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衡望着她的背影,眼神慢慢空散下来。当日击退流贼,她如天降奇兵,浑身是胆;今日重逢,看着却这般落魄潦倒。思远冷眼看着,杨姑娘是一位能让自家公子节节败退的人。公子明里是说要当面致歉,让人去苏州寻了一遍,人海茫茫自然没有什么结果。今日一见,边关之事只是缘起,怕是日后还有纠缠。
思远道:“公子这数月的忧虑,倒是多余了。现下人就在南京,也知道她家铺子。等郡主大安了,定是要召见的。见她形容消瘦,粗衣布裙的。不如送些衣裳首饰,也是投女儿家的喜好了。”
“也好,你找找库房里有没有,合适的就送过去。我看她言谈举止,不是个奢侈的人。短短数月,百两纹银就不知所踪,大抵是被骗了。给些现下能用的,反而比银子好。”时衡说道。
“公子带姑娘到家中,只怕秦二小姐那边听到风声……”思远忧虑道。
时衡没想起还有秦家那不省心的,吩咐道:“安排几个人,要机灵点的,不能让杨姑娘听到什么恶言恶语。家里的人你也要时刻留意,别有事没事就去通风报信。”
日头不如夏天的时候长,踏雪回到店中之时,天已经全黑了。采芝堂安静的很,岫岫拉过踏雪,低声说道:“大公子在里边呢。我从未见他那么生气过,后面听说郡主转危为安了,才稍稍好些。姐姐待会进去小心些。”
踏雪点了点头,抱着杀身成仁的心态进去了。原来这采芝堂前店后院,极为宽敞。有个院子晾晒药材,也有仓库收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厨房,两个小房间,其中一个算是病人的诊室。李掌柜的知道踏雪在南京没什么熟人,平日也刁难她。但想着一个女孩子,晚上守店不安全,就让岫岫收拾包袱和她一间房住着了。
东家此时站在诊室里,背对着她。踏雪打了招呼,他才回过身见到了她,坐了下来,嘴边挂着一丝冷笑:“我倒不知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店铺伙计,倒是敢给药!”
踏雪赔笑道:“少东家息怒。彼时人命关天,我没有多想。再说,把郡主治好,也是摆脱了采芝堂的嫌疑,还能挣点好人缘。这笔买卖,是稳赚不赔的。”
“你倒是想的周全!这家该你来当才是!”白岭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摔,倒把踏雪吓得打了个颤。“你运气好,郡主是没事了。可要是郡主有个三长两短,你可担待得起?旁人第一个便饶不得你。”
“自然是有把握才敢给的。”踏雪继续赔笑道。
“你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家家,哪里来的把握?你可知你一个不慎,就是个绝佳的筏子。”白岭数落道。
“如今也算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东家何须如此生气,气坏了身子可不好。”踏雪笑道。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白岭的语气温和了些,“你在店里思过,慢慢想。想通了,就写检讨信,要我看过以后觉得你是诚心改过的那种。”说完就拂袖而去了。
总算是把这尊大佛送走了,踏雪心里算是松了口气。只是白日里耽误的活计得续作,还要抽出时间写一封情真意切的检讨信,真是头大。
李掌柜的讥笑道:“三娘啊,连太医院都没有的药,你手里倒是随随便便倒出去。我说你想攀高枝也就罢了,千不该万不该让东家难做。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那不就没了章法?医死个显贵,几条命都不够你赔的。大过节的,你倒是回来得巧,气都让我们受了。大公子也就说了你几句重话,你且知足吧。”
踏雪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反唇相讥道:“李掌柜的教训的是。是我太贪财了,是该检讨。张家的银两我给了几块回来,为了不让掌柜的收到牵连,还是把银两还给我吧。分了银子,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船翻了也是一起溺水。”
李掌柜的抱紧了荷包,说道:“那是你的误工费。今日中秋,按理是要早点歇店的。你一个人不在,那得几个人帮你干活?别人帮你做事了,误了自己手头的事,月钱又没多。这样算下来,你该补点银两给公家才是,再不济也该请大家吃个饭。我时常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你怎么老是听不进去呢?”
踏雪还想说话,岫岫过来叫二人过来吃饭。李掌柜的又说了一句:“你看,饭还是岫岫做的。你摸着心想一想过意不过意的去吧。”说罢便得意洋洋地去吃饭了。
岫岫看着踏雪被气得心肝疼,不禁觉得好笑。忙过来给她捋一捋毛:“先去吃饭,不然菜凉了。这检讨信我待会和你一起写便是。”
到了三更半夜,踏雪还拿着纸笔想着怎么写的情真意切。岫岫笑道:“我爹爹刚刚都教你了,你怎么还不会?”
“他哪里是教我?分明就是看我笑话。”踏雪叹道。
“看你笑话不假,无意中教了你也是真的。我现在说你现在就拿纸笔记着。”
“那你可得讲的慢一些。我已经写了好几篇,手都麻了。”踏雪撒娇道。
“好。”小半年的相处,岫岫也愿意惯着她,“我一句一句讲,等你写完了,我再说下一句。”
“一是不知身份低微,行出格逾矩之事。德宁郡主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女,她若是出了事,必定会惊动宫中的贵人。此事你不出手,中宫娘娘也都看着呢,根本轮不到姐姐来操心这事。”岫岫说道。
踏雪想着张府里的太医和稳婆,还有后面宫里来的嬷嬷,确实是岫岫说的这个道理。
“二是不顾东家教诲,行枉顾风纪之事。你这般成了,也是讨不着好,风头过盛会招来事端。知道你的人,便清楚你是为了救人,不知道你的人,会以为是白家故意让你去解围施药,好借机拉近和郡主的关系。
这京城里开药铺的,什么人都有。有人为了和宫里沾点关系,花了多大力气。姐姐讨了巧宗儿,自然有人眼红。再说要是有人效仿,出了差池,白家数年积累的声誉就慢慢的毁了。你要是败了,那便更不用说,牵连之事可大可小,我们几个恐怕也要跟着遭殃。”
树大招风?是这么个道理。
“三是不知及时回禀,行忤逆尊上之事。既出了事,当及时回禀东家,有头有尾主动坦白才是。姐姐倒好,说是等个人,天黑了才回来,等着东家来寻你,他如何不气?
再说东家训斥你,你也不明白他的苦心,答的尽是好处,却没答出却出了岔子,当如何解决。要是往常的人,或者早就被撵出去了。姐姐写时还要加上东家恩宽,下次绝不再犯之类的话。”
“岫岫,我都对你刮目相看了。说法想法这般周全,你是比我要了不起的多。”踏雪啧啧称奇。
“往常里许多道理都是爹爹教我的。他就是平日里爱说风凉话,本心并不坏。他要是真的要害你,他早在东家面前落井下石了。我拿了银子回来,他虽贪了些,却也是马上买些吃食分与大家,不然那几个人,嘴里早就不知要念叨你多少遍了。”
岫岫看着她写,又劝谏了几句:“众人都知道姐姐热忱,但行事难免孤勇。全照着规矩做,一些事没有四两重。如若跳脱出去,有心之人添补添补,一千斤也扛不住。姐姐往后做事要三思,我们也好设法圆局。”
踏雪没回答,自顾自把这封检讨信思量润色,再思量再润色,最后把稿子给岫岫看,岫岫笑道:“好得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事后受责怪嘲讽,也没有半点不满。这种赤子之心,也正是我最羡慕姐姐的。”
“李掌柜前世是攒了多少功德,怎么那么大福气,有你这么个琉璃心肠的女儿。我当时想着,要是出了事我自己担着就是了。还有一事,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数月前,我曾在边关与我姐姐救过一个人,当时他被人追杀,全身是血。”踏雪说道。
“我好像听你讲过。这人是挺奇怪的。”岫岫说道。
“你猜这人是谁?他就是德宁郡主的弟弟,你说奇不奇?当时他也在,我一时也没认出来。当时并未明白其中利害,只是后面知道了他的身份,难免后怕。我自己行事,敢作敢当,就怕牵连你们。”踏雪道。
岫岫皱起眉头:“他曾经恩将仇报想杀了你,也难怪你这样揣度他。”
“可是他后面又对我客客气气的,还说要另外再备谢礼给我。我倒是看不懂了。”踏雪说道。
“关于他们姐弟二人,坊间有很多传闻。真真假假,谁也辨不明。郡主和沈公子的母亲是当今皇后的庶出妹妹,老一辈的徐三小姐。他们姐弟年幼时父母便亡故了,父族人口凋零,今上和皇后娘娘便把他二人接到身边,亲自教养。
靖难前后打了四年仗,期间李景隆围困北平,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带军属坚守。传闻是德宁郡主冒死出城求援,救兵来了才保住了北平,军心方稳。所以郡主享宗亲之尊,由娘娘亲自赐婚,出嫁时十里红妆,热闹非凡。
这沈家公子,十三四岁就上战场了。今春他又立了大功,圣上特许他回京休养。上月没有让他出兵安南,或许要等过了年关再去守北边呢。据说他心思深沉难测,喜怒无常。年纪虽轻,做事老练,加之好武,故而圣上喜爱非常。
他二人圣眷正浓,我劝姐姐能避着他便避着他,权贵之人,不是我们这些等闲之人招惹的起的。他对你客气,那是他端庄守礼。他若是看不上你,那也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岫岫说道。
“原来是这样。幸好我没把他的话当回事。他若是,他若是遣人找我,你只管帮我接待,其他东西一律不收,其他诸事也不要提。”踏雪说道。
岫岫拿热水沏了壶茶,倒了一杯给踏雪,说道:“姐姐倒是说得跟要走了一般。”
踏雪拿茶暖了暖手,说道:“我从张家得了赏银,是该想法子回家了。南京这个贵地,风水不可以预测,我也呆不长久。报几次平安了,家里人也没有拿银两来把我赎回去。我只能出个损招,自力更生回到家中领罚。”
岫岫叹了口气,说道:“难得和姐姐投缘,到底天下无不散的宴席。”
两人正说着话,却听到门松动的声音,不知是人是鬼。铺子里只有这两个姑娘,倒是被吓得抱成了一团。