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征兆
那阵突如其来的眉心刺痛和眼前闪过的破碎画面，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夜伊心里荡开了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尽管它们消失得和出现时一样迅速，但那份冰冷黏腻的不安感，却像蛛网般缠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他被知泉拽着手腕，几乎是半拖着往前走。少年人的手掌滚烫，力道十足，紧紧箍着他的腕骨。
“快点快点，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跟你说，那家店我看评论了，招牌是香辣烤鱼，上面铺满满一层炸得焦香的辣椒和花椒。”知泉一边大步流星，一边回头冲着夜伊眉飞色舞地描述，试图用美食驱散他刚才那片刻的异常。
夜伊努力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强迫自己跟上知泉的步伐，扯了扯嘴角：“看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刚从哪个难民营里放出来。”
“高考不就是精神难民营吗？！”知泉理直气壮地反驳，“整整两天啊！脑子高速运转，吃的都是标准化营养餐，嘴里能淡出个鸟来。现在好不容易刑满释放，我必须得用重口味唤醒我沉睡的味蕾！”
他说话时，眼里充满了对最简单**的直白渴求，鲜活又生动。夜伊看着他，心头那点阴霾似乎也被这炽热的生命力驱散了些许。
“行行行，你说了算。”夜伊笑了笑，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最后一条马路，拐进了商业街后面一条相对僻静些的巷子。巷子口挂着个不太起眼的木质招牌，用飘逸的字体写着“鱼跃龙门”，下面还画着条活灵活现的红色锦鲤。
“就是这儿了。”知泉一指，拉着夜伊就钻了进去。
店里装修得颇有古风，木桌木椅，灯光是暖黄色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合的、霸道辛香的调料气味，确实能瞬间勾起人的食欲。虽然刚考完，但店里已经坐了好几桌同样看起来是学生的客人，喧闹声、碰杯声、锅底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
“老板！两位，还有小包厢吗？”知泉一进门就高声喊道。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老板笑着迎上来：“哎哟，同学，小包厢没了，大厅角落还有个安静点的卡座，你看行不？”
“能坐就行！”知泉很好说话，跟着老板走到角落那个靠窗的卡座，坐下后开始点菜，“老板，要一份香辣湄公鱼，加宽粉，豆皮，金针菇，莴笋片…哦对了，再来两瓶冰镇豆奶！”
他点菜的速度快得像报菜名，根本不用思考，两人根本就没忌口。点完后抬头问夜伊：“你还要加点啥不？”
夜伊摇摇头，把自己那份餐具用热水烫了一遍，又自然地拿过知泉的那份，也仔仔细细地烫着：“你点的够多了，咱俩吃不完。”
“考完了不得庆祝一下？吃不完打包，晚上给我俩当夜宵。”知泉摆摆手，然后凑过来，压低声音，“刚才…吓着你没？”
“什么？”夜伊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我抱你那一下啊。”知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耳根又有点泛红，但语气还是强装镇定，“哥们儿这不是…情绪到位了，一时没忍住嘛。”
夜伊烫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热水差点溅出来。他垂下眼睫，把烫好的杯子放回知泉面前，声音平淡：“有什么好吓着的。你从小到大扑我的次数还少吗？”
“那能一样吗！”知泉有点急了，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引来旁边一桌人好奇的目光。他赶紧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以前是哥们儿义气！现在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一张俊脸憋得有点红。
夜伊看着他这窘迫的样子，心里那点残存的不安终于被一种柔软的、带着点酸甜的暖意取代了。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是什么都不重要。先喝点茶，降降火。”
“你少给我打岔！”知泉接过茶杯，一口喝了大半杯，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反正…等会儿看电影的时候，我肯定…肯定跟你说清楚！”
他说这话时，眼神闪烁，既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藏不住的羞赧。那副样子，让夜伊的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几拍。
“好。”他依旧是这个字，声音却比刚才在林荫道上时，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度。
烤鱼很快就被一个巨大的铜盘端着上来了。果然如知泉所描述，红艳艳的辣椒和花椒铺满了整个鱼身，底下垫着丰富的配菜，滚烫的热油还在滋滋作响，辛香**的气味瞬间霸占了整个卡座的空气。
知泉眼睛都直了，抄起筷子就伸了过去。
他夹起一大块雪白的鱼肉，吹了吹，夹到了夜伊碗里。随后给自己夹了一块，也顾不上烫，直接吃了：“唔！好吃！”
夜伊看着他被辣得嘴唇通红，鼻尖冒汗，还不停往嘴里塞食物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他拿起筷子，小心地拨开表层的辣椒，夹起碗里的鱼肉，蘸了点汤汁，送入口中。
确实很好吃。鱼肉的鲜甜被香辣完全激发出来，花椒的麻又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辣味的燥，层次丰富。连日来因考试而变得迟钝的味蕾，似乎真的被这霸道的味道唤醒了。
“怎么样？没骗你吧？”知泉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冰豆奶。
“嗯，不错。”夜伊点点头，也拿起豆奶喝了一口。冰凉的甜润很好地缓解了舌尖的灼烧感。
两人埋头苦吃，一时间只剩下筷子碰触盘碗和咀嚼的声音。知泉吃得酣畅淋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夜伊吃得相对斯文一点，但速度也不慢。只是吃着吃着，那种莫名的心悸感又隐隐浮现。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喧闹的大厅。
一切正常。学生们在高谈阔论，情侣在低声细语，服务员端着盘子穿梭…暖黄的灯光下，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
可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巷子对面，是一家已经关门歇业许久的旧书店，橱窗里积满了灰尘，里面堆着些看不清封面的旧书。就在那昏暗的橱窗玻璃反射出的、属于他们这家店的模糊光影里…
夜伊的瞳孔一缩。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黑影。
一个极其模糊的轮廓。就静静地站在他们卡座斜后方的位置，隔着喧闹的人群，像是在注视着他们这个方向？
那轮廓…莫名地，让他觉得有些眼熟。像极了今天下午在学校古镇石桥上，那个一闪而过的影子。
“发什么呆呢？”知泉的声音把他从瞬间的僵冷中拉了回来。
夜伊回过神，再定睛看向窗外那个方向。橱窗玻璃反射的光影依旧模糊，哪里还有什么黑影？刚才那惊鸿一瞥，只是他过度疲劳产生的又一次幻觉。
“没…没什么。”他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宽粉，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有点辣，缓缓。”
“辣就多喝豆奶。”知泉不疑有他，把自己那瓶还没喝完的冰豆奶倒进杯子里推到他面前，“要不给你换个酱香的锅底？”
“不用。”夜伊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挺好的，就是…突然有点闷。”
他拿起那瓶冰豆奶，瓶身上凝结的冰冷水珠让他打了个激灵，混乱的思绪似乎也清晰了些。
是太累了吧。一定是。连续两天的精神高度紧张，加上刚才走出考场时情绪的剧烈起伏，产生一些幻觉和心悸，也是有可能的。他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
“闷？哦，可能是人多，加上这锅热气烘的。”知泉表示理解，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神秘兮兮的表情说，“不过说真的，老夜，你觉不觉得这巷子…有点那啥？”
“哪啥？”
“就是…有点古旧，人又少，感觉阴森森的…”知泉缩了缩脖子，往夜伊这边靠了靠，“你说，会不会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啊？”
夜伊看着他这副明明怕鬼还要硬撑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刚才那点紧张感倒是被冲淡了不少。“你不是号称大壮牛，鬼都怕你三分吗？这会儿知道怕了？”
知泉梗着脖子：“气势归气势，感觉归感觉。我这叫对未知事物保持敬畏！你懂不懂！”
他嘴上说着敬畏，身体却很诚实地又往夜伊这边挪了挪，几乎要跟他胳膊贴胳膊了。
夜伊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点紧张又强装镇定的侧脸。放下筷子，拿起纸巾，自然地伸过手，擦掉知泉嘴角沾着的一点辣椒籽。
“行了，别自己吓自己。赶紧吃，吃完看电影去。”他的动作和语气都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知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愣了一下，随即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像被烫到一样坐直了身体，嘟囔道：“…哦。”
接下来，知泉似乎老实了不少，埋头专心对付烤鱼，只是偶尔偷瞄夜伊一眼，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夜伊也努力将那个黑影和心悸抛诸脑后，专注于眼前的美食和…身边的人。
结账走出烤鱼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夏日的夜晚来得迟，天空是一种深邃的、带着墨蓝的色调，远方的天际线还残留着一抹橘红色的霞光。巷子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知泉满足地打了个饱嗝，揉着肚子，“爽！这回是真活过来了！”
夜伊看着他被辣得还有一点红肿的嘴唇，忍不住笑了：“活过来就好。接下来去哪儿？电影院？”
“对。”知泉精神焕发，又恢复了那副活力四射的样子，“时间刚好，我票都买好了。”
两人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晚风吹散了白日的燥热，带来一丝凉爽。商业街上人来人往，比下午更加热闹。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这种充满活力的氛围，某种程度上驱散了夜伊心中最后一点因小巷和黑影而产生的不适感。他微微侧头，看着知泉指着路边新开的奶茶店或者潮玩店，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这一刻，世俗，温暖，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好像…真的只是自己想多了。他默默地想。
走到商场门口，巨大的玻璃幕墙映出他们两人的身影。知泉勾着夜伊的肩膀，夜伊微微靠向他。准备走进旋转门的时候，夜伊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玻璃幕墙上反射出的、他们身后街道的景象。
他的脚步顿住了。
在玻璃幕墙反射的、川流不息的人群背景中，他又看到了那个黑影。
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能够辨认出，那是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影，身材颀长，静静地站在马路对面一棵行道树的阴影下。隔着车水马龙和人声，那个身影仿佛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面朝着他们这个方向。
而这一次，就算带着口罩，夜伊也看得分明。
那个黑影…有着一头黑色的短发。以及…即使在模糊的反射和阴影中，也隐约能分辨出的…一双带着奇异色泽的…粉色眼眸？
就像…就像…
夜伊转过头，视线越过马路，直直地投向那棵行道树下。
空的。
树下空空如也。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的、摇曳的树影，和偶尔走过的、毫不相干的路人。
“怎么了你又？”知泉被他突然的停顿和转头吓了一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啥呢？”
夜伊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空无一人的角落，脸色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的手心，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那种感觉…不是幻觉。
那绝对不是幻觉！
那个身影…那双眼睛…
“夜伊？夜伊！”知泉用力晃了晃他的肩膀，语气带上了真实的担忧，“你没事吧？从吃饭的时候就不对劲，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的，是不是真不舒服？要不电影别看了，我送你回家休息？”
夜伊被他晃得回过神来。他看着知泉写满关切的脸，那双和自己刚才“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眼里，此刻只有纯粹的担心。
他不能吓到他。
至少现在不能。
夜伊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挤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容：“没事…可能就是有点累了，加上刚吃完辣的，胃里不太舒服。”
他揉了揉太阳穴，做出头疼的样子：“电影…要不改天吧？今天状态确实不太好，怕进去睡着了浪费票钱。”
知泉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眉头皱得紧紧的：“真撑不住了？”
“嗯。”夜伊点点头，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想回去躺会儿。”
“行吧行吧…”知泉虽然满脸失望，但还是以他的身体为重，“那送你回家。”他带着他调转方向，朝着公交车站走去。
“票钱我下次补给你。”夜伊低声说。
“没多大事，再说这种见外的话小心我揍你啊！”知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身体要紧……下次再说也一样。”
他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小了下去，有点别扭的安慰。
夜伊心里一暖，同时又沉甸甸的。他任由知泉半扶半抱地带着他走向车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身后那熙熙攘攘的街道。
那个黑影…那个有着和知泉相似特征的黑影…到底是什么？
许多疑问和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他的心脏，比刚才烤鱼的辣度更让他感到灼烧和。
他抬起头，看着城市夜空被霓虹灯染成暧昧的紫红色，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
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正在悄无声息地收紧。
而他和他身边这个毫无所觉、依旧在担心他身体的笑闹着的少年，正站在这张网的中心。
公交车缓缓驶来，车灯刺破了夜色。
知泉拉着他，踏上了公交车。
当车门在身后关闭，将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暂时隔绝时，夜伊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