水反光。
四只爪沾湿了水，凉丝丝的。
……好冷。
他的护体妖力呢，现在是何情况。
姜清望强忍虚弱感，暗道捉妖师罪该万死，迫切地穿过人群，往附近小巷子奔去。
还是要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整理思绪。
路过水洼，他瞥见自己此刻的样貌。
浅黄色毛团团，怎么看都是一只迷你垂耳兔。
体型非常迷你，人类一只手能握住的那种。
他脚步卡顿。
昨晚的兔子。
它果然死了，禁术只能占据刚死的身躯，而不能也不会径直夺取躯壳。
姜清望心想，弱是弱了点，但如今这样，自己也只有替它活下去。
但愿可怜的垂耳兔下一世安好。
小兔子的视角看天看地，显得自身好渺小。
这挥之不去的虚弱，也太弱了吧。
“欢迎收听天野市广播电台。”
字正腔圆的女音突然响起。
姜清望不敢多待，啪叽扑进小巷深处的纸箱堆。
“昨夜凌晨两点，城郊的一座废弃工厂发生打斗事件。”
“据警方通报，市民楚先生在此发现一名大妖，为五百年前天庭在逃通缉人员。与之发生激烈交手后，通缉人员再次下落不明。”
“现场暂未发现其他人员伤亡，警方已控制现场，案件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广播声音铿锵。
纸箱子自然挡不住广播音。
姜清望从纸箱堆探头。
只过去了一天，但他还在天野市，也就是昨夜与楚潇离大战一场的地方。
天野市人妖共存已久，是个国际性大都市，有芸芸众生，也有万人之上的修道者，沐浴天地灵气修行的好妖怪。
鱼龙混杂，他得尽早开溜。
姜清望缩回纸箱堆，广播还在喋喋不休。
“请市民近日做好防护工作……多加留意身边可疑人员……”
无聊。
视野昏暗下来，忽然间，一抹桃红色亮光吸引他的注意。
他的兔爪子旁边，有枚桃花玉佩，不知躺了多久。
姜清望：“！！！”
这、这是楚潇离的东西！
当真阴魂不散。
姜清望下意识运起妖力，然而并没有任何作用。
就像他千百年来第一次觉得下雨的清晨寒冷一样，他第一次无法感应妖力，整个神魂也死气沉沉。
他竖起一边耳朵，谨慎地后退，退出纸箱堆。
希望有用……这显然是垂死挣扎。
没化妖的小兔子，天生柔弱，任人宰割。
果不其然，后退仅仅两步，熟悉的吸力将他拉回纸箱堆。
楚潇离卑鄙小人！
姜清望内心怒骂。
顶端纸箱摇摇晃晃往下掉，再次堵住去往外界的缺口。
一丝桃红的光线从兔的心口延升，牵向桃花玉佩。
可怕。
姜清望确定自己还有心跳，两只爪子轻轻将心口的线踩在地上。
竟然可以碰到。
……契约之力？
传递而来的信息让姜清望更为羞恼。
他的神魂被这份契约之力锁定，就算动用禁术断尾求生，也无法完全摆脱。
契约的这一端，桃花玉佩锁住他的神魂心脉，另一端，他勉强算是拥有了玉佩，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操纵它。
可别是放长线钓大鱼。姜清望无力吐槽。
不过，它作为陷阱的概率很小，姜清望和楚潇离修为相当，为敌已久，对彼此知根知底。
过往无数次交锋，假如对方拥有此等通天手段，不可能今日才用。
他猜测，楚潇离对桃花玉佩没几成把握。
或许玉佩是楚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
放在天庭犹在的年代，楚家可是冠绝一世的捉妖师世家，家中有仙人坐镇。
但是沾染仙气的东西不好控制，楚潇离再怎样厉害，也不曾成仙。
本来姜清望打算故技重施假死跑路，也料不到玉佩的变化。
几经周折，才能进入新的躯壳。
先不管那么多。
借助契约之力，姜清望内视自己的身体。
妖核呈现一摊灰的状态。
契约的力量勉强把它们凝聚成团，他不至于因妖核破碎而亡，却失去了一身妖力。
他能感受到，契约之力只能持续一年左右。
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
“楚家之主……真心……一线生机”
破解之法唯有……楚家的主人真心相救？
有毛病！
姜清望捉到关窍，顿时怒火中烧。
这岂不是说明，若是一年之内没有楚家主人的真心，自己就要形神俱灭，永无来世。
天大的笑话，楚潇离杀妖如麻，何来的真心。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契约在他意识到的这一刻彻底完整。
姜清望不可置信地跺兔脚。
好气。
大仇未报，他不想死啊。
楚潇离的真心，试问谁能取得。
再想想再想想。
契约是死的，妖是活的。
虽然姜清望修为尽失，但可以通过玉佩伪装自己的魂魄。
如此说来……他灵光一现。
自己可以接近楚潇离，骗他感情，狠狠算计他。
和宿敌针锋相对五百年后，彻底沦为他的手下败将，是一种什么体验？
姜清望想，那必定是天大的耻辱。
垂耳兔钻出纸箱堆，冷风糊了满脸。
区区一年。
对比自己活过的岁月，也不过弹指一瞬。
他叼着玉佩，那玉佩化为灵光，融入他的身躯。
忍得苦中苦，方为兔上兔。
*
兔子的身躯很不方便。
姜清望一路跋涉，跨越大半个城市，终于循着宿敌的气息找到一家萌宠咖。
人妖和平共同发展的理念在几十年间风靡世界之后，他就得知楚家家主避世不出的消息，听说对方还在天野市开起小店。
表面是小店，实际上暗中依旧做捉妖的老本行。
如今来看，这小店是一家萌宠咖，那就说得通了。
毕竟收服的妖，要是不杀，就得找个地方处置。
楚潇离的店铺位于热闹的大街旁，玻璃门后开着暖黄灯光，隐约有几团毛茸茸。
那群毛茸茸躺着卧着趴着，任凭人类抚摸摆弄，与妖族的凶名毫不相干。
“妖间萌宠咖。”姜清望默念门上的大招牌。
内部场景那么温馨，真的假的？难道楚潇离单单只恨自己一个妖？
他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本来都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
不对，温馨大概是假象，情报说得分明。
楚潇离如他印象中一般丧心病狂，假装退隐，囚禁诸多妖物来给自己赚钱打工。
还要故作岁月静好。
真可恨。
日上三竿，门口又来了新客人。
他冷冷瞪起小兔眼睛，嗖一下穿过马路，藏在萌宠咖门口的绿植底下。
应该没人会注意一只体型特别小的兔子……吧。
“这位宠友，欢迎来到妖间萌宠咖，您预约的是我们988的绒绒初体验套餐吗？”
门边，一位狐耳朵的小孩手持记录本，朝客人问道。
姜清望：“？”
客人不自在地一笑：“哦，不是，是1288的‘温馨世界’，内容好像不一样。”
“您是新面孔呢。”狐耳孩子往记录本写了几笔，引他进门，边走边说：
“这个价位的套餐性价比很高，两小时内随意和萌宠互动，酒水点心自助，最后我们会赠送纪念品，有其余问题您可以去前台咨询我们的主理人。”
“什么问题都行？说起来我最近遇见了一些怪事……”
客人拉拢自己的皮夹克，跟随狐耳小孩进入萌宠咖。
余下话音被玻璃门阻隔。
姜清望呆滞。
这是人类收的费吗？
他的目光落在狐耳小孩身上，瞧着还是个幼崽。
楚潇离连幼崽都不放过。
自己真的要去得到他的真、心么？
桃花玉佩靠不靠谱？
不会一见面就魂归西天吧！
他深呼吸，透过玻璃窗注视那些被囚禁的同胞，他们已经沦为人类的玩具。
不管是死还是被驯化，都是姜清望无法轻易接受的。
来日方长。姜清望转身，走向旁边的绿化带。
“咦，兔子。”
身后，传来他最讨厌的声音。
楚潇离声线清寒，咬字淡淡柔柔，光听音色，人们很容易误以为他性子柔弱。
五百年来，他一直是让众妖闻之色变的捉妖师。
被发现了！
姜清望一整个炸毛。
然后，一只手轻描淡写地将他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