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伯父看到钱克阳挟持杨柳,也不恼。他拖了钱克阳的椅子,坐下来,和入定的老道一样。“杨柳姑娘这样的美人,你舍得就杀了吧。不怕告诉你,公子也知道乱了纲常。他正暗自神伤,不会来了。他让我来带句话:与其日后难分难舍,不如趁现在做个了断。刀就在钱公子手上,自便吧。”
杨柳眼中含泪,说道:“你可听到了?他不要我了。”
这件事出于钱克阳意料,他眼神慌乱,只喃喃说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踏雪此时已经把绳子解开了,钱克阳背对着她,真是天赐良机。她顾不得其他,一把抓起床边的药散,拼尽全力向钱克阳跑去,捂住了他的口鼻,转头对着姜伯父说道:“快带柳姐姐走。”
钱克阳挣了一会没挣开。姜伯父趁着这个机会救回杨柳,拿出刀子割开绳子解绑。
不料踏雪因为受了伤,方才拼尽全力,支撑不了多久手便松动了。钱克阳把手一歪,拿着匕首往踏雪腹上刺去。“我就知道你这丫头肯定是有古怪的。”
所幸踏雪腰上挂着白峻送的玉牌,匕首打了滑,反而令钱克阳崴了脚。钱克阳强撑精神,勉强站定,又挟持了踏雪,姜伯父和杨柳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个空隙,窗口跳进来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时衡。沈时衡用剑极快,一下子便把匕首挑开了,又用剑鞘打了钱克阳的腿,让他动弹不得。
若不是看了两眼孙雅尔的卷宗,时衡还想着和杨岸一起游说纪清风,商议部署得当再动手。此番做好外围查探,释放人员,皆是纪清风首肯。可让副将萧追和胡烈主持事宜,只身犯险带两个平民营救杨氏姐妹,皆是他本人的主张。斥责也好,弹劾也好,这个干系他担了。
因为,钱克阳是不会在意手上多添人命,多加罪过的。当真是书生模样,穷凶极恶。
杨岸也从骚乱中突围出来,前来策应。加上杨柳和时衡,三人合力擒住了钱克阳。
时衡见此情形,跟着杨岸点了下头,手上的剑不敢放松,从袖中掏出黄烟向屋外掷了出去。
钱克阳还敢笑说道:“娘子,你可千万要记得。为夫会等你,莫让你侄儿玷污了你。”
杨岸听到这声“娘子”,腹中怒火中烧。杨柳转头看踏雪,见到刀划出一道口子,不住流血出来。她一时气恼,给了钱克阳狠狠的一个巴掌,又一直后怕,靠着杨岸哭。
姜伯父早就护住了踏雪,看了一下,说道:“还好没伤到内脏,皮外伤。”
杨岸听罢才放下心来,问时衡道:“沈兄弟,外面可是都弄好了?”
时衡点了点头,说道:“开了个门,那些人已经从后院逃出去了。”
“待会此处会有一场混战,除了后院以外,其他几个门我都派人守着了。几位不妨先走罢。”时衡的眼睛扫过踏雪,脸上流露出怜惜的神色。
若非一再让她心生忧怖,她又怎会病急乱投医一心回家,卷入这种无妄之灾?
杨岸赶紧把踏雪背了起来,往后院走去,杨柳和姜伯父掩护着断后。
“原来是你。”踏雪随手抓起来的是伤寒散,此时起了轻微效果。钱克阳昏沉着大笑起来,跟中了五石散一样疯癫。“沈将军果然是好计策。有胆有识,是带兵的人。我竟忘了,神医娘娘,救过将军的性命。只是后院放出去的那些才是打手,多谢将军放虎归山。我们父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沈时衡见他这幅嘴脸,早知他存着一手算计。心里厌恶至极,脸上还要强作平静,说道:“不敢当。我只是让他们出来,又没让他们走。就是再怎么混战,也得验明正身。你要浑水摸鱼,让我杀良冒功,可我手下的人也不是好招呼的。”
这下换钱克阳恨恨看着他,一时狂妄竟然自送把柄。时衡把刚刚绑过踏雪的绳子绑在他手上,像拉犯人把他拉了出去。
时衡想着让他输得明白也好:“你棋差一著,我就承让承让了。膏粱纨绔,不知沙场凶险。你有玲珑心思,几个方位都屯了人,想打**阵。我派人查探,你就李代桃僵。站在前线的是替死鬼,被你圈禁的才是练家子。是兵是民,一试身手就知。想借我的手帮你把这些亡命之徒放出去,你还是指望下辈子早点投胎吧。”
“沈将军是个厉害人,可我还有后手。”钱克阳仍不服输。
院内混战已经结束,一路走到门口倒是安静得很。钱克阳从扬州带过来的打手已经现形,但没有主动出击。
时衡心中纳闷,钱克阳既做了层层部署,为何又不战而降。刑部早已来了人,把他押了下去。他对着时衡,阴鸷地笑了一下。
纪清风骑在马上,显得风姿卓然。他已入宫多年,身上却没有寻常宦官的圆滑世故,反倒像是幽居山林的名儒高士。朝中谁都知道,他以往在潜邸默默无名,却在靖难时立了不世之功。
偏他这个人又极自重,不恃才傲物。往日里都爱些弹琴对弈,煮酒品茗的雅事,让今上更倚重了几分。
只是朝堂相斗,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对于钱家,他也是真的下定了狠手。
纪清风趁着沈时衡进去钱府的时间,先下手为强逼着这些守卫露出狐狸尾巴。想着到时再告钱莫谦私自豢养死士,便是不能把他扳倒,也能减下他威风。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既然他才是主办,那么就由他来部署谋划,太子跟前也圆得过去。
打了一阵子,有小厮出来,给了他这个锦盒。里面放着的,是云南纪家的信物。
持有此物的人只可能是两个,要不就是他早年离散的幼妹,要不就是他香消玉殒的二姐留下的女儿。无论是谁,他都不能冒这个险,纵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只能就此作罢。
待看到黄烟燃起,他又狐疑不止。
院内守卫见到小厮出来,还顺从地扔了兵器,任由对方发难,这让纪清风大大意外,立刻喝令手下住手。
钱莫谦肯定是留有后手救儿子,脏水已经泼过来了。
时衡也是出于意料。今日相斗,本在他的预想当中,这二人谁都看谁不顺眼。钱克阳为突围会冒险,纪清风为抓把柄也不择手段。但如今看来,混战之后各自停手,人马对峙,不知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纪清风见他出来了,便下了马。他对着纪清风和刑部侍郎各行了礼,又跟身边一个随从耳语了一番,那随从便骑着马不知去哪了。
时衡说道:“后面的事便劳烦侍郎大人费心了。”说罢便点了人数,叫副将萧追整顿人马,带一些先回营。
他正准备上马,往钱府的后门去。不料被纪清风叫住了:“佥事大人请留步。”
时衡问道:“纪大人是有什么事吗?”
纪清风笑道:“此番既抓住了钱克阳,后面诸事自然不敢劳烦大人。只是在府中混战时,他曾派人给我送了东西。实不相瞒,我怀疑我有亲旧在他手里。想问问大人,如今这救出来的人,都安置在何处?”
时衡低头笑了下,原来板子打到了纪清风身上。怪道他一直不在乎人质的生死,却没有往死里团灭钱家。“大人提醒得是,是我疏忽了。”说罢叫人去叫刑部主事来,说道:“府中诸人和江湖打手都搅浑了,有一些关在后院的两间屋子里。还请届时细心甄别,不要鱼目混珠。”
那刑部主事叫了些捕快,便一起从正门到后门来了。
白霜和白峻一早便来接应,见到杨岸他们出来了,却一直都没找到白露,心里着急。白峻看着踏雪这幅模样,让出马车让杨柳和踏雪先进去敷药,自己到外头候着了。
杨岸怕人靠近马车,就和姜伯父在车夫的位置上坐着,不时张望着各处。
没见过阵仗,丫鬟家丁们跌坐地上大哭,不敢乱走。带头的一个军官满脸的络腮胡子,喊道:“哭哭哭,又不是抄家,又不是死了爹妈,哭丧什么。”
士兵们带着钱府的管家进去拿了花名册,出来后一个一个念了过去,人还算齐全。只是钱克阳的乳娘,据说是因为要求见夫人,被那些打手活活打死了。
杨岸看着这沈时衡做事周到,手下这些人行事带着军营中人的粗犷,倒也算纪律严明,不贪图貌美的丫鬟和府中的财物。
姜伯父也赞叹:“这沈将军着实是少年英雄,竟然全在他的预判之中。”
钱克阳的确厉害,他算准了纪清风会出手,算准了杨家会来救人。机关设置精巧,人员混做一团。冷眼放任沈时衡放人,只要双方交手,混乱之中,就可以把杨岸和姜华新的死推到纪大太监头上。再拿出纪家的信物,逼迫纪清风停火,保全自己。与他而言,一箭双雕。死人不会说话,他编造的故事就是真的了,还能顺手收了杨柳。
至于踏雪,半死不活地吊着命,好勾住杨柳。
他早就造了势:靖西将军的参将和男孙,为了翻案,冒险上京。纪清风借圣上旨意,杀人灭口。他们钱家出于公心,保护人证,却被栽赃。
纪清风扶持荆绿烟到南京,想假捉拿之名,行灭府之事。钱克阳却借纪氏急功近利之心,反向设置圈套。
二人各有算盘,唯独低估了沈时衡救人的决心。他不惜抗命行事,以身入局。不过几个时辰,先是派人查探,又四处捣乱。有一个入府通道,竟然无人看守。底下人和时衡汇报,他当机立断识破了机关,并且判断有打手埋伏。任凭机关再精巧,也只能对付冷兵器。即使绳子、陷阱、暗箭全到位,在时衡眼中,也敌不过一个火炮。
要是还不够,就再来几个。炸出来声响,打手也被炸出来了。杨岸掩护姜华新,如入无人之境。
姜华新上了年纪,突然出现,打乱钱克阳的心计和布局,沈时衡趁乱突袭。
纪清风既然有亲旧在其中,感激时衡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提他不听调遣一事。真是巧到老天都满意,给了纪清风和钱莫谦两个这死对头再战一局的机会。
这盘棋还在下,胜负未分。钱克阳算不准白峻上书,却算得到纪清风围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即使高坐皇位之上,不也斜着眼纵容,让他们明争暗斗麽?他自认聪明,随机应变,能把得住命脉。扬州醉花楼孙雅尔一案,他背后的靠山很硬,一条链上的人都会掩护他。他和纪清风的斗法,还没结束。
主办不顾人质死活,一人受伤,两人被缚的死局,竟然盘活了。除了白露和钱夫人不知所终,其余人均被成功救出来。
白峻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那领头的军官:“里面可还有其他人?我府上有一个使女昨晚也被扣押了,是跟这杨家的姑娘一起的,不知军爷可有见到?”
那军官粗着嗓门问道:“你是何人?我们协同刑部抓人,闲杂人等是不能靠近的。”
“这位是都察院的白经历。大胡子,不得无礼。”说话的不是别人,是思远带着沈家的车马来了。
思远笑道:“经历大人莫怪,军营的人难免毛躁,还请大人见谅。”
时衡的母亲,老一辈的徐三小姐,特意选了思远打小伺候,为的就是帮那个说话不怎么中听的儿子攒点人缘。思远都发话了,大胡子不敢不从,给白峻拱手道:“末将是个大老粗,不懂这些文绉绉的,大人莫怪。”
白峻摆了摆手,没和他计较。白霜前后左右翻查,没有姐姐的踪影,一时着急,和这个大胡子争执了起来。秀才遇上兵,两人粗鲁地互相推搡起来。
“胡烈,我看你是又欠打了。”远远有个声音传来,中气十足又威严气派。大胡子垂手以待,竟然比接了圣旨还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