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清脆的敲击声唤醒了他,谢辞阙循声四顾,漆黑却堂皇的大殿,青玉砖铺就的地面上显得很华贵,奢侈又纸醉金迷的地方,这里不像是清圣的道门圣地,但是魔界有这样的地方么?
殿宇极大,他一时不知道往哪里走,只好去寻找声音的方向,最后来到一扇紧闭的雕花大门前,上面满是合欢花的花纹,他正打算推开大门,却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暧昧的呻吟。
谢辞阙的手顿时僵住,魔修对这个声音实在很熟悉,他们已经在一起一百来年了,对彼此的熟悉程度可以说不亚于自己。
他的声音像是痛苦,深深的忍耐着什么。
谢辞阙深知宣渡雪的个性,男人刚强的性格不会允许他受到这样的折辱,他立刻推开大门,那是一栋金屋,日夜不息燃烧的鲛烛,焚烧着暧昧气息的芬香地面铺满了绒绒的地毯,哪怕跪在地上爬行恐怕也不活又任何不适吧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中央金锁之笼自天花板上看不见的虚空垂下无数条锁链,将笼中人捆缚得牢牢的,那锁链绝不是为了好看,他注意到那人的肌肤已经被勒出了深刻的血痕……
要帮帮他才行。谢辞阙理所当然的这样想,但是笼中人见到他却如畏光般后退。
“渡雪,你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呀。”他这样说道,试图安抚眼前人崩溃的情绪吧。
但宣渡雪并不看他,只是一个劲的躲藏。
他只好伸手掐着他的脸颊,强硬的把他的脸扳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他却被那眼神骇得心底发凉。
宣渡雪不看他,却并非是恐惧畏缩,而是掩藏不住眼底那滔天的恨意,他是那样执拗的个性,认定什么哪怕打断手脚,也不会回头的,那可是宣渡雪啊,他怎么可以,怎么可能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谢辞阙有些讨厌这种偷窥人心的幻术阵法了,实际上来说,一般这类迷阵还会附加令入阵者短暂失去或者混淆现世记忆的功能,让入阵者更容易被幻觉所印象,诚然以他如今修为不可能会分不清现实和虚幻发疯丢人,但这不代表他不难受。
身后有人来了,谢辞阙懒得回头,他不想停留在这个幻觉里,若是被杀了换一层梦也不错,可来的只是一名魔使,头上顶着一对漆黑的犄角。
只听他问到:“尊上今日怎么有空来看他了?之前您发了好大的火,原以为您不回来了呢。”
尊上,魔尊,一阵惊雷劈下,是了,为何会有许多似是而非的可疑地方,因为这本来就不是过去或者现在,而是未来。
他意识到,囚禁宣渡雪的,竟然当真是他自己,而他过来不是解救,只是为了观察自己的战利品。
这怎么可能!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气息顿时散乱,魔气四溢,谢辞阙脚下一空,如跌落悬崖的下坠感传来,只是一瞬间,的魔心竟然也为此动摇了。
意识到自己产生这种想法的瞬间,谢辞阙心中顿觉不妙,先前自己不过是局外人的心态,如今被抓住了破绽,只怕对着虚伪幻觉的体验感又要加深一层了。
一股强烈的血腥气味传来,谢辞阙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中满是鲜血,正死死卡着宣渡雪的喉咙,男人双目紧闭,似已经昏迷过去,白色的发丝在身下铺开,粘上了许多秽迹,正如那些落在地上后一片狼藉的新雪。
“为什么,为什么不接受我?”口中吐出了并非自愿的话语,这一刻身体似乎短暂的失去了控制,是谁?如此惊人的怨气。
“……那不是就,只能杀了你了么……!”
谢辞阙瞳孔一下就放大了。
“够了。”
谢辞阙开口的那一瞬间,有窃窃私语,梦幻泡影,尽数化为齑粉!
“……哎,受不了,怎么偏偏是这个,我们魔修精神状态本来就差,经不起挑衅啊。”气流四散,谢辞阙一把将头发捋到脑后,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的识心环境,悠悠吐出一口浊气。
该说不说,刚才幻境中的那几幕,与谢辞阙最近在宣渡雪面前的诡异言行息息相关。
“……不过,我没有怕到这种程度吧,个十几岁的小鬼,大不了直接杀了,再和卿卿赔罪好了。”
空间在颤抖,被一种无形无相的恐怖力道压迫得摇摇欲坠,却偏偏又在最后关头维持住了最后那一丝平衡。
自从谢辞阙突破到合道境界后,总感觉有什么在刻意和谢辞阙过不去。
谢辞阙虽然是个肆无忌惮的魔修,但他并没有疯,他无意折腾宣渡雪,他的行为事出有因。
——就在前几天,谢辞阙原本好好的待在合欢宗内修炼,一直以来的瓶颈突破,前路豁然开朗,但来不及感到欢心,脑中却无端多了一段记忆。
一段杂糅混乱的前世记忆。
或许是近年来修为日益精进的缘故,原本尘封的、这辈子都发觉不了的记忆之门洞开了,竟然就这般堪破胎中之迷,谢辞阙在先前,也只觉得自己思维和时常出现在自己脑中的古怪名词只是自己与众不同的一部分而已。
但他现在想起来了,他其实并非此世之人,他生活在一个与如今世界大相径庭的世界,没有修真者,而是一个充满科技和现代的世界,自己原本是个普通人,机缘巧合灵魂来到这个世界。
——想起这一点的时候谢辞阙是真的想要大笑出声。
这么多年,曾在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阴影,竟然以这样可笑的方式解答了。
为什么自己只能修魔,为何自己的修行之路如此力不从心,为什么他那么恨也报不了仇,为什么只能那段时间只能依靠宣渡雪……明明完全能理解那些典籍的内容,为何却无法使用道书,原来如此,因为自己从来不是原生物种,版本不兼容嘛,怪不得。
而为什么一切在遇到宣渡雪之后却又出现了转机,因为对方是主角,是天道之子。
真是个小家子气到不行的世界。
但那段灰暗的过往已经是往事,如今谢辞阙依然坐上了离魔界一把手最近的位置,真正领他在意的是——这个世界是一本书。
一本下作、令人不齿的艳书。
天道之子,即世界的主角,自然也分三六九等。
毕竟故事也不一定全都是爽文,故事的主角,可未必过得顺心。
很不巧,这本文恰好就是一本崇恶抑善,作者和主角有仇,一心只想把美好事物摔烂给读者看的报社文。
而这本书的主人公,竟然是自己的道侣——苍衍宗剑君,宣渡雪。
艳书的主人公自然不会只有一个人,而另一个主角,说来有些诛心——自然不是他,而是宣渡雪的徒弟。
那一瞬间烧心之感,几乎与识心阵所见之景重叠。
这本书的故事很简单,趁着自己师尊突破失败修为尽失,假借照顾保护之名,在众人眼皮底下犯下师徒逆伦大过的狂悖之人。
故事既然简单,那要吸引人自然是靠着无穷无尽,花样百出的折磨和阴暗点子。最后的最后,拯救苍生的仙君因为自己仁善留下的弱点被折磨到魂飞魄散,而那无情无义的徒弟却笑纳了师尊所有异常,在将人抽骨吸髓吃干抹净之后却得道飞升——就是这样一个令人郁闷,没有丝毫新鲜感的故事,和人被杀就会死一样——唯一特别地方大概是从头到尾,外冷内热,实则善良温柔的仙君承受了无尽的折磨终于魂飞魄散了,徒弟却得了大道成仙去了。
任谁看见那剧情,又莫名其妙被宣言自己未来会绿云罩顶,心情都不会好。谢辞阙的第一反应,其实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悄悄找到宣渡雪未来的徒弟之后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他魔修嘛。
但是,事情会那么简单么?谢辞阙想起自己上辈子看过的那个杀父娶母倒霉神话故事,又或者某没鼻子的反派为了阻止预言杀了主人公全家最后被发奋归来的主人公干掉的故事。
预言这种事情,往往会有连锁反应,你安知预言中的未来,究竟是原本如此,还是为了阻止预言发生,才导致预言真正成功呢?
不分青红皂白杀了道侣新收下的徒弟,恐怕到时候会被当成心魔入体。
哎,魔修,但省去了解释似乎也不错。
而这些也不过是出于感性方面的思考,更理性一点来说——哪怕是自己前世的记忆,谢辞阙也依旧是不信任的。当真是自己前世?是否有未知势力引导?而自己前世看的小说一定是原作么?
换句话说,还需要查证。何况他也不是那种自卑胆小到不相信别人对自己爱意的类型,那本小说本就不是他爱看的类型,当年看完除了几个糟心的印象深刻的桥段也早已淡忘得差不多了,他认识宣渡雪,不是靠着那些苍白寡淡的文字,而是着近百年来,从年少初遇相识开始的点点滴滴,对于谢辞阙来说,宣渡雪绝不是一个标签化可怜又无助的纸片人。
甚至这个故事本身就存在一个巨大的破绽——
这也是谢辞阙突然不请自来,径自现身酌月峰逼得宣渡雪提前回来的真正理由。
这个故事里,自然是没有谢辞阙的痕迹的,没有合欢宗主,魔尊只是作为侮辱刺激正道仙君的情趣符号罢了,宣渡雪没有恋人,是一个纯正的、断情绝爱的高岭之花。
如果谢辞阙是穿越者,原文里找不到他其实很正常,但问题是——
宣渡雪这个名字,明明也是谢辞阙给他取的。
长岑十四年,修真历的725年。凡人寿命短暂,王朝轮换更迭对于修真者来说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这样的年号根本无法用来记年。
但长岑十四年的时候,谢辞阙父母亲族尚在,也还未从云端跌落,是个众星捧月,炊金馔玉的世家子,那时候他也对神仙鬼神敬而远之,甚至梦想一直都是科举成名然后出将入相,青史留名。
他在那年捡到了一个来历不明,没有记忆没有身世父母的白头发小孩,虽然后面知道年岁和他应该是相仿的,但是不知道受了何等折磨,脏兮兮的皮包着一把骨头,人小了他整整一圈。
因为洗干净之后样子挺讨喜的,喂来喂去的叫人也很不礼貌,谢辞阙冥思苦想最后灵机一动,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宣、渡、雪。
明明宣渡雪是他发现的,名字也是他取得,他们的因缘从最初就开始了,宣渡雪这个人,说是他一手塑造的也不为过。
——既然如此,那这个故事里,怎么可能没有谢辞阙的名字呢?
唯有这个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
幻境又轰轰隆隆了好一阵,四周才平静下来,浓雾重新充盈,四周环境再度变化,这次生成的是一片血海。
亭台楼阁精致如昔,但毫无生气,涓涓穿过的曲水上涨,血一般鲜红的河水争先恐后翻滚出河道,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漫过地面,陆地被嫣红淹没,谢辞阙也不再维持少年体型,男人身量高挑,红衣赤足跋涉过血河,世界似乎只剩下了跋涉的水声,远处,似乎传来哀怨鬼哭,夹带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熏香,与尸臭混在一起,格外叫人恶心。
谢辞阙寻了处干净的地方盘膝坐下,小心翼翼将这全新的心魔幻境重叠到原本一塌糊涂的幻境之上,悠悠叹气,“这识心阵,排名可就高不了。”
而在水镜的另一头。
水镜剔透晶莹,隐隐闪烁着精妙的符文与清光,精致美丽的外表上,呈现的却是群魔乱舞的景象:进入识心阵的人或站或坐,眼睛或睁或闭,一副痴怔呆然的表情,而这些人已经算是好的,有些人或惊或笑,手舞足蹈的狂奔乱舞,或者撞树,或者磕头,或者嘶声力竭的大叫流泪。
这种情况下,能走出一条直路便已经很了不起了,有好几个弟子冲到悬崖边界,被维护秩序到弟子打捞上岸。
无怪乎往年总有弟子明知严惩不贷仍要悄悄借职务之便私自夹带留影石,带弟子入门之后再高价贩卖给对方。
测试心境的办法有许多,但这无疑是伤害最小,丢人程度最高的一种。
“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有活力,嘛,就告诉他们这枚留影石会作为金丹期的特别贺礼好了。”
宣渡雪看着镜中群魔乱舞的景象,在看自己身侧眉眼弯弯,狐狸眼里满是欢欣愉悦、手中正拿着一枚留影石的宗主师兄,几乎能看见对方一晃一晃的狐狸尾巴了。
“师弟为何突然如此看我?”宁无岐问。
“只是在回想,我有过去有没有哪里得罪过师兄。”宣渡雪认真道。
宁无歧以手支颐,笑的很是欢畅,“若是小雪你,我怎样都使得的,啊,说起来……”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刚刚拜入仙尊门下的小雪,横冲直撞,反倒叫人有些怀念。”
“……明日,便为师兄带三壶梨花白可好?”
“好师弟,”宁无歧笑眯眯道,“不过当年之事,你也切勿沉湎,这么多年看着你孤身一人,师兄心里看着也难受,如今收个徒弟,就当养个小宠物排忧解闷,总比一个人好些,所以……”
宗主若无其事地问宣渡雪:“师弟,这傅秦和季景,你更中意哪个?”
*小谢对于自己冥思苦想给老婆取的名字还挺满意的,一度沾沾自喜,然后今日螺旋镖打破防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不是我喜欢的幻境直接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